劉亞平
(中共韶關市委黨校 黨建教研室,廣東 韶關 512029)
如今,中國正處于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這一新的發(fā)展階段。矛盾的普遍性昭示著,歷史總在矛盾中發(fā)展,在不斷解決問題中前進。新的發(fā)展階段,中國將面臨新的發(fā)展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需要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形成新的指導國家發(fā)展實踐的理論成果。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所指出的那樣:“以史為鑒、開創(chuàng)未來,必須繼續(xù)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保?]《資本論》是馬克思的扛鼎之作,其基本原理與中國實際的結合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議題。在《資本論》中國化的探索與研究中,王亞南無疑是一位繞不開的關鍵性人物。他不僅是國內學者中進行此探索和研究的先驅,還完成了《資本論》中國化的代表性著作《中國經濟原論》(以下簡稱《原論》)。立足《原論》,窺探王亞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進路,對新發(fā)展階段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經濟領域的探索,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總體而言,國外思想理論的中國化,主要有兩條路徑。其一,是中外思想理論資源上的融合,即將國外的思想理論與中國的本土思想理論相融合,進而產生“中國化”的思想理論形態(tài)。例如,佛教的中國化,就是借助中國的儒、道思想資源對佛教進行中國化的改造。其二,是將國外的思想理論對接中國的現(xiàn)實,在中國實踐特殊性的基礎上進行總結提煉和抽象概括,再對外來的理論進行補充和延展,進而實現(xiàn)國外思想理論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這一路徑的集中體現(xiàn)。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核心內涵,國內已基本形成共識,即“化中國”和“化馬克思主義”兩個方面。所謂“化中國”,就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分析中國問題,影響中國的歷史進程。“化馬克思主義”涵蓋兩個方面:一是立足于中國的實踐經驗,豐富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內容;二是用中國話語、中國表達闡述馬克思主義理論。因此,面向中國現(xiàn)實問題(包括現(xiàn)實的問題和理論的問題),進行學理的回應,推進思想的發(fā)展,助推實踐的進步,才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應該堅持的學術旨趣[2]。王亞南對《資本論》及其所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國化的探索和研究,正是從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出發(fā),秉承著上述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路徑展開的。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救亡圖存成了中國近代史的核心主題。通過經濟上的改造,實現(xiàn)富國強兵,是當時先進的中國人能夠想到的最為直接的救亡路徑。無論是洋務運動還是其后的實業(yè)救國論,都是這一路徑的注腳。身處那個時代的王亞南,作為一名中國經濟學者也同樣懷揣著改造中國的現(xiàn)實使命。他認為,在當時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當中,中國經濟遭受著“中國資本主義不易發(fā)達”,而“環(huán)繞著中國的世界資本主義過于發(fā)達”的雙重苦難,這共同造成了中國次殖民地經濟的地位[3]85。與此同時,在王亞南看來,經濟學是一種最具現(xiàn)實性的科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雖然有“純理論”和應用兩個方面的目的,但“應用”更為關鍵。因為,如果離開了應有,我們將無法理解作為實踐科學的經濟學。“離開現(xiàn)實的‘純理論’研究,那比向著竹子作格物致知功夫,還要渺茫,還要沒有結果?!保?]53所以,從政治經濟學的性質上看,它不是與現(xiàn)實無關的形而上學,而是“現(xiàn)實經濟的理論的表現(xiàn)”。因此,我們對于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就應該要有現(xiàn)實的關懷,而不是采取“‘毫無所謂’的漠然態(tài)度”?!叭缙湮覀冄芯空谓洕鷮W,是為了要對中國社會經濟改造有所貢獻,我們尤須認清現(xiàn)代政治經濟學的真面目。”[3]85
王亞南從唯物史觀出發(fā),認為政治經濟學是“現(xiàn)實經濟的理論的表現(xiàn)”。源于歐洲的近代政治經濟學有它特定的產生土壤和解釋對象,那就是近代歐洲資本主義經濟。中國沒有這樣的經濟環(huán)境,所以,政治經濟學之于中國而言,只是從先進資本主義國家輸入進來的一件“舶來品”。也正因如此,當日本的瀧本誠一在《歐洲經濟學史》附錄中,借助法國經濟學家魁奈在《中國專制制度》中關于重農主義的論述,說明中國古代的“四書”和“五經”是西方重農派思想的根源,進而為當時人們普遍認為近代經濟學發(fā)祥于歐洲而忽視中國感到無比遺憾之時,王亞南卻對此不以為然。他揭批道,魁奈不過是借用中國古代學者“托古改制”的戰(zhàn)術,試圖通過對中國君主專制體制的理想化描摹,規(guī)勸法國君主構建一個他理想中的政治體制,來救治當時法國在農業(yè)上的危機。中國并沒有與政治經濟學對應的思想文化資源。近代經濟學的發(fā)祥地在法國和蘇格蘭,即使蘇格蘭的亞當·斯密在著述《國富論》之前,“問道”過(中國)重農學派的諸子,“但重農學派諸子所由取得‘近代資本主義之最初的系統(tǒng)的發(fā)言人’的資格的經濟理論,與中國古代重農思想無涉”[3]69。這一判斷表明,中國沒有基于中國經濟實踐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同時也意味著王亞南摒棄了借助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資源對政治經濟學進行融合闡釋的“中國化”學理研究路徑。
正因為近代的政治經濟學植根于歐洲的資本主義經濟環(huán)境,它所研究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經濟,所以它對于當時身處“前資本主義”的中國就缺乏有效的解釋力。然而,由于缺乏對政治經濟學這一本質的認識,在政治經濟學引入中國之后,很多的中國經濟學者將其作為解脫中國民族資本發(fā)展束縛,實現(xiàn)中國社會經濟改造的一劑良方。因為,在他們看來,中國只有自己變成了資本主義國家,才能擺脫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迫害。要成為資本主義國家,就需要資本主義經濟學的指導。所以,“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可惡,資本主義卻是可愛的?!保?]71殊不知,這樣的政治經濟學不但不能引領中國經濟的改良,反而會在無意識中加深中國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的“殖民地”地位。因為,近代的中國正屬于現(xiàn)代政治經濟學理論框架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殖民地經濟的范疇。對此,王亞南進行了非常徹底的揭露,“也許我們還不肯自列于殖民地經濟范疇,但資本主義經濟學者在論殖民地經濟時,特別在前次大戰(zhàn)后論布洛克經濟一類經濟問題時,始終是未忘懷中國,至少,他們對殖民地經濟的一大部分理論,可以適用到中國經濟上來,所以,我們把他們在政治經濟學上的理論作為教義,那就無異承認自己是他們的代言人。比如,今日中國經濟學論壇上出現(xiàn)的‘以農立國論’就像不知不覺地在作著東亞共榮圈內的‘農業(yè)中國’論的呼應?!保?]85與此同時,王亞南也深刻地認識到,在帝國主義影響下的中國,政治學、經濟學、哲學等整個社會的意識,都在遭受帝國主義文化的侵蝕。因此,王亞南鄭重地提出,“我們應以中國人的資格來研究政治經濟學?!保?]86他認為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有三大鵠的,其中之一就是“由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掃除有礙于中國社會經濟改造的一切觀念上的塵霧,那種塵霧,不僅是關于政治經濟學本身的,同樣是關于經濟學以外的一切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方面的。”[3]88
概而言之,政治經濟學是“現(xiàn)實經濟的理論的表現(xiàn)”,中國經濟“由目前遠溯到中日戰(zhàn)爭前后……始終躑躅在由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的過渡形態(tài)中”[3]71。因此,無論是建立在近代歐洲資本主義經濟現(xiàn)實基礎上的歐洲古典經濟學,還是以奧地利學派為代表的流俗經濟學,都無法真正地解釋中國。在救亡圖存的時局之下,中國必須實現(xiàn)經濟的改造來變革圖強。要完成這一改造,我們就得繼續(xù)追問,中國的經濟形態(tài)屬于怎樣的經濟范疇?我們應該用怎樣的經濟學理論來解決中國的經濟問題?帶著這種強烈的問題意識,王亞南試圖基于中國的經濟現(xiàn)實,創(chuàng)建一種“專為中國人攻讀的政治經濟學”。由于這種政治經濟學是以中國的經濟現(xiàn)實為研究對象,對歐洲傳統(tǒng)的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采取批判的立場來建構的,這就為王亞南將同樣以批判立場研究資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引入中國,分析中國提供了思想的契機。而這也正是《原論》的創(chuàng)作背景。
1928 年,王亞南與郭大力在杭州西湖的大佛寺相遇,決定合譯《資本論》,到1938 年他們合譯的《資本論》全譯本出版,前后整十年。在這個過程中,王亞南對馬克思主義的立場、方法、政治經濟學理論都有了深入的研究和認識,馬克思主義成了王亞南學術研究的一種思想自覺。在此基礎上,王亞南開始借用《資本論》的理論框架來分析和解釋中國經濟,指導中國經濟實踐,走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一步:“化中國”。
既然產生于資本主義經濟現(xiàn)實基礎上,以資本主義經濟為研究對象的傳統(tǒng)政治經濟學,由于研究對象的差異,無法用來分析中國經濟現(xiàn)實。那么,同樣以資本主義經濟為研究對象的《資本論》,及《資本論》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又何以能夠擔當此任呢?這是王亞南在借用《資本論》學說分析中國經濟之前,必須回答的理論問題。對此,他列出了三個方面的理由。
首先,馬克思的批判經濟學繼承古典經濟理論,而古典經濟理論對于研究中國經濟有兩個方面的重要現(xiàn)實意義。一是古典經濟學“包含著資本主義的基本經濟規(guī)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資本主義經濟本身”。當時,資本主義全球擴張,中國也在資本主義的殖民經濟體系之中,要了解中國的經濟,我們必須對資本主義經濟的基本規(guī)律有所認識和把握。二是古典經濟學“是建立在資本主義前期,又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資本主義所由成長的歷程及其遭遇”[4]874。資本主義前期,資產階級與生產者站在同一立場,面臨著共同體的敵人:傳統(tǒng)封建主義,要在反封建中尋求解放和自由。當時的中國,民族資本剛剛興起,還處在各種封建勢力的遏制之中,同樣面臨著反封建的任務。
其次,馬克思的批判經濟學把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及其反映的經濟學說,作為研究批判的對象。殖民地經濟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構成部分,因此,如果從資本主義經濟的立場出發(fā),中國的半殖民地狀態(tài)在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就具有了“正當性”,中國似乎“應該如此”。如果我們對此不察,就會陷入資本主義文化侵略的迷霧之中。馬克思深刻地揭露出,“資本主義臨到轉型期必然加強帝國主義的侵略,且必然以落后地帶人民為犧牲的諸般經濟定律”。因此,用批判經濟學來研究中國經濟的實質,可以讓中國避免“陷入在文化侵略意識所設的迷陣中”[4]875。
最后,馬克思的批判經濟學“徹頭徹尾貫透著新倫理學的神髓”。王亞南用唯物辯證法對新倫理學的神髓進行了闡釋。從唯物辯證法的視角,他認為這種新倫理學在社會事象的演變過程中,特別強調質變,強調否定的契機。從歷史唯物論來看,一個社會的性質取決于這個社會的生產關系,如果這個社會舊的生產關系沒有發(fā)生質變,未曾被否定,那么,“任何革新的或者并有進步意義的經濟技術條件的‘輸入’,都不易生起根來?!保?]875這能夠為近代以來,中國從洋務運動開始一直到抗戰(zhàn)時期,我們在技術層面作出了一系列努力,卻為何改變不了中國落后的局面,提供有力的答案——中國的封建主義生產關系沒有根本性地改變。
在廓清了馬克思批判經濟學為什么有助于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經濟形態(tài)研究這一問題的基礎上,王亞南開啟了運用《資本論》研究方法和邏輯框架來分析中國經濟的實踐?!吨袊洕摗穭t是這一實踐的產物。
在對中國經濟現(xiàn)實的研究實踐——《原論》的寫作中,王亞南采用了與《資本論》同樣的方法論:唯物辯證法。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的跋中,答復了一位《資本論》的評論者,在答復中指出《資本論》所采取的就是辯證法?!斑@位作者既如此正確地,敘述了我的真正研究方法,又如此好意地,敘述了這個方法在我手上的應用,他所描寫的,不是辯證法,還是什么呢?”接著,馬克思明確指出他的辯證法區(qū)別于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霸诤诟駹枺季S過程——他給它以‘觀念’的名稱,把它轉化為一個獨立的主體——是現(xiàn)實的創(chuàng)造之主;現(xiàn)實僅為思維過程的外部想象。但在我,觀念界卻不外是移植在并翻譯在人類頭腦中的物質界?!保?]9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充分運用唯物辯證法,通過剩余價值這一密碼的破解,探明了資本主義經濟的內在規(guī)律,從而還原了資本主義的本來面目,同時在剩余價值的背后,也讓人看到了資本主義內在的矛盾和緊張關系,揭示出資本主義只是某個歷史階段的產物,必然隨著自身矛盾的變化走向滅亡的無解命運。
王亞南在《中國經濟原論》的“導論”中,也開宗明義地說明:“只有依據唯物辯證法才能把我們那種處在轉變過程中的復雜的社會生產關系或經濟關系弄個明白?!保?]877因為,依據唯物辯證法的教導,我們可以透過紛繁復雜的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質,掌握其內在的規(guī)律。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這種畸形的經濟形態(tài),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它內在奧秘在哪里?這是王亞南在《原論》中試圖解答的核心問題。借助唯物辯證法,王亞南最終在中國經濟現(xiàn)實的研究中找到了答案:封建土地制剝削關系。封建土地制剝削關系之于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經濟,正如剩余價值規(guī)律之于資本主義經濟,是中國經濟的本質規(guī)律所在。也正如剩余價值規(guī)律既成就了資本主義經濟,又會驅使資本主義經濟走向滅亡一樣。王亞南也堅定地認為,封建土地制剝削關系雖然是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經濟的基礎,但是這種剝削關系內在的矛盾難以調和,隨著這種關系的不斷加深,它必然會走向自身的反面。因此,王亞南斷言:“一種對封建專制官僚統(tǒng)治者意志獨立的、無可抗拒的、物理的辯證的發(fā)展,正在敦促他們向著‘自我否定’的前途邁進?!保?]1036
王亞南在《原論》的寫作中,主要借用了《資本論》第一卷的結構模型,作為中國經濟的分析框架。從兩者的篇章結構來看,《資本論》(第一卷):商品與貨幣、資本、剩余價值、工資;《原論》:商品、貨幣、資本、利息與利潤、工資、地租、經濟恐慌形態(tài)。王亞南在《原論》中,將剩余價值作為既定的真理加以運用而未單獨加以討論。馬克思將利潤、利息、地租放在了《資本論》的第三卷。抽離以上兩點區(qū)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原論》與《資本論》(第一卷)的結構極為相似。由于《原論》和《資本論》的研究對象有很大不同,因此,有學者提出,采用從商品開始的資本主義經濟論述程序,用以研究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經濟形態(tài)是否合適?對此,王亞南在1955 年《原論》的“增訂版序言”中,予以了回應?!耙环矫嬉驗槲业膶W力限制,還想不出一個適合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經濟的研究體系,同時也因為在采用這個論述程序的過程中,并不曾怎樣感到論點不易發(fā)展,所以,對于這一點,一時還不能有很好的交代?!保?]837王亞南的這一回應有些含糊,但我們可以從他對《原論》研究方法的闡釋中,找到更為有力的解釋。
王亞南在《原論》的“導論”中明確指出,在具體的研究方法上,他采用的是比較的研究法、全面的研究法和發(fā)展的研究法。所謂比較研究法,就是在與資本主義經濟的差異化比較中,來發(fā)現(xiàn)和把握中國經濟的本質和規(guī)律。但是,對于包含中國經濟在內的個別形態(tài)的研究,為什么不對研究對象進行直截了當的鑒定和說明,而是要借用資本主義經濟的范疇和規(guī)律來加以比較說明呢?對此,王亞南解釋道:“研究現(xiàn)實經濟一般是要從思想材料出發(fā),是要利用已有的經濟原理或基本概念的”[4]878。然而,對于中國特殊的經濟形態(tài),我們并沒有抽象出其基本規(guī)律,也沒有大家公認的基本原則可資依循。因此,我們只能“用借喻或比照的方法,來確立其本身的規(guī)律”,從那些已有公認規(guī)律可循的經濟形態(tài)講起。即使研究反乎資本主義經濟的蘇聯(lián)經濟,我們也“必須,或者至少是最便于拿資本主義經濟的類似概念或規(guī)律,來比較其差異?!保?]878而《資本論》已經確立起了一套關于資本主義經濟的成熟的、公認的概念和規(guī)律體系,由此,王亞南借用《資本論》的理論框架分析中國經濟就變成“情理之中”了。
對于王亞南為什么認為研究現(xiàn)實經濟,需要利用已有的經濟原理或基本概念這一問題,國內學者邱士杰作出了極富洞察力的說明。他認為王亞南和馬克思一樣,運用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的基本要求是通過實證研究將“完成的表象蒸發(fā)為抽象的規(guī)定”,再借助敘述讓“抽象的規(guī)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xiàn)”,形成充分再現(xiàn)研究對象的“思維具體”。直觀上來看,所謂“思維具體”就是由一系列范疇構筑的內在關系對客觀研究對象的描摹?!顿Y本論》就是用商品、貨幣、資本、剩余價值等一整套范疇及其內在邏輯關系(思維具體),來再現(xiàn)資本主義經濟這一研究對象的。郭大力在《我們的農村生產》中,正是運用這種研究方法,借助《資本論》中的地租、利潤、利息、工資等相關范疇,確立了其分析框架。王亞南也坦言,郭大力這本小著對他《原論》的寫作,給予了不少的啟示[6]。
《原論》之所以被稱為中國的《資本論》,原因不僅僅在于它借用了《資本論》的研究方法和范疇框架,研究中國的經濟現(xiàn)實,完成了馬克思主義“化中國”的實踐探索。更重要的是,《原論》從中國的經濟現(xiàn)實出發(fā),利用《資本論》找到了中國經濟內在的,區(qū)別于資本主義經濟的本質和規(guī)律,進而豐富和拓展了《資本論》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完成了“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使命。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政治經濟學進行了狹義和廣義的界分。狹義的政治經濟學研究的范圍“幾乎只限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fā)生和發(fā) 展”[7]157。廣義的政治經濟學則超越了資本主義的研究范疇,“作為一門研究人類各種社會進行生產和交換并相應地進行產品分配的條件和形式的科學”,而這樣一門科學還“尚待創(chuàng)造”,沒有真正的形成[7]157。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資本論》當屬狹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范疇。因為,馬克思在《資本論》初版的序言中,明確指出:“我在這本書討論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法及其相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保?]5由于中國經濟處于前資本主義階段,是封建經濟與資本主義經濟混雜過渡的階段。所以,王亞南將中國經濟列入了廣義政治經濟學的范疇,并認為中國經濟的研究對廣義政治經濟學的補充有著突出的意義。可以說,王亞南是在廣義經濟學的初衷上,開啟了中國經濟的研究。
一門真正的科學,要求其研究對象要有極大的一致性,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統(tǒng)一性的規(guī)律。王亞南通過經濟史的發(fā)展說明,由于研究對象尤其是前現(xiàn)代經濟形態(tài)的多樣性,廣義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科學很難真正建立起來。他認為人類社會的演變遵循著從簡單到復雜的過程,人類社會的早期生產條件和生產方式都很簡單,但是卻很容易受到自然條件的限制。由于世界各地氣候、地形、人種等自然因素的不同,所以人類社會越在早期階段,“他們的社會,哪怕是處在同一歷史階段,愈會顯示出個別的特殊性。”[6]5而在現(xiàn)代社會,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自然環(huán)境特殊性的阻隔被有力地摧毀,人類社會的同一性會越來越高。因此,封建社會相對于資本主義社會,它的差異性會越大?!爸袊姆饨ń洕?,在世界一般的封建制中,顯示了極大的特點,而況,這個型的封建經濟,還在這樣大的領土上,經歷過這樣長的悠久歲月?!闭驗橹袊洕倪@種特殊性,因此,“如把中國這樣封建制的原型,及其在現(xiàn)代摻雜進的混合物,加以較詳盡的研究,那對于廣義經濟學的貢獻和充實,是有極大意義的?!边@也道出了《中國經濟原論》這一名稱的來由,“為了強調這種研究的重要性,我們不在狹義經濟學的含義上,而是在廣義經濟學的含義上,在廣義經濟學完成的過程中,提出‘中國經濟學’這個名 詞來?!保?]93-94
因此,王亞南是在廣義政治經濟學的層面,應用《資本論》的。也可以說,王亞南是用狹義政治經濟學范疇中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來研究廣義政治經濟學領域的中國經濟,這就拓展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對于這種研究的適用性問題,這里不加贅述。
《原論》主要借用了《資本論》(第一卷)的范疇體系和敘述次第。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是王亞南對《資本論》理論框架“按圖索驥”的生搬硬套,“削足適履”的盲目應用,而是在《資本論》這套“思維具體”的框架下,展現(xiàn)了中國經濟的內在邏輯。
雖然《資本論》和《原論》在概念/范疇的敘述次序上相似,但是由于研究對象的差異,內在論證邏輯及其揭示的經濟規(guī)律卻有著明顯的區(qū)別?;谫Y本主義經濟的研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深刻揭示出了資本主義內在的本質規(guī)律。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經濟中,生產是前提,它決定了交換和消費。在商品生產中,馬克思透過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知道了勞動的二重性,進而在勞動過程和價值增值過程中,破解了資本增值的核心密碼:剩余價值。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通過資本主義社會總資本運動的分析,指出產業(yè)資本在其中的支配性地位,商業(yè)資本附屬于產業(yè)資本,其資本的增值,不過是產業(yè)所獲取的剩余價值的再分配。然而,王亞南卻在中國經濟的研究中,揭示了中國經濟不同于資本主義經濟的邏輯理路。他認為,在中國經濟的資本運動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產業(yè)資本,而是商業(yè)資本。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商業(yè)資本與高利貸資本、土地資本“三位一體”,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的商業(yè)資本開始附屬于國際資本并受其支配,在為國際資本推銷制造品,搜刮原料的同時,還“充當民族的諸般產業(yè)的主人”,“使國內諸產業(yè)受它的劫持和操縱”[4]1050。因此,商業(yè)資本控制了中國的產業(yè)資本,節(jié)制了農業(yè)和工業(yè)的生產。
正是由于研究對象各自不同的內在規(guī)律,因此,《原論》雖然在分析框架上借用了《資本論》,但是具體的論證邏輯上卻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這種不同,我們可以從“商品”這一兩者共同作為開篇的第一個研究范疇的內在邏輯中窺見一二。從《資本論》來看,由于資本主義經濟的資本運動受到產業(yè)資本的支配,資本的運動由生產發(fā)動。順著生產的邏輯,作為生產物的商品就成了《資本論》首先使用的研究范疇。然后,再從商品的交換價值延伸到貨幣,由貨幣到商品再到貨幣的過程中,找到資本生成的規(guī)律,繼而延展到剩余價值、工資、利潤等范疇。王亞南在研究對象的敘述次第上指出,由于在中國經濟中封建成分還占據著極具優(yōu)勢的地位。因此,中國經濟的研究“必須從封建制經濟的分析開始”[3]103。在《原論》關于中國社會的商品形態(tài)中,王亞南看來,商品體現(xiàn)著社會的關系,是中國社會的“標本”,標識著中國社會的性質。接著,王亞南通過中國商業(yè)資本的邏輯揭示了中國商品的價值屬性。由于商業(yè)資本的控制,中國的商品不是當做交換價值的商品生產出來,而是由“從屬于國際資本的我們的商業(yè),以及與商業(yè)連同作用的高利貸業(yè),多方促使我們那些原本是當作使用價值生產出來的土產物變?yōu)樯唐?。”?]897正因如此,中國工人的工資、企業(yè)主的利潤都不是遵循著資本主義經濟中產業(yè)資本的剩余價值規(guī)律,而是受到國際資本支配下的買辦商業(yè)資本的侵蝕。所以,有關中國社會商品價值的闡述,“就應當被視為理解中國全般經濟中其他一切形態(tài)——如貨幣形態(tài)、資本形態(tài)、工資形態(tài)、利潤形態(tài)等等——的鎖鑰?!保?]898在這個邏輯鏈條中,王亞南通過商業(yè)資本的邏輯證明了中國社會商品的屬性,再由商品的屬性回答了中國社會的封建性質。
以上研究表明,《中國經濟原論》既用《資本論》中的政治經濟學原理和范疇體系對中國的經濟問題進行了分析,又在分析中國經濟問題的基礎上,借助中國經濟的特殊性,對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理論進行了豐富和拓展,充分體現(xiàn)了“化中國”和“化馬克思主義”的結合,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具體實踐提供了一個可資參考的范本。同時,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當前所處的新發(fā)展階段,伴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而來,中國和世界都呈現(xiàn)出了新的復雜性和特殊性。在此情況下,不管是對于中國共產黨還是中國的學者而言,如何在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中,繼續(xù)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既是巨大的挑戰(zhàn),又是必須擔當的使命。也正因為時代的變化,王亞南對《資本論》中國化的探索只是一個當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引子,而不是用以描紅的模子。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基本原則,是顛撲不破的,這一基本原則不僅僅對于馬克思主義,同樣適用于一切外來的文化。那就是,實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