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在一家國營旅店里,
他終于可以同她在一起了,
這是他坐六小時火車后
到達(dá)的地方。
一番激烈之后,
他倆都睡著了。
但沒過多久,他就醒來了,
看著她的裸體忽然有一陣羞愧,
他傷感地看著她,
這是第一次。
外面有聲音,是下雨了,
他推開窗,
雨氣在一瞬間沖了進(jìn)來,
他打了一個激靈
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時候回來了
那個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
歡天喜地地回來了,
沖著他跑來,
幾乎沒有性別。
而她還在沉睡,
他也跟著睡著了。
等他們醒來,
他們已在另一家旅店,
這是一家私人旅店,
但有一副國營的面容,
依舊很寒傖,
跟他倆的動作相仿佛。
就在此時,
他倆幾乎一起推開了窗,
但卻同時看見了啟明星。
只一瞬間,
那旅店就不見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給父親上墳,
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
我忽然迷失在一條田埂上,
那是一條枯黃幽深的老田埂,
很難說清為什么剎那間我就迷失了,
它那么單調(diào)窄小沒有盡頭,
我迷失徜徉在其中,
忘掉了我父親的墳。
炎熱持續(xù)近五十天了,
院子里的植物耷拉下來,
連水缸也似乎耷拉下來,
但從我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見,
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上有一片樹林,
還在深冬里,正飄著雪呢。
一陣風(fēng)吹過來,
那些老骨頭一般的樹,
搖晃了一番,又站直了。
它們是那樣黑黑的幾十棵,
看不清什么樹,但它們的時間
同我們的時間全然兩個樣。
夜里十一點(diǎn)多了,
外面還有一只鳥在叫,
它飛得很慢,
飛過去了,
過了很久又飛回來,
叫一聲,又飛走了,
聽那聲音,像爸爸,
再細(xì)聽,又像二哥,
再細(xì)聽,又不像了,
像我一個鄰居的聲音,
像我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聲音,
隨后睡過去,又醒來,
是風(fēng)吹荒草的聲音,
是雨落屋頂?shù)穆曇簦?/p>
都不是,
那是什么呢,
一會兒來,
一會兒又飛走了
如是往返,
明天醒來,
你在哪里呢?
記得九十年代初期的時候,
我漸漸有了一顆石頭心,
石頭心的特點(diǎn)是見到任何苦無動于衷,
我以為我病了,
仔細(xì)打量四周,
好像我看見的人都有了一顆石頭心,
我也就慢慢習(xí)以為常,久而久之
疼痛讓我感到石頭心越來越硬,
以至我只剩下皮毛。
記得有一次,
在一個冷清的田野上,
一個孩子放聲大哭,
四周圍坐滿了人,
沒有一個人有動靜。
沒有動靜的石頭心
繁殖更多的石頭心。
無論走到哪里,
總是石頭心挨著石頭心。
上上下下層層疊疊無處不是。
但在石頭心之外,
有一種慈悲,
天地一般壓下來。
天色總算晚了,
石頭心回到了石頭心。
內(nèi)外,上下,
這些都不在了,
這些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雖然我不喜歡樓房,
不喜歡那么多人住在一起,
只喜歡單門獨(dú)戶。
但單門獨(dú)戶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雖然我喜歡臉上有喜氣的女人
但這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雖然我喜歡有水跳,
我的女人在那里洗衣服,
我在家里讀一本古舊的老書。
但這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沒有必要再去想起了。
鞋筒里有淤泥,被窩里有淤泥,
碗里、地縫里、插銷里有淤泥,
燈上、遺像上、門上全是淤泥,
這些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如同野菊花很少在夢里出現(xiàn)了,
如同白鷺很少飛來了,
如同圣人很少被夢見了,
這些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雖然很大的聲音我聽不見,
沒有聲音的我又聽不懂。
但這些都是很老舊的事情了。
這些都沒有必要再提起了。
1
我本是一只鶴,
可那鶴已經(jīng)不在了。
2
我本是一只鶴,
我的頭上還有鹿的角,
可那鹿與鶴的角都已經(jīng)不在了。
3
我本是龍頭鶴頸鳥身龜足,
可我的龍頭鶴頸鳥身龜足都已經(jīng)不在了。
4
我是只有2兩6錢的瑞獸,
可我頂著500多斤的禮器。
可是那瑞獸和禮器都已經(jīng)不在了。
瓶蓋兒一般的烏龜
在一個小塑料盒里
仰著頭
在看
看什么呢?
看月亮嗎?
屋里沒有月亮,
明晚還要下雨。
瓶蓋兒一般的烏龜
仰著頭
在看
從未低下頭來
今天下午,
一種從未見過的美,
出現(xiàn)在我的午覺里,
晶亮,幽邃,
在經(jīng)歷善惡以后,
更非人間可見,
但她卻沒有名字,
也許不能有名字,
于是她很快就死了,
真的是太快了,
只一個午覺功夫,
她就死了,
我不想她死去,
想再做一個夢,
讓她重新出現(xiàn),
果然做起夢來,
她也確實(shí)出現(xiàn)在夢里,
但她已經(jīng)不是她了,
而是一個少年,
在一個非常遙遠(yuǎn)偏僻的小縣城里,
一個火爐邊,
和他的父母一起烤著燒餅,
我走近他,
他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誰,
更不知道他只是我的一個下午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