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馬林·索雷斯庫 高興/譯
馬林·索雷斯庫(Marin Sorescu,1936—1996),羅馬尼亞當(dāng)代代表性詩人。主要詩集有《時鐘之死》《堂吉訶德的青年時代》(《咳嗽》《云》《萬能的靈魂》等。詩歌外,還寫劇本、小說、評論和隨筆。
索雷斯庫是以反叛者的姿態(tài)登上羅馬尼亞詩壇的。為了清算教條主義,他拋出了一部諷刺摹擬詩集《孤獨的詩人》,專門嘲諷藝術(shù)中的因循守舊。他的不同的聲音立即引起了讀者的注意。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他的藝術(shù)個性漸漸顯露出來。他的寫法絕對有悖于傳統(tǒng),因此評論界稱他的詩是“反詩”。
有人說他是位諷刺詩人,因為他的詩作常常帶有明顯的諷刺色彩。有人稱他為哲理詩人,因為他善于在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中突然挖掘出一個深刻的哲理。他自己也認(rèn)為“詩歌的功能首先在于認(rèn)識。詩必須與哲學(xué)聯(lián)姻。詩人倘若不是思想家,那就一無是處”。有人干脆籠統(tǒng)地把他劃入現(xiàn)代派詩人的行列,因為無論是語言的選擇還是手法的運用,他都一反傳統(tǒng)。但他更喜歡別人稱他為“詩人索雷斯庫”。一位羅馬尼亞評論家說:“他什么都寫,只是寫法與眾不同。”
自由的形式,樸素的語言,看似極為簡單和輕盈的敘述,甚至有點不拘一格,然而他會在不知不覺中引出一個象征,說出一個道理。表面上的通俗簡單輕盈時常隱藏著對重大主題的嚴(yán)峻思考;表面上的漫不經(jīng)心時常包含著內(nèi)心的種種微妙情感。在他的筆下,任何極其平凡的事物,任何與傳統(tǒng)詩歌毫不相干的東西都能構(gòu)成詩的形象,都能成為詩的話題,因為他認(rèn)為:“詩意并非物品的屬性,而是人們在特定的場合中觀察事物時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保ǜ吲d)
只聽見一陣噪音噗嗤作響,
那些陳舊的念頭
游弋著
飄向思想的邊緣。
天哪,它們從那里
一個一個朝外跳下,
猶如夏末,一根一根神經(jīng)
從葉子的邊緣墜落。
只聽見一具灰燼肉身
從我的靈魂爬下,
大片大片的光總在流瀉,
在天空的道道邊緣上。
別再徒勞地搜索山,
如果山的面前有朵云,
最好還是在云中
將它找尋。
而如果云的下端
停棲著一只蝴蝶,
繼續(xù)挖掘云將毫無意義。
在這只昆蟲的爪子中
搜尋山吧。
當(dāng)然,你們只有片刻的功夫,
因為蝴蝶的影子,
連同整座山,
不可能不暴露在下面。
到那里去尋找山吧。
你們要快快地挖掘,
不然,山會遷移到第一片葉子上。
就這樣,在跳躍中,通過路上遇見的一切,
它會漸行漸遠(yuǎn)。
今天這一日子
一如往常,從門底下
塞給了我。
我將眼鏡架上鼻梁,
開始
讀它。
沒有什么特別的。
據(jù)說中午我會有點憂傷,
原因并沒有明確說明,
我將繼續(xù)愛著
昨日我留在其中的光。
第一版報道了我同水,
同群山,同空氣的條約,
以及它們那企圖進入我血液
根據(jù)需求分析,我們選了光網(wǎng)絡(luò)來建設(shè)南昌大學(xué)公寓網(wǎng),實現(xiàn)有線無線一體化,南昌大學(xué)公寓光網(wǎng)總體結(jié)構(gòu)示意圖如圖1所示:
和頭腦的荒唐要求。
接著都是些一般性消息,
有關(guān)我的勞動力,
有關(guān)我的生存之道,
有關(guān)我的良好情緒
(但對于肝臟狀況
卻只字未提)。
我的這份生活
也不知是在哪里出版的,
上面充滿了
不可接受的錯誤。
蜘蛛來到
蜘蛛攜帶著壁毯
來到我面前,
請求我為它印上
一個人的
形狀。
因為——它解釋道——我的形象
同被遺忘在那個角落的群山,
同它罩住的云朵和蝴蝶
完美匹配,
可以賦予普遍的死亡
以多樣性。
我勉強露出笑容,
但身體總在搖晃,
弄斷了好幾根蛛絲,
因為我過著動蕩的生活。
以我為榜樣,
群山充滿了植物,
云朵轟鳴,
蝴蝶拆掉了羽翼。
蛇在每棵樹上
都看見一支笛子,
并演奏著孔洞。
猶如皮提亞的嘴巴,
這些笛孔
為傾聽者
發(fā)布一道道預(yù)言!
看見一條蛇在徒然地演奏時,
你們該想到,某個地方
有棵樹。
我也充滿了孔洞,
可以讓天空舞蹈。
首先,請讓我用教鞭
將三處水域指給你們看,
它們在我的骨頭
和身體組織中清晰可見:
水用藍色描繪。
然后,兩只眼睛,
我的大海之星。
額頭,
最干燥的部分,
通過地表的褶皺。
每天都處于
持續(xù)的形成中。
那座火焰島是心臟,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已有人居住。
假如我看見一條路,
我想那里肯定有
我的雙腿,
不然,那條路就毫無意義。
假如我看見大海,
我想那里肯定有
我的靈魂,否則,它的大理石
就不會掀起波浪。
我的身上
當(dāng)然還存在
其他白點,
一如我明天的思想
和際遇。
用感覺
那五大洲,
我每天都在描寫兩種運動:
繞著太陽的旋轉(zhuǎn)運動
以及繞著死亡的
革命運動。
這大概就是我的地圖,
它還將在你們面前
展開一段時間。
瞧,我一步也不想多走,
只愿停留于此,一動不動,
緊挨著其他松樹,
正好有塊松樹之地空著。
我也開始
長出地衣和苔蘚,
螞蟻們朝我走來,
請我指出北方的位置,
可我毫無興致,
我曾到過那里,
為何還要再讓它們徒勞地
上路。
長路走過后,
你最好在某地安定下來,
一生過完后,
你最好不再言語。
我是松樹,
我已開始
用我全部的松針
刺死風(fēng)中的
一聲嘆息。
唯有在浴室
你還能呼吸,
泡在肥皂云霧中的人
不禁讓我想起
那座歸還的天堂。
將一部分重量
轉(zhuǎn)讓給水,
我遇見更加深沉的夢,
仿佛冬季,白雪之上,
我朝著地下的圣者俯身彎腰。
我已忘記所有的輪子和衣裳,
水又一次充盈我的生命,
仿佛在特別特別古老的年代。
而為了更多的放松,
瞧,我甚至可以將血管切割,
甚至可以用大指頭,
為這原始的水,就像為蛋那樣,
涂上彩繪。
丟失第一個字母時,
他沒太注意。
他繼續(xù)說話,
小心翼翼地避開
含有那個字母的
詞。
接著,他又丟失了一個,
好像是字母A.
太陽,月亮
只好死記硬背。
然后,又丟失了一個,
幸福,愛情
開始不再理解他。
最后的字母
插在一個音節(jié)中,
猶如一顆疲憊的牙齒。
現(xiàn)在,他能聽見,看見,
卻不再掌握生活的詞語,
絕大部分組成生活的詞語
他都已丟失。
天際線是個親切的圓圈,
所有的存在物都在其中用指尖
相互觸摸。
房子和道路
伸出手臂,
用指尖相互觸摸。
每樣存在物都必須
留在先驅(qū)們
用粉筆
標(biāo)記好的地方。
瞧,我跳出圓圈,
忽然,光從我的身體,
就像從施洗者約翰
被截斷的身軀射出。
左邊——一個老頭,
右邊——一個老太。
老頭的左邊——一個女孩。
女孩的左邊——一個男孩。
所有人左邊和右邊都挨著其他人,
形形式式,聽其自然。
而在所有人面前——舞臺,
唯一的舞臺,
我們正在觀看一場話劇。
劇目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換過,
觀眾們總是希望看到
舞臺上有點新鮮玩意,
時不時地變換
大廳里的座位。
老頭往右邊
挪了一個座位
把胡須落在了
我的膝蓋上,
女孩坐到了男孩的座位上,
滿臉通紅地看著
玩偶的什么東西。
所有人一個一個輪流
變換著座位,
唯獨我不愿放棄
自己的座位。
我的缺乏通融實在令人惱怒,
觀眾們確實怒氣沖沖,
推搡著我,
但我十分固執(zhí),
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位。
直至所有觀眾,
紛紛貪求我的視角,
坐在我的頭頂,一個
疊在另一個之上,壓迫著我。
在人們的理想
和理想的實現(xiàn)之間
總是存在著
一種水平差,
甚至大于
最高的瀑布。
可以合理地利用
這種希望落差
在它上面建造點什么
比如,一座
水力發(fā)電站。
即便如此,獲得的能量
僅僅夠我們
點幾根煙,
那也不錯,因為,
抽著煙,我們便可以認(rèn)真考慮
一些更加了不起的理想。
太陽將我打擊得太重,
我將你放在窗口,
就像放在一張藍色的紙上。
思想將我打擊得太重,
我將你放在前額,
就像放在奇跡創(chuàng)造者
圣母的圣象上。
死亡將我打擊得太重,
我將你放在心頭,
就像放在一扇
愛情屏風(fēng)上。
此刻,你一離去,
太陽,思想
和死亡,會以十倍的憤怒
把我爭奪。
就像七座城池
爭奪荷馬那樣。
一天, 我看到自己
晃晃悠悠地從幾只瓶子里走出,
頂著相當(dāng)糟糕的名聲,
也許,那名聲,我并不在乎,
因為我還吹著一支助興小曲,
并將新意識放到了眉毛上。
我迅疾墜落在事物旁,
就像一道瀑布,
宇宙中的一切都得墜落,
幾百萬年來一直在墜落,
見了鬼似的墜落,
而我竟然能在萬有引力之外,
在書籍和思想之間,
自以為是地待了這么久,
每每想到這,我就禁不住要笑。
夢的形成令我著魔,
有時,我仿佛覺得
聽見它們在作業(yè),同我相連,
但對此我還不太確信。
假如我久久凝望一棵樹,
我仿佛聽見葉子中一個聲音:
“好像他曾是一棵樹?!?/p>
假如我看見地圖上的北極,有一個聲音:
“好像他曾是北極?!?/p>
不管怎樣,你得朝這些近乎偶然的
事物使勁吹吹氣,
就像一顆在自我消耗中
令一束束光生銹的星星。
房子,水,地點,女人
你都得如此清楚,
以至于第二眼看去,
房子變成女人,
再一次看去,變成大火。
有一段時間,
我直接對夢閉上眼,
就像一個孩子用帽子
一下子變出一群群蝴蝶。
現(xiàn)在,我整宿醒著,
坐在越來越大的黑眼圈中,
琢磨著夢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天亮了,當(dāng)然,
聽,公雞在歌唱,在書房——
我那垂直的莊園。
農(nóng)人,每天早晨
都得給所有家禽喂食,
我也會去給我的書籍
投些大粒的咖啡。
我專注地望著它們,
一連數(shù)上幾遍;
一天夜里,我夢見
它們?nèi)继优芰恕?/p>
唯有書脊還待在原處
絲毫不差
整整一年,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輕輕摩挲著書名,
肚子里奇怪地涌起一股股胃液,
就仿佛將去參加一場宴會。
比如說今天吧,
我對暴食的荷馬就特有胃口。
我讀著,讀著,
目光投向窗外時,
我驚奇地注意到,
屋墻邊,那些真正的母雞
不時地也感到了
吃點蛋殼的需要。
夜晚,我坐在我的夢面前,
就像坐在一塊屏幕面前。
我知道它們正盼著我早點入睡,
好開始致敬播放,
慶祝我又度過了一天。
節(jié)目由塞壬合唱隊拉開帷幕
(打從為尤利西斯歌唱之后,聲音依然沙啞),
她們試圖要說服我
轉(zhuǎn)向伊斯蘭教。
然后放映了幾個拍攝好的鏡頭,
從我的所思所想,
從我的未竟之事,
從我同太陽即將的合作。
接著展現(xiàn)
最偉大的事實,
最美的郵票,
最美的墻上綠馬,
最美的心靈——
但你能記住所有這些嗎?
我也有一個小型樂隊,
專門用來歌唱我的事跡,
用聲樂和器樂:
小提琴,揚琴,門把手,魚鱗甲,蛇鱗甲,
鱷魚鱗甲。
呷了口這水后
我一下子變得獨立自主,
就像東方的教堂,
塔樓林立,乳白色夢一般。
我握著水瓶,心醉神迷,
眼中全是中魔的水滴,
每滴水都清晰地映照出我的面容,
正被神奇的癢振動。
多好啊,我找到了活水,
所有傳說都在尋找的活水。
那是死水——一只云雀對我說——
池塘里舀來的死水。
那么,它又是怎么發(fā)力的?
我反問那只自作聰明的云雀。
——同樣的水,在胸口突突跳動,
對于一些人是死水,對于另一些人卻是活水
雨中,我靠在一棵樹上。
它同大地有著聯(lián)結(jié)。
樹皮下,我感受到長滿老繭的手掌,
宛若裝著天空的詞語,在沙沙作響。
憤怒的雷聲不時地傳來,
烏云在暴雨中復(fù)仇。
一道迷途的閃電闖來,
我們倆立馬用手將它折斷。
膽怯襲上心頭,我逃向田野,
雨滴打彎了我的腰。
它承受著垂直的風(fēng)險,
隨時都有可能點起大火。
這奔跑的孤獨……
這插入泥土的孤獨……
我哭泣著返回,將它抱在懷里。
沉重的暴雨陪伴著我們。
我不再打磨虛無
用我那易逝的生命。
我難道還要一大早就起床
用花朵為它添加光澤?
還是讓它打磨我吧。
在永不消逝的死亡中,
就讓它用清冽的泉水
天天為我的花朵念咒施魔。
每晚,光一熄滅,
我就會聽見一只鈴鐺,
夢里我追尋著它
不是下雨,就是飄雪……
我走啊走……那只鈴鐺
在世界盡頭響起。
在世界盡頭我就像小牛犢
望著媽媽的新門。
一顆星穿過天空,萬千火花中
一朵火花點亮陰沉。
它叮當(dāng)作響,只是
在聽見我的夢的時刻。
希望粘著我,像條章魚
像只吸盤。
強健的臂膀緊抱著我,
退潮的浪濤擠壓著我,
那些浪濤赤足返回月球。
血液的潮汛,地上的潮汛。
大海一動不動。
在怪異的引力下,唯有你
翻騰著,涌向白雪覆蓋的山脊。
我望著水滴怎樣墜落,
均衡,間隔適度,
平靜,從不逾越分寸,
四周戴著一圈光暈。
這可是對我的懲罰
——多么嚴(yán)酷、難以置信的恨!——
每一滴
我都在等著一觸即發(fā)。
但當(dāng)我死死盯住的目光
在緊張中溢滿淚水時,
我被恐怖石化,
不知不覺演化成鐘乳石。
而天花板上的水滴
還在徒然地墜落。
樹如何站著死去?
鳥如何飛著墜落?
飛翔中,鳥在問:
樹如何站著死去?
眼盯著死去的鳥紛紛
墜落在搖曳的枝柯間
那些渴望飛翔的樹
棵棵決意要站著死去。
你也是旅人,
陷入一只夢見花兒的窠臼,
你一半消失在飛翔中
另一半同根一道浸入鹽里。
帶熨斗的裝置
是詩。韻腳,
熨平空白,按壓著推進
犯下近乎完美的罪行:
憑借夢的模糊邊界
讓你混入清晰的光線中。
熨斗,沿著烙印游走,
在深淵的邊緣建立秩序。
愛情,用一顆顆星星
將我謄寫在稠密的畫布上,
死神,那偉大的熨衣女工
正提留著熨斗,把我找尋。
我對這片天空犯下了罪行,
因為深的山谷和黑的回音:
我用眼睛在它身上砸開了
一個個窟窿,請你們大家寬恕。
此刻,天空正在崩塌,
力圖叫停它,純屬徒勞。
在星星的注視下,你安上
水槽,為了火焰之淚。
天空流向大地,整個大地
變成一座穹頂,今天,有人
正從其他天空望著
我們的眼,那一只只反叛的眼。
獻給母親
我漂流在一條河里,仿佛雙手已被
綁緊,仿佛全身已被一股溫柔的
力量抱住,仿佛在天上尋找一個
面包的圓潤,在岸邊同一只蠑螈結(jié)親。
我在眼瞼下洗滌著一粒粒沙子
整個貝殼在一瞬間幻變成了她
我如眼淚般滑落在一張臉上,
那張臉鼓勵流淚和哭泣。
在河里面朝天空哭泣,你也是
一條河,河床在不斷地運動……
——松開我的手吧,這樣,我便能
游泳,在這匯入大海的哭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