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瑞峰
內(nèi)容提要 作為宋韻文化的典型代表,蘇軾從多個維度豐富了宋韻文化的底色,成為中國文化藝術(shù)史上巔峰級的人物和神話般的存在。 宋韻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在蘇軾身上映現(xiàn)得尤為集中與明晰。 如果對宋韻文化進行取樣分析的話,那么最好的樣本非蘇軾莫屬。 蘇軾一生三度任職浙江,以他在浙江的政治與文化活動為中心視點加以考察,足以得出他堪稱宋韻文化之樣本的研究結(jié)論。
隨著浙江省委主導的“宋韻文化傳世工程”的啟動,“宋韻文化” 成為風靡于浙江省內(nèi)外的一個熱詞。各級政府、各種媒體快速響應,強力助推,再次體現(xiàn)了浙江從政治層面到文化層面的高效務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實際上也是對重視事功的宋韻文化的一種傳承與發(fā)揚。
在宋韻文化形成與演進的過程中, 涌現(xiàn)出眾多開風氣之先的文化巨擘, 而蘇軾則是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一位。 他從多個維度豐富了宋韻文化的底色, 成為中國文化藝術(shù)史上巔峰級的人物和神話般的存在。 換言之,作為宋韻文化的典型代表,他既是宋韻文化的創(chuàng)造主體, 也是宋韻文化的承載客體,其歷史貢獻及地位是無與倫比的。從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是宋韻文化的樣本。我曾將宋韻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概括為厚植于心田的家國情懷與民本觀念,深沉的憂患意識以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悲憤色彩,經(jīng)世致用、留名青史的歷史使命感,善于洞見生活真相與人生哲理的思考能力,兼容并包、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風,超邁前賢的文化底蘊、藝術(shù)修養(yǎng)及雅致的生活趣尚。①如果這一概括尚能切中肯棨的話, 那么可以說宋韻文化的上述精神特質(zhì)在蘇軾身上映現(xiàn)得尤為集中與明晰。
蘇軾一生三度任職浙江, 仕履及于杭州與湖州:熙寧四年(1071年)至七年(1074年)任杭州通判,元祐四年(1089年)至六年(1091年)任杭州知州,前后合計仕杭五年左右;元豐二年(1079年)由徐州調(diào)任湖州知州,三個月零八天后因罹“烏臺詩案”而終止任期。以他在浙江的政治與文化活動為中心視點加以考察, 也足以得出他堪稱宋韻文化之樣本的研究結(jié)論。
宋韻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之一是厚植于心田的民本觀念與淑世情懷。 淑世者,濟世也,它是渴望拯救“積貧積弱”的雙重危機的宋代士大夫的共同擔當與堅守。 這種無論窮達都始終堅守的民本觀念與淑世情懷, 在蘇軾創(chuàng)作于杭州的詩歌中隨處都能觸摸到。當然,蘇軾也高度關(guān)注“積弱”的國防危機,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表達抵御外侮、綏靖邊患的愿望,如《江城子·密州出獵》中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②。但作為出牧地方的文官,在不可能得到戍邊機會的情勢下,對他來說,更切實、更緊迫的使命還是采取多種措施來振興經(jīng)濟、改善民生, 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內(nèi)為扼制與減緩“積弱”的財政危機竭盡全力。 蘇軾倅杭期間合計作詩336 首,政治詩與西湖詩大致各占其半。蘇軾守杭期間共作詩136 首,不僅數(shù)量較前銳減,而且在結(jié)構(gòu)比例上,政治詩寥寥無幾,大多數(shù)作品都圍繞西湖風光著筆。他一心造福民生的淑世情懷,以及派生于此的治郡方略, 固然更多地體現(xiàn)在政治詩中, 其倅杭時一吐胸中塊壘的政治詩就因為基于民生而抨擊時政、譏評新法,被奸佞小人用作羅織罪名的證據(jù)。但即使在他的西湖詩中,也能不時感觸到他造福民生的強烈意愿。 他的西湖詩從來就不是單純描繪湖光山色, 滿足于將自己的審美感受傳導給讀者,用“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③之類的絕美詩句來誘發(fā)人們對西湖風光的關(guān)注與神往——這只是他著墨的一端, 另一端則緊密勾連著國計民生, 將湖山之勝與民生之憂相疊印。 因此,在蘇軾精心熔鑄的西湖鏡像中,我們往往能捕捉到民生之憂的潛影。 這里,我們對政治詩姑置不論,而僅就西湖詩略加尋繹。
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再度出仕杭州,在《與莫同年雨中飲湖上》中寫下“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④。 他與湖光山色雖無一絲違和之感,而眼前景色也依舊美輪美奐,但重新打量之際, 他卻透過層層煙云洞見了湖泥淤積、灌溉受阻、州民困頓的現(xiàn)實危局。 創(chuàng)作于下車伊始的《去杭州十五年,復游西湖,用歐陽察判韻》一詩寫道:
我識南屏金鯽魚,重來拊檻散齋余。
還從舊社得心印,似省前生覓手書。
葑合平湖久蕪漫,人經(jīng)豐歲尚凋疏。
誰憐寂寞高常侍,老去狂歌憶孟諸。⑤
在身罹宋代最大的文字獄“烏臺詩案”之后,蘇軾遷謫黃州、汝州、常州等地,終因政局的變動重臨杭州,而身份已由“通判”扶正為“知州”。詩的前兩聯(lián)綰合今昔,寄慨遙深,抒發(fā)個人的身世之感。 頸聯(lián)則從自己的宦途浮沉跳脫開去, 把視線落在久未疏浚的西湖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民生上:“葑合平湖久蕪漫,人經(jīng)豐歲尚凋疏。 ”這才是最牽系詩人情思的焦點。在新舊黨爭越演越烈的政治背景下,地方官憂讒畏譏,無所適從,但求自保,不思作為,乃致民生非但未能得到改善, 反倒因水利工程的年久失修而益增艱難,這是詩人始料不及的。 “久蕪漫”“尚凋疏”直指西湖壅塞之久與民生凋敝之甚。具有深意的是“豐歲”二字,它點出杭州百姓并非因久旱或久雨導致顆粒無收而致貧,相反,恰恰剛經(jīng)歷了風調(diào)雨順的豐收年景,卻依然陷入困頓。這就不能不歸因于新法廢存之際的苛捐重稅了。 不過,這是難以明言的,詩人不可能淡忘前車之鑒。但西湖的“蕪漫”,卻是一目了然的事實而無妨徑言的。減稅平賦尚需等待合適時機,疏浚西湖則刻不容緩, 且是詩人可以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自主實施的惠民工程,應作為當務之急。蘇軾隨后持續(xù)著力的對西湖的全面整治正由此詩發(fā)端。 為了履行必要的申報程序,蘇軾先后上《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和《申三省起請開湖六條狀》。前文有云:“熙寧中,臣通判本州,則湖之葑合,蓋十二三耳。 至今才十六七年之間,遂堙塞其半。 父老皆言十年以來,水淺葑橫,如云翳空,倏忽便滿,更二十年,無西湖矣?!雹捱@兩篇奏狀正可與蘇軾此詩相參讀,從中觸摸到的是詩人對西湖現(xiàn)狀及百姓生計的憂心忡忡以及保境安民的責任擔當。
熙寧年間,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期間,就格外關(guān)注饑寒交迫的弱勢群體。他不是泛泛地寄予同情,而是盡一己之力為他們提供雪中送炭般的救濟與幫助。 《游靈隱高峰塔》一詩記錄了他訪貧問苦的一次難忘經(jīng)歷。 詩的后半篇為“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入門空有無,云海浩茫茫。惟見聾道人,老病時絕糧。問年笑不答,但指穴藜床。心知不復來,欲歸更彷徨。 贈別留匹布,今歲天早霜”⑦。 詩人將一個位居寺院底層的老僧納入筆下, 細致地描寫了他的生活困境與精神狀態(tài):不僅生理上已經(jīng)絕聽,而且生活中已經(jīng)“絕糧”,即不僅老病纏身,而且食不果腹。盡管如此,他依然友善地對待蘇軾等來訪者,在回答客人貌似不太禮貌的問詢時,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并沒有稍稍露出頹唐和憂傷的情狀, 更沒有趁機向官員模樣的賓客訴說自己的困窘。這大概既是修禪悟道的結(jié)果,也反映了其本質(zhì)的淳樸與仁厚。 這就使詩人倍加愛憐而頓生賑濟之意。“欲歸更彷徨”,真實地刻畫出公務倥傯的詩人欲留不能、欲去不忍的矛盾。 事出倉促,詩人暫時無力徹底改變他的處境,只能權(quán)且留下“匹布”,用作他抵御即將到來的早寒之助。全詩以“今歲天早霜”結(jié)穴,看似不動聲色的“景語”,實則其中飽含著詩人揪心于老僧冷暖安危的深情。不難想見,詩人必然會有作品未能載入的后續(xù)動作。 詩的題目為《游靈隱高峰塔》,卻并未以游興和游蹤一以貫之, 在渲染了靈隱周遭景物之奇特與境界之清幽后,便一筆掠過重疊幽深的寺院建筑,聚焦于一位老病的僧人, 將其作為杭州底層民眾中具有代表性的典型形象加以塑造,藉此一斑,表達詩人對治下民生的關(guān)切, 而這正折射出詩人的民本觀念與淑世情懷。
對尚未能盡免凍餒之苦的民生的憂念, 是蘇軾仕杭期間一直纏繞在心頭、化不開、麾不去的情結(jié),使得他在本應興高采烈、與民同樂的觀潮之際也心潮泛濫, 萌生出種種超越現(xiàn)實的改善民生幻想。 且看《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其五:
江神河伯兩酰雞,海若東來氣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⑧
錢塘江潮氣勢磅礴,是令人嘆賞不置的亙古奇觀,中秋觀潮則是文人墨客習用濃墨重彩加以描繪與禮贊的錢塘盛事。 但詩人此處的想象卻很有些煞風景:如何才能把吳王夫差當年統(tǒng)帥的三千強兵勁弩召集至麾下,供自己驅(qū)使? 倘得如此,則將號令他們彎弓齊發(fā),把洶涌澎湃的潮頭射低。這就與萬眾歡騰的場面不太和諧了, 似也有失治郡者與民同樂之旨。然而,這正展現(xiàn)出詩人對民生的憂念之烈和關(guān)切之深。在詩人看來,“驚濤拍岸”的壯觀固然能給州民及游客帶來觀賞的快感, 但與水患不再、五谷豐登、生民富足的太平局面相較,他寧可舍棄前者。 這也就意味著,孰輕孰重,詩人心中自有其迥異于庸官俗吏的準繩, 即一切以修養(yǎng)生民、改善民生為重。 于是,他才忽發(fā)阻斷江潮以根治水患的奇想。換言之,他的治郡方略是以民生為基本出發(fā)點的, 始終在民本觀念的制導下來謀劃與實施。盡管這一奇想完全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只是詩人的一種理想愿景,但其對民生念茲在茲、無日敢忘的赤子之心卻灼然可見。
世人在高度重視蘇軾仕杭期間的政治業(yè)績和文學成就的同時, 往往容易忽略他在湖州的政治與文學活動。 誠然,由于為時短暫,他在湖州的事跡確實難以與杭州相比, 但也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蘇軾一生中曾四次涉足湖州(一說五次)。他酷愛湖州山水,對其的評價不遜于杭州。赴任前他就在《將之湖州戲贈莘老》一詩中寫道:“余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⑨,抵任后又在《游道場山何山》以“我從山水窟中來,猶愛此山看不足”⑩的詩句佐證了自己的研判。 這猶為次,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心憂國事,情系黎庶,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民生疾苦,把造福百姓視為責無旁貸的使命,努力為州民排憂解難。 他到任湖州未久,先逢久旱不雨,又迭久雨不晴。他迅即除去官服,身披蓑衣,頭戴箬笠,深入田間地頭察看災情及訪貧問苦, 推出一系列賑災舉措。他還親臨湖州南郊道場鄉(xiāng)蘇灣村,指揮村人修筑長堤,抵御碧浪湖水的襲擾,后人將此堤也稱作蘇堤,惜乎其名為杭州蘇堤所淹。正因他時時處處以民為本,當他遭罹烏臺詩案時,湖州百姓在駱駝橋下自動為他“作解厄道場累月”?,祈求逢兇化吉。蘇軾聞訊后,感動之余不勝嗟嘆,在《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二》中寫下“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
宋韻文化的另一精神特質(zhì)是善于洞見生活真相與人生哲理的思考能力。 這種思考能力催生出獨具風貌的宋代哲理詩,也化育出蘇軾曠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蘇軾堪稱對生活哲理洞察最深、揭示最多的詩人, 當然也是最能映現(xiàn)宋代哲理詩風貌的詩人。他的哲理詩往往以樸素、淺切的語言揭示某種深刻而又具普泛意義的哲學認知, 為世人指引迷津。 如《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讀過這首詩的人無不奉其為至理名言。 蘇軾以登臨廬山為個案, 闡發(fā)了一個富于啟發(fā)性的生活哲理:如果立足的位置不同、著眼的視角有異,那么對觀察對象的認知就會產(chǎn)生不自覺的偏差, 難以準確把握其搖曳生姿、變化多端的真實面目。要看清事物的真相與全貌, 就必須跳出個人置身的狹隘空間,在視角的不斷轉(zhuǎn)換和焦距的不斷調(diào)整中,凝練、匯萃成最接近本質(zhì)的整體印象。這是蘇軾登臨廬山的切身感受,卻不是就山論山,而是借以發(fā)端,舉一反三,即小見大,將他精研深究種種生活現(xiàn)象后得到的哲學感悟傳達給讀者, 作為他們的人生指南。 事實上,人們讀罷此詩都有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感覺。
正因為善于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淺入深地觀察與思考問題,全面、辯證地看待一己困厄,蘇軾對紛紜人生的認識是格外清醒與睿智的, 保持著坦蕩以對、溫柔以待的知性與理性,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怨天尤人,更不自暴自棄,胸襟懷抱遠遠地超拔于蕓蕓眾生。讀蘇軾作品,不僅可以體會到宋韻文化所具有的哲學傾向和思辨色彩, 更重要的是, 還能感觸到同樣擅長哲學思辨的許多宋代文人所不具備的高曠與通達。 因為他能將“格物”所悟之道反諸自身,把“渺滄海之一粟”的小我放到寥廓宇宙的宏大背景和人類繁衍生息的漫長進程中進行審視,察見了其起伏無常、變化不居等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從而于“齊生死”“等禍福”等老莊哲學思想之外, 生成進化出一種境界更高的與世態(tài)度,即笑傲人生風雨,不以仕途蹭蹬、輾轉(zhuǎn)流徙為意。 論者在稱揚蘇軾的曠達時,通常征引《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中的“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其實這還只是一種人生飄渺不定、行蹤難以自主的感喟。 最能透見他深諳生活奧秘與人生哲理后形成的高曠襟懷的首推《定風波》一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詞前有小序交代寫作緣起:“三月七日, 沙湖道中遇雨。 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 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薄坝嗒毑挥X”,正揭示了詩人對待風雨的卓然不凡之處。一次途中遇雨的經(jīng)歷,被詩人巧妙裁剪為烘托胸襟懷抱的藝術(shù)素材。“一蓑風雨任平生”,明寫在風雨侵襲下安之若素,暗喻在人生旅途中自己以不變應萬變, 經(jīng)得起任何挫折與挑戰(zhàn)。 “任平生”,點出不是偶然瀟灑一回,而是終生不畏櫛風沐雨,無論外部環(huán)境如何變化,都依然故我,一如既往地從容淡定。 “也無風雨也無晴”,更見高標拔俗:待得抵達人生終點時,回望來徑,所有的陰晴風雨都成為過往,化為烏有,當時的糾結(jié)、煩惱、焦慮、憤懣都顯得無謂而又可笑。 顯然,只有徹底擺脫對成敗、得失、榮辱的世俗考量與權(quán)衡,躍居人生境界的制高點,才能坎懍一生而猶怡然自得,給晦暗人生抹上輝映前塵影事的亮色。全篇發(fā)語流利,筆調(diào)輕快,在哲思中透出詼諧之趣。
業(yè)已達成的一個共識是,蘇軾笑看花開花落、云起云飛的高曠胸襟形成與凸顯于貶居黃州期間,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另一有必要強調(diào)的基本學術(shù)判斷是, 蘇軾對人生哲學的感悟與認知是與他人生經(jīng)驗的累積相同步的,即經(jīng)歷了反復淬煉、逐漸深化、不斷提升的過程??疾焯K軾人生哲學的進階,竊以為需要把握他任職于杭州、黃州、惠州時這三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這也就是說,他在倅杭時便已開始對人生進行哲理性的思考, 只不過尚未遭遇重大挫折, 不可能像謫居黃州那樣在痛定思痛后參悟到人生哲學的真諦, 從而以曠達高朗的姿態(tài)蔑視人生的陰晦晴明、苦樂悲歡。他主政湖州的時間雖短,作品亦屢現(xiàn)哲學思辨的端倪。 因此,可以說蘇軾對人生哲理的系統(tǒng)思考、梳理與提煉,實際上是從他任職浙江期間起步的?;蛘哒f,在杭州及湖州生活的日子, 是他最終形成的通脫圓融的人生哲學的萌芽階段。
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任杭州通判倅杭,蓋因上書批評新法而遭指摘, 自感難以見容于新黨專政的朝廷而請求外任, 迫不得已離開政治中心。 此時充徹于其內(nèi)心的除了對朝政的深深失望外,就是潛滋暗長的歸隱之念。 《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其一》有云:“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 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 ”?既與時政相乖違,無法屈己以從,又痛感如果隱退則有負“君恩”。 蘇軾深陷于仕與隱、入與出的矛盾之中,兩者之間幾近不可調(diào)和。他的哲學思想本來就是儒釋道的復合體,是兼收并蓄、兼容并包的。 倅杭之初, 其人生哲學中消極悲觀的一面占據(jù)了上風,成為主導傾向,使得他屢作“人生苦短”“生本不樂”之嘆惋。他從來沒有像許多傳統(tǒng)士大夫那樣在失意之際呈現(xiàn)出憤世嫉俗的姿態(tài), 而始終貌似心平氣和,卻不時流露出遺世遠俗、超然局外的意愿。 雖然他一直傾全力于改善民生、造福百姓,恪盡州郡副職之使命, 但其思想深處卻放大了人生的不確定、不安全感, 導致憂患意識與他形影相伴。誠然,深沉的憂患意識原本是宋韻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之一, 但宋代志士仁人的憂患意識大多根源于外患頻仍的國家安全局面和“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家國情懷, 而蘇軾倅杭之初的憂患意識則不僅與日趨危殆的國家安全局面及拯危濟困的家國情懷相聯(lián)系, 而且還與他對充滿變數(shù)的人生的質(zhì)疑相交集。他在《捕蝗至浮云嶺山行疲苶有懷子由弟二首·其二》中寫下“獨眠林下夢魂好,回首人間憂患長。 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 這是他另一首寄贈胞弟蘇轍的作品中的句子。所謂“人間憂患”,指向是多元而非單一的,其中應糅合了他對機弩四伏的現(xiàn)實人生的失望與厭倦。 從他對“林下”與“人間”所作的揚抑褒貶,不難看出他此際以游宦“人間”為苦,而以歸隱“林下”為樂。
但這種偏于灰色的負面的人生哲學并沒有以直線的形態(tài)延續(xù)下去,而表現(xiàn)為一條起伏不定、跌宕有致的曲線?;疑緛砭褪且环N中間色,在漸漸適應了杭州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之后, 他開始調(diào)整觀照與思考人生的視角及格局, 加以秀麗的湖光山色也往往使他寵辱偕忘, 于是這種中間色便在新的光照下增加了其亮度, 而變得明朗起來。 試看《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視雷雨,每大雷電,但聞云中如嬰兒聲,殊不聞雷震也》一詩:
已外浮名更外身,區(qū)區(qū)雷電若為神。
山頭只作嬰兒看,無限人間失箸人。?
為了驗證“唐道人”所言之虛實,不失好奇心的詩人親歷了天目山觀雷的全程。 但他記錄下自己的體驗,卻絕非旨在為唐道士張目,而是要借助這一奇特難解的自然現(xiàn)象, 托出自己對茫茫人世和漫漫人生的哲理性思索。前兩句開宗明義:既然世俗浮名及個人安危都已被我視為身外之事, 全不在意,那么,又豈會把雷電當作神明般敬畏? “區(qū)區(qū)”二字,見出詩人對雷電的蔑視。 其實,詩人所蔑視的不只是雷電,還承前兼概了“浮名”。后兩句由己及人,把蕓蕓眾生牽引入場,作為自己的參照系,在相互比較中凸顯自己的拔俗之處:自己能把震耳欲聾的雷聲看作嬰兒啼哭一般尋常, 但能作如是觀的世俗之人又有幾何? 絕大多數(shù)乍聞雷震者只怕都會驚惶。 “失箸”令人聯(lián)想到劉備曾經(jīng)巧借雷聲遮掩自己“失箸”之慌亂情狀的典故,其言外之意是,劉備“失箸”并進而“失答”的緣由,不外乎胸中浸潤著太多的功名利祿之念,對得失、安危特別在意。格局遠過于常人的劉備尚且如此,蕓蕓眾生就更不可能擺脫名韁利鎖的桎梏了。 至于詩人自身之所以能做到“只作嬰兒看”,既是因為已超然于得失、安危之外,也是因為卓然挺立于“山頭”這一富于寓意的制高點,從“一覽眾山小”的高處俯瞰人世間的紛紜萬象。 詩人這里實際上是抒寫了一種無數(shù)次苦苦追索后方才得出的哲學抽象層次的感悟:只有擯棄所有的世俗欲望,才能無所畏懼,始終鎮(zhèn)定自若,即便五雷轟頂也置若罔聞。 這篇作品是詩人倅杭后期所作, 標志著詩人在尋求心靈慰藉和精神解脫的涅槃之路上已跨出關(guān)鍵性的一步, 懷疑人生意義與價值的虛無主義思想傾向已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開始嘗試以超然局外、等閑視之的態(tài)度來對待人生的逆境, 達到一種新的精神刻度。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這首詩是其人生哲學迂回演進歷程中的一個轉(zhuǎn)捩的節(jié)點。 這也就是說,雖然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后,人生哲學觀才得到根本意義上的升華,真正擁有了面對現(xiàn)實苦難和人生坎坷的淡定與從容,我們卻不能不關(guān)注他在杭州的哲學思考所發(fā)揮的鋪墊作用。
倅杭之后,蘇軾先后轉(zhuǎn)任密州知州、徐州知州及湖州知州。抵任湖州未久,便因《湖州謝表》語涉譏諷、授人以柄而罹禍。 在短暫的仕湖日子里,他對人生的感悟與認知較倅杭時雖然沒有基本面的變化與提升, 卻保持著以辯證思維來看待生活現(xiàn)象的習慣,著力挖掘、提煉出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的哲理元素。 如《端午遍游諸寺得禪字》:
肩輿任所適,遇勝輒流連。
焚香引幽步,酌茗開凈筵。
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
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
忽登最高塔,眼界窮大千。
卞峰照城郭,震澤浮云天。
深沉既可喜,曠蕩亦所便。
幽尋未云畢,墟落生晚煙。
歸來記所歷,耿耿清不眠。
道人亦未寢,孤燈同夜禪。?
這是一首分韻賦詩的應酬之作, 多少帶有游戲的成分,但字里行間依舊潛藏著哲學思考的精靈。湖州向為佛教興盛之地, 萬壽寺在宋代曾被列為江南十大名剎之一。蘇軾于端午佳節(jié)率眾游歷諸寺,應當既出于參禪悟道的內(nèi)在渴望, 也有為剛剛遭遇天災的湖州百姓祈福的外在需求。 “焚香”禮佛過后,小酌清茶一杯,坐論安禪之法、治郡之道及富民之策,不亦樂乎?接下來的分韻賦詩則是文人雅集的題中應有之義。“幽步”“靜筵”,渲染了聚會環(huán)境及創(chuàng)作氛圍的幽雅與靜謐。 這不僅適宜馳騁詩思,也有利于含茹哲思。于是,詩人在狀物寫景、移步換形的過程中, 一直以辯證的眼光來考量目擊的一切,諸如“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 “忽登最高塔,眼界窮大千”“深沉既可喜,曠蕩亦所便”云云,細予品味,都融注了詩人對自然景觀和人間萬象洞燭幽隱后形成的哲理性感悟與認知。因此,我們可以作如下推論, 即宋韻文化是一種具有濃厚哲學思辨色彩的文化, 蘇軾是給它涂抹上這一色彩的代表性人物, 而蘇軾高朗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作品的哲理傾向, 在三度任職浙江期間已奠定并夯實其基礎(chǔ)。
眾所周知,“宋韻”是中國文化史上繼“唐風”之后的又一個文化高峰,比較公允的評價是,雙峰并峙而后來居上。 陳寅恪先生便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文化“彬彬乎盛矣”的標志,除了文化大師與藝術(shù)巨匠的總體數(shù)量遠逾前代,堪稱“俊才云蒸”“群星璀璨”外,便是所有的各種文化藝術(shù)門類,包括文學、繪畫、音樂、書法、戲劇、陶瓷工藝等等,全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它們相互激發(fā)、交匯、促進、融通,滋養(yǎng)、化育成宋人超邁前賢的文化底蘊以及崇尚雅致的生活趣味。 宋代文人大多不專于一技,不囿于一域,觸類旁通,博學多才,而蘇軾則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不僅在宋代,乃至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都是巔峰級的人物和神話般的存在。從這一意義上,也可以將其定位為宋韻文化的樣本。
蘇軾首先是以文學家而著稱的,他的詩、詞、文皆獨步一時,并世無雙。 以詞而言,所作雄奇而又超曠, 于傳統(tǒng)的花間詞外別立一宗; 又以詩入詞,開拓詞境、推尊詞體,對北宋詞壇多所革新。同時,他又擅長繪畫與書法,以書畫家而名世。 他的書法“自出新意,不踐古人”?,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為“宋四家”而榮居首席,有《赤壁賦》《黃州寒食詩》等帖為世所珍。他的繪畫重神似、重寄托,尤長于墨竹,《枯木怪石圖卷》《瀟湘竹石圖卷》都是不朽佳作。此外,他還是對美食文化有獨到心得且能知行合一的美食家。
作為文學家和書畫家的蘇軾, 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創(chuàng)作理論是并重的,既有代代相傳、歷久彌新的經(jīng)典作品, 也有持續(xù)不斷地沾溉與啟迪后人的理論成果。他的詩論、文論、書論、畫論,雖然多為談片,卻往往鞭辟入里、一語中的,令人驚嘆其藝術(shù)感悟之深刻、藝術(shù)判斷之精確。 以詩論為例,他辨析陶淵明“采菊”句的版本差異時指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 ”?意謂“見”得之于無心,“望”失之于有意。寥寥數(shù)語,審結(jié)了一樁歷史公案,成為綿延已久的版本之爭的定讞。 以文論為例,他在《答張文潛縣丞書》中為蘇轍鳴不平時指出:“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 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 ”?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中國文論史上明確提出“文如其人”這一命題的最早文獻。以書論為例,他在《跋歐陽文忠公書》中抉發(fā)歐陽修書法的特點時強調(diào):“歐陽文忠公用尖筆乾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fā),膏潤無窮。 后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裕如也?!?以“神采秀發(fā)”稱許歐陽修以“尖筆乾墨”寫成的“方闊字”,是貼切而無溢美之嫌的, 見出其鑒賞眼光之敏銳。 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在這里又闡發(fā)了“書如其人”的藝術(shù)見解,與前述“文如其人”相映照,強調(diào)了藝術(shù)家氣質(zhì)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的對應關(guān)系。以畫論為例,他在《東坡題跋·書摩詰〈藍關(guān)煙雨圖〉》中評論王維詩與畫的關(guān)系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這被詩畫界視為千古不易之論,后代枝蔓橫生、漸成體系的所謂“詩畫一律論”“詩畫同源論”, 都是由此派生演繹而來。 他還在《書吳道子畫后》中品評吳道子的畫藝時指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有余,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 ”?這既概括了吳道子畫作善于變化生新的個性特征, 又揭示了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一般規(guī)律,有金針度人之功效,足證蘇軾既精于繪事,又工于畫論。
需要指出的是, 蘇軾的文學藝術(shù)理論經(jīng)過長期的熔鑄、匯合、淬煉與完善,最終成為一個包孕萬有的體系化、綱領(lǐng)性建構(gòu),而三度仕歷浙江,正是他文學藝術(shù)理論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蘇軾居杭期間, 摛文掞藻之余, 以譚藝衡文為樂事, 作于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的《范文正公文集敘》對范仲淹的文學創(chuàng)作予以高度評價,并奉其為創(chuàng)作指南:
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弟,蓋如饑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 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 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于此。故天下信其誠,爭師尊之??鬃釉唬骸坝械抡弑赜醒?。 ”非有言也,德之發(fā)于口者也。?
范仲淹道德文章俱為一時之冠, 且和蘇軾一樣詩詞文兼擅。蘇軾這里略去其文學造詣不論,而謹就其“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道德情操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進行申論,藉以為天下屬文者指引登堂入室的門徑。在蘇軾看來, 范仲淹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點便是一個“誠”字,誠于心而發(fā)于口。 要師法范仲淹,必須由此入手。 蘇軾認為,范仲淹于“仁義禮樂、忠信孝弟”,就如同日常飲食,是維持生存的必需品,不可能稍忘,更不可能偏廢;所撰詩文,無論熾熱如火,還是溫潤如水,皆出于天性,沒有任何矯飾,即便是“率然”而作的游戲文字,也有赤子情懷內(nèi)蘊其中。 世人爭相“師尊”他的原因,就在于“信其誠”。行文至此,蘇軾又征引孔子“有德者必有言”的論斷來證成己說。顯然,蘇軾旨在以范仲淹的創(chuàng)作為典型個案,深刻闡明“德”與“言”的關(guān)系,啟發(fā)人們以德為先,重視自身道德修養(yǎng)的錘煉提升,使得崇尚仁義成為“天性”。 這就給傳統(tǒng)的文道觀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
對座師歐陽修的文學成就,蘇軾更是不遺余力地加以揄揚,頻繁地在各類文札中表達景仰與追慕之情。倅杭與守湖時,他也不時將歐陽修作為譚藝衡文的參照標桿。 寫于湖州的《答舒堯文》有云:
足下文章之美, 固已超軼世俗而追配古人矣。豈仆荒唐無實橫得聲名者所得眩乎,何其稱述之過也! 其詞則信美矣,豈效鄒衍、相如高談馳騖,不顧其實,茍欲托仆以發(fā)其宏麗新語耶?歐陽公,天人也,恐未易過,非獨不肖所不敢當也。 天之生斯人,意其甚難,非且使之休息千百年,恐未能復生斯人也。世人或自以為似之,或至以為過之,非狂則愚而已。?
舒堯文是蘇軾時相酬答的文友。蘇軾盛稱其“文章之美”,在當世已到奔逸絕塵的程度,足以追摩古人墻壘。但詩人絕不止步于空洞浮泛的贊美,接著便推出一篇主旨, 以戰(zhàn)國陰陽家鄒衍和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的“高談馳騖,不顧其實”,反襯舒氏的質(zhì)樸平實,強調(diào)質(zhì)樸平實才是“信美”的根本原因,才是真正的為文之道。 司馬相如是否有“高談馳騖,不顧其實”之弊當然可以進一步討論,但詩人視此為文章之大忌,痛加撻伐,卻有矯正時弊、規(guī)勉后生之效用。 或許覺得舒氏的文壇地位尚不夠顯要,未足師法,詩人又祭出歐陽修這面旗幟來頂禮膜拜,將其譽為千百年不遇的“天人”,斷言那些“自以為似之”甚或“過之”的世人“非愚則狂”——“非愚則狂”恰好是“高談馳騖,不顧其實”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亦詩人鋒芒所向者。 所以,詩人實則是試圖通過尚健在而令名不彰的舒堯文與已仙逝而聲名卓著的歐陽修的前后輝映, 來表明自己譚藝衡文崇尚質(zhì)樸平實的傾向。
蘇軾仕歷浙江期間, 影響最大的一篇譚藝衡文的作品是結(jié)撰于湖州的《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其中第一段著重闡揚了“胸有成竹”這一沾溉千古的藝術(shù)概念: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 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 葉葉而累之, 豈復有竹乎!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與可之教予如此。 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 不學之過也。 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yǎng)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邪? ”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 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
這是中國古代畫論中最為閃光的筆墨之一。 如果說宋畫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不二高峰的話,那么,蘇軾的畫論無疑對宋畫藝術(shù)的提升起到了導航作用。宋代畫家弘揚與發(fā)展了唐人張璪所提出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理論,以自出機杼的藝術(shù)技巧和別具一格的審美眼光, 實現(xiàn)了自然與藝術(shù)的完美平衡,從而把繪畫藝術(shù)推向極致。而蘇軾既是身體力行的實踐者, 更是理論創(chuàng)新的先導者。 他的論畫詩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饒有見地。如《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二》:“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低昂枝上雀,搖蕩花間雨。雙翎決將起,眾葉紛自舉??蓱z采花蜂,清蜜寄兩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懸知君能詩,寄聲求妙語?!?大半篇幅用于稱贊鄢陵王主簿碾壓唐人的畫藝,間亦夾雜著對其詩才的揄揚。 但蘇軾此詩的主旨卻是借以重申他一再倡導的“詩畫一律”的主張,強調(diào)“天工與清新”是詩與畫共同的藝術(shù)準則;同時批評“論畫以形似”的幼稚、膚淺見解,昭示自己以形神兼?zhèn)錇橹赶虻乃囆g(shù)追求。不過,類似的創(chuàng)作理論還屬于援前人之余緒而加以發(fā)揮, 他在寫于湖州的這篇畫論中提出的“胸有成竹”的藝術(shù)命題才更具獨創(chuàng)性?!爱嬛癖叵鹊贸芍裼谛刂小保庵^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前,必須對描寫對象仔細觀摩,反復揣摩,直至爛熟于胸,形成清晰影像和完整構(gòu)思,方可揮毫著墨,從而享受到“兔起鶻落”、一揮而就的藝術(shù)快感。這一真知灼見,是凝聚和融匯了蘇軾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夫子自道”,不僅可裨益于繪畫藝術(shù)及相關(guān)藝術(shù)門類的發(fā)展, 而且對人類社會的各項事業(yè)都深具啟發(fā)意義。我們今天常說的“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云云,其實都是“胸有成竹”這一命題的當代轉(zhuǎn)化。
習于譚藝衡文的蘇軾, 既具有精深的藝術(shù)造詣, 也時時表現(xiàn)出雅致的生活趣尚。 二者互為表里,相得益彰。身處在高度興旺發(fā)達的文化藝術(shù)氛圍里,宋代文人普遍注重生活品質(zhì)的鍛造與提升,崇尚高雅,鄙棄庸俗,因此雅文化得到弘揚,而俗文化得到抑制, 以至有人在宋韻文化與雅文化之間劃等號。 蘇軾任職浙江期間是堅定的雅文化的推崇者與推動者。作為發(fā)明“東坡肉”的美食家,他卻在《於潛僧綠筠軒》一詩中聲稱“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因為“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其生活品味高雅若此。 此詩作于他從富陽、新登取道浮云嶺,進入於潛縣境“視政”時。 於潛高僧慧覺坐禪的寂照寺內(nèi)有綠筠軒,遍植綠竹,環(huán)境幽雅。蘇軾一見油然興感,托出這番高論。 這雖是自《晉書·王徽之傳》“何可一日無此君”?生發(fā)而來,卻見出他對象征節(jié)操的翠竹的由衷喜愛。而由他對“竹”與“肉”的取舍,不難看出他把高雅的精神生活置于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之上,正映現(xiàn)出其雅人深致。
注釋:
①參見拙作 《論宋韻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及生成原因》,《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2年第8 期。
②蘇軾:《蘇軾詞編年校注》, 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7 頁。
③④⑤⑦⑧⑨⑩??????????蘇軾:《蘇軾詩集》,王文誥輯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30、1647、1646、577、485、396、405、1000、999、1219、97、314、580、456、951、1525、1526 頁。
⑥?????????蘇軾:《蘇軾文集》,茅維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64、2183、2092、1427、2185、2209、2210、312、1670、365 頁。
?蘇軾:《蘇軾詞編年校注》, 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56 頁。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 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77 頁。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 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9年版,第161 頁。
?蘇軾:《蘇軾文集編年箋注》, 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70 頁。
?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0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