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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堂詩稿》的難解之疑

2023-04-19 09:45:25謝德俊
關鍵詞:春柳詩稿曹雪芹

謝德俊

(泉州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福建 泉州 333200)

“張宜泉”其人仍隱于歷史帷幕之后,我們能確切知道的,是有這么一位先生走進了曹雪芹的晚年生活,為后人留下了四首有關曹雪芹的詩歌,這位先生姓甚名誰卻無法肯定地知道,我們稱他為“張宜泉”,是因為這四首詩出現在署名為“宜泉先生”的一部詩稿里,而這部詩稿卻在曹雪芹去世100多年后的光緒十五年(1889年),被“宜泉先生”的嫡孫“張子介卿”付刻刊行,是為《春柳堂詩稿》?!洞毫迷姼濉芬惨蜾浻兴氖子嘘P曹雪芹生平的詩而成為《紅樓夢》研究的重要文獻之一。自20世紀50年代《春柳堂詩稿》被發(fā)現、公布以來,學界曾有多次論戰(zhàn),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詩稿作者和詩稿本身的真?zhèn)螁栴}[1]?;趯Α洞毫迷姼濉匪鎯热莸牟煌斫猓芯空邔ο嚓P問題給出了不同的解釋,但總體來看還是說服力不足,即便是一些“詩作中反映‘歷史唯一性’的內容”[2],實際上也非常難以作為說明問題的確切證據。

除去這些對《詩稿》材料不同解讀而產生的爭論,另有一些無法自圓其說的疑難問題,茲列如下,以俟方家考辨。

一、未被《熙朝雅頌集》等詩文集收錄

清人鐵保等編纂、嘉慶帝賜書名的《熙朝雅頌集》,輯錄了八旗入關以來至清中期嘉慶時期旗人的詩歌作品,共134卷,收錄八旗詩人585位,選詩7 743首,是一部較為全面地記錄八旗詩史的詩歌總集。

《熙朝雅頌集》選詩的來源,首先是鐵保收集的詩鈔。鐵保選詩以“兼收并蓄”為標準,注重人品與詩品,兩者居其一,即“以人存詩”或“以詩存人”。也有乾嘉時期的八旗詩人未見詩集傳世者也能在《熙朝雅頌集》留下詩作,據《批本隨園詩話》記,“其前半部,全是《白山詩選》,后半部則竟當作賣買做。凡我旗中人有勢力者,其子孫為其祖父要求,或為改作,或為代作,皆得入選。竟有目不識丁,以及小兒女子,莫不濫廁其間”[3]。這一說法可能言過其實,卻也透露了《熙朝雅頌集》除收集來的詩集刻本及寫本外,選詩的另一個來源是自薦,而自薦便難免會有些弄虛作假、沽名釣譽的現象。

受乾隆時期嚴苛的文字獄影響,《熙朝雅頌集》作為一部呈達御覽的旗人詩歌總集,在選錄作品時有許多忌諱,例如有怨懟情緒的作品不選,直接反映皇室內部權力斗爭的作品也幾乎沒有(而在一些旗人詩別集中這類作品往往隨處可見),這是《熙朝雅頌集》在選錄詩歌方面的局限性[4]。胡適曾在日記中表達了《熙朝雅頌集》不選曹雪芹詩“殊不可解”。不過按照鐵保的選詩標準,曹雪芹既無詩集傳世,詩風奇詭而近李賀,《熙朝雅頌集》不錄也正常,但同是漢軍旗人張宜泉所作的《春柳堂詩稿》未錄入其中,確實令人不解。

《春柳堂詩稿》雖然刊印于光緒十五年(1889年),但從內容來看,五言排律多是“鼓吹休明,和聲以鳴”,稱頌“國家之盛”[5]9-10的試帖詩,五言近體和七言近體主要記錄作者豐富的生平經歷和個人感悟,其交游廣泛,留下與友人唱和及懷人詩作60余首,所涉人物有30多位。該書未刊印之前,為之作序的貴賢在20年前(1869年),還能從“友人篋中偶得其詩數首”[5]5,說明張宜泉詩作在外流傳甚廣;濟澂在作跋前12年的丁丑(1877年)夏,也有機會讀到《春柳堂詩稿》,說明詩稿在此次刊印前還在一定范圍內傳閱。那么,《春柳堂詩稿》里的詩質量如何呢?貴賢在序中說:“所作詩古文,學者久奉為圭臬。余雖知先生大名,所恨未獲親炙。嘗于友人篋中偶得其詩數首,骨力蒼切,意味深厚,得漢唐作者神理而不襲其貌,其體物之細,賦物之工,其待以天為之而神有余者乎?”[5]5延茂在序中說:“余生也晚,不獲親其杖履,而耳熟能詳,心儀已久。”[5]7濟澂在跋中說:“丁丑夏,獲睹宜泉先生斯集,嘆曰:此正始之音也?!盵5]125評者都是進士出身,有較高的詩文鑒賞水平,詩作能獲得他們的一致贊賞,詩歌水準顯然可以。

此外,成書于1929年,由近代徐世昌攜門人幕客編撰的清代詩歌總集《清詩匯》(又名《晚晴簃詩匯》)200卷,收錄了6 159位清代詩人的27 420首詩,該集凡例稱:“自大名家外,要皆因詩存人,因人存詩,二例并用,而搜逸闡幽,尤所加意?!盵6]這部總集中不乏流傳不廣的作品和一些不知名詩人的資料,可惜也不見張宜泉及《春柳堂詩稿》的詩。直到1935年,八旗蒙古人恩華在《八旗藝文編目·集部》中才記錄了《春柳堂詩稿》書名及作者興廉。

《春柳堂詩稿》在1935年以前的史料中不被提及,與其序跋諸人對該作及作者張宜泉的高度評價相矛盾。如果說《熙朝雅頌集》成書時《春柳堂詩稿》未刊刻有滄海遺珠之可能,那么《清詩匯》的編者徐世昌與貴賢、延茂等人屬同時代,《春柳堂詩稿》刻本已經流傳甚廣(1)通過“全國古籍普查登記基本數據庫”查詢,現存《春柳堂詩稿》藏本至少有四本,加上未錄入數據庫的三本,已知現存刻本共有七本。那么,清末民初流傳的《春柳堂詩稿》刻本應不在少數。,正常情況下不可能遺漏,除非徐世昌等人知道一些關于《春柳堂詩稿》不為人知的內情而有意不錄。

近年來,隨著《春柳堂詩稿》相關研究的深入,發(fā)現其內容上存在著諸多互相矛盾的情況。例如,張宜泉世居北京或京郊,《冬暮二首·其一》卻出現具有洛陽地方年節(jié)習俗特色的“絲雞”“粉荔”等事物。又有兩首以“長安”為背景寫作的詩--《萬戶搗衣聲》和《長安城阻風》,其中《長安城阻風》有句“斑衣土點紅”,可見長安并非指代京城北京,而是實寫西安府,因為在西安東郊有丹霞地貌形成的紅土坡,風暴襲來時吹起的紅土沾染在衣服上,就會出現詩中描述的這種現象,而北京地區(qū)卻沒有紅土。這幾首詩穿插在寫京郊或北京附近的詩之間,如《冬暮二首》前有《登東安縣城樓》(東安縣即今河北廊坊市安次區(qū)),后有《答良鄉(xiāng)縣酒家》(良鄉(xiāng)縣在今北京西南房山區(qū)),不像是宜泉旅居在外所作,令人懷疑這幾首詩的作者另有其人。又如,《春柳堂詩稿》中有大量詩作表現作者功名不就、家業(yè)不興,甚至生活困頓,境況堪憂,如《自嘲》:“蛛絲牽幕細,鼠跡印床疏。零落囊中句,縱橫架上書。”[5]54再如《感遇二首·其一》:“牢落何時了,年來意未安。不知新病瘦,只訝舊衣寬。況味渾嘗膽,流光易跳丸。詩裁兩眼淚,滴滴血成團?!盵5]57詩集中又有部分風格完全相反的詩作,表現作者能文能武、勤于王事的積極形象,如《雨雪載途》的“懷國渾忘苦,勤王豈憚劬”[5]19句,表明作者曾為國征戰(zhàn)沙場;《殉節(jié)詩十二韻》表現作者在任地方官時,為殉夫的黃門次女“具疏上聞,表彰鄉(xiāng)間”[5]41。作者的朋友里不但有“龍二府”“穆縣令”這類現任官員,甚至與宗室也有交往。他在經濟上也一掃困頓之態(tài),在《新居志喜》中豪言“買斷東鄰宅,得房有六間”[5]77。很難想象,這兩類詩會出自同一人之手。

因此,《春柳堂詩稿》的成書過程可能比較復雜,而《清詩匯》錄詩以“因詩存人,因人存詩”為要務,如果其編者無法確定詩作者為誰,就有可能棄之不錄,這可能是《清詩匯》未收錄《春柳堂詩稿》的主要原因。

二、《春柳堂詩稿》的寫作年代不明

1955年7月,王利器首次公布《春柳堂詩稿》的發(fā)現情況,他在《重新考慮曹雪芹的生平》文中引用恩華《八旗藝文編目》的記載,認為《春柳堂詩稿》的作者是興廉字宜泉者,并推測“興廉當是年十五六歲左右便已作曹雪芹的忘年之交了?!盵7]1955年8月,文學古籍刊行社編輯部在影印出版《春柳堂詩稿》的說明中提出:“春柳堂詩稿,張宜泉撰?!狈穸伺d廉宜泉的著作權,明確了“宜泉先生”姓張。此后,盡管在作者問題上還存在爭議,但按原署名“宜泉先生”,把著作權交給張宜泉是沒有問題的,只是這個張宜泉除了這本《春柳堂詩稿》外,在歷史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包括與他有過交往的曹雪芹,以及曹雪芹的宗室朋友敦敏、敦誠,在他們的詩文中完全找不到任何與張宜泉有關的只言片語。因此,這位張宜泉先生更像是一個符號,僅有的研究資料就是《春柳堂詩稿》里的序、跋和詩、注,可能還包括1977年發(fā)現的曹雪芹書箱[8],從這些有限的資料中還原張宜泉的生平,非常困難,至少從研究現狀來看,分歧遠大于共識。

例如,在班級當中,我們要時刻嚴格要求幼兒遵守班級中的規(guī)章制度,使幼兒懂得制度的不可破壞性和必要性。如對于班級的值日制度,我們要對幼兒進行明確的分工,將每一件事情的責任分配到位,讓幼兒在進行簡單的值日過程中,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等,這種制度化的管理使教師和幼兒都能夠輕松完成自己在班級中的責任,從而使幼兒園的班級管理更有秩序,更加簡單,使幼兒園的管理質量和水平得到有效的提升和增強。

《春柳堂詩稿》的首要價值在于其中四首涉曹詩,這些詩提供了難得的資料,豐富了曹雪芹的生平,因此,自《春柳堂詩稿》發(fā)現以來的相當長的時期內,紅學研究者引用其詩及注,“基本上也都是不論不證,以自明性視之而直接采用的”[9]。20世紀90年代初,歐陽健發(fā)表《〈春柳堂詩稿〉曹雪芹史料辨疑》一文,全面否定該書的紅學研究史料價值,基本觀點是張宜泉“決(絕)不可能與曹雪芹同一時代”[10],他通過“序跋推定”“張介卿的年齡推定”和“張行的年齡推定”三種測算方法,推測張宜泉的出生時間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至嘉慶十四年(1809年)之間,與曹雪芹生活的年代沒有交集,這一觀點的推論過程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以曹雪芹書箱的收藏者張行的年齡來推定張宜泉的年齡,顯得有些隨意,因為當時沒有證據表明張行就是張宜泉的后人(2)2014年,張家提供了一份書面證明,澄清張行并非張宜泉后人,書箱系清末任職戶部的二品資政大夫陳宗媯所贈,因此,張行和張宜泉毫無關系。。

歐陽健的文章在紅學界激起軒然大波,引發(fā)了關于《春柳堂詩稿》的大爭論,其中爭論的關鍵問題是其寫作年代。在這個問題上形成兩種對立的觀點,一方以歐陽健、魏子云、劉廣定、胡鐵巖為代表,或認為張宜泉即興廉,生活和寫作年代在嘉慶以后,或認為張宜泉出生在曹雪芹去世以后,生活與寫作年代跨乾隆朝、嘉慶朝甚至道光朝;另一方以劉世德、賈穗、蔡義江、嚴云受、黃一農等為代表,認為張宜泉出生于雍正末至乾隆十一年(1746年)之間,生活與寫作年代不超過乾隆朝。應該說,后一個觀點是自《春柳堂詩稿》發(fā)現以來為紅學界所默認的,因此,當歐陽健最早提出不同觀點的時候,較早回應的賈穗和劉世德在反駁文章中,對此顯得不以為然。如劉文開篇就說“有些紅學的文章往往還免不了需要從ABC做起”,“我萬萬沒有想到,將近四十年后的今天,居然還要來撰寫文章,公開為它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作辯護”[11]。賈文則表示:“長期以來,紅學界對張宜泉及其《詩稿》的研究雖很有限,但對《詩稿》和其中記載的曹雪芹史料的真實性問題看法一致,從未表示過懷疑?!盵12]

對比關于張宜泉生活和寫作年代的幾種觀點,論據都不夠充分,比如認為張宜泉生活在乾隆時期,與曹雪芹有交集的觀點,主要依據《春柳堂詩稿》的自序中的“想昔丁丑禮部試,我皇上欽定鄉(xiāng)、會小考增試五言排律八韻”[5]9這句話。此句中有一個明確的時間“丁丑”,這一年,在鄉(xiāng)、會試中增加五言排律八韻。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春,上諭要求在丁丑科會試第二場開始“以詩易表”。另一個可能表明時間的詞是“我皇上”,大多數學者認同“我皇上”指當朝皇帝,即乾隆皇帝,則張宜泉給《春柳堂詩稿》作自序的時間不得超過乾隆六十年,即1795年2月8日。幾乎所有認為張宜泉與曹雪芹有交集的研究者,都基于這個資料來推測張宜泉的生活和寫作年代,但胡鐵巖卻指出“我皇上”一詞在非官方使用場合,也存在用來稱謂前朝皇帝的情況。他還舉出共11例“我皇上”用來稱謂前朝皇帝的例子[13-14]。胡鐵巖的考證動搖了“張宜泉與曹雪芹同時代”的立論基礎,進而威脅到《春柳堂詩稿》涉曹詩的真實性與可靠性,遺憾的是此觀點自2015年提出后,至今只見到張志給予回應和反駁[15-16]。臺灣學者劉廣定則認為即使“我皇上”一詞是指乾隆帝,“也不能由此確認《詩稿》中各詩皆作于乾隆朝”,因為《春柳堂詩稿》“自序并無日期,有未結集時所寫之可能”,并舉了18例清代詩文集中序文在前、集成在后的案例,如敦誠的《四松堂詩集》未刊前已有永忠之序。因此,“《春柳堂詩稿》里不一定都是乾隆朝的作品,也可能有嘉慶,甚至更遲之作”[17]。

歐陽健提出張宜泉與曹雪芹無交集,很可能是在《春柳堂詩稿》的序跋中發(fā)現端倪,所以,他推定張宜泉生活年代的第一個證據就是“從《春柳堂詩稿》的序跋推定”[10]。貴賢在序中道:“余雖知先生大名,所恨未獲親炙。嘗于友人篋中偶得其詩數首……”“命余為序,余見之如晤故人,如獲珍寶”“回憶廿載前所深嗜者,即先生詩也”[5]5-6。延茂在序中道:“余生也晚,不獲親其杖履,而耳熟能詳,心儀已久?!盵5]7濟澂在跋中道:“丁丑夏,獲睹宜泉先生斯集……至于先生學養(yǎng)之邃,性情之純,家庭孝友之樂,往來酬答之殷,具見于詩……先生往矣,而讀是詩者,猶相遇于幾席夢寐之間也。”[5]125-126三篇序跋在記述張宜泉的字里行間,未見因年代變遷而產生的滄桑感,流露的只是相見恨晚的遺憾,特別是濟澂跋中所述張宜泉生平,包括學養(yǎng)、性情等“具見于詩”[5]125,可見濟澂是先認識張宜泉,再在詩稿中看到他所認識的張宜泉,才會這么說。而且,他在跋中提到“宜泉”“先生”時必另起一行,對張宜泉的態(tài)度比貴賢和延茂更加恭敬,所以,他與張宜泉可能是有過交往的。很難想象,張宜泉如果只生活在乾隆時期,而序跋寫于他死后已歷五朝近百年后的光緒十五年(1889年),即便是客套話,用“所恨未獲親炙”“余見之如晤故人”“不獲親其杖履”等語,貴賢和延茂就不覺得虛偽嗎?這個問題顯然不是一句“客套話”就能解釋的。

對《春柳堂詩稿》的作者和寫作年代的研究,如果僅停留在對詩稿內證資料的各自解讀上,則難有突破,近年研究逐漸轉向“更多地使用歷史文獻,對《春柳堂詩稿》某些詩中提及的事件或地名進行考證,以確定某詩確切的寫作時間?!盵9]這方面的研究,胡鐵巖和黃一農兩位貢獻較大。如胡鐵巖對《春柳堂詩稿》五言近體詩第26首《陪吳三兄釣魚臺訪友》中“輪班有苑丞”句,引用《燕京歲時記》《清史稿》《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和王踐和《釣魚臺行宮修建始末》文中關于釣魚臺宮苑設置苑丞和全部竣工時間,確定該詩寫作時間“不會早于乾隆四十四年”;對《春柳堂詩稿》五言排律最后一首《四時殊氣得陽字》,引用《清秘述聞三種》《乾隆御制詩五集》,商衍鎏的《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和清人方浚師《蕉軒隨錄》等資料,確定該詩寫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18]。黃一農檢驗中國科學院國家科學圖書館藏光緒十五年《春柳堂詩稿》刊本后,排除了有關曹霑的小注乃鈐帖的假說;檢索“中國方志庫”,發(fā)現“霑”字有多種俗寫,證明“上雨下沽”之字亦是“霑”字的俗字之一[19]。這些考證結果證據確鑿、推理嚴謹,逐漸被各方接受。但這些成果仍無法確切地錨定《春柳堂詩稿》的寫作年代。

此外,七言近體詩《孟冬廿五日恭紀駕幸瀛臺北海闡福寺道場》記載了特定的事件,學人多有探討,如顧斌主張“哪怕張宜泉恭紀的是乾隆五十八年這次‘駕幸’,那張宜泉也應該生活于乾隆時期”[20]。樊志斌認為該詩“當作于乾隆五十年前后”[2]。也有認為該詩“寫作時間上限不早于嘉慶二年”[18]或詩紀“咸豐二年”事[21]。可見,對這首詩的理解存在較大爭議。即使按照顧斌主張的,詩紀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駕幸”事,又不知如何推斷出張宜泉只能生活在乾隆時期?假如張宜泉在乾隆五十八年那年20歲,那么他可以繼續(xù)生活至道光時期,而該詩位列《春柳堂詩稿》七言近體第一首,極可能就是張宜泉年輕時所作。樊志斌把這首既存在較大爭議又無法確定《春柳堂詩稿》寫作時間的詩列為“能夠確定《詩稿》寫作時間的‘歷史唯一性’的硬性證據”[2],實在是缺乏說服力。

三、張宜泉與其“嫡孫張子介卿”的年齡問題

張介卿的年齡可依據與《春柳堂詩稿》序跋諸人的關系加以合理推測。據黃一農考證,貴賢生于咸豐三年(1853年),光緒二年(1876年)進士,為《詩稿》作序時37歲;延茂生年不詳,同治二年(1863年)進士;濟澂可能生于1852年(3)網上有資料顯示濟澂生于1852年,但未提供證據。待考。,光緒九年(1883年)進士。序跋中,貴賢有“命余為序,余見之如晤故人”[5]6句,其中兩個“余”字小一號書寫,以表敬意;濟澂跋有“命列名卷末”[5]126句,且提到介卿則空格闕字,因此,貴賢和濟澂的年齡應該比張介卿小,張介卿生于1853年以前;延茂序中有“問序于余,余既喜……”[5]8句,此處兩個“余”字書寫正常,提到介卿時不用平闕,可見,延茂的年齡要大于張介卿,假設他30歲考中進士,則生于道光十三年(1833年)年前后,作序時約57歲。這樣推算,張介卿應該生于1833-1852年之間,光緒十五年刊刻《詩稿》時年齡約在38歲至57歲之間。

如果以張宜泉出生年齡下限乾隆十一年及張介卿出生年齡上限道光十三年(1883年)計算,兩人的年齡差有87歲,如果以張宜泉出生于雍正末乾隆初算,而張介卿出生年齡以下限咸豐三年計算,兩人的年齡差可達117歲,折中一下是百歲左右,祖孫之間這樣的年齡差即使放在現代也很少見,何況清代的人均壽命遠低于現代。所以,這個問題一直困擾學界,蔡義江認為“張宜泉作為將《詩稿》交付刊印的張介卿的祖父,確實存在著無法解釋的年代上的矛盾”。“(祖孫間的年代差距)是《春柳堂詩稿》疑案的癥結所在”,他把這一矛盾歸結為“張介卿自己先弄錯了張宜泉的輩份”,認為張宜泉可能是張介卿的曾祖父甚或高祖父[22],這一觀點因為主觀性太強,信者幾無。黃一農的觀點更具有代表性,他認為,極端情形下,如果張介卿60歲時刻書(生于1830年),而其父70歲時生他(其父生于1760年),那么,張宜泉的生年可能早到約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甚至可以比曹雪芹年長3歲。當然,黃一農認為張宜泉生年的絕對下限是乾隆十一年(1746年),所以張介卿及其父的生年仍有共34年的“上下調整的空間”[19]。其他學者推測的結果也大致不出此范圍,如賈穗認為張宜泉45歲左右生子,其子50歲左右生張介卿,介卿60歲刻書,則張宜泉可生于雍正十二年(1734年)左右[12];嚴云受認為張宜泉37歲左右生子,其子在50歲左右生張介卿,張介卿刻書時73歲[23]。這些解釋看似合理,實際上缺乏確定性資料的支持,之所以如此強行解釋,是因為不管怎么推算張宜泉祖孫三代的年齡,有一個大前提必須肯定,就是張宜泉與曹雪芹必須有交集,如樊志斌就認為:“《詩稿》作者宜泉生活于乾隆時代,作為張介卿的祖父,宜泉能夠與曹雪芹產生交集……在這樣的前提下,宜泉與張介卿之間的年齡差距過大雖然還是一個問題,但也只是一個疑問而已,絲毫不能動搖宜泉生活于乾隆時代、《詩稿》成書于乾隆時代這一事實?!盵2]可見,以現在的研究思路,張宜泉與其嫡孫張介卿之間的年齡疑案永遠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

此疑問的癥結在于4首涉曹詩限定了張宜泉的生活年代。如前所述,《春柳堂詩稿》的成書過程并不簡單,對于這4首涉曹詩,與其在證據不充分的前提下質疑此曹芹溪非彼曹雪芹,不如轉變思路,探討創(chuàng)作這4首詩的作者有沒有可能不是張宜泉。畢竟4首涉曹詩其中兩首的題下注異于全書體例,顯得非常突兀,雖然蔡義江對此作出了解釋,但也完全是主觀推測,理由較為牽強[22]。張宜泉的生活年代較晚,他與曹雪芹沒有交集,《詩稿》中涉曹詩的作者另有其人。當然,具體到是誰與曹雪芹交往并寫下這4首詩,已不可知矣,可能是宜泉的父親或祖父,也可能是從他處得來,這已不重要。

以上三個難解之疑牽涉《春柳堂詩稿》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問題,需要作出合理的解釋??v觀《春柳堂詩稿》被發(fā)現以來的研究歷史和現狀,許多研究缺乏客觀性和全局性,究其原因,一是由于研究資料的匱乏,研究者不得不在有限的資料上進行各種帶有主觀色彩的解讀,比如《春柳堂詩稿》七言近體詩《和龍二府〈在滇游螳螂川贈空谷先生〉原韻》,因龍姓較特殊且有具體官職,學人多有研究,如歐陽健主張龍二府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甲辰科大挑二等后留云南補用道(候補知府)的龍瑞圖[24],黃一農主張是乾隆二十四年 (1759年)在云南擔任威遠同知的龍廷棟[19],胡鐵巖認為是道光十年(1830年)任順天府西路同知的龍載恬[18],考證的結果都與自己的預設觀點相關,孰是孰非,難以論斷。二是因為《春柳堂詩稿》對于曹雪芹的研究非常重要,其中的涉曹詩經過各方深入研究,印證和完善了曹雪芹的生平資料,已經成為曹學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珍貴資料。因此,長期以來,任何對《春柳堂詩稿》有所質疑的觀點,最終都會落實到對涉曹詩真實性、可靠性的否定上面,這是絕大多數紅學研究者無法接受的。比如賈穗在反駁歐陽健質疑文章時就指出:“假如這兩個問題中的任何一個(4)指歐陽健文提出的“張宜泉和曹雪芹不可能相交”和“涉曹詩作偽”兩個觀點。,確如其言,則《詩稿》紅學資料上的價值就即刻等于零?!盵12]所以,在討論相關問題的時候,任何結論如果危及涉曹詩的真實性、可靠性,就很難獲得普遍認同,這無形中降低了解決問題的可能性。三是因為《春柳堂詩稿》本身除涉曹詩外并沒有太大的藝術或史料價值,因此至今沒有見到一部系統(tǒng)性、全局性的研究專著,說到底,還是重視不夠。

蔡義江對張介卿的描述為:“其人學問有限,文字水平不高,對其祖上的事情幾乎不了解,且已無處可問了;但他人情練達,能與在官場混的有身份的人拉上關系?!盵22]此語總結下來就是“沒文化但人脈好”,這樣的人來張羅已故祖父留下的詩稿,有沒有可能把其他人的詩摻雜進來呢?比如曾祖的、高祖的、宜泉友人的(互贈),甚至介卿友人把興廉宜泉寫的詩,誤以為是其祖父流傳在外的詩而收集起來一并刊刻,這些情況不但不能排除,而且有很大的可能性。循此思路,《春柳堂詩稿》中的詩歌非一人所作,則詩作內容反映的時間跨度長、空間范圍大等現象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釋,許多難解之疑也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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