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卡羅爾·波士頓·韋瑟福德 譯/李穎
馬爾科姆·艾克斯牧師曾說我是“全國第一的自由女斗士”。可是,在我的前半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我會聲名遠(yuǎn)揚(yáng),聞名于我未曾生活過的地方。
密西西比,我出生在這里。20 個孩子中,我排行最小。我的家人和親戚,詹姆士和婁·艾拉·湯森,都是在密西西比三角洲太陽花郡工作的佃農(nóng)。那里的土地富得流油,黑人卻窮得喝西北風(fēng)。那里,棉花為王,種族隔離是鐵律。
我出生在1917 年10 月6 日,為此,種植園主付給我母親50 美元,因為她生育了未來的勞工。這筆錢幫助我們?nèi)叶冗^了冬天。
我是三角洲的孩子,三角洲孕育了憂傷的歌曲。
我第一次拖著采摘袋走過棉花田時,只有6 歲。
我的家人——全家共22 口人——都在棉田里勞作。并不是沒有其他工作可做,只是,他們對工廠一無所知。那時候,工廠還是新鮮事物。
從日出到日落,從清晨到深夜,從雙眼看得見到看不見,我們肩上扛著6 米多長的麻布口袋,沿著一行又一行的棉花,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我們弓著腰,駝著背,把棉花拽下來。
40 多攝氏度的高溫炙烤著我們的脊背,干硬的棉殼扎傷了我們的關(guān)節(jié)和手腕。
一季下來,我們能收15 噸棉花,但仍然入不敷出,生計艱難。
你瞧,磅秤總是向主人傾斜。飯食、衣物、種子等生活物資,都靠借錢購買,而那所謂的一份收成,永遠(yuǎn)無法還清欠債。年年如此,歲歲同悲。黑人那么賣力地工作,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只要有人肯聽,我就說出來。佃農(nóng)制,其實(shí)就是把奴隸制換了個好聽的說法。同樣是替地主賣命,同樣是被生活囚禁。
學(xué)校每年只開4 個月——從12 月到3 月底,因為這段時間,孩子們不需要在棉田里干活。
我喜歡上學(xué)——即使學(xué)校根本不講黑人的歷史,教科書上的黑人被寫得像傻子。我會背誦詩歌,還贏過許多拼字比賽。
公平?
是否能讓我做個定義?那是沒有偏見,沒有欺詐,沒有不公。
公平(fair)。F-A-I-R,公平。
我還能唱歌,一直唱到了6 年級。再大一點(diǎn)兒,我就得去田里全天候地勞作了。若要勉強(qiáng)糊口,我家每個人都要辛苦勞作。
13 歲時,我一周能摘140 公斤棉花。但是我好懷念學(xué)校的課本。我從路邊撿拾報紙碎片,從農(nóng)場的垃圾堆里翻撿雜志,僅僅為了有點(diǎn)兒東西可讀——無論是什么都可以。我是那么渴望學(xué)習(xí)。
母親向我灌輸?shù)睦砟钍牵鹤x得多,懂得多——懂得多,就能幫助自己、幫助他人。
我們的餐桌上沒有多少食物,肉食更為罕見——通常是用肉汁醬拌蔬菜,不然就是洋蔥配面包或者玉米面。若幫助鄰居殺豬,可以得到炸豬腸、豬蹄,或者豬頭作為謝禮。
棉布口袋就是我們的床,內(nèi)里填充著玉米皮和雜草。
沒有電,沒有供暖,沒有自來水,生病了也沒錢請醫(yī)生來看看,我不知道自己的腿為什么會瘸,也不知道怎么保住媽媽那只被木片擊中的眼睛。
有一次,父親設(shè)法買來一輛貨車、一把犁頭、三頭驢(它們叫艾拉、小鳥和亨利)和兩頭母牛(馬倫和黛拉)。但是,一個住在附近的白人給牲口下了毒,僅僅是因為不樂意見到黑人的生活有所改善。我們立刻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窮困潦倒、豬狗不如的生活中。
我的父母,再也沒能得到改善生活的機(jī)會。我真懷念黛拉產(chǎn)的奶?。?/p>
日復(fù)一日的艱難困苦,壓垮了我的父親。我22 歲時,父親下葬。
我的兄弟姐妹們大多搬去了北方,為了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活。我沒法兒責(zé)怪他們。南方的種族隔離政策吞噬了黑人所有的機(jī)會。
誰不渴望過得更好?如果不是媽媽需要人照料,或許我也走了。但是一想到她要去住養(yǎng)老院,我就無法安心。
她搬來和我同住時,已經(jīng)80 多歲了,眼睛幾乎失明,身體也被繁重的勞動拖垮了。有時候,我讀書給她聽。有時候,我聽她唱歌。歌曲一首一首在我心中沉積,強(qiáng)有力的歌曲,強(qiáng)有力的信息。
我從不后悔放棄遠(yuǎn)方、留在家鄉(xiāng)。我對在這里度過的每一分鐘,唱出的每一個音符,都不曾后悔。
我和佩里·哈默爾結(jié)了婚——人們都叫他“帕普”——他是個好人,言語不多,沉穩(wěn)如山。
我換上了丈夫的姓氏,別的卻沒變。我和帕普一起在馬洛家的種植園工作,他開拖拉機(jī),我就在另外一壟地里摘棉花。
我把農(nóng)產(chǎn)品做成食品罐頭,帕普打兔子、射松鼠,我們還捕撈鲇魚和鱸魚。
馬洛家的狗叫“老蜜糖”,它有自己的室內(nèi)衛(wèi)生間,而我和帕普只能用室外的,因為我們的廁所壞了,主人卻不肯修,說我們不需要這個。這真讓人受不了。
除了摘棉花,我還是監(jiān)工。我要記錄工時,記錄棉花的重量和應(yīng)付的工錢。但是,老板在秤上做了手腳,欺瞞我們這些佃農(nóng)。有時候,我可以用自己的秤,真實(shí)地記錄棉花的重量。而有時候,我?guī)筒簧厦ΑVe言壓在我的心頭,沉甸甸的。
1962 年,我的朋友瑪麗·塔克告訴我,威廉教堂里有個集會。4 個來自外鄉(xiāng)的年輕人正在推動選民登記。
坐在教堂長椅上的人們,誰也沒參加過投票。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黑人也可以投票。
人們從地里勞作回來,即使家里有收音機(jī),他們也累得顧不上聽。所以,我們根本不知道在這個國家其他地方發(fā)生的事情,更不要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事情了。
但是,當(dāng)年輕人詢問誰愿意前往縣法院進(jìn)行選民登記時,我的手高高舉起。
我們這次總共有18 個人前去報名。我只是很好奇,所以就去了。我猜,但凡那時我有一丁點(diǎn)兒理智,都會感到害怕,但是,害怕有什么用?他們唯一的手段就是殺掉我,反正從記事時起,我就被他們逼得終日在死亡線上掙扎。
一輛租來的舊巴士載著我們行駛50 公里,來到印第安諾拉。那里是崇尚暴力的“白人公民委員會”的大本營。那些人持槍攜狗,出現(xiàn)在我們的巴士周圍。這是為了恐嚇我們。
巡回法庭的書記員一次只允許兩個人進(jìn)入法院。我第一輪進(jìn)去。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期待。他們要走了我的姓名和工作地址,然后,節(jié)選了部分密西西比州憲法,讓我朗讀、抄寫,并解釋。
我對憲法一無所知,毫無懸念地考砸了。
但至少現(xiàn)在我知道了,投票是我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