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笨馬

2023-04-29 18:57:05張澎
天津文學(xué)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牲口

張澎

有拿貓當(dāng)寵物的,也有拿狗當(dāng)寵物的,馬呢?拉車?yán)绲氐拇篑R肯定不是。那小不點的袖珍馬呢?不是我一時心血來潮,這個念頭在我腦袋裝了有一陣子了,買一個,就當(dāng)貓狗兒的,給我爹解悶。

跟爹一說,人家臉上都沒嘛變化,好像早就料到我遲早會跟他提起這個,甚至我還覺得,他是不是嗔著我說晚了。他喝口稀飯,問,嘛樣的馬?我豎起兩片手掌,比劃了那么一下說,這么大的小馬。他又問,駒兒?我說,不是馬駒子,是那種長不大的——小矮馬。哦,那個樣兒的,嗯,你別說,是好玩。爹停了筷子,眼線像有什么東西牽著,有點入神。稍后,他緩緩開口,打住吧,咱不花那個錢。娘也沖我說,別買啊,馬啊牛的,他都服侍大半輩子啦。我說,就是個寵物,等忙過這陣子我就牽去。

我包著不少地,這么多年,都干順了,平時也說不上多忙,時不時來老爺子這蹭飯。

飯后,電視響著。爹自言自語冒出一句,那小家伙也不得多少錢?肯定是指小馬了。我答,應(yīng)該是越小越貴,一般的,忒貴不了。沉?xí)核终f,也不是哪出那玩意兒?看出人老了,跟他兒說話也賠著小心,這可不是原來那個邦邦硬的爹。我沒言聲兒,還真不知道哪有賣的。

我們幾個盟兄弟,當(dāng)初拜把子的時候,老大列了幾條,頭條就是,對爹娘不行的,不帶玩。不是說我對爹娘有多孝順,別人家老人稀罕個貓狗的,咱這老爺子不好喜那個,對心思的是拉車耠地的牲口,最待見的是馬匹,一輩子了。這是一個緣由,主要是眼下咱有這個條件,花錢不多,買個老爺子樂和。那幫盟兄弟不也是嗎,有給爹媽買金貨的,有買按摩椅的,還有買代步車的。咱也買,買個各色的。

依我這點兒膿水,能混得這么囫圇,那是老爺子功勞。以往,他在特定情境下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多年來,總是直接或間接地影響我。比如有個場景,不知嘛時候,就在我腦子里浮現(xiàn)一回,那個畫面極具沖擊力,我爹遠古斗士般的英姿,足以讓我豪氣一輩子。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對于我爺兒倆,掉過來說也行。從記事起,我往大處長,他往老了變,我?guī)缀踅?jīng)歷了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加上表伯這些年的補充,爹從小到老的形象,在我心里更加豐滿。

表伯是爹的表哥,長爹一歲,他們關(guān)系最好。爹身上我未知的好多東西,大多是從表伯嘴里聽來的。有時同著爹說,爹不在時跟我們也說。我小時候,有的愛聽,有的不愛聽,表伯可不管這個,嘴角泛白沫,可勁兒往外擂。

生產(chǎn)隊的時候,隊里像樣兒的大車,就爹那掛,一轅兩梢的三大套。駕轅的是匹白馬,安靜沉穩(wěn),最得寵。里梢是匹小個頭黑紅騾子,肯下力但勁頭稍差。外梢是匹干草黃兒馬,有勁兒卻毛躁,沒少挨鞭子。實際上,要不是爬坡較勁的夾當(dāng),爹輕易不動鞭子,盡管他鞭法多樣,耳朵根一打一個準(zhǔn)。平時只用短促、雄性的口令,就可以讓畜牲順服。有時牲口不著調(diào),爹會粗野地呼喝叫罵,趕上我在車上,心都跟著一顫一顫的,就想,罵街有嘛用?它又聽不懂。

鞭桿子是怎么攥爹手里的,我不知道,再早還沒我。表伯知道,他和爹一塊兒長起來的,爹的嘛事兒他都知道,你像他就知道爹好喜牲口尤其是馬,打小兒就是。想想,還真是,平時爹嘴里的好多話題,大多跟牲口有關(guān)。記得有那么一回,那時我上著小學(xué),他問我姐姐,當(dāng)然也包括我,你們猜,天底下嘛聲音最好聽?大姐、二姐搶著回答,有愛聽這個的,有愛聽那個的。我想說過年的鞭炮最好聽,整掛放的那種,但我沒說。爹說,告訴你們吧,豬吃食湯湯湯,狗吃食呱唧嘴,城里人聽了準(zhǔn)反胃。只有馬吃草最受聽,任你青草、干草,梗子、葉子,嘴唇一裹一裹送進嘴里,牙齒一切,空、空、空、空,有點攏音,聽著渾身松快。他還說,黃豆、青豆都是好東西,煮著香,炒著也香,但都比不過料豆,料豆知道吧?也就是煮熟的黑豆,它是喂牲口的上好精料,尤其是牲口槽溝縫里躲著的黑豆粒,馬嘴勾不出來它,它混合了各種牧草的氣味,經(jīng)過牲口嘴膩磨,不光是香,更是好吃。

表伯還跟我們說過,隊里有幾個人,老早就惦著這根鞭子,不過后來有個事,讓他們斷了念想。那是一年的秋后,隊里的一頭黃牛有了病癥,肚子鼓脹溜圓,光磨牙,不倒嚼,總是臥著,毛都戧了。爹到后,繞著黃牛轉(zhuǎn)了兩圈,貓腰,按按牛肚子,拍了幾下,嘣嘣的。隨后喊人去割韭菜,說越老越好。其他人被差遣著,把牛頭吊在槽杠上。韭菜經(jīng)熱水汆燙過涼后,爹挽起衣袖,抓大把韭菜,滾成一團,送入撬開的牛嘴里,一直捅到喉嚨。黃牛掙扎著兩眼一閉,咕嚕,一個圓球順著脖子,慢慢滑下去了。轉(zhuǎn)天,黃牛排出一大團黑綠的穢物。撥拉開,長長的韭菜葉子,散亂地絞裹著一大片白色的塑料膜。

調(diào)養(yǎng)幾天,黃牛又下地了。

表伯常來我家串門,到現(xiàn)在也是。我小時候,他一來,我叫聲表伯,就去了別的屋待著。他就說我忒萎,不跟我爹那陣兒。一說起這個,表伯更閉不上嘴了,家里人都成了聽眾。他和我爹初小同班,白話的都是那時的段子,我在別的屋都能聽見。有回先生提問,2加2等于幾?他回答是22。又問他5加5呢?他說是55。小孩們都樂了。先生沒樂,走到我爹跟前,揚手虛晃了一下,我給你個二瓜子!爹趕忙一縮脖。先生是本村的,論著是爹的叔輩。叔說,再不好好上,拉了全班的后腿,看不找你家去。我爹小聲說,咱班又不是豬,還分前腿后腿?小孩們樂得更響了。叔一扭頭,瞪著他,你說的嘛?爹趕緊說沒說嘛。

別看爹功課不咋地,但有那么一年,好學(xué)生的榮譽,讓爹拿手了。先生在課堂上表揚了他,說他把撿到的兩毛錢上交了。那時的兩毛,老中用啦,買鹽粒可以吃一個月。小孩們頭一回聽到拾金不昧這個詞,當(dāng)時還都不懂是嘛意思。先生叫爹談感想,他“噔噔噔”走到黑板前頭,瞅一眼同學(xué)們,左腳抬下,右腳抬下,狀如踩高蹺,吭哧半天,突然一聲,下回?fù)炝诉€交!貓腰“噔噔噔”跑回座位。那天下學(xué)的路上,小孩們分到了幾粒糖豆,你爹給的。

前些年爹和幾個不錯的在家喝酒,表伯提起那兩毛錢,爹就著點酒,吐露了實話。怎么來的?偷奶奶的,總共偷了五毛。上交了兩毛,手里剩下三毛,這三毛,一毛買了糖豆,給同學(xué)分了,獨吞了兩毛,日后自個買了吃食。后來奶奶老說,是放錯了地界兒還是怎么的?爹聽她念叨過好幾回。有人問,你那是耍的哪一出呢?爹晃著杯,喝酒喝酒。

初中我是自動升的,不用考。我成功地沿襲了家門沒有文化人的傳統(tǒng)。尤其是數(shù)學(xué),聽不懂,學(xué)不會。說我笨吧,語文也沒費勁,一考準(zhǔn)是前幾名,我的作文,好幾次被當(dāng)成范文在班上朗讀。教數(shù)學(xué)的那個老師,頂看不上我,在課堂上總說有人偏科厲害,再厲害你還能當(dāng)作家嗎?……他也不點名,連挖帶損的,不是一回兩回。別看他不點名,同學(xué)們也都知道是說我,有人就悄悄地瞅我。我也十三四了,好話歹話我聽得出來。我承認(rèn)數(shù)學(xué)不行,但我絕不是刻意偏科。他一說,我就委屈地低下腦袋,眼里包著淚,鼻子都要貼課桌了。在家里有時想起這個,我不由自主地喘氣就粗了、快了,拳頭也攥緊了。這事我想好了,下次他要是再那樣說我,我就罵他一句——臭娘兒們嘴!當(dāng)時我肯定是哭著說的,然后扯起書包,沖出教室,出門時使勁摔那扇破木頭門,學(xué)我不上了。

一直到我真的不上學(xué)了,我設(shè)計的那個場面,也沒出現(xiàn)。當(dāng)然,不是他發(fā)了善心,是我害怕他,不敢。

這事家里人我誰也沒告訴,就那么一直憋著。別說這個,小學(xué)時挨的欺負(fù)多了,我都忍過來了。有回上著課,不知怎么給睡著了,同座推醒我,說老師讓你把黑板擦了。我懵著頭就上去了。當(dāng)時門開著,女老師和校長在外面說著什么。我抄起板擦,左涂右抹,飛了一身粉筆末。等老師進屋,立馬瞪起眼來了,指著黑板問誰干的,同學(xué)們都往我這瞅。我剛要說話,她指著我,你出去!隨后又說,課不上了,自習(xí)!那天,我在教室外,一個姿勢站了多半節(jié)課。這是輕的,有時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地回家來,還得背著爹。娘見了就問,我光抹淚,也不言聲。她一準(zhǔn)是那句說了八百遍的話,窩囊廢,怎么就不隨你爹?哪怕趕上一半呢!

沒囊少氣,一陣陣的我是暗著急,可又學(xué)不來爹的艮巴勁,你像爹小時候,都趕上大人用了。他個人就講過,有一回,給生產(chǎn)隊看瓜的爺爺鬧病,要死要活的,家里人前前后后,緊著忙活,瓜地就顧不上了。到了晚上,我爹揣塊玉米餅子,拎把鐮刀,摸黑去了瓜地……我二姐問爹當(dāng)時多大,他說跟老小現(xiàn)在差不多,十二三吧。老小就是我。二姐說那還不嚇哭了?爹說不怕是瞎話,瓜棚不遠就是一片亂墳崗子,這響一下,那響一下,一會兒這么個音兒,一會兒那么個音兒,天黑,嘛也看不見,你也不敢看,這一宿啊,害得我天快亮了才睡著。我爹嘬囗煙說,事后我問過你爺,你爺說甭理它,它們頂多鬧一鬧你,不會真害你。后來你爺作古了,也成了它們當(dāng)中的一個,我就更沒有怕頭了,到現(xiàn)在,我還真沒怕過嘛。

煤油燈底下,我真的假的寫著作業(yè),耳朵支棱著,他們說的每句話我都沒放過。往下,我家的情況是這樣,每回爹說完類似的話題,娘別管干著嘛,是織著蒲包,還是搓著麻繩,準(zhǔn)是拿眼掠著我,非得單另找補一下,看看你爹,咱也這個歲數(shù),嘛事學(xué)著點,不剛硬點,長大怎么頂家過日子呢?就會說我,怎么不說我姐姐她們呢?我都不帶瞅她的,我膩歪她。膩歪她嘛?都膩歪,膩歪她讓我去供銷社買鹽、買醬油,膩歪她讓我去鄰居家借東西,膩歪她家里來了串門的,讓我喊這個叫那個……她膩歪人的事忒多了,我一生氣都想不起來了。

有一年隊里有戶人家娶媳婦,娘讓我過去,她說,老大不小的,學(xué)著給人家打打下手忙活忙活,要不以后咱家有事,誰給咱幫忙呢?這種事我最怵頭,根本就不想去,要不是爹去給隊里買牲口,我才不去呢。

我們那兒有個習(xí)俗,當(dāng)然我也是后來聽說的,娘家親戚喝到最后,廚師要做一個拿手菜,由忙活人端上桌,客人掏個三塊二塊地賞廚,賞錢由忙活人們買煙抽。當(dāng)時,我不知道有這么個例兒。那天我就是去當(dāng)個端菜的,那盤菜炒熟后,有個忙活人告訴我,你就說是最后一個菜,大廚給加的。有過經(jīng)驗的,都明白這話的意思。我哪知道這里邊的事,不就是上個菜么,何況我都端那么多盤了,我都沒走腦子,忙火火端屋去了,撂下盤子嘛也沒說就出來了。外邊的人問我給多少錢?我說嘛錢?還嘛錢,不告訴你最后一個菜了嗎,戚得打賞。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的意思,就沒言聲。幾個忙活人都是大人,他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說我軸頭木耳說我廢物雞說我窩囊廢,都是不好聽的。廚師也會抽煙,可人家沒說嘛,只說算了算了,又不能回屋要去。當(dāng)時我窩著淚,特別憋屈,比打我一頓都憋屈。那天的喜宴,我沒坐席,悄不聲回去了。

院里,娘問,都吃啥好吃的了快說說。我沒理她,往屋去了,心里特別恨她,都怨你。我還恨那幾個損我的人,要是我爹在場就好了,管保沒一個嘴欠的,他們都怵我爹一頭。我爹沒練過把式,但村里人都知道,他手黑,抄起嘛是嘛,打小就那樣。

我上初二的那年,生產(chǎn)隊散了,家里分了七畝地。爹尋思那匹轅馬用順手了,打算買下來。下野的隊長說,我是沒意見,不過還得問問其他社員。轉(zhuǎn)天,隊長回話了,說有人通不過,都得抓鬮。爹問誰不同意我找他說說。隊長打著哈哈說,你也別問了,反正有人。

本來,爹說這個鬮由他來抓,他說跟轅馬待膩乎了,到時,那個紙團準(zhǔn)跟個馬糞球一樣,骨碌著往他手里滾。結(jié)果抓鬮的頭天晚上,我都睡著了,他主意變了,非讓我抓。我吭哧著說不想去,怕抓不上。他坐在炕沿上,一下一下?lián)嶂业哪X袋,小聲說,沒事,抓去吧,抓上更好,抓不上也不怪你。長這么大,爹這么對我說話的時候不多。

第二天,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站了好多人。輪到我家的時候,我紅著臉跑到桌前,手伸進箱子里,觸碰到好多小紙團,那群擁擠的小球像馬牛騾子的舌頭,摩挲著我的手指。我不知挑哪個,捏捏這個,捏捏那個,最后一閉眼,心一硬,使勁捏了個,跑回來遞給我爹。

爹摳摳索索打開紙團,我揚脖瞅著他的臉,問抓上了嗎?很明顯地,就看見他的嘴唇抿緊了,鼻孔張大了,眼眉網(wǎng)起來了,喘氣都粗了,突然張口,噴出好多臟話!個個的還有心嗎?都你媽讓狗吃啦?這些年你們哪家沒用過爺?shù)能??哪家爺沒給受過累?跟爺作對,有種你站出來,看爺不宰了你的……

我不知道他罵誰,聲音震得我耳朵山響,那眼珠子一瞪老大,我都看見血絲了,他親娘祖奶奶地卷了好久。

多少我聽出了一些眉目,爹的憤怒也帶動了我的情緒,我尋思,誰要接話搭茬兒跟爹干仗,我站那瞅著,爹要是占上風(fēng),我不言聲,要是爹吃了虧,我肯定拔闖,給爹遞磚頭。

臨了也沒答腔的,爹氣得臉色青黑,呼呼地喘。完事一拽我的胳膊,急聲說,走!家走!

到家,爹炕上一躺,兩手墊著腦袋,雙腿在炕沿下當(dāng)啷著,瞪著屋頂,也不說話。娘問抓上了嗎?我從爹口袋里拿出那張紙片,遞給了娘。她看著紙片,待會兒說,不也挺好嗎,起碼大車還抓上了。她瞅著呼呼喘氣的爹說,快別喪氣了,哪能都可著你的心氣來。

都怨我這個臭手,杵在炕邊,我特別自責(zé)。爹呀,咱家沒牲口,這車,往后我駕轅。

誰也想不到,緊接著,爹跟酒摽上了,地里的活大撒把,成了甩手掌柜的。喝醉后就念叨那匹轅馬,也念叨那兩匹梢子。娘數(shù)落他,罵他,急了還打他。這陣兒的爹,不還口,不還手,原先那個人不見了?,F(xiàn)在想想,那是爹最黯淡的一段時光,生產(chǎn)隊一散,他的心勁兒就泄了,鞭子沒了,魂也跟著丟了。

好在娘和倆姐姐都能干,學(xué)著別人家,下種、管護、收割,自然,產(chǎn)量也高不到哪去。少了頂梁柱,土地也不作勁。

這個學(xué)打早我就不想上了,只不過以前娘那兒通不過。現(xiàn)在趕上地里用人,這回一說,娘不言聲兒了,就算同意了唄。趕巧,這個節(jié)骨眼上,八旺跟我干了一架。讓我的輟學(xué)變得更加理直氣壯。

八旺是我同桌,功課跟我一道號的。他愛玩,但有個毛病,愛玩吧,個人還不帶玩意兒,光用別人的,東西一到他那兒,沒完沒了不撒手,弄得我沒玩的,空著倆手爪子,覺著一節(jié)課特別長,但他長得胖,我怵他。

那天他又這樣,擱以往,東西肯定是到他手了。結(jié)果我沒鳥他,泥模把在手里,蔫玩。他壓著聲音說盯著點,下課辦你。他這一說,我就有點膽虛,但還是硬著嘴說,誰怕誰?

一下課,我連跑帶顛地上廁所,實際上當(dāng)時我不是特別憋得慌,我想的是,八旺要是不去廁所,沖突不就避免了嗎?有點躲他的意思。結(jié)果八旺嘴里喊著啥追我。在廁所門口,我站下了。他一上來就罵我,罵我娘??赡苁悄锿馕逸z學(xué)的態(tài)度增強了干架的膽量,我表現(xiàn)得絕不是平常那么。我心說話了,敢惹我,明天我就不上了,你行嗎?我還了他的嘴,也罵他娘。他還罵我姐姐,我也罵他姐姐。他罵我一句,我罵他一句。同時他還側(cè)過身,用膀子抗我的膀子,我也抗他的膀子,他抗我一下,我抗他一下。那天我倆抗了好半天,后來他先停下了。他一停,我也停了。他指著我的腦門,說哪天走單了再說。我也指著他的臉說,到哪兒也不怕你。我想,他要是不停下,我就跟他抗下去,反正我不會比他少抗一下,爹平??傉f的那句人不狠站不穩(wěn),用這倍兒提氣。我還想著,真要是動了手腳仗,我就踢他,踢他的胖肚子,管保讓他疼得蹲下起不來,我娘做的鞋,幫子厚底子硬,全村有名。這會兒,我有點不那么膩味娘了,好像她就在旁邊,給我站腳助威。

這次對抗,圍觀的同學(xué)可能認(rèn)為是平局,但我還是認(rèn)為,我勝了。以前在班上,別人欺負(fù)我,打不重我不言聲兒,我怕一反抗,他們下手更狠,打疼了咧著嘴我就哭。實際上,和八旺對抗時,一點都不疼,還有點刺激,跟爹打我是兩種勁。噢,原來打架就這意思!

轉(zhuǎn)天我沒去學(xué)校,真不上了,八旺你一個人撓墻去吧。不過離校時有個事讓我后悔,就是沒當(dāng)面罵那個娘兒們嘴老師,相信借著干架激發(fā)出來的亢奮,我覺著還是有這個膽量的。到現(xiàn)在,我一身的力氣和莊稼手藝,都是從那以后打下的底子。

爹有時來地里轉(zhuǎn)轉(zhuǎn),一家子都不答理他。他愛站在我旁邊,背著手,看我笨手笨腳地忙活。有時他告訴我,這活應(yīng)該這么干這么干,我也不理他。待一陣兒,他覺著沒嘛意思,要不就是酒蟲子勾的,沒趣地走了。我遠遠地盯著他,果不其然,在溝邊地沿,他一把把揪著青草,不用說,準(zhǔn)是又喂那匹轅馬的,盡管它換了新主人。

趕上爹稍微清醒點的時候,我也大著膽子說過他。娘也說,整天醉棗一樣,貓尿怎么就那么好喝呢?你就喝吧,種子錢都讓你喝沒了,還像個過日子的嗎?你要是疼苦娘幾個,趕緊戒了。

爹揪著頭發(fā),小聲說,我倒是想戒,戒不了啊!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抄起酒來,老覺著不是我自個喝,也不知道是誰喝,我一直盯著逮它,就是逮不著……

有一回,爹在堂屋,守著半碗咸菜條,幾個烤煳的紅辣椒,又喝上了。半夜我醒了,肯定是他山南海北、馬啊牛的把我嘚啵醒的。我在里屋說了句,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這下好,惹鬼了,沖我就卷上了。我怕他過來打我,沒敢再言聲兒。他高一聲低一聲地罵我,沒完沒了,卷得人一心火。我渾身抖了,喘氣也粗了,胡亂穿上衣裳沖進堂屋抄起酒瓶子就給摔了,我讓你喝!轉(zhuǎn)身闖出屋門。

我在家里的玉米地躺了半宿。

天亮后,娘她們下地干活,二姐說,昨天你跑了以后,咱爹哭了,說一家子都不待見他,個個兒的翅膀都硬了,逮誰都敢跟他乍刺兒……

這個階段里,我胳膊腿見粗,心勁也漸長,自認(rèn)為有點家里頂梁柱的意思,爹在我面前,變得也不那么可怕了,以前他的拳頭巴掌,我早甩脖子后頭去了,別說我爹,外人咱也不怵。

入冬前各戶要給麥地澆水,家家出人盯著,按順序來。抽水機是大隊的,每畝收幾塊錢電費。那些天抽水機晝夜無休,“嗵嗵嗵”的聲音在夜里能傳到村里。排到我家的時候,已經(jīng)半夜了。我是提前扛锨下的洼,當(dāng)然,爹早已喝得睡二門子里去了,即便他沒醉,我也得往前沖,我都半大小子了。

挖田埂,堵渠口,該挖挖,該堵堵,一通忙活,我身上熱騰騰的,沒覺出初冬的寒涼。星光下,銀亮的水流漫灌到麥田里,泥土喝,麥苗也喝,“嗞咕”作響。暗夜里,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咳嗽,應(yīng)該都是澆地的人。那晚,可能是在洼里待的時間長了,我沒覺得怎么害怕。

天光初現(xiàn)時,水渠里“汩汩”的流水聲減弱了,后來沒音了,斷流了。抽水機還在“嗵嗵”。我不知怎么了,拎锨順著溝背,面向來水的方向,磕磕絆絆往前走。幾垅地過去,水聲又有了,近前一看,溝渠圍堰,水流被改道,流向別人家麥地。

有個大人正在地里忙活,我告訴他,我家還沒澆完呢。

他說,你們好幾家都把我漫過去了,插了我的個。

按順序,他說得沒錯,他應(yīng)該澆在我們幾家之前。可到你的個了,為嘛見不著你家的人影呢?水可不會等著你,又想不耽誤覺,還不想排個,你來的就是時候?

小麥在澆越冬水期間,家家個頂個盯著,生怕錯過排序,讓別人搶了水口。

我說,我家只剩下一小點了。

他說,要是讓你澆完了,你的下一家接著澆,我就總也挨不上個了唄?——等我澆完再說吧。

這人原先也是我們隊的,多少有點肉頭,人緣不怎么樣。他這么一說,我很生氣,又想不出反駁他的話,真想拿鐵锨拍他,當(dāng)然,我肯定不是他對手。我想家走把爹叫來,又怕那驢脾氣惹出大事。

那人揮著锨忙這忙那,也不理我。算了,不跟狗種毛吵了,盡他澆,等他完事我再過來。

晌午我回來后,抽水機不響了,那狗種也不見了。

遠處,電工在抽水機跟前忙活,我走過去問他怎么不澆啦?他說你看河溝里還有水嗎?我才注意到,河溝底部是泛著黑亮的泥漿,沒水了。再看狗種家的那片地,也是勉強澆完。

今年夏天沒下幾場雨,河溝里水不是很多,這些天抽水機沒黑沒白地吞吐,有多少水都不夠麥苗喝的。那狗種應(yīng)該是注意到水位了,故意搶在我前頭。水養(yǎng)育莊稼,等于說他搶了我家的糧食,我還是毛嫩哪,爹那句人不狠還真是站不穩(wěn)。

甩下一畝多沒澆,沒敢跟娘說實情,不過她也沒給我上好聽的。

以往,水多得溝滿壕平,誰先澆后澆都好說,這回不行,狗種的惡行讓我是真生氣,超過了娘兒們嘴老師,我沒有爹打架上門的本事,心火窩得特別難受。

不知過了多少天,是個后半夜,我醒了以后,越想越氣,說嘛也睡不著了,這股氣助著我,跑到南場把狗種家的柴火垛點了。柴草一著,多日的憤懣,從胸腔里泄出去了,同時又很害怕,急著往家跑,那火可別連帶了旁邊的。

這個事,家里外邊,我誰都沒說。

說實在的,要光是澆地的事,我頂多黑下往他家扔塊磚頭子,誰讓他平常就不得人呢。

擔(dān)心了一陣子,嘛事沒有,心又撂下了。

那狗種知不知道是我的事,我不清楚。偶爾碰面,眼珠子要把我錐出血來,就欠齜牙了。他肯定懷疑是我干的,不過也沒問過我——這都無所謂,他真要是打我,我絕不能吃素,也學(xué)著我爹下死手。

當(dāng)娘把一打錢票扔在炕上時,爹愣怔了一下,抬起腦瓜子,哪來這么多錢?娘說瞅嘛瞅?買牲口的,天天跟丟了魂似的!

錢票紅紅綠綠,幾塊的都有。

娘走了一天,后半晌進的家,鬧半天是到姥家門上借錢去了。我姥家在郊區(qū),舅們條件多少強點。娘摘下頭巾,說本想著等日子好點再買牲口,你看他容得你嗎?

爹的話開始見稠,沒話搭拉話,屋里屋外,出來進去,好幾趟,也不知他要干嘛。

晚飯,爹沒喝酒。

五天一個集,牲畜交易,要到縣上的大集。早早地,我跟著爹出來了。到這,牲口市上還沒幾頭。初春的清晨,有些清冷。

找了個向陽的地方,爺倆啃起了干饅頭。這塊場地,在城西的一塊灘地上,稀稀拉拉豎著些許雜樹。

眼瞅著,一匹一頭的各類牲畜,陸續(xù)被鄉(xiāng)民牽到了市場上。太陽兩樹高的時候,大小不同的、壯的弱的、毛色各樣的牲畜聚滿了場地,或站或臥,“哞啊”亂叫,糞尿味直沖鼻子。

穿行在獸群當(dāng)中,要是見著身型高大、雄壯健碩的馬匹,爹就站下來,前后左右一番打量,臉上現(xiàn)出“這馬要是我的嘛”那樣的表情,而后跟主人搭訕幾句,摸摸價格,不說買,也不說不買,扽扽我的襖袖,轉(zhuǎn)下一個。

頭一回我來這,才到時還新鮮,爹帶我轉(zhuǎn)了多少個來回以后,我就有點煩了,懶得動了。

爹說,要是走丟了,這百十里地,你可就找不著家啦。哼,嚇唬誰呀,我才不怕呢,鼻子下有個窟窿,我不會問哪。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爹又奔西南角那匹白馬去了。這家伙,頭顱碩大,腰腿都粗,典型的中原笨馬,毛色跟他原先那匹轅馬相仿,但是骨架還大,肌肉還足實,一驚一乍的,不太安靜。爹讓我邊上待著,別靠前。他卷著紙煙,圍繞白馬,盤了兩圈,隨后跟主人說,怎么著老弟?這都晌午了。

馬的主人是個年輕人,甩下頭發(fā)說,剛才不都跟你說了嗎?就那個價。

實在點,說個賣價。

一口價,沒挪意。

爹瞅瞅周邊,往他跟前湊湊,低聲說,咱都莊戶人,誰也別坑誰。年輕人直著眼神瞅著爹問,你嘛意思?

我是說,挺好的大牲口,怎么不養(yǎng)了?爹說著把他扽到一旁,腦袋貼腦袋,耳語了半天。也不知爹說的啥,那人煙頭一摔,就這么著了,按你說的價,牽走!年輕人往拇指上吐了口水,數(shù)著花花綠綠的票子,說讓你撿個便宜柴火。爹說,快識局吧,真要是窩手里,也就是個肉價。

臨回來,爹騎著大鐵驢,我跨前梁上,他不讓我坐后面。韁繩拴在后架上,連著那匹馬,一路上“呱嗒”“呱嗒”。

點數(shù)著?;貋淼腻X票,又瞅瞅院里的馬,娘一臉驚喜,說這么便宜,賣主傻瘋了。

爹說,他一點不傻。

那怎么稀爛賤的給你?除非馬有病。

這馬還真有毛病。

有毛病還買?

沒毛病這個價下得來嗎?

往下,爹這樣說的。乍一看,這馬我還真就看上了,寬胸脯,大蹄腕,膘肥體壯,駕轅拉車絕對頂戧。再細瞅,它有個毛病——愛尥蹶子。我怎么知道的?你看它的后腿,蹄腕以上的毛不順溜,都戧戧著。為嘛?說明它平時容不得身后有擋物,有就踢,有就踢,磕碰得腿上掛傷,等傷口結(jié)了痂,鐵皮了,再長出來的毛沒個順溜。再有肩畔,還有大胯,溜光水滑,根毛不少,表明它就沒上過套,沒拉過車。主人買時不懂局,到手又整治不了,不賤賣咋辦?

還真是,它后腿的一只蹄子總倒扣著,不這只就那只,像時刻準(zhǔn)備著。

轉(zhuǎn)天,爹把馬牽到大車前,引導(dǎo)著它向轅架內(nèi)后退,它倒是依著做了,當(dāng)?shù)闷疝@木,試著上搭腰時,這孽畜毛躁起來,粗壯的后腿揚起多高,踢得橫杠當(dāng)當(dāng)山響。爹抓把草,扔它前蹄上,白馬嘴唇抿抹幾下,干草抖動著進嘴了。再上搭腰,還那樣,差點踢著爹。幾番下來,車沒套上,把他累得夠嗆,出一腦袋汗。

一個揚著雪粒子的上午,爹叫上我,把馬牽到那片亂墳崗旁邊的荒地上。在杜梨樹上把馬拴牢后,爹安排著,從墳地里砍下好多野酸棗樹的樹枝。亂蓬蓬的枝杈,枝條上密布著干硬的尖刺,拿叉子挑到馬跟前,圍著它堆了一圈。爹吩咐我,到時把樹枝歸攏好,別散了圈。隨著他響亮的一聲“閃開啦”,便狠勁甩開了長桿鞭子。鞭花很有準(zhǔn)頭地炸響在白馬后腿上,它渾身一抖,扯緊韁繩,“咴咴”叫著翻起后蹄,一頓狂轟濫炸,踢得樹枝四下橫飛。爹左一鞭子,右一鞭子,牛皮燉馬皮,邊抽邊說我讓你踢,我讓你踢!根本就不讓它停下來。馬嘶叫著亂踢亂蹦,有血珠從它腿上滾下來。

那天,蒙著薄雪的開洼里,馬嘶,人喊,鞭子響,一直鬧騰了好久。

到后來,白馬的兩條后腿讓血染紅了,汗水洇濕了一身白毛,顏色加深了,沒一處不哆嗦。抽它一鞭子,它就在原地,小幅度踢跳那么一下半下,后蹄也不翻了。再后來,憑鞭子怎么抽它,它只是不停地上下點動著頭顱,垂落的鬃毛嘀里當(dāng)啷,四條腿彎曲打顫,交替著原地踏步,一泡黃尿,嘩嘩澆在泛起的暄土上,周圍的樹枝,沾的都是黑紅的馬血。

從那往后,再給白馬套車的時候,它站在轅架當(dāng)中,后腿打著哆嗦,很受擺弄,再也沒有翻蹄亮掌。爹說,牛打生,馬打熟,吊蹶的牲口就得收拾。等白馬用順手了,爹跟家里人說,挑這畜牲的當(dāng)初,我也沒根,像賭博一樣,押了一注。爹摔了酒杯,戒了。

那陣子,村里有成套車馬的人家還不多。農(nóng)閑時,爹帶著我,拉土拉磚拉沙石,掙運費,家里逐漸有了活錢。這一階段,是爹吃苦受累最多的時期,也是他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臉上又見了笑模樣,別說打罵,大聲吼我的情況也不多見了。細想想,那也是我的黃金時期,卸貨以后,車廂一躺,四仰八叉,晃蕩晃蕩,一身疲憊伴著高天上的白云,飄走了。爹說,有白馬跟你入伙,相當(dāng)于好幾個壯勞力,往后,我那三大套又有盼頭啦。娘也說了,攢上幾年,就給我蓋瓦房,張羅媳婦。

馬脖子下那掛銅鈴鐺,沒早沒晚,“丁零丁零”響在村道上。

看得出來,爹對待白馬,遠勝家里任何一個成員,就欠住牲口棚里。他說過,聞著馬身上的氣味,睡覺特別安穩(wěn)。還走著撂著給我灌輸養(yǎng)馬經(jīng),你像草膘料勁水精神,還有寸草鍘三刀沒料也上膘,再就是圈干槽凈牲口沒病……好多了,都是他嘴里出來的。

要不說呢,就沖爹這喜好,這回我非得把小馬牽家來,何況當(dāng)初因為我這臭手,錯過了轅馬,讓爹郁悶了好長時間呢……我都可以想象,牽著小馬的老爺子走在村里,人們看馬,他瞅人,臉上是樂的,心里更美。

打我記事起,爹那張臉,陰天的時候多,讓人提了心,我輕易不瞅。他對我在家、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得不言不語、不爭不搶非常不滿,視我為包軟蛋。一個剛硬的男人,怎能容忍面瓜的后代呢,自然少不了拳頭巴掌。他的做法,我是又恨又害怕,當(dāng)然也服。隨著年齡的增長,害怕的成分減弱了,信服的成分在增加,直到后來——我十六歲那年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對他的態(tài)度,變得更為折服。

本來,那天頭晌,天氣晴熱。趕上豐年,我家地里,放倒的麥個子一捆捆躺在地里,裝了一車又一車。臨近中午時,西北邊天氣上來了,水墨一樣的云團洇過來,夾雜著無聲的閃電。當(dāng)我們空車返回麥地時,有只野兔從馬腿下快速穿過,一下把馬給驚了,它撒開四蹄,風(fēng)樣狂奔,車被拽得顛上顛下,呼呼生風(fēng),連驚帶嚇,我爺倆都給甩下來了。

地頭橫著條土路,土路外面就是溝渠,雖不很寬,但水不淺,馬車要是闖下去,估計水面上嘛也看不見。

不好,要壞。我爹一殺腰,像頭豹子一樣撲上去……往下,用我寫過作文的筆描述那個畫面。

鉛灰色的天幕下,刺眼的閃電似金蛇狂舞,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中,一匹高大的白馬后腿直立,兩只前蹄高高揚起,長鬃獵獵,咴咴嘶鳴——一個精壯的男人,雙手死死抓住籠頭,被帶動著騰空而起……

那年,爹五十都出頭了。

電視里演過外國洋馬,真正的高頭大馬,后腿一屈,能輕松地站起來,前蹄一揚多高,跟玩似的。咱這笨馬,腦袋肩膀一般高,土里土氣,想不到,急了眼也會這一出。

如今,白馬早沒了,我們村也找不著一頭牲口了。村里和我歲數(shù)般般的,有的大小干著點買賣,大部分在本村或周邊的廠子打工,純種地的不多了。

我沒有干廠子搞買賣的路數(shù),一直做著土地工作。馬車運輸淘汰以后,爹幫著我,試著包地,一點點有了收益,嘗到了甜頭,越包越多,慢慢折騰大了,到現(xiàn)在十多年了。時下我種著一千多畝,種小麥、玉米、谷子,也種綠豆黃豆,主要是大田作物。

如今爹歲數(shù)大了,有時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趕上我給工人們安排活,他不摻和,背著手站那看著。如今想來,混到這份上,磕磕絆絆,著實不易。

包地的頭一年,因為上年種棉花的都賣了好價,我也隨著人們,種了幾十畝棉花。哪承想,當(dāng)年的棉花沒價,兩口子忙活一季,累個賊死不說,一攏賬,左刨右撩,嘴頂嘴。第二年,好多人家改種了其他作物。我尋思,上年沒價,今年應(yīng)該不會差吧,接著種。誰知當(dāng)年夏天雨水大,棉花棵子長得發(fā)旺,小樹一樣,就是不怎么結(jié)桃,到了賠得毛干爪凈,虧得我那口子哭了好幾回。兩個姐姐先后上門,有多有少地給錢。爹娘也來了,把棺材本都帶來了。我推著不要。爹眼一瞪,錐子一樣,拿著!借給你的,以后還我。

咱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難道當(dāng)個農(nóng)民都不稱職?那陣子,腦子亂哄哄的,理不出頭緒,就覺著有股氣在胸腔里窩著,四下沖撞。這股氣頂?shù)梦艺静蛔∽蛔?,我擰上了,不光要種,還要多種,就種棉花,除了種地我還會嘛呢?大不了重回二十年前。

抵押上我住的三間磚房,辦了貸款。

老天開恩,當(dāng)年給安排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秋后的大片棉田,像下了一場厚雪,摘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摘到入冬。趕上當(dāng)年種棉的少,價又高,我大賺了一筆。打那起,我是蘿卜纓子蘸涼水,起來了。我也看了,我爹那句人不狠站不穩(wěn),一句頂一萬句,往后不管有嘛難處,我都不會輕易認(rèn)。

土里刨食,得看老天爺?shù)哪樕?。大多年景老天爺都慈眉善目的,偶爾也鬧情緒、掉臉子。你像今年,先旱后澇,早期抽水澆地,后期泄水排澇,減產(chǎn)不說,七事八活,增加了不少工作量。自春上對老爺子提過買馬的事之后,這大半年,忙得腳丫子朝上,老娘那沒去過幾回,每次還都是速去速回,顧不上提買馬的事。別說買馬需要出門,那陣子,就連我們鄉(xiāng)的地界,我都沒出去過。

那天,老娘咧咧哭著來了電話,當(dāng)時我正跟工人們在地里忙活。她剛說半截,膠鞋來不及換我緊著往家趕,開著車想,這是摔哪了,還這么厲害呢?

家里,爹已被鄰居抱到炕上,他閉著眼,臉面姜黃,額角、手肘都搓破了,滲著血,怎么喊也不說話。

真是病來如山倒,一向硬朗也可說堅硬的老爹,在沒有外力的推動下,個人把個人放倒了。

最終還是大夫讓他睜了眼,只是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病魔給我換了個爹,臉斜嘴也歪。這也是從他倒下我第一次看見他睜眼說話。他軟軟地躺在床上,眼球混濁無光,嘴里淌著口水,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弱小聲音,像是回應(yīng)家人的呼喚。給他擦嘴,他扭臉躲開我,稍后又轉(zhuǎn)過頭來,用力睜大眼瞼,沒神的眼珠盯住我,沖我張嘴,說出來的是氣聲,如細絲,我努力分辨著,字是一個一個蹦出來的,連在一起是——你不說給我買個小馬嗎?

責(zé)任編輯:崔健

猜你喜歡
牲口
人畜共居的村莊
雜文選刊(2023年11期)2023-11-11 01:27:11
人畜共居的村莊
與護林老漢“明爭暗斗”
愛你(2017年28期)2017-11-24 22:47:37
人畜共居的村莊
人畜共居的村莊
動物的愛情
不識車軛
牲口屋
人畜共居的村莊
讀者(2013年2期)2013-12-25 01:56:38
怎樣防止牲口中署
中國青年(1965年16期)1965-08-20 04:03:00
岳西县| 得荣县| 潮安县| 南丹县| 虹口区| 呼图壁县| 百色市| 清水河县| 同仁县| 二连浩特市| 屏山县| 湟中县| 行唐县| 建湖县| 柳河县| 安图县| 嘉善县| 茶陵县| 宁都县| 明光市| 柳河县| 启东市| 大港区| 大竹县| 抚松县| 通许县| 林甸县| 华蓥市| 黄骅市| 当涂县| 汉寿县| 精河县| 沾化县| 绥江县| 新源县| 壶关县| 内乡县| 乐安县| 烟台市| 嘉定区| 承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