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鬧水的時候,老宅子的墻頭外面就是齊腰深的水。煤油燈的光亮引得螃蟹爬上土墻,掉落在院子里。我說,那可以天天吃大河蟹了,多解饞??!爺爺說,大水一發(fā),柴火比金子都珍貴,人們天天過“寒食”,等水退了還得過冬,螃蟹也不能生吃?。∥矣行┚趩?,那么多的螃蟹,只有流口水的份了。
我目睹了千軍萬馬挖河的宏大場面,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人工河流改道。以后,這條河再沒發(fā)過水。
溝渠縱橫,水網(wǎng)交錯,排灌站、揚水站、閘口,數(shù)不清的農(nóng)田水利基礎(chǔ)設(shè)施,在那個人拉肩扛生產(chǎn)力水平極其低下的火熱年代,建成了。人們唱著《東方紅》創(chuàng)造了人間奇跡。
不管怎樣,人們總是倚河而居的,不論是大河還是小河。
我小時候,河水洶涌而熱鬧,由西向東,轉(zhuǎn)向東南,而后繞村而過,像一條綠色的長龍,搖頭擺尾,偶爾還發(fā)出沉吟。差不多每年的夏天,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過后,所有連通它的溝渠,都把水齊刷刷地涌入它的懷抱,匯成強有力的水流,“嘩啦嘩啦”地喧鬧著,打著漩渦,連口氣兒都不喘,一直朝東南涌。
雖生在河邊,我對洶涌的小河也深感恐懼,水大的時候,多是貓在家里,不敢去河里撲騰,唯恐被水鬼抓去。而爺爺卻一直沒斷了往河邊跑,他惦記著河畔的田地。
秋天,枯水期到來,秋分前后看準了時機,抓住墑情,河灘地種上秋麥,沒啥特殊情況,來年的雨季之前,麥子熟了,收割了,入缸了。別小瞧這幾畝麥地,產(chǎn)量算不上高,但充當了相當一部分口糧,更重要的是,河灘地不算基本農(nóng)田的范疇,不用交公糧,除去成本都是自己賺的。
麥秋后,爺爺別出心裁,又種上了“白馬牙”,這品種不是優(yōu)種,生長期長,但是作為青棒子,吃起來特別香,不像現(xiàn)在的所謂水果棒子,雖然很甜,但沒有咬勁兒,一咬兩層皮。
到了秋后,頂著清霜,把棒子擗下來,套上騾子車拉到城里去賣,很快就一掃而光了。爺爺算過一筆賬,比賣糧食多掙不少錢。
爺爺?shù)某晒o鄉(xiāng)親們提供了范例,秋后的集市上,多了許多賣青棒子的地攤兒。后來,干脆在河邊搞起了批發(fā),弄得本來幽靜的小河,總得熱鬧些日子。
有喜有憂,有笑有淚,人生才完美。讓爺爺沮喪的時候,是雨季提前,大雨一連下幾天,剛出土不久的棒子苗,湮沒在一片汪洋之中。爺爺心急如焚,頂著大雨,披著雨衣,光著腳在田里排水。排水溝一連挖了兩條。一棵棵幼苗在水中忽隱忽現(xiàn),像極了落水的孩童,一浮一沉地在水中掙扎,爺爺?shù)男膽抑?,痛著,眼見著田里的水沒過膝蓋。
身后的小河變成一頭猛獸,黃色肌體扭動、顫抖,像是對爺爺?shù)臒o情嘲笑。
我8歲還不會游泳,一次意外落水,差點要了我的命。這引起了爺爺?shù)母叨戎匾?。不是有句話叫“老兒子,大孫子,老頭老太的命根子”嗎,爺爺?shù)木?,總要拿出一部分來,放在我的身上?/p>
暑期,每每到河邊,爺爺都要帶上我,河里玩耍一陣子,等暑熱消退,爺爺才忙他的農(nóng)活。我很快學(xué)會了游泳,而且長進很快。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水性依然很好,一般的水域,不在話下。
跟著爺爺捕魚摸蝦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河里不僅魚蝦多,河蚌、螺螄也很多。無需用大型的漁網(wǎng),提網(wǎng)子加上摸,便能解決一頓魚宴。
有一次,爺爺在河里一個猛子扎下去,便沒了蹤影,水面上甚至連一絲波紋都沒有,站在河邊,我嚇得渾身發(fā)抖,聲嘶力竭地喊“救命”。哪承想,爺爺在離我?guī)资椎牡胤匠霈F(xiàn)了,手里抓著一條大魚,向著我揮動著。
如果沿著河堤走下去,可以在不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片茂盛的蘆葦,風在葦叢中穿行,聲音質(zhì)感而強勁,有一種神秘感。葦葉成熟,爺爺會鉆到葦叢中,撿中間厚實的葦葉采摘,把葦葉鋪在田里,曬透,收起來,端午節(jié)包粽子用。將白豆煳熟,做成豆餡兒,與高粱米摻和在一塊,放幾粒糖精,頭天晚上和葦葉分別泡在兩個瓦盆里,第二天早晨,就可以包了。這種粽子甜香交融,妙不可言。葦葉是上好的外包裝材料,不沾餡,不油膩,離皮離骨,表里如一。每年,爺爺將曬干的葦葉掛在屋檐下面,除了端午節(jié)包粽子,年關(guān)蒸年糕、蒸饅頭還可以作鋪襯。
……
后來,小河幾乎荒蕪了,拖著沉重的病體,像垂垂老者,朝不保夕。不知從哪天起,河道里可憐兮兮的那點水,全都變成黑湯了,陽光灼烤之下,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沿著參差不齊的河床尋找到很遠的地方,也看不見一汪清亮的水。
爺爺望著這條曾經(jīng)生龍活虎的小河,整日地發(fā)呆。爺爺也鬧不清楚,水都去了哪里。河灘地不能耕種了,七十多歲的爺爺,也在父親和我的極力勸說下,很不情愿地“退休”了。
爺爺沒趕上全面小康的新生活,但他肯定不后悔。他心中的河流浴火重生,在這新時代,煥發(fā)出勃勃生機,身價倍增,搖身變作自然生態(tài)保護濕地。這里生物種類繁多,四季風景如畫,成了人們休閑、觀光、健身、娛樂的幸福樂園。
依河矗立著一座座高檔小區(qū),我早就搬了進去,享受著倚河而居的快樂……
家鄉(xiāng)的柳條筐
那天,鄰居小兩口兒給我家送來十幾個從老家?guī)Щ貋淼南銍妵姷聂兆?,順便把盛粽子的柳條淺子送給了我,說是他父親新編的。我仔細端詳著那個小巧精致帶著漂亮花紋的潔白如玉的柳條淺子,愛不釋手。這種質(zhì)樸的用具,簡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逝去的歲月,想起了家家戶戶都使用柳條編的家什的日子。
春天悄然來臨,報春的垂柳最先萌發(fā)出滿樹的黃綠,遙看柳條在春風中搖擺,綠意朦朧,絲絳婆娑。陽光一天比一天溫暖,春風撫慰下的家鄉(xiāng)的田野里,溝渠旁,綠得一天比一天深,一天比一天養(yǎng)眼。小河邊的垂柳那蔥綠蔥綠的枝條,可著勁兒地伸展著,低低地垂到河水里,調(diào)皮地在水面上畫圈兒。柳絮揚花之后,柳葉護著柳條迅速地生長之時,也正是村里手巧的鄉(xiāng)親們打“春條”,編柳條筐、柳條篩、柳條笊籬、柳條籃子、柳條淺子的時候。
童年的我們都猴淘猴淘的,爬樹如履平地。打柳條當然不在話下。村子周圍的小河邊、溝渠旁、池塘邊生長著數(shù)不清的大柳樹,伙伴們帶上鐮刀,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行。光著腳,“哧溜哧溜”飛快地爬上大樹,騎在樹杈上,用鐮刀把長得順溜的、粗細合適的柳條割下來,一把一把地卡在樹杈上,等夠了一定的數(shù)量,便打成捆,扔到樹下。
柳條打得差不多了,就把成捆的柳條收拾到一起,大家坐在樹蔭下開始給柳條去皮。這個活計,我們從來不用其他輔助工具,就手和嘴滿解決問題。拿起一根柳條,把根部剝開一截,把柳皮兒在柳條上纏兩圈,用牙咬住根部,手使勁往下一擼,“滋溜”一聲,柳皮完整地脫落,只剩下一根白光光的修長的柳條。去了皮的柳條兒細白純凈,很是水靈,在忽隱忽現(xiàn)的陽光下閃著光亮,用手摸上去,柔軟而濕潤,散發(fā)著一股柳樹特有的略帶苦澀的味道。剝完柳條,捆成若干個小捆兒,帶回家放在院子里陰干。
當然,叔伯們打來的成背成車的各類柳條要是去皮的話,就得用自制的專用工具了。把拇指粗的丫型木棍兒釘在地上,把柳條皮剝開,柳條卡在丫杈口底部,柳條皮分開來繞在丫杈上,使勁兒向后一拽,一根柳條就剝好了。大家齊動手,剝一車柳條兒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柳條曬得半濕不干的時候,就可以編各式各樣的柳條家什了。村子里頂尖的手藝人不多,我四叔算一個,最起碼我們家族要編柳條筐之類的,都找四叔。他編的柳條制品鄉(xiāng)親們都喜歡,拿到集市上,很快就會銷售一空,并能賣個好價錢。
編柳條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有耐心,頭腦還得靈活。要是編帶提梁的筐子,第一道工序就是做提梁。要挑選比較粗的柳枝,削去枝枝丫丫,形成光滑的一截柳棍兒,等曬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加工。柳棍兒的兩端各削出一個凹槽,然后蘸些水放在火上烤,一邊烤一邊掰,慢慢地使柳棍兒變成圓弧的形狀。這時用一段鐵絲,綁在兩頭的凹槽上,提梁就算做完了。下一道工序就是起筐底了。把挑選出來的粗些長些的柳條做經(jīng)條,短的細的做緯條。先在提梁的鐵絲上把一些粗柳條搭成骨架,接著一根一根地把緯條編進去。等筐底編完了,讓經(jīng)條都站立起來,繼續(xù)編緯條。由小到大,由里到外,一圈一圈編上去,直到一定尺寸后,收邊兒,鎖死筐沿。這樣一件既美觀又實用,令人賞心悅目的工藝品便誕生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里有不少用柳條編成的物件,籠筐子、餑餑淺子、篩子、笊籬、鳥籠子、蟈蟈籠子,大的、小的,方的、圓的,掛著的、坐著的,深的、淺的……各種各樣的柳條家什數(shù)不勝數(shù)。
曾記得,老屋門后頭的頂棚上,垂下一條鐵絲,下端有個鐵鉤,一直掛著個柳條編成的籠筐子,奶奶總是把一些糖果、糕點之類的稀罕食物放在里面,待年節(jié)的時候才拿出來給我們吃。籠筐子掛得太高,個子還小的我們只能眼巴巴地饞著。有時候,耐不住饞勁兒的我們也團結(jié)起來,偷摸地弄點吃。
現(xiàn)在,高科技產(chǎn)品早已占據(jù)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柳條制品只存留在記憶中了。
聽說家鄉(xiāng)的柳編技藝要申請非遺了,真心希望這項技藝能夠煥發(fā)青春,柳條制品成為人們喜愛的藝術(shù)品,成為父老鄉(xiāng)親致富增收的新門路。
春天又來了,柳條又綠了。鄉(xiāng)親們又開始了春天的勞作,用巧手編織,編織錦繡的小康生活,收獲滿滿的幸福。我期待著……
石紹輝,筆名老石頭,天津?qū)氎嫒?。作品散見于《天津教育報》《精短小說》《速讀》《阜陽日報》《老人春秋》《德州晚報》《天津工人報》《中老年時報》《今晚報》等報刊。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