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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燈

2023-04-29 04:51:14歐陽杏蓬
天津文學(xué)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曬谷蚊子

日出的時候,地里的莊稼漢們已經(jīng)汗?jié)耵W角,頭發(fā)短的,腦頂子上已經(jīng)閃出了微薄亮光,背上的衣服也濕了一片,貼在后背上,跟隨肌肉一塊兒運轉(zhuǎn)。東干腳的農(nóng)民,不喜歡戴草帽。尤其是男人,不僅不戴草帽,汗巾也不會備一塊。汗?jié)櫇窳艘律?,牽扯了行動,爽性脫了衣服,光著上身,什么蚊蟲塵土,隨便。女人講究一些,終究有愛漂亮的天性,年紀(jì)大一點,戴一頂黑頂黃邊的棕絲斗笠,在高粱地里、玉米地里、紅薯地里,忘乎所以地?fù)]動著雙手。年紀(jì)輕一點的,頂一塊帶著綹子的綠花白汗巾,偶爾捋起垂在胸前的一角擦擦臉,臉上是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子,不擦凈,會流進(jìn)眼里,會流到胸前。太陽從東邊出來,預(yù)告火熱的一天開始了。對于東干腳的人,日上三竿,是回家吃飯的提示。手頭還剩點活的人,手上的動作頻率加快了。

日落的時候,太陽像卡在了西山的平頂上。蒼茫之中,一片通紅,要把山頂半邊天熔化了。夕暮下的大地,染了一層淡黃的夕光,人的投影,被拉長了許多,也單薄了許多。天上鱗狀的、片狀的、絮狀的、肉瘤狀的、不可名狀的云,像燒紅的鐵。云間的陽光像金光一樣,道道射出來,還沒落下來,在半空里就消失殆盡,把天空的瓦藍(lán)襯托得更為深遠(yuǎn)。夜幕蒼黃,人們在地頭開始收撿工具,把邊上的草用手薅到一塊兒,不管老嫩,抱起來,小跑到附近的樅樹下,扔在樹根旁,把邊上的雜草蓋了起來。不忘回頭看看村莊,機(jī)耕路上、阡陌上、村口曬谷坪上,見不著一個人影。莊稼地邊土坡下的田野,已經(jīng)完全被山陰和暮色籠罩,綠色已經(jīng)染了夜色,一潭死水般烏青。

太陽落山,最肆無忌憚的,是蚊子。

蚊子藏在草里、水田里、山腳的犄角旮旯里,暮色一起,大地清涼,它們就飛出來,芝麻蚊子、長腳蚊子、花蚊子……一團(tuán)一團(tuán),在莊稼地里飛,在路上飛,在水面上飛,跟著人飛,“嗡嗡嗡”地,吵成一片。

在地里干活的人受了蚊蟲的侵?jǐn)_,干不成活了,一邊罵“今年的蚊子比往年多,還餓”,一邊扯過搭在籬笆上風(fēng)干了的汗衫穿上,也不扣扣子,敞著胸,背起鋤頭,不甘地回頭看一眼莊稼地,才輕緩地往水田方向走去。

農(nóng)民的算計,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

農(nóng)民的時間,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

農(nóng)民一心撲在田地里刨挖,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直到歸土前,還在想著一年的莊稼,還一門心思撲在作物上,還一門心思想著飯碗,沒有所謂的詩和遠(yuǎn)方,心頭在乎的只是春播秋收和溫?zé)岬囊蝗杖汀?/p>

東干腳,是農(nóng)民用了幾代人在南嶺山區(qū)扎下的一個楔子。

這個小盆地四圍都是山。北面的陽明山余脈像個“人”字,左邊一撇撇在了西邊,像一條蛇逶迤,也像牛背脊一樣平實,直接撇到了寧遠(yuǎn)縣城北面的仁河,與南面九嶷山的北向余脈相撞,撞出了縣城那塊谷地。西邊這一面山威嚴(yán)壯實,勢若奔牛,加之山上樅樹、杉樹成排成行,一年四季一片青色。早上的陽光讓樹林染了淡黃,加之林葉水汽,看起來滿眼明媚,到了日上三竿,林葉收了水汽,山林便顯出老氣,一派滄桑。到了太陽西下,陽光溜過山坡,遺留一片暗青,猶如淡墨。太陽似乎就墜在西山脊背之上,天空中的云朵,這時候也像收到了邀約,湊攏了過來,圍聚在夕陽之上,告別白天。

東邊的山是“人”字的那一捺,也是陽明山的余脈,直接捺到了新田的武當(dāng)山。東邊的山比較多樣和零散,給早晨的太陽普照大地留出了空間。東干腳后面那一堵墻一樣的山,石土混雜,巖石占了一小半,青石頭、石灰石、方解石……各占山頭。在山坡如亭,在山頂如船。捺到幾公里之外的朱家山,用一座不長寸草的巖峰做了總結(jié)之后,再往東就是適合杉木生長的黃土嶺。最高峰“馬腦殼”,峰頂上常年云霧繚繞,被當(dāng)作了氣象臺。天晴云薄,像一堆棉絮;天氣變化的時候,收集了四方雨云,黑壓壓的,大有摧城之勢?!榜R腦殼”起云了,東干腳的人從觀望、判斷,到手忙腳亂。十來里路,雨說來就來?!榜R腦殼”再往東,是完成了這一捺之后掉落的墨汁,山峰一座一座,互不相連。朝陽便撿了山之缺口,“太陽出山”便成了一句催人起床的俚語。太陽出山,排場很大,初大如輪胎,紅若火球,徐徐地,帶著計謀一樣地,斂收著光芒,先露一角,再現(xiàn)半輪。大家看著腳邊晶瑩的露珠兒,看著頭頂萬里無云的天青色,判定是個艷陽天。日上樹梢,光華撲下大地,柔柔和和,亮亮堂堂,帶了勁兒來了。

東邊的東舂水,西邊的西舂水,隔著一片二十幾里的山地,泛著波光,向著南邊的陽明山余脈奔流。它們在流過這片大地之后,在南邊山尾名曰“五百畝”的地方相會,之后舍掉了舂水之名,成了“仁河”,繼續(xù)向南匯入瀟水。兩河之間,村莊、水田、莊稼地、道路、阡陌交織,這片天地里的十?dāng)?shù)萬人口,靠山靠水,悄悄默默,生生不息。

山不巍峨,卻層層疊疊。

河不滔滔,卻彎彎曲曲。

山是那么堅硬,水是那么微弱。

唯有這里的人,不屈不撓。

放眼望去,鯉溪、永安、柏萬城、禮仕灣、壩子頭、雙井圩、柏家坪、鄭家、平田、清水橋……泥瓦村莊綿軟脆弱,都要趴在大地上了。正是難堪的時候,村邊的水田,河邊的垂楊,縱橫交錯的阡陌,生機(jī)盎然的莊稼,拼出了生活圖案,如一面大旗,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傳接,一代一代人維持,煙火味道在天底下彌散開來,悲涼與溫潤交替,希望與四季糾纏。天還是天,不會悲憫人間;地還是那塊地,如同畫布,繡著農(nóng)民的不屈。螻蟻一般的人前赴后繼,咬著牙關(guān)灑著心血,推著生活向前。

我是懼怕白天的。

白天的勞動無止無休。除了田里除草施肥耕種收割,地里也是刨挖不盡。偶爾抬起頭,看到的是莊稼,是山林,空氣含含糊糊得裹人,讓人有種莫名的窒息感。然而,人狂躁,卻沒有想法。大家都釘在這塊土地上,就算是清水橋圩日——忙忙碌碌趕場,也是帶著任務(wù)的,看不到世界的變化,或者,收不到外界傳來的消息。四周的山像一堵一堵墻,各種走向的山,在這片大地上組成了一個迷宮。大漢的舂陵侯在這里繁衍生息不過三代,便一意帶領(lǐng)子民北遷,回頭的人都沒有一個;大唐的大歷在這里設(shè)立縣制,僅僅是維持了三個年頭,便無疾而終,至今尋無可尋……

王侯可以一走了之,衙役可以一哄而散,而在這里落腳生根的先民,卻不折騰了,野草一般,把全部家當(dāng)、希望和生命與這片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白天不得閑,黃昏也不得閑,什么人約黃昏后,可能只是十幾里外小鎮(zhèn)上年輕男女的浪漫。村里人踩著暮光回家,也不得閑,挑著豬草,或者摟著柴草,不能甩著兩條胳膊晃蕩兩只空手而歸?;氐轿荩u、鴨、貓、狗、豬,都要伺候。點上燈,在廚房、雜屋、豬圈一頓忙,鼎鍋的米飯熟了,燈也搬到堂屋中間的飯桌上,一家人看向燈的時候,一天的事情,才算清了。

男人吃完飯,會在大門口的石墩子上歇歇腳,默默然卷上一根煙,對著月亮消遣。

愛喝酒的大伯父,把小酒桌搬到門口的空地上,省了燈油,趁著月光,一個人自斟自酌,一個人嘆息,一個人咂摸,或者什么也沒有想,只是身體太累,發(fā)一下懵而已。

其他喜歡飯后閑聊的人,有的洗澡了才趕往曬谷坪,有的還輪不上洗澡,摸上一條澡帕,一邊走一邊揮著趕蚊子,趕向曬谷坪,來“打話平伙”(聊天)。

月光里的曬谷坪鋪滿銀輝,柔柔的,像極了一個水波平靜的池塘。

人湊在曬谷坪邊緣,或坐著,或蹲著,或站著,像極了蛙或鴨。

他們湊在一塊兒,各人發(fā)布各人的見聞,把所有的小道消息在這里公布一遍。只要家里有女人叫喚,回去了,就不再出來。每個人都辛苦,聽了幾個消息,心滿意足,疲倦就起來了,兩桿煙都頂不住。這個時候,巴不得有人叫喚,好有個理由大大咧咧離開。而一個人離開后,另外一個人也似乎記起了什么事,要趕緊去做,也走了。

人一散盡,田里的各種蛙鳴蟲叫“嘰嘰”“呱呱”“哇哇”混在一起,像洶涌春潮般覆蓋過來。

昌盛在跑廣東之前,為了湊路費,賣給了我一筐子舊書——他上學(xué)用過的教材:《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外國文學(xué)作品選》《文學(xué)概論》《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二十幾本,算作二十元。我以為撿到寶了,好說歹說向父親討了二十元——父親說這一堆書只能值十元,裁了做煙紙可以勉強(qiáng)用一年。我答應(yīng)過昌盛,自己又沒得其他搞錢的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向父親討要,說除了可以卷煙,還可以讀。父親似乎被我這個“讀”字打動了,管它有沒有用,讀書總比圍在曬谷坪邊上和大家“打夸夸”(瞎聊)強(qiáng)。書到手,我異常興奮,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還特意在《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里找到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小學(xué)就讀過,而且,這詩寫的就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地理風(fēng)景。再讀一遍,心里還是激動,感到親切。再讀其他的,好吧,有的字認(rèn)識,有的字不認(rèn)識,它們連在一起,我一時半會兒就讀不懂了。我知道這些作品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但讀不懂,感受不到作者寓意,也領(lǐng)略不到詞藻的美,就越讀越乏味,枯燥之后,就是煩躁,從屋子出來,自己卷上一根旱煙棒——煙絲是我父親用菜刀切的,粗大得像面片,劃上火柴點上,抽一口,那一頭還能著火。

門外遍地月光。

放眼望去,大地像個無邊的湖面。

四邊的山嶺,像碼頭,堆滿了蓋了篷布的貨物。

那些模模糊糊的村子,大大小小,像泊在湖邊一動不動的船。

田野中間的苦楝樹,像水文標(biāo)志桿。

村前的石板路,像鐵甲,閃著清冷的光。

草叢里,蟈蟈、土狗子已經(jīng)一聲響一聲斷,要打烊了。

稻田里,田埂上,青蛙偶爾會叫一聲,像往湖里投下了一顆石子,響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也偃旗息鼓了。

龍溪河從柳林里出來,過了橋底,在橋前的灘頭鋪了一攤閃閃的銀光,嘩嘩地,奔向舂水、瀟湘。

河水的浪花像白楊樹在風(fēng)里翻動著銀葉子。

田野、土堆、林子、山嶺,在月光下默哀一樣,靜得人心一片蕭瑟。

天空里幾抹形態(tài)各異的云朵,不再隨風(fēng)而動,像魚的標(biāo)本一樣掛在了那里。橢圓形的月亮,像落在水面的一瓣梨花。

附近的莊稼地鬼影憧憧,分不清是籬笆、豆角、高粱,還是墳塋上的黃楸樹。那里是各種傳說、各種故事的發(fā)源之地,陰暗和月光各占一塊,詭異不可測。我擰身回頭看身后的東干腳,風(fēng)水林之下,東干腳像一只蛻皮的蟬,我屋子里的那盞油燈,像鬼夾眼的星星一樣微弱幽遠(yuǎn)。

我像一只孤獨的蟲——瓢蟲、椿牛,或者其他什么蟲,反正,我覺得自己不是泥土里的蟲,蚯蚓、土狗子之類。我不喜歡黑暗。我喜歡這無邊寂靜,喜歡這浩渺月色,我喜歡星月滿天——然而,今夜只有一枚橢圓的月亮。

正在我意興闌珊的時候,在遙遠(yuǎn)的西南大山下的舂水邊上,看到了一盞燈,像星星落在地上。

那里有一架木橋,叫寡婆橋。

西舂水在大水田邊上帶起一番綠意,龍一樣向南進(jìn)發(fā)。

河上的鄭家院子的泥瓦如龍在月夜里留下爪印。

月已向西。

在茫然和模糊的夜里,居然還有一盞燈,像一瓣桃花一樣神秘,像一個彈孔一樣隱藏著故事,像一個故事一樣埋伏著傳奇……

但它和我一樣寂寞。

月亮在天空里是否寂寞,我不知道。

月宮里的嫦娥是寂寞的。

千山起伏的舂陵大地會不會寂寞?

舂水邊上的那盞燈并不能給我溫暖和希望,我身后的那盞燈亦不能照亮我前行的路。在這片天地,在最含混不清的時候,總會有一盞燈,不是指明方向,只是給人一點亮光,不至于絕望。就像我們無休止地勞動,談不上豐功偉業(yè),但一定有創(chuàng)造。為一日三餐,為心有所系,為一生平安,我們愿意日復(fù)一日,不怨勞累,不怕麻煩,如一根燈芯插在大地之上。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xiàn)居廣州經(jīng)商,散文自由寫作者,有作品入選《中國作家網(wǎng)精品文選:燈盞·2019》《燈盞2020: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xué)之星”原創(chuàng)作品選》,獲湖南省2020年度副刊作品年賽銀獎、湖南省2021年度副刊作品年賽金獎。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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