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運(yùn)蓮
夕陽金黃的余輝中,一個精瘦的老人扛著獵槍,槍管上掛著一兩只有著彩色羽稚的野雞或者一只灰兔,運(yùn)氣好的時候是一只穿山甲,從山腳下穿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向村莊走來。一條健壯的黃狗跟在身后,時而停步嗅嗅青草,時而撒歡追追蝴蝶。老人不時故作生氣地吆喝:“大黃!跟上!”夕陽把一人一狗涂抹得金光燦燦,喜氣洋洋。
村口,老人、孩童像迎接凱旋的戰(zhàn)士一樣熱情地圍攏上去,老人們說:“要——得,又有野味吃了?!泵C物的毛再單手拈拈重量,老人說:“老冬,今天的肥!”孩子們你推我擠,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摸又不敢摸,雙眼鉤子一樣地盯著擺在地上的野東西,看不夠似的。如果是一個半大小伙子,一定會把手伸向挎在冬嗲嗲肩上的獵槍,邊摸邊說:“冬嗲嗲,今天打了幾銃就打中了獵物?槍給我看看行不行?”冬嗲嗲慷慨地把肩送出去,槍就到了小伙子手中。奶奶們總不忘提醒一句:“老冬,槍里有沒有火藥???”冬嗲嗲一拍纏在腰上的布袋,說:“老嫂子,放心,火藥在這里!”七嘴八舌的聲音又響起來:“冬嗲嗲,您說說,今天是怎么打到的?”“不講了,不講了,我得回家做晚飯了?!倍青切χ?,提著上獵物要走,一張笑臉卻是掩蓋不了的喜悅和自豪?!岸青?,您就說說吧?!焙⒆觽儾灰啦火?,跟著冬嗲嗲屁股后面邊跑邊說。奶奶們笑著說:“真像是抬著飯粒的一群小螞蟻?!倍青怯谑沁呑哌吚L聲繪色地說:“今天這只灰兔狡猾,我一槍打去,它卻蹦得老高……”“野雞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它飛得再快也沒有我的槍快,‘呯的一聲……”
夜幕降臨,鳥兒歸巢了,雞鴨回窩了,家家戶戶燒好了晚飯,大人們圍桌吃起來。孩子們喜歡端著飯碗,夾半碗菜,拿一雙筷子,走到屋檐下或者聚在曬谷坪,一個個站著邊吃邊聊天。聊著戰(zhàn)爭電視劇情,聊著晚上要不要一起用手電筒照青蛙,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冬爺爺今天又打了什么獵物。
當(dāng)端著空碗回家經(jīng)過冬嗲嗲的屋門口,往里一看,問一句:“冬嗲嗲,兔子剝皮了嗎?”“野雞明天拿到集市上去賣嗎?”……里屋,昏黃的燈光下,冬嗲嗲獨(dú)自一人坐著吃晚飯,兩個菜碗,一小盅酒放在矮桌上。矮桌由一個桌面,四周柵欄式的框架組成,里面放一個大大的水缸,是湖南鄉(xiāng)下家家戶戶盛水必不可少的廚房家具。近幾年,鄉(xiāng)村通自來水后才漸漸廢棄掉。那時大黃守在冬嗲嗲身旁,及時接住冬嗲嗲拋下來的肉骨頭或者一坨米飯。聰明的大黃知道每家每戶吃飯的時間,挨家挨戶地鉆飯桌底下啃骨頭,撿吃掉的米飯,把地面舔得干干凈凈。孩子們喜歡它,還刻意把骨頭留下來等它來吃,家庭主婦打掃屋子時如果發(fā)現(xiàn)哪個角落里還有一塊骨頭,抬頭吆喝一聲:“大黃——”不一會兒,大黃就奔跑進(jìn)來,叼著骨頭躲在屋檐下啃起來。農(nóng)村的狗從不需要狗糧,同姓的一個小村子往上五輩,都是一家人。一村一狗,狗吃百家飯。
五十歲左右的冬嗲嗲一人一狗過了好幾年。他一兒一女,女兒遠(yuǎn)嫁,兒子外出打工,逢年過節(jié)家中才熱鬧起來。
聽奶奶說,冬嗲嗲的女人在三年困難時期時得水腫病去世了。那時她剛好生了第三個孩子,營養(yǎng)嚴(yán)重不良,全身一按一個坑。白天,冬嗲嗲帶著兩個大孩子出集體工了,女人和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躺在床上。半晌,回來時發(fā)現(xiàn)大人孩子都沒了。孩子半個身子被壓在女人身下,嘴角殘留一絲血絲;女人下嘴唇咬出了帶血的齒印,手雞爪一樣扳著床框……女人要救孩子,可連翻身的力氣都沒了。
冬嗲嗲冷鍋冷灶,一人一狗地過著。自我懂事起,我就見慣了冬嗲嗲家一人一狗,外出打獵時一門一把鎖。
突然有一天,奶奶說冬嗲嗲家有女主人了。女人四十多歲,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女人長得精明能干,身上收拾得干凈利索。大家都為冬嗲嗲高興,奶奶說:“有個女人,回來有口熱飯吃,才算有個家啊!”女人很勤快,熱情開朗,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冬嗲嗲天天喜笑顏開,白天干農(nóng)活或者上山打獵,夏天的晚上喜歡搬一把躺椅一張矮凳到曬谷坪乘涼,和女人一人一把蒲扇邊搖邊聊。孩子們也紛紛從家中搬來矮凳,排排坐,數(shù)天上的星星,看月亮在云層中藏貓貓。最高興的是聽冬嗲嗲講故事了,聽著聽著,女孩子嚇得用雙手捂住耳朵,嘴里喊著不要講了,好嚇人?。∠乱幻?yún)s又把手移開,問小伙伴后來又怎樣了?因為冬嗲嗲講的故事非妖即鬼,在三面是山,點(diǎn)著油燈生活的農(nóng)村有一種呼之即來的現(xiàn)實(shí)感。冬嗲嗲的女人笑著說:“不怕,不怕!你們冬嗲嗲講鬼(謊)話。”
聽奶奶說,女人的命也苦,帶來的那個兒子沒出生,親爹就意外死了。家里還有一個大兒子,結(jié)了婚,兒媳容不下他們母子,前幾年嫁到楊家大院開診所的赤腳醫(yī)生家,過了幾年好日子。不料,赤腳醫(yī)生誤診斷送了一條人命,惹上了官司,被抓走坐牢了。女人只得再嫁。
女人一開始的夫家姓白,所以大家叫那個男孩小白,聽說有十二三歲了,只是長得個子小。沒親爹的孩子可憐,沒上過一天學(xué)。跟著干干農(nóng)活,再大一點(diǎn)就外出打工了。
大黃也老了。老得只剩皮包骨時,大黃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冬嗲嗲把它埋在自家菜地,此后,冬嗲嗲不再養(yǎng)狗。
女人為冬嗲嗲兒子張羅了婚事,自家的小白外出打工,也帶女朋友回家過年了。日子一天天好起來。
小白在白家是分得有田地的,自然要回白家蓋房娶妻,女人和冬嗲嗲就常來往白家。冬嗲嗲往白家一擔(dān)擔(dān)送米,送紅薯,送自家釀的米酒。慢慢地,女人回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了。興許年紀(jì)也大了,不愿來回奔波了。
又一次,冬嗲嗲從女人白家回來,喝得滿臉通紅,第二天便臥床不起。他,中風(fēng)偏癱了!
那年,我已經(jīng)師專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冬嗲嗲應(yīng)該也六十好幾了吧。農(nóng)村老人沒有體檢的條件,興許他早已高血壓,是不能喝酒的。癱瘓在床的冬嗲嗲神志清晰,每當(dāng)村里人倚在門口喊他一聲,他擺擺能動的那只手,凄涼地說:“感謝了!我命不好!”
我返校上班前,遞給奶奶十塊錢,拜托奶奶給冬嗲嗲買些吃的。那時,我月工資四百多。后來,聽奶奶說她上街買了十塊錢方塊紅糖。冬嗲嗲聽說是我買的,一邊說好孫女,一邊大口大口地嚼著,喀嘣喀嘣,就像吃豆子一樣。當(dāng)我聽奶奶轉(zhuǎn)述冬嗲嗲說的話時,老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農(nóng)村兒女養(yǎng)不起一個癱瘓的爹!老人自癱瘓后,兒女非打即罵,就盼他早死不拖累自己。
兒子叫木匠來村里為老人做棺材的那幾日,老人表現(xiàn)得很安靜,天天請求看一眼棺材做得怎么樣了。棺材完工上漆的當(dāng)晚,冬嗲嗲抱著他的獵槍,飲彈自盡,結(jié)束了悲苦的一生。獵槍掛在床頭墻上,火藥在柜中??蓱z癱瘓了半邊身子的老人晚上是如何一步一挪地從床上滾到地上,撐著身子打開柜子,找到火藥,怎樣復(fù)雜的心情撫摸著跟隨著自己大半輩子的獵槍,然后扣動了扳機(jī)……
如果冬嗲嗲活到現(xiàn)在,也就是80多的老人,四世同堂——大孫子生了一兒一女。可惜,他沒這命。
(注:嗲嗲是湖南方言,稱呼祖父或泛稱祖父級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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