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前,付強敲門進來。他穿著攝影馬甲,背著佳能相機,手里拎著一瓶白酒,露著兩顆向外突出的門牙,咧嘴沖董仙生樂,問董仙生:“去不去喝酒?市里來一哥們兒,特崇拜你。賞個光?”付強愛喝酒,酒友眾多,三教九流。
董仙生正凝神聚氣,急著趕本周的社論,沖他揮揮手,說:“別糊弄我。崇拜我?那真是瞎了眼。我可去不了。印廠等著印刷呢,就缺這篇社論了。你可得少喝點,別耽誤了正事?!?/p>
“我啥時候耽誤過正事,放心吧您嘞?!备稄娬f。
沒想到,董仙生的社論還沒寫完,就聽到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推門進來的是慌里慌張的副刊編輯小何。遇到急事,她的兩腮就紅紅的,像是涂了一抹夕陽?!安缓昧瞬缓昧?,大事不好了,總編,你快去看看吧,付強被人打了。被人打得那個慘啊,慘不忍睹,慘無人道,慘絕人寰……”她一緊張,特別愛濫用成語。
董仙生放下筆,問:“別急別急,慢慢說,咋回事,他剛走沒多久,估計菜還沒上齊呢。咋就打起來了?”
“總編,我也不知道呀。我就見他躺在對面飯店門口,臉上、頭上、身上全是血。圍了好多人。我也沒敢上前,就跑回來搬救兵了。”小何捂著起伏不定的胸口。
董仙生只能把社論放下,和小何一起下了新聞樓。飯店門口圍著幾個人,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著。小何撥拉開圍觀的眾人,喊:“閃開閃開,受害者單位領(lǐng)導(dǎo)來了?!?/p>
滿臉血跡癱在地上的人,一看就是付強,他疼得咧著嘴,兔子牙更突出了,卷曲的長發(fā)亂糟糟的,攝影背心也大敞著。付強看到董仙生,立即來了精神,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胳膊并不聽使喚,軟軟地耷拉下去。董仙生扶住他,關(guān)切地問:“誰打的?”
他低下頭不說話,一臉的憤憤不平。
旁邊有人說:“羅三,羅三打的,早跑沒影了?!?/p>
董仙生和小何,攙著他往廠醫(yī)院走。廠醫(yī)院離飯店也就二百米的距離。他不住地哼唧著,不住口地罵罵咧咧:“媽的,這小子不講道理,不講規(guī)則,君子動口不動手?!?/p>
小何小聲說:“他本來就不是個君子。誰不知道他是咱廠有名的小混混,有名的渾不懔。大家見了他都躲著走,唯恐沾上包?!?/p>
好在,只是皮肉傷。護士給他消炎包扎。董仙生埋怨他:“你招惹他干啥?”
付強委屈地說:“我沒招惹他。是他招惹我?!?/p>
小何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驚呼道:“付強,你的相機,你的寶貝相機呢?”
董仙生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除了這個傷痕累累的家伙之外,他最珍貴的佳能相機卻不在自己身邊。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他經(jīng)常說,可以奪他的命,但不能要他的相機。
提到相機,付強才顯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傷和憤恨,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說:“被那小子搶走了。媽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下三爛,這種不要臉的人,這種渾蛋小癟三?!?/p>
“他為啥搶你相機,還打你?”小何問。
付強萬般無奈,只好道出實情:“唉!我不是等著市里的哥們兒嗎?班車晚點了,他遲遲不來,我閑來無事,就在飯店大廳里照相。你們還不知道我這毛病嗎?閑不住,到哪兒都想拍兩張,就想聽聽快門咔咔響的聲音。我就隨便拍了幾張。沒承想把那小子拍上了。他就沖過來奪我相機。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護著相機,不給他。然后我們就扭打起來。我這體格,他那年齡。我哪兒是他的對手,他媽的,出手那么狠,幾下子就把我打蒙了,搶了我的相機揚長而去?!?/p>
董仙生建議他們直接去派出所報案,讓民警解決問題。
小何幫腔說:“對對對,有事找民警。誰都拿他沒法,他爹都管不了他。他還經(jīng)常威脅要把他爹打殘?!?/p>
付強卻撓著頭,堅決不去報案。他倒也不隱瞞自己的理由,說:“你想想看,跟一個渾蛋打架,多不光彩,多丟人啊,多沒出息呀。這話咋說得出口。”
董仙生拿他沒辦法。付強并不是廠報社的正式人員,只是借調(diào)過來幫忙。原先的攝影記者調(diào)走了,董仙生選中了付強。付強是動力站的人事員,卻并不愛好本職工作,酷愛攝影,想拍出大場面的攝影作品,一直想調(diào)到報社來當(dāng)攝影記者。這一次,動力站的主任想在人事員崗位安排一個人,便順勢賣了個人情,把他打發(fā)到了廠報社。主任笑著說:“希望你能飛黃騰達,我也能跟著沾沾光?!?/p>
從醫(yī)院出來,付強沒有回報社,而是回了家。告別時,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董仙生有些心痛。當(dāng)天下午、第二天一整天,他都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的晚上,他突然拎著一瓶酒到了單位,臉上的兩塊創(chuàng)可貼十分顯眼。他擠出笑容說:“我就知道你還在單位,你要是以后不當(dāng)個部長書記啥的,都對不起辦公室的燈光?!?/p>
董仙生說:“你看看,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這張嘴啊,一個字——貧。”
付強嬉笑著說:“我就這德行,你還不知道啊。”
這次付強沒有拉著董仙生去飯店里喝,而是買了熟食,在辦公室擺開了酒場。付強沒有抱怨自己挨了打,受了多大的傷害,傷了多大的自尊,他耿耿于懷的是他的佳能相機,他惡狠狠地說:“我得把相機要回來。這個兔崽子?!?/p>
董仙生給他出的主意,什么讓派出所的民警去嚇唬羅三,什么找羅三的爸爸之類的,都被他一一否決。他說:“你這是按正常的邏輯出牌,他是個正常人嗎?根本不是?!?/p>
一向樂觀的付強變得十分憂郁,說:“我想了一晚上,我想明白了。對付這種渾球,就得直來直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繞彎子。你越繞彎子,他越嘚瑟。你越說他胖,他就喘得越厲害?!?/p>
“那你打算怎么辦?”
“打架?!?/p>
董仙生詫異地盯著他,問:“又要打架?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沒有,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不是我的主意,是那渾球的,他說,想要回相機,就得把他打趴下、打服了。在他這種人眼里,拳頭能解決一切問題,其他的都免談。”付強喝一口酒,好像成竹在胸。
“你答應(yīng)了?”
“當(dāng)然啦,還能讓一個壞蛋嚇倒?這可不是姓付的作風(fēng)?!彼孕艥M滿地說。
“就你這樣子,這體格……”董仙生懷疑地看著他說。
“打不過也得打。寧可站著死,不能跪著生。”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高談闊論似乎格外真實可信。
“你打算怎么應(yīng)戰(zhàn)?”董仙生從來不相信付強有這個能力。
“我沒有那么傻,那么倉促。那不是自找倒霉嗎?我得給自己留下充足的準備時間。時間是我定的,周日傍晚,在生活區(qū)北邊的那片空地上。我制定了詳細的計劃,你聽聽,給我提提意見?!笨磥?,他今天來喝酒的目的,就是要討論一下他的計劃。他拿出一張稿紙,向董仙生介紹他如何在三天的時間內(nèi),增強信心,鍛煉體魄?!拔颐刻煸绯?點起床,到學(xué)校操場先跑個800米,然后練習(xí)單杠、雙杠。晚上練習(xí)拳擊。”
董仙生覺得付強這是盲目自負,他是那種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人。更為滑稽的是,付強自己覺得這像是一次壯行,而董仙生卻憂慮重重,對要回相機的前景絲毫不樂觀。但董仙生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付強,到現(xiàn)場去為他助威,為他壯膽,其實更多的是替他擔(dān)心,想著怎么給他收場,打掃殘局。
與董仙生擔(dān)憂的場景基本一致。周日,生活區(qū)向北50米,有一片空地,這是征下來準備蓋招待所大樓的。四周濃密的麥子簇擁著雜草叢生的土地,安靜地等待著收獲的到來。殘陽如血,映在付強的側(cè)臉上,倒是頗有一番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之美。董仙生站在他側(cè)后方,用隨身帶的相機,留下了這個動機無聊卻表面高尚的瞬間。
羅三姍姍來遲,后面跟著兩個斜著肩膀的小伙子。羅三似乎剛從一場好夢中醒來,松松垮垮的,打著哈欠,一副很不耐煩的表情。他冷眼瞄了一眼付強,又掃了一眼董仙生,揶揄道:“真行啊,還搬了救兵。”
付強氣勢上不輸對方,說:“少廢話。相機帶了沒?”
羅三陰陽怪氣地說:“大宋,讓他看看。你就配看一眼啊,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拿走了。相機究竟是誰的,還不知道呢?!?/p>
羅三的鄙視激發(fā)了付強的斗志,他挽了挽袖子,精神抖擻地挺直了腰板。董仙生附在他耳邊提醒他:“實在不行就趕緊撤。千萬別犯傻?!?/p>
付強志在必得地說:“放心吧?!?/p>
算了,打架的過程就不再詳述了,因為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言說、可以樹立起付強高大形象的,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簡單而粗暴。而付強自然是犧牲品。他再一次輕松地倒在了羅三的鐵拳之下。即便如此,付強仍舊心有不甘,懷著鐵一般的意志,倒在地上的他,嘴角流著血,掙扎著對羅三說:“再約一個時間,我一定能把你打倒。”
羅三顯然對他的邀約失去了耐性。他氣惱地說:“沒工夫和你玩?!?/p>
付強拽著羅三的褲腿,絕望地嘶喊著:“不。還我的相機?!?/p>
羅三用腳踩著他的胳膊,說:“真想要回你的相機?”
“對?!备稄姳M量放大自己失真的聲音。
“好吧,那就成全你。要不顯得我不近人情?!绷_三想了想說,“你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我立馬就還給你?!?/p>
“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边€沒聽到什么條件,付強就迫不及待地答應(yīng)了。
羅三把腳挪開,撇著嘴,露出鄙夷的笑容,他知道,不管他提什么條件,付強都會答應(yīng)的。他揮揮手。旁邊一直在看熱鬧的、拿相機的小伙子大宋走過來,把相機遞給付強。
羅三說:“你放心,不會為難你。其實很簡單,我就想看到一個人的照片。你去給我照?!?/p>
付強痛快地說:“行。”對他來說,這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可是在董仙生眼里,那個傍晚是恥辱的,他都感到臉上滾燙滾燙的,他無法理解付強內(nèi)心的感受,他只是覺得,付強的立場有問題,輕易妥協(xié),是對施害者的放縱,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zé)任,所以,當(dāng)他再次攙著付強,向燈光閃爍的生活區(qū)走去時,覺得那燈光映在臉上熱乎乎的。可付強抱著相機,竟然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日本電影《追捕》中的音樂“啦呀啦”,好像根本沒有挨揍的事情發(fā)生。董仙生說:“付強,你不該答應(yīng)他?!?/p>
“為啥?我要回了我的相機。這是最重要的?!彼严鄼C抱得緊緊的。
“你不覺得恥辱嗎?”董仙生小心地問。
“沒有?!备稄娬f,“攝影有啥恥辱的。攝影是我的自豪和驕傲。”
董仙生說:“反正我覺得你不該答應(yīng),這是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p>
“我不在乎?!备稄娬f。
拍攝對象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桑名紅,維修車間的焊工。很顯然,這是個漂亮的姑娘,不然,不會成為羅三要挾付強的條件。還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叫桑紅的焊工,注定會有一段不尋常的情感之路。
一旦與攝影扯上關(guān)系,付強就忘掉了一切,失去了判斷力,熱情便無與倫比地高漲,董仙生覺得他的熱情盲目得一塌糊涂。因為打著廠報社攝影記者的旗號,所以付強有自由拍攝的便利,他可以出入任何地方,接近任何人。只要桑紅出現(xiàn)的地方,必定有一個身穿米黃色攝影背心,背著黑色相機包,挎著相機的長頭發(fā)青年男人,他圍繞著這個年輕的女工,不停地摁響快門。最開始的時候,桑紅極不適應(yīng),甚至有些羞澀和抗拒,她還對付強委婉地提出了抗議。付強對她解釋說,這是他的工作,也關(guān)系到全廠的宣傳大局,希望她能諒解,好好配合。慢慢地,桑紅也習(xí)慣了成為他的拍攝模特,甚至也慢慢地開始享受這個過程,當(dāng)看到他舉起相機時,還特意擺出專注工作的樣子。
第一次交給羅三照片時,付強在暗室里待了一個小時,很用心地洗了三張,黑白,十寸。照片上的桑紅正在收拾工具,地點是維修車間的操作間。透窗而進的陽光柔和地投射到她曲線優(yōu)美的臉上,光與影合理搭配,和諧而優(yōu)美。羅三盯著照片,看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后猛地捶了一下付強,說:“你他媽真牛?菖,那個詞叫什么……對,大師,你就是拍照片的大師?!?/p>
付強揚揚得意地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呀。我要拍出大場面,大視野,大格局……”
“我不懂大什么的,你拍好桑紅就是大什么局。”羅三打斷他。
兩人告別時,付強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問了一句:“你要她的照片干啥?”
羅三瞪了他一眼,說:“你管那么多干嗎?閑得蛋疼啊?!?/p>
付強以專業(yè)的態(tài)度認真為工作者桑紅拍照。在攝影藝術(shù)方面,雖然他是業(yè)余的,但確實有過人的天分。他的鏡頭下,桑紅的身影無處不在,在車間里的,在裝置區(qū)的;準備去維修場地的,完工后返回車間路上的;有搶修時的緊張有序,也有小憩時的輕松愉悅……桑紅的照片,除了到了羅三的手上,還時常出現(xiàn)在廠報上。董仙生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付強送到他手上的照片中,那個在焊花飛濺的陪襯下專注工作的姑娘就是羅三指定的拍攝對象,姑娘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董仙生才問付強:“這姑娘是誰?”付強毫不隱瞞道:“桑紅啊,就是羅三讓我拍的那姑娘?!?/p>
董仙生警惕地端詳一下報紙上的姑娘,再看看付強。
付強納悶地問:“你看我干啥?我又不是漂亮姑娘。”
董仙生說:“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p>
“啥意思?”付強不解。
董仙生說:“你還自鳴得意。你從來做事都不過腦子嗎?不細想想嗎?你明白羅三的企圖嗎?你明白這個姑娘的心思嗎?你隨意地把她的照片當(dāng)作籌碼給了羅三,你知道事情的后果嗎?”他越說越生氣,臉色難看地盯著付強。
付強把臉扭向窗外,等他轉(zhuǎn)回來時,董仙生以為會在他的臉上看到悔恨、委屈、失落之類的表情,可是沒有,他平靜如常,仍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反而勸慰情緒激動的董仙生:“你的想法不對,不切合實際。你是以你之心,度別人之腹。你心里滿懷著對某人的偏見,對某人固執(zhí)的成見。你怎么就能判定事情的后果?你怎么能預(yù)見這不是一個美滿的愛情故事?總編我告訴你,我怎么覺得,我是做了一件積德行善的大事呢。”
董仙生再不搭理他,覺得付強實在是不可理喻。但是他還是要盡到一個朋友的職責(zé),畢竟,他很欣賞付強攝影的才氣,他也很想把付強調(diào)到廠報社來,做一個名正言順的攝影記者。他說:“反正,我丑話說到前面。你適可而止,別中了羅三的圈套,著了他的道,到時可沒有后悔藥?!?/p>
付強卻依舊我行我素,一是他覺得人得講誠信,答應(yīng)的事情一定要辦好,另一方面,他也著實覺得桑紅是個非常好的拍攝角色,她能很快地融入他的想法之中,與他的藝術(shù)感覺不謀而合。所以,當(dāng)他滿足著羅三無理的要求時,也享受著創(chuàng)作的快樂。他樂此不疲,而且鍥而不舍,為了拍好一張照片,他要選擇最佳的拍攝角度,等待最佳的光線。他登上高高的塔架,從高處俯拍;他趴在地上,在最小的角度仰拍。他把身體架在管線之間,以高難度的姿勢,尋找著拍攝的時機……
羅三對于照片的要求并不是強制性的。尤其當(dāng)他收到了越來越多的照片之后,他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對付強的無理要求。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家墻上已經(jīng)沒有可以掛照片的地方了。但是付強絲毫沒有停止下來的意思,給桑紅拍照的理由似乎已經(jīng)變了味道,脫離了最初的軌道,他樂意在充斥著鐵銹、油氣、石棉等等味道的工地上,不知疲倦地尋找著一個身影,一個能觸發(fā)他靈感的敏捷的身影,而那個實在而飄逸的身影,早就和他厭惡的羅三,和他仍然心有余悸的疼痛,沒什么關(guān)系了。
但是,當(dāng)羅三不再僅僅欣賞照片上的桑紅時,事情的發(fā)展開始發(fā)生了變化。一天下午,當(dāng)付強再次在鏡頭中準確地找到桑紅工作的現(xiàn)場時,卻遇到了橫眉冷對的桑紅。看到樂顛顛跑來的付強,桑紅停止工作,和工友耳語了幾句。在兩個高大工友的陪同下,桑紅把付強攔下來,把他拉到一邊,憤怒地質(zhì)問他到底干了什么。
付強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說:“我,啥也沒干呀。我就是拍拍照?!彼穆曇粼絹碓降?,這陣勢還是讓他有些懼怕。
“你把我照片給誰了?”桑紅幾乎要哭出來了。
付強一時有些語塞,也是心中有愧,含糊答道:“沒,沒誰?!?/p>
“沒誰?”憂傷是充溢在桑紅眼眶里的淚水,“沒誰,羅三手里怎么會有我那么多照片,你說,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她手里拎著焊槍,如果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那把焊槍會飛到付強的頭上。
面對桑紅的指責(zé),付強無言以對。他強詞奪理地說:“我覺得那是在傳遞美……”
桑紅氣得轉(zhuǎn)身哭泣著離開,她給付強留下一句話:“不要再拍我。”兩個壯漢沖他揮揮拳頭,恐嚇?biāo)骸霸倥木蛿Q下你的腦袋?!?/p>
接下來的幾天,桑紅一直沒有在他的視野中出現(xiàn),在廠區(qū)四處奔波的付強,失去了拍攝目標(biāo),落寞而惆悵。等再次看到她,她開始躲避,沒有了任何以前兩人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付強不斷地被她的工友干擾,他們態(tài)度惡劣地驅(qū)趕他,明確地告誡他,不要再騷擾桑紅,不然就真的對他不客氣。付強明顯地感覺到,他與拍攝對象桑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令人愉快而享受的攝影季結(jié)束了。
從那之后,付強再沒拍到過勞動者桑紅。他并不甘心,屢次偷偷地試圖去接近桑紅,可桑紅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敏感,一旦有他的蹤跡,第一時間就能發(fā)現(xiàn)。這讓付強極度失落。董仙生發(fā)現(xiàn)了他工作熱情的衰減,提醒他,要好好地去拍片子。而且委婉地向他透風(fēng),部長對于付強調(diào)動的意圖,似乎有了活口。董仙生想,在這個好消息的鼓勵下,付強會振作精神,忘掉挫折,重新投入忘我的工作狀態(tài)中,因為兩年一次的全廠大檢修馬上就要開始了,這正是攝影記者發(fā)揮作用的關(guān)鍵時刻??墒牵缮墓膭顩]有起到他想要達到的效果。付強仍然為失去了一個拍攝對象而情緒低落。董仙生心急如焚,他翻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
酒精在慢慢地發(fā)揮作用。除了攝影,喝酒是付強的最愛。但是他的酒量一般,三杯酒下肚,話就稠了。他似乎忘記了剛剛遭遇的失敗,滔滔不絕地開始吹噓他是怎么為桑紅拍攝出無與倫比的藝術(shù)大片的,吹噓羅三看到桑紅的照片時,是如何被他的高超藝術(shù)水平折服的。他說:“就他那素質(zhì),哪兒見過這么高水平的作品,他都看傻了,呆了。他看到的只是個樣子,桑紅的樣子。可是我拍的不僅僅是人物,更是一個鮮活的靈魂,一個美麗的勞動者的靈魂。”其實董仙生并不想談桑紅和羅三,他是想讓付強盡快地忘掉他們。他不得不打斷付強幻覺似的言談,鄭重地說:“你能不能把他們徹底忘掉?”
付強向來不是那種固執(zhí)己見的人,他容易妥協(xié),他痛快地說:“我能,我當(dāng)然能?!?/p>
接著董仙生向付強說起了他的擔(dān)憂,說起了即將開始的大檢修,說起了他對付強的期待。
付強被董仙生的真誠感動,眼睛濕潤著道:“總編,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合格的攝影記者?”
董仙生點點頭。
“那我能不能調(diào)到報社來?”
董仙生說:“我看能?!?/p>
付強的情緒一下子被調(diào)動了起來,他拍著胸脯向董仙生保證說:“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負你的信任,做一個優(yōu)秀的攝影記者?!?/p>
雖然再沒有得到付強的照片,羅三卻不再找付強的麻煩。他正忙著追求桑紅。而付強也遵從了董仙生的囑托,把心思放到了已經(jīng)開始的大檢修之中,每天除了跑遍全廠各個檢修工地,反映施工進度、工人風(fēng)采之外,他就是待在暗室里,把每天的成果轉(zhuǎn)化成照片,登在每周三期的廠報上,張貼在工地的宣傳欄中。那些既真實又充滿了藝術(shù)感召力的照片,被大家爭相傳看。有一天的報紙,董仙生使用了一張工人在緊張施工的照片,主角是一個正在施焊的女工,女工戴著面罩,有一縷長發(fā)從安全帽中露出來。這張照片角度是仰拍的,焊花飛濺,與遠處圓圓的月亮交相輝映,極具藝術(shù)的張力和感染力。董仙生很滿意這張照片,他舍棄了慣常的多幅照片的排版方式,只使用一張照片占滿整個版面,有很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把緊張忙碌的氛圍一下子就烘托了出來。報紙出來之后,果然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贊賞,部長特地給董仙生打電話,贊揚了這種宣傳效果,董仙生趁機說:“部長,付強的才華和能力你也看到了,我們需要的就是他這樣的人?!辈块L說:“我同意?!倍缮涯菑垐蠹堉匦落佋谧约旱霓k公桌上,欣賞著付強的杰作,他越看,越覺得那個認真工作的女工很熟悉。他突然醒悟,立即打電話把付強從暗室里叫出來。剛從暗室里出來的付強瞇著眼睛,問:“啥事?我正忙著呢。”
董仙生指著那張照片問:“這是誰?”
付強掃了一眼報紙說:“誰呀?啊啊,我還真不知道,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畫面?zhèn)鬟f出來的訊息。”
董仙生說:“別裝傻充愣,裝作自己很無辜的樣子。你最好把心思完全用在檢修宣傳上。對你來說,這可是最最關(guān)鍵的時刻,不能有任何馬虎大意。如果有任何的閃失,失去了機會,你悔之晚矣?!?/p>
“我知道我知道?!备稄娭t卑地連連點頭。
付強為調(diào)到廠報社而努力工作著。他確實忘掉了桑紅,忘掉了令人不快的羅三,把鏡頭對準了工地上發(fā)生的每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每一個令人難忘的瞬間。距離檢修還剩兩天的那個上午,付強照舊在烈日的炙烤下,用長鏡頭捕捉著那些閃光的人物和畫面,突然,他的鏡頭凝固住了,他把鏡頭拉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有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們在減壓塔頂層的平臺上,他們在那個圓形的、狹窄的平臺上奔跑,確切地說,是在追逐。他無法分辨到底是誰在追誰,但是從桑紅飛散的頭發(fā),他感覺到了不祥之兆,脊背發(fā)涼。他急忙收起相機,慌亂地向減壓塔上爬。減壓塔高二十五米,有六層平臺。除了車間的操作工人,爬上頂端平臺最多的就是付強,他喜歡在黃昏時分,爬上減壓塔,在強勁之風(fēng)的陪伴下,把鏡頭對準廠區(qū)最西側(cè)高聳著的、熊熊燃燒的火炬,等待著夕陽緩緩落下,拍下火炬上的火焰與夕陽交相輝映的畫面。而每一次,他都會歇三次,才能順利地爬上頂端。這一次,疲憊、無力,還有恐懼,重重地墜在他的心里,他感覺身體沉重不堪,每上一級臺階都那么吃力。還沒有爬到一半,他突然聽到撕心裂肺的尖叫聲,眼前晃過黑黑的一個影子,有重重的東西快速降落。他扒著欄桿向下看,影子已經(jīng)落到了地上,攤成一個人的形狀。他驚出一身冷汗。立即就有人圍到了地上的那個人周圍,他猶豫了一下,繼續(xù)向上攀登。
在頂層平臺上,他看到了瑟瑟發(fā)抖、蜷成一團、失魂落魄的桑紅。
據(jù)桑紅對警察說,她不喜歡羅三,根本不喜歡,但是他卻對她窮兇極惡地窮追不舍,才發(fā)生了平臺上的那一幕,他逼迫她答應(yīng)和他戀愛。她嚇得慌忙躲避,拼命地奔跑起來,平臺上地方小,羅三又心情急迫,不小心掉了下去。按照警察的結(jié)論,這是認定的事實。也許還有別的猜測,但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桑紅是被其他人攙扶下去的,付強已經(jīng)虛脫,根本沒力氣去幫她,他自己腦子里一片空白,一點也沒有鏡頭感。等他緩過勁來,慢慢地向下走時,塔下已經(jīng)恢復(fù)了繁忙的工作場景,而他明顯地感覺到,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jié)裢?,身體沉重不堪。
檢修表彰會結(jié)束之后,宣傳部楊部長終于答應(yīng)了董仙生的請求,告訴他可以打報告辦付強的調(diào)動手續(xù)了。董仙生興沖沖地把付強叫到自己辦公室,把這個喜訊告訴他。付強卻憂傷地說:“我正想告訴你,我想回車間了。我不想再碰相機了。以前,我一聽到快門的聲音,就興奮,就有一股子要拍下整個世界的沖動??涩F(xiàn)在沒有,一點也沒有了。一聽到快門響,就有一團黑影從天而降,重重地砸我一下。痛,真的?!?/p>
付強徹底放棄了攝影藝術(shù)。雖然人事員的崗位已經(jīng)有人頂替,但他沒有怨言,寧愿去倒班。他把相機處理給了同事。他仍然喜歡夕陽西下的場景。但是他已經(jīng)告別了煉油廠各種面向天空的高高的煉塔,什么常壓塔、減壓塔、焦化塔……他無法再爬到塔頂去欣賞夕陽落下的壯觀景象,他恐懼攀登的過程。他習(xí)慣了在黃昏時分脫離下班的車流,獨自拐到西邊偏僻的小道上,停下來,支起自行車,抽上一支煙,看著遠處火炬上的火苗,耐心地等待著夕陽慢慢地墜落,與火苗漸漸地接近、重合,讓自己放松,完全沉浸在夕陽龐大的余暉中,讓夕陽把他的頭發(fā)、臉頰、衣服、自行車,通通染紅。
那之后沒多久,桑紅辭了職,據(jù)說去了張家口的一個小縣城。二十年之后,那個小縣城因為舉辦冬奧會而蜚聲海內(nèi)外。奧運會之后,休假之中的付強去那里旅游,在那里見到了一個中年女人,她在經(jīng)營一家度假旅館,歡迎四方來的賓客。他覺得那就是桑紅。雖然時光流逝,容顏已經(jīng)改變,可是他確信,那個笑容可掬的女人就是桑紅。他掏出手機,偷偷地給她拍了張照片,當(dāng)她的笑顏凝固在他鏡頭中的剎那,當(dāng)手機快門響起時,他突然意識到,那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過去,依舊清脆、悅耳。
原刊責(zé)編 馮祉艾
【作者簡介】劉建東,1989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等刊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全家?!贰杜诵帷贰兑蛔?,小說集《情感的刀鋒》《黑眼睛》《丹麥奶糖》《無法完成的畫像》等。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xué)大獎、孫犁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