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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失蹤案

2023-05-15 02:47:49海勒根那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黃毛小張

那場白毛風(fēng)雪下了半天零一夜,雪一停我們就接到多個報警,不是這家丟了牛羊群就是那家被刮走了馬群。這還不說,第三天傍午,烏諾爾嘎查的一戶牧民打來電話,說他父親額日斯下雪頭一天走的,至今沒回來,手機(jī)也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我們做基層民警的沒有哪戶牧民不認(rèn)識,額日斯不僅酗酒,而且是出了名的賭徒。前些年病懨懨的老婆終于受夠了他的氣,丟下三個孩子撒手往生去了。打那以后,額日斯更無法無天了。報警電話是額日斯的大兒子芒來打的,芒來十七八歲,因為這樣的家境早早地輟了學(xué)——事實(shí)上,額日斯的老婆走后,是這個半大少年在支撐這個家,領(lǐng)著弟弟和妹妹過活。

“他走時沒說干嗎去了?”我問。

“他拉羊走的,說去鎮(zhèn)上賣羊。”芒來說。

“拉了多少只羊啊?”

“十三只羊,是我?guī)退b的車?!?/p>

“沒準(zhǔn)又去賭了。”我安慰他。

“可是,可是拉羊車停在半路上了……”

我掛了電話,提上大衣,招呼警員小張,兩人忙不迭地開車上路了。

積雪得有一尺厚。去烏諾爾嘎查要走五十公里的水泥路,然后下道走六七里自然路,拉羊車就停在剛下公路的雪原上。我和小張查看了一下車況,油沒缺胎沒癟,估摸是雪深把車輪陷住了。裝羊的兩層車廂空空蕩蕩,駕駛室臟兮兮的,除了酒瓶子就是煙盒。小張翻了一下座椅墊,拾到一部廉價的手機(jī),電池早就沒電了。

額日斯家還住著蒙古包,旁邊沒完工的兩間磚房是額日斯老婆活著時蓋的,到現(xiàn)在仍擱置著。一輛老掉牙的“蹦蹦車”旁系著一匹棗紅馬,馬背上滿是霜雪,不遠(yuǎn)處有兩座牛糞垛也被白雪覆蓋著。聽到汽車聲,芒來鉆出蒙古包。

“啥時發(fā)現(xiàn)那輛車的?”我問芒來。

“下過雪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泵肀砬榫骄降亍?/p>

蒙古包里光線很暗,唯有爐火照亮著陳設(shè)??吹轿液托垼淼牡艿堋包S毛”像老鼠見貓似的躲閃到角落去了——這個十五六的少年可不是省油的燈,因為小偷小摸沒少踏進(jìn)我們所的門檻。氈包里有股烤煳的尿臊味兒,那是爐筒邊的一床被子發(fā)出的,上邊濕溻著一大片“地圖”。又瘦又小的妹妹烏日娜直愣愣地望著我和小張,蠟黃的臉色像蠟筆涂的??吹轿仪颇谴脖蛔?,她趕忙用身子擋了起來。

“這么說,你阿爸該是下雪那天晚上回家來的,把拉羊車停在半路了。”我從爐子里鏟了一塊火炭點(diǎn)了煙吸起來,煙霧隨著灰塵飄浮在一束光線里。

芒來低著頭不吭聲。

“那天雪夜你打開戶外的燈光了嗎?”我問。

“開了?!泵碚f。

小張找到燈開關(guān),試了試,又去外面檢查燈光的亮度。他進(jìn)屋問:“開了一晚上嗎?”

芒來點(diǎn)點(diǎn)頭。

鏟雪車是我和小張下午調(diào)來的,把額日斯家的冬營地差不多翻了個遍。除了從雪地里鏟出一頂羊羔皮帽子,其他一無所獲。在帽子的頂部有一個焦黑的破洞,那該是槍彈留下的彈孔。我拿去讓芒來辨認(rèn),確定帽子系額日斯當(dāng)天所戴。這是個重要物證,我把帽子放在塑料袋里,又驅(qū)車走訪了幾戶臨近的人家。散居的牧民幾平方公里一戶,離額日斯最近的也要五六百米,牧主叫巴依爾,老人長了一副貓頭鷹似的嘴臉。他放牧一輩子,耳聰目明,草地上每天發(fā)生的事兒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不過,那天夜里,老人說他壓根就沒聽到什么槍響。

“別說槍響,就是狐貍在遠(yuǎn)處打個噴嚏我也能聽見?!崩先藦?qiáng)調(diào)。

“那您注意到一輛拉羊車的車燈了嗎?它肯定晃來晃去的。在公路邊上,距離這兒有六七里地?!蔽覇?。

“這個可難為我了,隔著這么大的雪,”老人搖頭,“我這雙眼睛大概也只能望到兩箭射程那么遠(yuǎn),除非我的腦門兒上再長一只都蛙·鎖豁兒(傳說中長有千里眼的祖先)的眼睛。不過,額日斯家的燈我看到了,他家點(diǎn)的是戶外燈,我以為是給‘黃毛那小子留的呢??珊蟀胍刮医o羊牛添草時,雪花掉到地上,像從天空散落下來的蝗蟲,一大片接一大片地颯颯響……那會兒遠(yuǎn)近都沒有一點(diǎn)燈光了?!?/p>

“會不會停電了?”我問。

“這可沒有,”老人說,“我守著電燈起了五次夜去照看雪中的牲畜,一宿都沒睡?!?/p>

人沒了,橫豎也得有個尸首。事出蹊蹺,我和小張決定返回鎮(zhèn)上再摸摸額日斯賣羊那天的情況。臨走,小張喚“黃毛”到身邊來,他的額頭上有條疤痕,像趴著一只大毛蟲。那是有一次他偷了鄰居的錢,他老子用火鏟打他留下的記號。

“前段時間,鎮(zhèn)上的好多摩托車丟了后視鏡,知不知道是誰干的?”小張問他。

“黃毛”緊張兮兮地?fù)现u窩頭說:“這個,這個可跟我沒關(guān)系……”

“沒說是你,我問你知不知道是誰偷的?”小張說。

“黃毛”齜齜牙說:“我最近沒去鎮(zhèn)里。”

小烏日娜仍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著我和小張,這小姑娘的眼神可不像八九歲兒童的,有種說不清的灼灼,要把人望穿了似的。我對芒來說:“你和弟弟不讀書,怎么也得送妹妹讀書啊。”芒來說:“巴鎮(zhèn)小學(xué)的校長找來幾次了,嘎查達(dá)(村主任)也來過?!蔽覇枺骸霸趺吹??額日斯不讓去嗎?”芒來搖搖頭。這時小烏日娜突然開了口,用蚊子那么大的聲音問我:“阿爸不在我就能上學(xué)了嗎?”“孩子,阿爸在與不在你都有上學(xué)的權(quán)利?!蔽以噲D教育孩子?!翱墒俏蚁肴ド蠈W(xué),”她說,“叔叔,你們能治好我的病嗎?”“你怎么了,姑娘?”我摸摸她臟臟的臉蛋,烏日娜垂下了頭?!盀跞漳人?、她一直尿床……”芒來說。

回鎮(zhèn)里已是二半夜,這個點(diǎn)兒飯館基本都打烊了。小張住單位宿舍,新處了個女朋友,本來約好晚上一起吃飯看電影的,結(jié)果泡了湯,他不得不到我家里將就一頓。他見一池子的碟盤都沒洗,就幫我洗刷。我煮羊肉掛面。他刷完碗,我一盆面條也煮好了。兩人都餓急了,一陣?yán)峭袒⒀剩芸炀褪O铝藴?/p>

“一個男人的家真不叫家,”小張把沙發(fā)上的灰擦了擦,搭個邊坐下來,“聽說嫂子這么多年一直沒嫁人,你就多說幾句好話,為了寶麗瑪,復(fù)婚算了?!?/p>

“夫妻之間的事兒,哪有那么簡單……”我狠抽了幾口煙,苦笑道。

“多長時間沒看到女兒了?”小張問。

“又有半年了,還是暑假的時候見了一面?!蔽乙贿叴穑贿叴分?。折騰一天,老寒腿又酸又痛。

“寶麗瑪應(yīng)該上初三了吧,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得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

“我倒是想關(guān)心。親生女兒,在一個鎮(zhèn)上住著,距離不到兩里地,可一年也見不了兩次面。再說見面她也不和我說話啊,除了玩手機(jī)就是看書本,問一句答一句,基本沒話說?!?/p>

小張還想勸我,被我截住了,問他:“小孩尿床不是大毛病吧?”

他說:“估計受涼得的,冬天住蒙古包本來就不保暖,再說一個沒媽的孩子,額日斯又是個酒鬼……”

第二天,經(jīng)技術(shù)科鑒定,額日斯帽子上的那個洞確實(shí)是彈孔,系半自動獵槍所致。動了槍的事情可有點(diǎn)大了,我讓小張先把這事壓幾天,畢竟這是在我們所的轄區(qū)發(fā)生的案子,等有了頭緒再上報。從旗公安局出來,我讓小張去辦案,我則想找一家醫(yī)院問問小烏日娜的病情。

中午的時候,小張打電話給我,說額日斯來巴鎮(zhèn)那天的情況基本摸清了。這時我也剛好從醫(yī)院出來,兩人約好到所里會合。

小張先按通話記錄捋出了額日斯的行蹤。當(dāng)天,額日斯拉羊去鎮(zhèn)上,先到的屠宰場。據(jù)屠宰場老板圖門說,額日斯給他卸下來十只羊,因為幾年前額日斯向他借過一筆錢。經(jīng)圖門一算,這些羊正好能頂賬。額日斯急了,說:“當(dāng)時欠你沒有這么多,怎么會頂十只羊的錢?”圖門拿出算盤扒拉著給額日斯看,說:“當(dāng)時確實(shí)沒這么多,可你幾年不還,利滾利就多了?!鳖~日斯看不明白算盤,他與圖門爭辯,臉紅脖子粗的,脖筋都繃起來了,說:“就指望賣了這幾只羊去買年貨呢。”圖門說:“可你欠了這么多年的賬也不能不還啊。”額日斯說:“好歹你得給點(diǎn)錢,要不我就拉別處賣去?!眻D門沒辦法,只好掏出五百元給了他,說:“就當(dāng)我給孩子的壓歲錢,你別又拿去喝酒了。”額日斯揣了錢,猛踹油門,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打斷小張:“芒來不是說十三只羊嗎?怎么少了三只?”

小張說:“我也奇怪呢,可圖門一口咬定是十只羊。你聽我往下說——額日斯出了屠宰場就去烏蘭礎(chǔ)魯飯館吃午飯,剛要了一屜布里亞特包子,就進(jìn)來幾個老鄉(xiāng),都是一個蘇木的老相識,就拉扯在一起喝酒。這當(dāng)中,諾敏嘎查一個叫牤柱的牧民,一上來就對額日斯不太友好,乜斜著眼瞅他,喝酒也不與他碰杯子。額日斯那天本來氣就不順,幾瓶白酒下肚,兩人就扭打在一起了。額日斯抄起瓶子給了牤柱一家伙,還罵:‘?菖他媽的,你們誰都想欺負(fù)我!”

“額日斯打破了牤柱的頭?”我驚訝地問。

“是啊,”小張說,“飯館老板親口說的,而且流了不少血?!?/p>

牧區(qū)人打架一般就摔蒙古跤,大不了揮拳頭,動酒瓶子的真少有。我馬上讓小張駕了車,去尋諾敏嘎查的牤柱。這個家伙我知道,年輕時是條癩皮狗,而且是那種記仇的狗,會偷著下黑口。

正走在路上,芒來打來電話,說他弟弟“黃毛”又離家出走了。小張問他因為啥走的。芒來說他們兄弟倆吵架了?!包S毛”一天啥活兒都不干就知道打游戲,芒來說他不聽,氣急了踢了他兩腳,“黃毛”就和芒來動手了。兩人打在一起,最后還是芒來力氣大,把“黃毛”壓在了身下?!包S毛”對芒來喊:“額日斯那個老家伙都失蹤了,你別想管我,我他媽現(xiàn)在就離開這個家……”臨走,鼻口流血的“黃毛”還偷拿了家里僅有的一點(diǎn)錢。

放下手機(jī),小張嘆一口氣說:“芒來可真不容易。”又回頭問我,“對了,醫(yī)生怎么說的?”

我說:“醫(yī)生說小烏日娜這個病叫遺尿癥,病因很多,從心理上說,這樣的患兒一般都缺少家庭溫暖,脾氣古怪,孤僻,不合群?!?/p>

“這個對路,”小張說,“可是這些病因中,別的都好辦,缺父母關(guān)愛這事也沒轍啊?!?/p>

“咱多想想辦法吧,小姑娘怪可憐的?!?/p>

終于摸到牤柱家,這小子日子過得倒挺像樣,打草機(jī)、捆草機(jī)應(yīng)有盡有,三間房紅磚藍(lán)瓦,牛羊圈收拾得也干凈,一看就是過日子的人家。院里有三條高大的四眼狗,見到警車就圍過來狂吠。我和小張?zhí)焯熳咴谀羺^(qū),都不怕狗,下了車咯嘮咯嘮地與狗對叫一陣,三條狗搖起了尾巴,一副解除警備的樣兒。正巧,牤柱騎著摩托車回來了。這小子壯得和一頭牤牛似的,把摩托車胎都壓癟了,頭上歪扣著棉帽子,見到穿警服的我倆,表情一愣。

進(jìn)了房間,牤柱老婆正用雕花的模子制作奶豆腐,小張示意他老婆回避一下。

“最近又惹禍了?”我自己拿了暖瓶倒奶茶喝。

“沒,沒有的事兒?!彼嶂?/p>

“把帽子摘了我看看?!蔽艺f。牧區(qū)的奶茶都很清淡,高粱米湯似的色澤,喝起來略有點(diǎn)咸味兒。牤柱瞅了瞅我,不得不把帽子摘下來。

“頭上的紗布是怎么回事?”我問。

“別人給、給打的?!彼f。

“誰打的?”我又問。

“烏諾爾嘎查的額日斯?!彼稹?/p>

“嗯,所以你報復(fù)了他,對不?”我接著問。

“這個可沒有,”他擺著雙手說,“我牤柱多少年都不打架了?!?/p>

“我就不信你讓他白打了一酒瓶子。”小張說。

牤柱白了白眼睛說:“你們都知道了?”

“要不也不會登你的三寶殿。”小張說。

“我、我倆真沒干別的,后來,只是去洗了個澡……”

“牤柱,你最好老實(shí)點(diǎn)兒,他打破了你的頭,你還陪他去洗澡,你騙鬼呢?”小張把奶茶碗蹾在桌子上。

牤柱眨巴眨巴眼睛說:“這個確實(shí),我陪他去的小東北浴池……”

小張問:“然后呢?”

他說:“然后就各回各家了……”

小張氣歪了鼻子,伸手抓了他頭上的紗布,猛地一拽,牤柱疼得齜牙咧嘴,哎喲哎喲直叫。我示意小張松開手。“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蔽疫f奶茶給牤柱,讓他潤潤嗓子。

“說了,你們千萬別告訴我老婆?!睜孀∧X袋說,“額日斯這個犢子,他動了我鎮(zhèn)上的相好,我才找他麻煩的,沒想到他竟然用酒瓶子打了我……我本想用刀子捅了他,可我不是年輕時的我了,我有老婆有孩子,但是這口氣我得出。我先讓他帶我到醫(yī)院包扎,又要了他三百元錢,還覺得虧得慌。我想他既然動了我的女人,我就要他補(bǔ)償我。額日斯當(dāng)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怕我背后報復(fù)他,最后、最后只好帶我去了浴池……”

“然后呢?”

“額日斯在單間睡著了,咋叫都不醒,我看天氣預(yù)報要下大雪,就趕緊穿了衣服,留下他一個人結(jié)賬,自己從浴池溜出來,一路騎著摩托冒雪回家了?!?/p>

本來以為釣上來的是條大魚,沒承想是條泥鰍。牤柱后來將他幾點(diǎn)幾刻到的家,半路遇到了誰,都一股腦兒說了。這些,他老婆和鄰居都為他做了證明……

“牤柱這小子真夠可以的,這種事也能訛詐,虧他想得出來,”回鎮(zhèn)子的路上,小張跟我閑聊著,“你說,額日斯是不是被‘小東北圖財害命了?”

“小東北”是浴池老板,三十出頭,過去是我的線人。我搖搖頭,說:“要是額日斯身上有一千只羊的錢,倒有這個可能?!?/p>

“牤柱可說了,他走的時候,額日斯還在里邊睡覺呢。”

“好吧,那咱就順藤摸瓜,查個究竟?!?/p>

“黃毛”正叼著煙卷和幾個不良少年在臺球廳里戳桿呢,被小張逮個正著。吃晚飯的時候,小張帶“黃毛”一進(jìn)門,嚇了我一跳。這個少年把一頭亂糟糟的黃頭發(fā)染成了“火焰山”,跟哪吒似的,一只耳朵上還戴了個碩大的耳環(huán)。

“咴咴,你這是要和孫大圣斗法去呀?”我禁不住樂了。

“黃毛”歪扭著身子,抓耳撓腮立在那里。

“還不坐下來吃飯?”我推給他一個凳子。

餃子端上來,我又讓老板炒了一盤尖椒干豆腐。

“黃毛”和小張說:“警官,能要瓶飲料不?”

小張給了他后背一巴掌,說:“喝白開水,要什么飲料呀?!?/p>

我喊服務(wù)員過來,對“黃毛”說:“想要什么就要什么?!?/p>

“黃毛”問:“咋的?你倆不是要送我回家吧?”

我說:“先吃飯,吃完再說?!?/p>

盤子里剩的最后兩個餃子,我都夾到“黃毛”的碟子里,一邊吧嗒著煙屁股,一邊問他:“你這么小的年紀(jì),不上學(xué)也不回家,天天在外面瞎混,那不完了嗎?”

“那我能干點(diǎn)啥呀?”“黃毛”眼饞地看著我吸煙。

“咋的,犯煙癮了?”小張順手遞給他一根,被我擋了回去。

“不行去學(xué)汽車修理吧,當(dāng)個學(xué)徒工,學(xué)會一門手藝,成人后也有口飯吃?!?/p>

“修汽車?”“黃毛”抹了抹鼻子,“渾身油污,我可不干?!?/p>

“那你想干點(diǎn)啥?”小張沖他立眉立眼。

“要不,我學(xué)理發(fā)吧,”“黃毛”捋了捋頭上的“火焰山”,“閑著沒事還能打游戲?!?/p>

“也行,”我站起身穿衣服,“明天就讓小張叔幫你找個靠譜的理發(fā)店?!?/p>

在所里待到半夜十一點(diǎn)多,我跟小張說:“差不多了,你帶兩個人去吧,穩(wěn)妥點(diǎn),抓兩個現(xiàn)行回來?!?/p>

小張麻利地開車去了,沒出一個小時,把人帶了回來:兩個披著長羽絨服的女人,光著大腿,趿拉著拖鞋;另有兩個男人,歲數(shù)挺大,豎著衣領(lǐng),壓低著帽子。詢問室里,輔警為他們做筆錄。女的垂著長頭發(fā)遮著臉,半夜見了能把人嚇到的那種。

午夜,“小東北”被傳喚來,腳還沒踏進(jìn)辦公室,兩條煙先從腋下遞出來,“朝副所,小弟給您添麻煩了,知道您抽煙,拿兩條孝敬您,咱別撕巴?!彼呎f邊拉開抽屜塞到里面。

我喊小張進(jìn)來,“小東北”又要與張警官握手,遭拒。

“浴池老板拿兩條煙要答謝一下大家,拿去給弟兄們分了?!蔽覍π堈f。

“朝副所,這個使不得,里邊的煙可是‘帶人頭的……”他做了一個數(shù)錢的動作。

“那種煙太沖,我抽不習(xí)慣,”我把“帶人頭”的煙丟到他懷里,“有一個牧羊人,七號那天下大雪時失蹤了,當(dāng)天下午去你店里洗浴,‘小東北你知道這事兒吧……”

“您說的是那個洗澡不給錢的牧民?個兒有我這般高,高顴骨,留著黃胡子。怎么,他失蹤了?”

看來他印象深刻。

“正想問你呢,他在浴池睡著了,醉得人事不省,你們把他拖出去喂狗了?”

“哪能呢,所長,就是到我那兒住半拉月我也得供吃供喝呀,現(xiàn)在啥社會了……”

“剛才你說他洗澡沒給錢?”我打斷他。

“小東北”咽了一口唾沫說:“既然人命關(guān)天,我也不藏著掖著了……”

據(jù)“小東北”供述,那天牧羊人額日斯睡醒一覺起身要走,可滿兜翻不出一分錢來,按“行規(guī)”也不能這么放人哪。“小東北”叫了兩個兄弟,把他扣在店里。那會兒額日斯還沒醒酒呢,紅著眼睛話也說不清,聽半天才聽明白,他說他連浴服都沒脫,在浴池睡一覺怎么要那么多錢?!靶|北”和他解釋:“就像你到飯店點(diǎn)了一桌子菜,然后說你一口沒吃,就不買單了嗎?再說,你那個朋友還加鐘了呢,你知道不?”牧羊人愣著眼睛,悶聲抽了一根煙,和“小東北”說,他有三只羊,在鎮(zhèn)上放著呢,問能不能用羊抵。羊也能變現(xiàn)啊,“小東北”立馬帶著人拉上額日斯,幾個人一路來到斯琴燒烤店的后院,那兒真有三只羊咩咩地叫呢。額日斯叫他們把羊抓走,一個肥白的女人出來不干了,指著鼻子罵額日斯。兩人在外面鬧騰了好半天,額日斯站都站不穩(wěn)當(dāng),被女人連推了幾個趔趄,最后一個仰八叉跌坐在地上……

“小東北”不耐煩了,他跳下車和女人說:“大姐,這位大哥把羊放你這兒了,你沒給錢就不算買,不過現(xiàn)在他欠我的錢,要用幾只羊抵,你明不明白?所以今兒個這幾只羊我得拉走?!闭f著話,兩個小弟不容分說,拎起羊就往車上裝。女人沒轍了,加上雪越下越大,寒風(fēng)刺骨,最后她把額日斯和他的三只羊一起轟了出來,叫他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以后再不要登她的門了。

女人就是燒烤店老板,見男人的便宜就占的主兒。我想起牤柱那天交代說,自己和額日斯就是因為這個女人爭風(fēng)吃醋。

“你們抓了羊之后呢,額日斯去哪兒了?”我問。

“當(dāng)時正下大雪,我也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大道上啊,天也快黑了,我問他去哪兒,要不要去浴池住一宿。額日斯說啥也不去,他怕我們再找他什么麻煩,讓我們把他送到拉羊車那里,他要開車回牧區(qū)。看他喝了那么多酒,我可是真心留他……后來我們是眼睜睜看他上的車,他打了好幾次火才把車打著,冒著雪往郊區(qū)的方向走了。那會兒路燈還沒亮,冒煙咕咚的雪很快就把他的車淹沒了……”

我和小張面面相覷。

“說說你的浴池的事兒吧,”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是你關(guān)門整改,還是明天我們派人給你貼封條?”

“我們自己整改,自己整改,不煩勞您了……”

那幾天,額日斯的案子一直沒有頭緒。小張辦事倒利落,很快就在我們派出所對面給“黃毛”找了一家美發(fā)店當(dāng)學(xué)徒,那也是我們常去剪頭的地方,小張和幾個理發(fā)師都熟絡(luò)。這個安排挺妥帖,美發(fā)店就在眼皮底下,也好關(guān)照這個少年。

我給烏諾爾嘎查的嘎查達(dá)打電話,邀他第二天見上一面,有些棘手的案子還需要發(fā)動群眾。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張開車到市場買了一袋子土豆、半袋子洋蔥和十幾棵卷心菜,放在后備廂里,準(zhǔn)備給芒來帶去。牧區(qū)吃蔬菜困難呢。

天氣苦寒,冷霧壓在半空,有股煤煙味兒,草地白茫茫一片,路過的羊群反倒顯得烏突突的。進(jìn)到芒來家營地,小烏日娜正在牛糞垛旁往籃子里裝牛糞。她還沒糞籃子高,那兩座牛糞垛與她相比好似兩座雪山。見到我倆,她還是那副窺探的樣子。小張上前幫她提了糞籃,她小手凍得像被開水燙了一樣紅。我蹲下身來,想給她暖暖手,她先是拒絕了,把手藏到身后,又試探著伸過來。我把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像握到了小冰塊。我想起女兒寶麗瑪也是這么大時與她媽媽一起離開我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種父親的憐愛,我把她抱起來,她像只兔子一樣輕……

氈房里溫度也低。肥頭大耳的嘎查達(dá)背著手,說:“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莫非被狼叼了?”

“你們這里不會有狼群吧?”小張問。

“早就沒有了,”嘎查達(dá)斬釘截鐵地說,“我和村民都說過了,讓他們都留意著,這幾天再發(fā)動一下大家,多到周圍找找。”

“有沒有和額日斯結(jié)怨的?”我問。

“這個倒沒聽說。”嘎查達(dá)說。

芒來從后備廂卸了蔬菜,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好了許多。他把妹妹的被褥拆洗了,晾在拴馬樁的橫繩上,氈房也弄得比上次整潔。剛剛嘎查達(dá)給了芒來兩百元幫扶款,那是集體經(jīng)濟(jì)出的錢。嘎查達(dá)腆著一口鍋似的肚皮說:“好好干,小伙子,旗里正脫貧攻堅呢,來年春天先把你家兩間磚房封了頂,再裝修裝修。房子撂荒這些年,都怪你阿爸不務(wù)正業(yè)。”

“現(xiàn)在有多少牲畜呢?”我問芒來。

“六十多只羊,還有一匹馬?!泵泶稹?/p>

“不瞎折騰好好經(jīng)營,三兩年就能發(fā)展起來?!备虏檫_(dá)說,“村委會再幫跑跑貸款,買上幾頭西門塔爾牛,小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到時芒來再娶個媳婦,家里多個幫手,好日子都在后面呢?!?/p>

芒來的臉因為害羞而越發(fā)紅了。

先前沒一點(diǎn)聲息的烏日娜這會兒冒出一句:“要是阿爸回來了怎么辦?”

這話把我們問住了,是啊,若“胡漢三”又回來了,這個家又沒希望了。

“可我想,額日斯他回不來了……”小姑娘自問自答著,她把目光從我們的臉上移開,定定地望著籃子里的牛糞出神。

嘎查達(dá)說蘇木有個會要開,起身告辭。我送他往外走,順便與他私下聊聊小烏日娜的事兒。

“芒來還沒成年,又要忙里忙外,怕照顧不好妹妹啊。”我說。

嘎查達(dá)勉強(qiáng)擠進(jìn)車?yán)铮贿厗影l(fā)動機(jī),一邊說:“有什么好辦法沒,要不送她去兒童福利院?”

“對了,烏日娜有沒有什么旁系親屬?比如叔叔或者姑姑,能幫著帶帶這孩子?!?/p>

“她倒是有一個舅舅叫哈斯,在鎮(zhèn)上教書,過去因為額日斯對他姐姐不好,哈斯沒少和那個酒鬼吵架。姐姐沒了以后,哈斯更與這個家斷絕了來往。現(xiàn)在這種情形,不知人家肯不肯帶?。 ?/p>

我思量了一下,說:“不行我?guī)е砗蜑跞漳热ヒ惶随?zhèn)上?!?/p>

“也好,有道是娘親舅大。”嘎查達(dá)揮了揮大手與我們告別。

芒來留我和小張吃午飯,才知臨近中午了。我倒真想和這兩個孩子多待一會兒,小張也來了興致,說:“也好,正想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p>

小張和芒來燒火做菜,我閑來無事,踱步到外面想再尋些蛛絲馬跡。擊中帽子的那枚彈殼還沒找到,在一尺厚的雪原里要想找見小拇指大的東西,確實(shí)如大海撈針。

烏日娜騎著棗紅馬去看羊群了,刀子似的冷風(fēng)吹裂了她黑紅的小臉,裹挾著她小小的背影,在馬背上一聳一聳的,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

雪地真干凈,像一張偌大的白紙。我拿起鍬堆起雪人,厚厚的雪已經(jīng)凍實(shí),鏟起來像一塊塊雪磚。我想起上一次堆雪人還是女兒寶麗瑪童年的時候,那會兒安娜和我還沒離婚,寶麗瑪滿身霜雪,說:“外面太冷了,咱們讓雪人進(jìn)屋暖和暖和吧?!蔽液桶材榷急欢盒α恕!昂⒆?,雪人是沒有腳的,沒有腳就不能走路,所以也進(jìn)不了屋子里呀。”我蹲下身和她說?!拔覀兘o它做兩只腳不就行了?”她說?!翱墒撬至耍缺睒O熊還胖呢,連咱家的門都塞不進(jìn)。”“那怎么才能讓它瘦下來呢?”“嗯,明年春天它就瘦了,到時咱再請它到家里去……”

那時的家真幸福,我想著這些??珊髞硎窃趺雌屏训哪??那時我還年輕,正做刑警,除了工作忙就是“狐朋狗友”多,整天不著家,晚上回來時往往都是后半夜,有時辦案子一走好多天。安娜說她怕黑,和寶麗瑪整晚開著燈,其實(shí)那燈也是給我留的,每晚就這么亮著,一直亮了好多年??捎幸惶煲估镂以缭缁丶視r,這盞燈卻關(guān)上了……安娜說,燈是寶麗瑪關(guān)的。寶麗瑪跟媽媽說:“你天天給爸爸留燈,爸爸也不早回來,以后就關(guān)掉吧?!本驮谀翘焱砩?,安娜正式和我提出離婚。她說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不需要再開燈了……

小烏日娜騎馬回來的時候,一個雪人已經(jīng)堆好了,我用蔬菜給它做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小女孩驚奇地看著它,在這之前她可能從沒有見過用雪做的人,她摸摸這兒碰碰那兒,看它兩手空空,便把自己提的馬鞭子插在它手里?!罢婧猛妗!彼f著,眼神里流露出一個孩子該有的童真。

零星的雪花就是那會兒飄下來的,輕如鴻毛落在頭臉上、身上,毛茸茸的,能看清每一根纖毫。

“打過雪仗嗎?”我問烏日娜。

“雪——仗?沒……”

“很好玩,下雪天,我和女兒寶麗瑪經(jīng)常玩,想不想做這個游戲?”

烏日娜點(diǎn)點(diǎn)頭。

“好,等著瞧?!蔽液靶埑鰜?,他剛一露頭,我便拋過去一個雪球,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額頭,烏日娜禁不住咯咯地笑,一場雪仗就這樣開始了……小張和芒來以蒙古包為掩體,我和小烏日娜躲在勒勒車后,雪球像炮彈那樣飛來飛去,一旦擊中目標(biāo)就會引來一片歡呼。不多時,每個人身上都被拋滿雪屑。我這個胡子一大把的漢子也忘記了年齡,仿佛回到少年。小烏日娜為我遞送“炮彈”,我負(fù)責(zé)沖鋒,一會兒又被他倆的火力壓回來。那會兒,雪也跟著湊熱鬧似的,雪片越下越大,撲簌簌地漫天炫舞,把整個烏諾爾嘎查都湮滅了,落在芒來和小烏日娜的歡笑聲里,又被兩個孩子的笑靨融化掉……

小張做了四個菜,洋蔥炒土豆片、油炸土豆絲丸子、爆炒卷心菜和土豆燉卷心菜羊肉湯。我知道這是小張絞盡腦汁湊合出來的,芒來和小烏日娜卻吃得香,肚子都撐得鼓鼓的。

聽我說要拉他倆去見舅舅,芒來顯得很高興,趕忙換了件干凈的蒙古袍。小烏日娜好像對舅舅沒有什么記憶,不過她是第一個爬到車上去的,問:“會看到學(xué)校嗎,朝克圖叔叔(她不再叫我警察叔叔了)?”“會的,”我說,“舅舅就在學(xué)校里教學(xué)?!毙跞漳葷M臉憧憬。

許是打雪仗累了,車開出十幾分鐘,烏日娜就在車上睡著了。芒來把妹妹的頭放在他的腿部,讓她的身子蜷在后車座上,我脫了大衣遞給芒來,示意他給妹妹蓋好。

“朝叔叔,你真是個好人,”芒來說,“我們有你這樣的阿爸就好了?!?/p>

我望著寒風(fēng)凜冽的窗外,一陣酸楚涌上心頭。

“我也不是個好父親……”我像說給芒來聽,也像說給自己聽。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額日斯拿套馬桿追攆我時的情景,”芒來嘆息著說,“有一天,他又用鞭子打了額吉(母親),我渾身顫抖,每一鞭子都像抽在我身上,甚至比打到我還要疼。我瘋了似的沖進(jìn)蒙古包里抓起哈納墻上的獵槍,那是額日斯打獵用的,跨出門檻的一瞬,額日斯正要騎馬遠(yuǎn)去,我舉起槍朝他胡亂地扣動了扳機(jī),嘎的一聲槍響,他的帽子像只野鴨那樣飛了出去,子彈再低一點(diǎn)就要了他的命……”

“帽子上是你打的彈孔?”我和小張驚訝道。

“是的,我想那時我打死他也不會后悔?!?/p>

我盯著芒來,車?yán)锍良帕似獭?/p>

“丟了帽子的額日斯在馬背上待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他瘋了似的打馬向我追過來。我丟下槍撒腿就跑,額日斯隨手抄起蒙古包旁的套馬桿追趕我,套馬一樣套我。我拐過草垛,一會兒順著溝壑跑,一會兒又鉆紅柳林,額日斯勒緊馬嚼子緊追不放。有幾次棗紅馬險些被他勒倒,接連打著吐嚕嚕的響鼻……終于,我被他一個甩桿套到了肩頭,隨后一個跟頭跌倒在地。額日斯就這么用套馬桿拖曳著我往家的方向走去,我嗅著馬蹄蹚起的塵土,頭和后背摩擦著地面,口鼻滿是血腥味兒……走了一段路,額日斯停了下來。他下了馬,提起我的脖領(lǐng)子舉起拳頭要打我,‘你竟敢朝你老子開槍!可他的拳頭終于沒落下來,最后恨恨地把我丟在那里……那年我剛好十三歲,個兒頭快有他一般高了。”

“他為啥打你額吉?”

“還不是因為賭博輸了,又要抓羊去還債,額吉阻攔他……額吉生前最信奉綠度母多羅觀音,念了一輩子心咒經(jīng)。她說觀音能救八方苦難,每次去阿爾山廟都要手捧哈達(dá),專門去燒香……可額吉還是受了那么多苦:放羊,接羔,拾糞,生火,照看三個孩子,里里外外的活計都是她一個人做;阿爸額日斯酗酒賭博,又懶惰成性,把所有的家底都輸光了。說實(shí)話,我特別恨額日斯,他不是個好男人……自從我用槍打了他,他才意識到我長大了,第二天就把獵槍藏了起來……可安穩(wěn)日子沒過多久,也許觀音覺得額吉受盡了苦,要讓她解脫,便接她去往生了……我把額吉埋葬在高高的山坡上,把銅鑄的觀音和那串磨白了的佛珠放在她身邊。等我把泥土撫平、草皮回填,我的額吉就像沒來過這個塵世一樣……”

芒來流下了眼淚,無聲地抽泣著,小張回身遞給他面巾紙。

“額吉死后,額日斯倒是消停了,就像折騰累了的蛇終于蛻了皮一樣,從那以后真像換個人似的,不吵了也不鬧了,也不出去賭了,一天沉默寡言,只剩下喝酒,喝得比以前更甚。額吉沒了,家里的活計也只能他干了,他每天起早貪黑,像贖罪似的拼命干活兒??伤D昱菰诰评?,身體浸壞了,經(jīng)常一病不起,后來我不得不輟學(xué)回家?guī)退?。說起來,那幾年他也挺可憐,啞巴了似的一天不說一句話,喝多了酒就盯著相框里的照片瞅。有一次我好奇,想知道他究竟瞅誰呢,順著他的目光探去,原來他在看我的額吉——那是額吉年輕時的照片……”

芒來的舅舅是那種不茍言笑的男人,一身中山裝,帶著職業(yè)的嚴(yán)謹(jǐn),見到芒來和小烏日娜沒有想象中的冷淡或者熱情。我和小張詳細(xì)介紹了情況,哈斯舅舅這才拉起兩個孩子的手,向我倆一再道謝。

“先讓烏日娜在我這里住些天,舅媽正好是醫(yī)院的護(hù)士,可以帶她看看病,”哈斯舅舅說,“其他事情還得等額日斯有了消息再說,我不想和他犯話?!?/p>

我明白了哈斯舅舅的意思,又爭取小烏日娜的意見。烏日娜對舅舅還感陌生,大概也沒有心理準(zhǔn)備,想了好半天,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臨別,哈斯舅舅讓我們等一下,自己匆匆去了超市,回來時提了兩大包尿不濕,遞給芒來,囑咐他好生照顧妹妹。

等我再次去烏諾爾嘎查,是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我和小張買了一堆吃的喝的,又特意給烏日娜選了件新毛衣,順便接上“黃毛”,送他回家過年。

那次,我又遇到了哈斯舅舅,他帶來了自己的妻兒。那個男孩與烏日娜年齡相仿,烏日娜叫他哥哥,兩人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喝茶的工夫,烏日娜和哥哥又跑去騎馬,哈斯舅舅怕出危險,急忙追出來。后來三個人一同跨上了馬背,哈斯舅舅懷抱兩個孩子,放馬向遠(yuǎn)處奔去,直到消失在白雪映襯的、紅彤彤的夕光里??吹竭@一幕,我不由得眼角濕潤。

轉(zhuǎn)眼春暖河開,冰融雪化……

那天我和小張正開車去辦別的案子,突然接到芒來的電話,他的聲音變了腔:“額日斯找到了,你們快快來吧……”

“在哪兒找到的,是死是活?”

“在家里,你們來了就知道了……”

警車開得比風(fēng)還快。到了芒來家的冬營地,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芒來在牛糞垛旁邊呆立著,小烏日娜捂著眼睛蹲在旁邊……我和小張迅疾地下了車。雪化后的牛糞垛濕乎乎的,糞垛被扒開的一角,額日斯?jié)M臉漆黑地端坐在里面——他的眼窩已經(jīng)潰爛深陷,嘴唇也缺失了似的,暴露著骷髏似的牙齒,整個腦袋干癟著,像一坨枯掉的牛糞,一張羊羔皮四角整齊地覆蓋在身上……幾只早春的大麻蒼蠅像遙控?zé)o人機(jī)似的嗡嗡地圍著他的尸體飛來飛去……

“怎么發(fā)現(xiàn)他的?”我問。

“糞垛化了,早上我晾曬牛糞,剛扒開糞垛就……”

局里很快派來法醫(yī),鄰居也來圍觀,巴依爾老爺子不停地嘆息。幾個人一起把額日斯抬出來,他僵硬如鐵爪的手里還緊握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晃晃悠悠的好不礙事,又一時掰不開手指,法醫(yī)不得不用剪刀剪開了袋子,里邊卻是一個嶄新的書包,包蓋上印著一匹棗紅小馬的圖案……

尸檢結(jié)果出來了,他是被凍死在牛糞垛里面的——也許是為了御寒,他不知怎么鉆進(jìn)了牛糞堆里,自己用牛糞擋住了風(fēng)雪,卻又被風(fēng)雪覆蓋……

小張覺得奇怪,問:“牛糞垛離蒙古包這么近,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百米,額日斯怎么沒去蒙古包而鉆進(jìn)糞垛里?”

“聽說過‘鬼雪打墻嗎?”我說,“下雪天,醉酒的人圍著家轉(zhuǎn)悠一晚上,都找不到家的門,那是‘鬼雪在人的面前筑了墻……”

“那種情況我知道,往往因為沒有燈光才會發(fā)生,”小張說,“芒來家可是一晚上都亮著燈呢?!?/p>

我點(diǎn)了根煙抽,說:“還記得鄰居巴依爾老人說的嗎,半夜的時候,燈都熄滅了……”

“我試過燈開關(guān),也檢查了戶外燈,沒有壞掉??!”小張說。

“人可以把燈打開,也可以將燈關(guān)上?!?/p>

“誰會關(guān)掉燈呢?芒來?‘黃毛?還是小烏日娜……”

正說著話,巴依爾老人從后面走過來叫住我倆,瞪著一對褐色玻璃珠似的眼睛,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咴咴,你倆注意到額日斯身上那張羊羔皮沒有?”

我和小張問他:“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脖頸,說:“我和你們說過的,在草原上,沒什么能逃得過我的眼睛?!?/p>

小張問:“您的意思是,額日斯凍死后,有人在牛糞垛里發(fā)現(xiàn)過他,卻沒有及時上報?”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說:“凍死的人在臨死前是不會覺得冷的,只會感到渾身燥熱,甚至要脫光衣服才舒坦,怎么會自己蓋什么羊羔皮呢……”

聽了這話,我倆一時愕然在那里了。

送葬那天,我和小張來幫芒來操持。把額日斯抬上勒勒車的一刻,一輛轎車從遠(yuǎn)處開來,哈斯舅舅一身素裝下了車,默默地走到我身邊。

芒來和“黃毛”牽著馬車在前面走,小烏日娜跟在人群后——她不言不語,也沒有哭泣,仿佛做錯了事情的孩子,頭低到胸前,眼睛只盯著她手里的一朵白色耗子花,那是草原春天最早開的野花。

葬禮后,烏日娜跟著舅舅一家走了,斜背著她的新書包。書包上,那匹棗紅馬駒如同小主人一樣正顛顛地奔跑。臨上車前,她一直回頭看我和小張叔叔,不斷地朝我倆招手。

我和小張如釋重負(fù)。返程是我開的車,我故意減慢速度,想和小張多聊一會兒。

白雪剛剛?cè)诒M的草原還金黃一片,不過空氣里已充滿了春天潮濕的氣息,云雀也開始漫天啁啾。

“朝哥,你覺得那個人會是誰?”小張沒頭沒尾地問我。

“哪個人?”

“巴依爾老人說的那個人,他該是早在牛糞垛里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額日斯,卻隱瞞了……”

“這個……”

“所長說明天就要把案情報上去呢?!?/p>

“嗯,案子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法醫(yī)的鑒定是權(quán)威的,但愿這個細(xì)節(jié)不影響案子……”

小張感慨地說:“朝哥,你文筆好,寫篇小說吧,題目就叫《牧羊人失蹤案》。”

我搖搖頭,說:“寶麗瑪快要中考了,我這個當(dāng)?shù)倪€要抽時間多陪陪她。”

“怎么,和嫂子復(fù)合了?”小張來了興致。

“夫妻之間的事兒,哪有那么簡單……”我苦笑道。

原刊責(zé)編 陳集益

【作者簡介】海勒根那,70后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詩集《一只羊》等。有小說被本刊及《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民族文學(xué)》2020年度獎,入選2020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短篇小說排行榜,入圍2021收獲文學(xué)中篇小說排行榜,另獲第十屆詩探索·紅高粱詩歌獎、多屆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xué)獎、內(nèi)蒙古敖德斯?fàn)栁膶W(xué)獎等獎項?,F(xiàn)為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居呼倫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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