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方 董奎玲
(牡丹江師范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萊可夫和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提出,隱喻無處不在,相較于一種修辭手法和語言現(xiàn)象,隱喻本身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思維方式和認知工具,更是人類理解世界的媒介。他們基于認知語言學的角度提出了“概念隱喻理論”,即認為人們往往借用一個具體的、熟悉的概念去建構和認識一個抽象的、陌生的概念或事物。在20世紀80年代,西方隱喻認知理論傳入中國后,促進了國內學者對隱喻成因、結構以及功能的研究。當代對隱喻的研究涉及到文學作品,政治商業(yè),電影廣告,動物植物等多個方面。
動物隱喻是將動物特質與其他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隱喻性引申來描繪某事物的形態(tài)或者氣質,使其具有形象和感情色彩。胡壯麟認為,施喻者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隱喻,是因為大腦中已經對既定事物特征有了足夠的把握,因此能將眼前的事物聯(lián)系上之前的已知事物。在對比中日動物隱喻所帶的形象及感情色彩時,不難發(fā)現(xiàn)有些動物隱喻是共通的,比如漢語中老鼠多為貶義色彩,“鼠竊狗盜”“賊眉鼠眼”等,日語中也有家賊難防的慣用語。
隱喻不只在認知層面上被誘發(fā),也在文化層面上被誘發(fā)。隱喻深深扎根于文化系統(tǒng),體現(xiàn)在語言和思維層面,并且具有多樣性和差異性,不同的文化中即便是相同的動物意象,象征意義也會有區(qū)別。本文以十二生肖中“豬”為研究對象,通過中日詞匯以及慣用語對比,分析不同文化模型下“豬”的隱喻差異及原因。
隱喻的工作機制是以源域和目的域之間的相似性作為意義特征,或結構轉移的基礎,其工作機制是跨域投射。相似性是隱喻賴以成立的基本要素,而諺語和慣用語也是扎根于民族的深層認知結構中,建立在比喻義而非字面意義的基礎上。慣用語中,動物的外貌、特征與生活習性會映射到人類的身上,其中便產生了動物隱喻。本文擬在以下幾個方面分析中日十二生肖中“豬”的隱喻異同。
(1)要是光看他的腦袋,真是三分象人,七分像豬。因此,認得他的人,都跟他叫豬頭曹長;不知道他是曹長的人,就管他叫豬頭鬼子。昨天他的小隊長被八路軍打死了,他才代理了小隊長。這樣說來,他現(xiàn)在應該叫豬頭小隊長了。
(劉流 《烈火金剛》)
(2)他身材矮小,脖子短粗,發(fā)際線靠后,臉頰的肉耷拉著,牙齒殘缺,皮膚上很多斑,仿佛受到驚嚇一樣的老花眼瞪得溜圓,穿著在一件像是從車站附近能賒賬的百貨商店里找到的夏衣,肚子擠出一圈肉,標準中年男人的樣子。
(《吉里吉里人》)
“豬”因為外貌上有腿短、頭大、脖子粗、眼睛小的特點,漢語里“豬”的外貌映射到人類外貌領域時,多是形容丑陋、矮胖。日語中“豬首”本意是豬的脖子,用來形容人指脖子短而粗?!柏i”的身體部位及外貌特征映射到人類外貌上,實現(xiàn)了兩個概念域的映射。
(3)陳文婷也不等他說話,就站起來趕他道:“走吧!你這孤寒鬼!你不捐就不捐,誰要你多管閑事?滾吧,滾到你那些豬朋狗友那里去吧!”
(歐陽山 《苦斗》)
(4)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荀子·榮辱》
(5)他總哭喪著臉,不停說要輸了,可屢戰(zhàn)屢勝,這就代表城里人一種類型,扮豬吃老虎。
(李承鵬 《尋人啟事》)
(6)秀吉只是利用這個機會,并不是真的不分青紅皂白地讓這些萬夫不當、棘手而勇猛的同伴們去以身試險。
《新書太閣記:08第八分冊》
(7)有時在無利可圖的情況下,依然不依不饒去突破的人,只是冒失莽撞、逞匹夫之勇罷了。
(海野十三 《火藥船》)
“豬”因為有好吃懶做、吃了睡睡了吃的特征,與貪圖玩樂、不思進取、軟弱無能的性格形成了映射關系。漢語中,和豬相關的詞語一般都具有貶義色彩,用來形容無能、軟弱,貪圖享樂的人,比如“豬卑狗險”形容人陰險卑鄙,“豬狗不如”形容人品惡劣、不如牲畜?!鞍缲i吃老虎”指表面?zhèn)窝b成弱勢的模樣,如同“豬”一般,但真實實力卻強過“老虎”。這句話里“豬”與“軟弱無能的人”,“老虎”與“強勢有能力的人”構成了兩對結構隱喻,即豬和老虎作為動物,系統(tǒng)地映射到人物性格的概念域中。
日語中的“豬勇”是形容像野豬一樣勇猛魯莽,“豬武者”指雖然勇猛無畏,但是不管不顧、盲目自大的人。無論是“豬勇”還是“豬武者”,都用來形容人“勇猛但魯莽、缺乏考慮”。對比中日文化下“豬”的性格特征的隱喻映射,不難發(fā)現(xiàn)漢語語境下的“豬”,比日語有更多貶義色彩。
(8)“老師,我就是被你罵,‘你若考及格,母豬會上樹’的那一個,這一杯你一定要喝!”
(朱文彬 《伏波橋》)
(9)哪怕是野豬,七代之后也會變成家豬。
(加藤迪男 )
漢語中“豬”是笨拙不擅長運動的代表,用“豬上樹”行為難以實現(xiàn),來映射到人的行為上,表示完成或實現(xiàn)不了、不可靠的事情。例(9)用來比喻哪怕短時間內看不出來變化,日久天長下去也會有變化或者進步。“危險的野豬”七代過后也可能會被馴服成“無害的家豬”,這句話用野豬的馴化來映射了人和事物的轉變,且野豬的形象色彩是危險、強大的。
(10)那次動作可快啦,滿嘴新名詞,說的可好聽哪,豬嘴上插蔥——裝象哩!
(周而復 《上海的早晨》)
(11)平時豬突豨勇(豬突猛進)的阿瑪約克·泰米斯會悠閑地到這邊出游,而幾乎所有的士兵已經被撤走了
(沢村凜)
豬嘴上插蔥裝成大象,諷刺人裝腔作勢、故作姿態(tài)。日語中“豬突猛進”的表達,來自于漢語的“豬突豨勇”。原本是王莽為了征討匈奴,組織了一批由囚徒死士組成的隊伍,命名為“豬突豨勇”,寓意是像野豬一樣勇猛無畏。日語受到漢語影響,也用野豬奔跑沖撞的行為,來比喻人的無畏勇猛、不貪生怕死的性格。
對于“豬”的隱喻,中日文化中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點,這是因為中國和日本對于“豬”的認知不同、捕捉到的特征也不相同。關于中日慣用詞匯中對于“豬”的概念特征對比如下表所示:
表1 “豬”中日隱喻對比
中國文化背景下,豬一般都是貶義色彩,“豬朋狗友”“豬狗不如”形容人品差、沒道德。漢語中“豬”蠢笨無知的性格映射到人的性格領域,形容人易騙、軟弱無知。且“豬”的行為有遲緩、笨拙的貶義色彩,因此映射到人的行為以及性格時,都是用來諷刺可笑滑稽。
在日語慣用語中,“豬”與“人”外貌聯(lián)系起來的話,也有貶義色彩。但豬的性格、習性特征映射到人類性格及行為時,代表危險、莽撞、強大而無畏,有中性甚至褒義的色彩。
雖然“豬”相關的隱喻無論在漢語和日語里,都有偏向貶義色彩的表達,但在漢語里,“豬”的隱喻相關詞語中,用來描述受害人和施害者的表達格外多。近代廣東地區(qū)拐騙華工到外國做勞力稱為“賣豬仔”,招工館則又被稱為“豬仔館”。非禮女子的行為稱為“咸豬手”。網絡上打著婚戀幌子來實施詐騙的行為稱作“殺豬盤”,詐騙分子準備的人設、交友套路被稱為“豬飼料”,社交平臺稱為“豬圈”,在其中尋找被他們稱為“豬”的詐騙對象。建立戀愛關系的過程是“養(yǎng)豬”。最后騙取錢財被稱為“殺豬”。
(12)昔日五邑窮,人們沒書讀,更沒有一處像樣的文化教育場所,只得被人賣豬仔出洋干苦力。
(人民日報 1995-05)
(13)女子網上談朋友卻誤入“殺豬盤”,幸好被民警及時勸阻。
(映象新聞 2022-04-14)
(14)杜拉拉還是個標準的“小資”,恪守“窮人”的本分,一早一晚擠車穿行于廣州缺乏秩序的車流中,每每鬧得滿面油光不說,弄不好還能碰上個把“咸豬手”。
(李可 《杜拉拉升職記》)
除此之外,在網絡流行語中的“豬”因為有憨態(tài)可掬的特點,常用于戀人調情的詞語表達,比如“大豬蹄子”用來指花言巧語的男性,“豬豬女孩”指神經大條、樂觀開朗的年輕女性。網絡用語里“豬”的隱喻映射常常是“蠢萌、懶散卻可愛”的人。
(15)“我愛你,小豬豬。你也愛我嗎?”小貝甜蜜追問。
“我也愛你?!焙T逖杆俜畔码娫?。
(六六 《蝸居》)
人作為認知的主體,對于事物的認知存在相似性。但是由于社會環(huán)境、歷史文化等原因,對動物的認知也會有差異。日本多山林且近代才開始大規(guī)模馴化野豬,對于“豬”的認識仍是“林中霸王”野豬的形象,近年來林中的野豬損壞農作物的報道也屢見不鮮。因此日語里“豬”的隱喻色彩往往是莽撞、強大。
(16)像他一樣了解武道的人不多了,可惜現(xiàn)在的他不過是一個鋌而走險的人罷了。
(高橋克彥 《火怨》)
除此之外,日語中還有許多表達基于“豬”器官的映射。
分析中日和“豬”相關的詞語及隱喻,可以發(fā)現(xiàn)源域和目的域的映射過程中,相似性是構成隱喻語義的基礎。若沒有源域及目標域的相似性,任何隱喻都是無法成立的。同時,喻體向本體的映合往往是基于身體經驗。隱喻扎根于體驗之中,日常經驗中的相關性引導我們獲得基本隱喻,它是身體、經驗、大腦和心智的產物。隱喻也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開放性,是靈活而動態(tài)的。事物的聯(lián)系在被發(fā)掘的同時,人類也會通過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來不斷建立各種事物的聯(lián)系。本體可以被不同喻體說明,喻體可以說明不同的本體,在此過程中的喻底也是一直更新的。
古代的中國和日本,都有野豬崇拜的記載。古代中國神話里,豬被認為是掌管雨水的神。《易·說卦》:“坎為豕”“坎者, 水也”。坎,代表濕地、水多的地方。由于豬常常在泥地里打滾來消滅身上寄生蟲,且豬的汗腺不發(fā)達,需要常常去水中浴身來降溫,古人便認為豬喜歡水,逐漸演變?yōu)椤柏i”有兆雨能力?!渡胶=洝|山經》記載到“有獸焉,其狀如彘而人面……見則天下大水”,早在《山海經》里就描述了一個外貌像豬,并有兆雨能力的神獸。
日本是一個多山的國家,《古事記》中就描寫了白野豬的故事。
在新石器時期的北方游牧民族中較為普遍。薩馬街鄂溫克族模仿野豬戰(zhàn)斗的舞蹈“野豬舞”,就表現(xiàn)了鄂溫克族的祖先們對野豬的欽佩。然而,氣候、環(huán)境以及戰(zhàn)爭等因素導致大部分北方地區(qū)生存方式與生業(yè)模式發(fā)生轉變。這種生存方式的轉變也導致了野豬紋飾在數(shù)量上的衰落,和野豬崇拜的日漸式微。
日本則不然,依然保有古代游牧民族對野豬的崇拜。古代日本宮中,會在舊歷十月的第一個亥日制作亥子餅,并依據(jù)官職地位的高低,賜予群臣黑、紅、白三種顏色的餅。民間也會在這天制作亥子餅互贈,有吃亥子餅可以身體健康的說法。做亥子餅的習俗起源于中國,古籍《齊民要術》《雜五行書》中都記錄有十月亥日食亥餅的習俗。
距今9000年前河南省舞陽縣的賈湖遺址中出土了中國最早的家豬豬骨,將中國的豬馴化歷史追尋到了新石器時代早中期。據(jù)史書記載,漢代之前,豬的飼養(yǎng)方式是放牧,漢代及之后,中國古人開始將放牧與舍飼結合。中國的養(yǎng)豬業(yè)之發(fā)達,在唐代《朝野僉載》中記載,洪州(今江西南昌)“有人畜豬以致富,因號豬為烏金”,豬被稱作“烏金”。在這樣的背景下,“豬”的形象多是我們日常能見到的家豬。當野豬被馴化成家豬之后,逐漸喪失了神秘性。
日本作為一個狹長島國,自然環(huán)境中沒有老虎這樣的猛獸,野豬就成為了非常兇猛的“林中霸王”。古代日本引入水稻后,飲食主要是米和魚,水產品是日本人的主要蛋白質來源。因此日本沒有形成圈養(yǎng)豬的習俗,而是直接捕獵野豬食用。最早馴養(yǎng)野豬的記錄是在平安時代初期(794年-1192年),《古事記》中記載“鳥羽上皇尋幸神泉苑,獵豬而放養(yǎng)”。而日本真正大規(guī)模養(yǎng)豬是在近代,關東大地震之后,國家鼓勵把豬作為營養(yǎng)源,在國家推動下養(yǎng)豬事業(yè)的得到了極大發(fā)展。
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古時候都認可“豬”的勇猛和危險。但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中國將野豬馴化成為家豬,成為了只能在豬圈里生活的“肥頭大耳”的動物,“豬”也多了許多貶義色彩,成為了蠢笨、麻木的代名詞。然而日本并沒有積極去馴化野豬,大多是捕獵食用,“豬”保留了其危險莽撞,強壯勇猛的形象特點。中日兩國對“豬”的認知差異,導致對“豬”所賦予的情感和寓意也不相同。
中日對于“豬”的認知共通性來自于隱喻的體驗性與無意識性,差異性來自于認知主體的認知模型受制于其成長的文化模型不同。動物隱喻是人類對于世界認知的一個載體,反映了社會的發(fā)展水平、社會習俗和文化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