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
青玉一裘藍(lán)灰的棉麻長裙,立在小院的柵欄邊。她高高舉起的那串粽子,就在明媚的陽光里晃動著,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其實就是最為普通的粽子,但卻是我最喜歡的。那串粽子,每一個都小巧玲瓏。尖尖的角,將粽子拉伸得格外秀氣。像深山里的女孩,清新脫俗。青綠的粽葉,雖然經(jīng)過了浸煮,但在四月清亮的天空下,仍然透著鮮活的光澤。
她進(jìn)院子,并未將手放下來。初夏和煦的風(fēng)吹過那些粽子,它們便在她的頭上方歡蹦亂跳,竊竊私語。
“終于記得給我送粽子來了?”我倚著門,揶揄道。
“真是忙不贏,姐姐。你看,端午一過,我就來了。我心里惦記著呢?!鼻嘤褚膊粣溃倚χ?,和那串粽子一道從我衣袖邊鉆進(jìn)門來。
青玉小我二十來歲,每次見面,她都拎著一串粽子。認(rèn)識青玉,也緣于粽子。那是一個周末,幾個閨蜜相約去道源湖。雖已是初夏,所見卻仍是一脈春色,沿著小路走進(jìn)湖光山色,兩側(cè)芳草菲菲,垂柳依依,綠樹蓬勃。抬眼望去,寬廣的湖面如翠玉般臥在山嵐之間。天空特別清純,水鳥時而橫空飛過,或是輕巧地掠過湖面。
青玉從葦葉間抬起頭來,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飛鳥。飛鳥消失在茫茫天際,她眼里的驚喜也慢慢暗淡下去。青玉在湖畔割葦葉。正是蘆葦生長最茂盛的時候,漫漫一灣,高低錯落,挨挨擠擠,一直蔓延到路邊。那深深厚厚的葦葉將她整個兒藏起來了。
我們好奇,便待著不走。見她吃力,就幫著將割下的葦葉接過來,齊好,碼在地上。其間也少不了零零碎碎的對話。
她告訴我們,葦葉是為包粽子用。正好放假,就幫家里屯點。彼時的青玉,不過是十二歲的女孩。她那嫻熟的動作,絲毫看不出勞作的生疏。沒多久的工夫,地面上的葦葉就砌得高高的了。
“回去吧,很多了。你家住哪?我們幫你送回去?!?/p>
從湖畔邊狹長的山溝往里走,窄窄的泥巴路,兩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小野花,小路轉(zhuǎn)彎,流水淙淙,從山間彎彎繞繞下來。正好有個稍稍寬闊的地帶,青玉家的泥土小屋就落在那。依著墻,是過冬前存留下來的柴火。挨墻堆著,一大片。青玉說,那是大雪壓垮的枝丫,干透后,她和奶奶撿回來的。
“煮粽子要很多的柴,這些都不夠。”見我們詫異,青玉靦腆地笑笑。
屋子的另一邊,柵欄圍著幾畦菜土。正是端午前,各樣小菜青蔥翠綠。門未關(guān)。走近,清香撲鼻而來。是粽子的味道,純凈、質(zhì)樸,混合著鄉(xiāng)野淡淡的泥土味。
聽說來客人了,青玉的奶奶趕忙從屋里出來。她著一件藍(lán)布起碎花的衣服,青色褲子,挽著頭發(fā)。六十歲不到的光景,干練、清爽。她招呼我們進(jìn)屋坐下。倒水,寒暄,絲毫沒有拘謹(jǐn)。隔一會,她又進(jìn)廚房看看。我們知道,她在煮粽子。滿屋的粽香縈繞,細(xì)細(xì)密密,疏而不淡。
道源湖村依山臨水,得天獨厚。歷代都有包粽子的習(xí)慣,后來粽子成為他們營生的主要方式。不僅家家戶戶都會包,還有些青年男女不甘寂寞,帶著傳承下來的手藝走南闖北去謀發(fā)展。
青玉奶奶有些自豪,但似乎又有些無奈:“可惜丫頭不愿意,她想念書?!闭f話間,青玉提著一串粽子出來了。那串粽子,突然間就讓簡陋的泥土屋熠熠生輝。
時間從指縫中溜走,留下一抹不經(jīng)意的柔情。如今的青玉,正是婀娜扶風(fēng)巧笑嫣然的年歲。
雖然過了好些年,但青玉常常會記起我。即便再忙,她也會抽時間拿一串粽子過來。
她的粽子,已經(jīng)行走在全國各地,有的甚至飛到國外。她給客戶的粽子,各式各樣。但帶給我的,永遠(yuǎn)都是我喜歡的堿水三角粽。她熟悉我,知道各式各樣的粽子再精美,終歸不是我所渴盼的兒時味道。
鉆進(jìn)門來的青玉,在我前面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把粽子放到我手里。她用剛剛余出來的手捏了捏我的肩膀:“看看你,又長胖了些,要記得鍛煉哦?!闭f完,咯咯地笑。
這是雙習(xí)慣了做粽子的手。捏在肩膀上仍能感覺到力度的勻稱和穩(wěn)健。
“聽說你們粽子村上央視了?”想到前幾日看到的新聞,我隨意一問,“你們的粽子銷量好不?”
“當(dāng)然,能不好嗎?我們村現(xiàn)在可出名了。就是生意太好了,忙到節(jié)后才有空給你送粽子來。”
褪下工裝的她,裊裊婷婷,溫婉雅致。但說起粽子,她便滿眼放光。青玉喜歡做粽子,卻不為此所困。她向往的是美好的生活,所以時刻都不曾忽略路途的風(fēng)景?;蛟S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將別人眼中單調(diào)枯燥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上次特意去看她,她在露臺上曬太陽。那是道源湖村的一個民宿。沿湖而行,經(jīng)過青玉小時候住過的泥土屋,再跟著嶄新的油砂路蜿蜒到半山腰,一眼就看到了懸在半空的、土磚砌墻的民宿,宛若仙居。
青玉在挑出的露臺上朝我揚手。晨霧尚未散去,在山腰里飄來飄去。
青玉沒有遠(yuǎn)嫁,男人也在道源湖村。他們一塊打拼,共同經(jīng)營粽子生意,早就住上了洋式別墅。青玉娘家,也很早就從泥土屋搬到湖邊的新家去了。
那個泥土小屋還在。只是奶奶不在了。青玉說過,留個念想吧。只要想奶奶了,就進(jìn)去坐坐,偶爾也住住。
青玉小學(xué)畢業(yè)后,奶奶雖然想青玉幫襯,但終究抵不過孫女溫柔而又堅定的倔強。青玉搬動了老師。老師踏進(jìn)青玉家泥巴小屋時,也給青玉和她弟弟帶去了兩大袋的學(xué)習(xí)用品,還有幾百塊錢的生活費。
青玉奶奶過世后,我也隨青玉去過泥巴小屋。青玉將它收拾得干凈利落,在屋子周圍種上了花草。月季和金銀花將竹籬笆纏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童話里的森林小屋。
屋內(nèi),粽葉在高高矮矮木制的架子上鋪著,散發(fā)著特有的清香。青玉說,她用這儲藏粽葉。如今沒人砍柴火了,山里的粽葉多了,她每年在粽葉繁茂的時候就會差人去摘些回來。
滿屋子的粽葉香,就像奶奶的味道。奶奶和粽葉打了一輩子交道,她留給青玉的,就是棕葉彌香。
“如果不是我的泥巴小屋里擺滿了粽葉,我還真想把我的客人帶到那兒去呢。我想讓他們知道,我們家的粽子是在哪兒起源的?!鼻嘤駥⑸碜涌吭诼杜_的欄桿上,極目遠(yuǎn)眺。
我們在露臺坐著,品茶,也品粽子。冬日的陽光格外親切,到處明晃晃,卻一點都不蜇人。青玉說她極喜歡這樣的時光,這是做粽子的時候享受不到的。她喜歡掙錢,也喜歡有品質(zhì)的生活。
“過年了,就要忙碌了,一直要到端午節(jié)后。每年的這段時間,都在圍著粽子轉(zhuǎn),不僅我們,整個道源湖村都是這樣。我們的村書記會催著我們跑?!彼χ?。
青玉做粽子是出自內(nèi)心的喜歡,而她的祖輩父輩卻不同。他們將粽子換作青玉和弟弟的學(xué)費,將一只只賣粽子的錢積攢起來,想有朝一日能夠把泥土小屋換成紅磚瓦房……念書時的青玉常常會很想爸爸媽媽,和同村的很多孩子一樣。但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很少在家,他們帶著家族傳承的手藝,去往全國各地。在某個城市的街角,拖上三輪車,架上蒸鍋,靠著一雙手,撐起全家人的生活。他們像蟲泥一樣,匍匐而行,在最混雜的人群里盤旋蠕動,等待還鄉(xiāng)的那一天。而這群孩子們的童年,就留給了爺爺奶奶。他們跟在爺爺奶奶后面,翻曬糯谷,捧回粽葉,煮食粽子。長大一點,還可以幫著插秧、割粽葉、包粽子。都說道源湖的孩子,沒有哪個不會包粽子,沒有哪個沒打過粽葉的。
念到初中,奶奶包的粽子愈來愈多。只要放假,青玉和弟弟也成了半個勞力。青玉包粽子的手藝也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奶奶是她第一任老師。那段時間,我每年會去青玉家一兩次。幾乎每次去,都看到他們在屋里包粽子。
一個下午,太陽快落山,我急著去給快要放暑假的姐弟倆送些書。進(jìn)門,看到桌上放著一盆浸泡過的糯米。桌子旁,擺放著盛滿粽葉的籮筐。夕陽的余暉,斜照著板凳上的一老兩小。
“知道我們?yōu)槭裁春蛣e家不同,用葦葉嗎?”奶奶問青玉。
“粽葉少,葦葉多,又近?!?/p>
“還有一點你們不知道吧?葦葉更清新,經(jīng)過蒸煮后,香氣更濃郁,并能滲透到煮熟的棕子里?!蹦棠陶f。
三兩片葉子,在她的手里順排,折成三角形,裝米進(jìn)去,順角對疊,剩兩段尾巴打成小結(jié)。兩三下的工夫,一只玲瓏的三角粽就成了。
包這么多粽子,要想不手忙腳亂,不是行家里手還真不行。奶奶生了雙好手,靈巧得很。同一盆米,別人要窸窸窣窣包半天,她說笑間就把一盆米玩轉(zhuǎn)成了兩盆粽??粗棠虌故斓氖稚瞎Ψ?,青玉突然就喜歡上了包粽子。她不再覺得那是累活。這種感覺后來伴隨著她的每一個日子。雖然那時的她并未曾想到,她也會和奶奶、父母一樣做粽子的買賣,而且會因此擁有美好的日子。
真正的轉(zhuǎn)機,源于父母歸來。
青玉要高中畢業(yè)了,弟弟也面臨著中考,奶奶也年歲大了。青玉家的粽子做得愈來愈少,只是抓住端午前的時機做一點,鄰居們幫著拿到街上去賣。
村干部到青玉家的泥巴房子里來了。他們告訴奶奶,村上引進(jìn)了企業(yè),準(zhǔn)備做食品加工,其中也有粽子。
“大牛媽,叫大牛兩口子回來吧,一走好些年,孩子跟娘隔久了不好,您也年歲大了,家里要有個主心骨呀。哪方水土不養(yǎng)人?以前村里窮困,閉塞。現(xiàn)在公路修到湖邊來了,以后還可能修到你屋門口?!?/p>
村干部看青玉奶奶眼圈有些紅,又掏心掏肺地說:“外頭千好萬好,哪有在家里好喔,都奔四十歲的人了,沒必要在外折騰了。叫他們回來,您老也得享享清福了?!?/p>
這樣,青玉的爸爸媽媽回家鄉(xiāng)來了。
既是回來,他們便籌劃建新房。多年打拼的錢,已經(jīng)足夠建個簡單的二層紅磚房了。如果逢上雨天,夫妻倆還可以到村上廠子包粽子。高考結(jié)束,青玉也加入了做粽子的行列。不用自己去賣,只要勤快點,一個暑假,足夠青玉攢夠上大學(xué)的錢。何況在廠子里,像她這樣的粽子姑娘還有好多個。
一天晚上,青玉在屋外乘涼,聽到奶奶和爸爸在爭執(zhí),奶奶似乎很生氣。
“怎么又不建房子了,我老了,就盼著從這搬出去。死之前沒住上樓房我死不瞑目。建什么廠子?那廠子是說建誰就能建的?你不想這么多年掙的那點錢都打水漂吧?”
“村長說了,會幫我們想辦法貸款的。房子不是不建,就是推遲兩三年?!卑职忠灿行┘?,但又不敢把話說得太重,“你就放心,我有把握,每分錢我都會用到實處,都會賺回來?!?/p>
雖是盛夏,但山?jīng)_沖涼風(fēng)習(xí)習(xí),很是舒坦。青玉突然就興奮起來,平日里不愛言語的老爸,忽然間就在她眼里高大起來。有一些說不出的情愫在她心里萌動,到底是什么,她又說不清楚。
接下來的對話淡了下去,慢慢歸于平靜。但青玉心里始終被某種東西充盈著,她似乎看到有一顆種子在奮力地沖破泥土,慢慢露出嫩綠的翠芽。這種意外的喜悅讓她猝不及防而又興奮不已。
簡陋的廠房真的建起來了。奶奶卻健朗起來了,渾身似乎還有用不完的勁。她忙里忙外,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一點不讓大牛兩口子操心,讓他們把全部精力放在廠子里。
青玉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營銷。畢業(yè)后,村書記說:“丫頭回來吧,和你爸媽一起創(chuàng)業(yè)。加油把家鄉(xiāng)的粽子產(chǎn)業(yè)推上一個臺階。家鄉(xiāng)缺的就是有思想有知識的年輕人?!贝鍟浽捯怀隹?,青玉竟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多少年后,我曾問她:“你回到老家,傳承著祖業(yè),你不后悔嗎?”
青玉好奇地看著我:“為什么后悔呢?我是真的喜歡。我想,我當(dāng)初的義無反顧,其實是因為早已深入到骨子里的情結(jié)?!?/p>
三年的時間,青玉家的廠走得很順。雖然規(guī)模不大,也沒有輝煌的業(yè)績,但在奶奶和爸爸媽媽看來,也足矣。
初生牛犢不怕虎,青玉卻還想闖闖。
傳統(tǒng)做法雖然經(jīng)久,終究還是無法適應(yīng)市場的需求。由于各地飲食習(xí)慣的不同,粽子南北風(fēng)味各不相同。棗粽、麥粽、咸肉粽、火腿粽五花八門,各具其妙。粽子文化的深厚,讓青玉始料不及。她一類類品嘗,一樣樣琢磨。如同小學(xué)生,反反復(fù)復(fù)向村委請來的嘉興師傅請教。隨著在工藝、選材、品種上的不斷摸索,青玉家粽子的銷路逐漸打開,開始運往周邊縣市的批發(fā)商、超市、酒店。
青玉父母終于松了口氣,把擔(dān)子交給了青玉。自己轉(zhuǎn)而專心建新房。
生活愈來愈好,青玉不再要為生計而奔波。奶奶一次次拉著她的手說,丫頭,奶奶有生之年能夠住上這樣的洋房,奶奶開心呀。你也不要那么拼,交給你男人去做,他能干著呢。你呢,有時間?;貋砼隳棠滔砬甯?。
青玉知道,她只是喜歡,因為喜歡而無法放下。粽子似乎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默默流淌在她魂靈里的深厚文化,是從老一輩傳承下來的堅韌精神。
任何源于喜歡的,還總能有些意想不到的境界。
“每年端午節(jié)前,有些粽子我是一定要自己包的。而且一定要在家里包?!鼻嘤窀嬖V我,雖然在自己的廠內(nèi),她只是負(fù)責(zé)營銷,但是每到端午,她就想像小時候一樣,跟著奶奶包粽子。
青玉包粽子很講究。糯米總是要選上好的、特糯的那種。她說那樣吃起來更軟更有韌勁。粽葉也喜歡親自去采摘,一根根理好,仔細(xì)剪去頭和尾,用流動的水洗干凈,再用適溫的水燙一下。
“燙的水溫很重要,不能燙得太老了,也不能燙得太嫩。太嫩了不好包,太老就黃了,包出來的粽子不但不好看,而且香味也不濃了。你看,我們家的粽子是不是特別好看?我們的企業(yè)是很注重細(xì)節(jié)的哦?!痹谥辈ラg和抖音里的青玉總喜歡帶點俏皮。
有時,青玉還是會采些葦葉。
道源湖周邊濕地葦塘多,葦塘里大片的葦子隨風(fēng)擺動,它們裹著滾動的一大團一大團帶有泥土味兒的清香。這種特別的香味,長大后的青玉從未能忘,即便后來奶奶過世了。那種清香,就和粽子煮熟的香味一樣,永遠(yuǎn)彌漫在夏天的晚風(fēng)里。
從青玉家的花園進(jìn)去,是一棟典雅的別墅。院子里,石榴花正開得歡,還有青稚柚子的清香。曼妙的凌霄花爬滿了圍墻,花間蝶舞翩躚。再往里一點,有間別致的小木房。雖然小,但很有味道。還沒進(jìn)去,粽子香味就撲鼻而來。那是快煮好的粽子,是葦葉和米混合的香氣,那些葦葉,此刻應(yīng)該正由翠綠變成褐色,而裊裊蒸汽應(yīng)該正從鍋與蓋的縫隙里飄了出來。
進(jìn)門,依然是青玉曾經(jīng)的泥土小屋的模樣。
木房一邊橫掛著的竹篙上,掛著一串串青綠的粽子。就像掛著一串串風(fēng)鈴。青玉和她的兩個孩子,正專心地包著粽子。陽光透過玻璃,從頭頂落下來,落在他們寧靜的美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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