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大清早,我去城里辦事,不得不在路上走。迎面相遇的,卻是雪花。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潔白的氣息。
忽而,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只狗,黃得沒一絲雜質(zhì)的狗。此刻,它同我一樣在雪野里溜達。只是,它的嘴巴里叼著一個黑物,更為扎眼?;秀?,物件的黑與雪花的白形成鮮明的對照。我正看得入神,那狗突然將物件使勁一甩,“噗啦”,呈曲線似的滑向稻田。瞬間,黑拉拉的家伙什歪在那里,要倒不倒。我不知這是一個物件走到生命的盡頭還是怎樣。正納悶間,狗昂起腦袋,朝那物件使勁地汪,一下接一下地汪,好似一種抗議。
哦,明白了。這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一只廢棄不用的火烙——鄉(xiāng)下裁縫用于熨燙衣服的器皿。喇叭狀的斗孔,可裝木炭。往往炭一燒,散發(fā)著撲騰騰的熱氣,似乎把一個日子給燃燒起來。
由雪花而狗,由狗而火烙,由火烙而日子……恍惚中,諸多生活斷面連綴起來,跟電影里的蒙太奇不相上下。倏然,我腦子里展開一幅圖畫:古老的梅溪綰連著一座座村莊,組成一個鮮活的場域——不單溪水嘩嘩流淌,就連人也成為奔忙的動點。每到寒冬臘月,那些拽著火烙的人,準會沿著溪水的方向走進一戶戶山野人家,以打理他們的手藝。我就想,這何止是討生活的法子之一,未必不是一種生命樣式的呈現(xiàn)。
一晃,時間的屏幕上切換出另外一個場景——許多年前那個冬日的早上,也跟現(xiàn)在一樣白得耀眼。只是,鋪在地上的不是雪,而是霜,白得近乎迷幻的霜。門一開,我娘望了望滿地的霜花說,今日是個好天氣,會出大太陽。說罷,拿起笤帚準備把下堂屋掃個干凈。我問干啥,她說接裁縫。哪個裁縫?嘿,除了蘇家畈的耀跛子,還能是誰?可我想了好一陣,怎么也無法把一個跛子與手藝高超的裁縫畫上等號。好在不多久,我爹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嘿,這耀跛子不光手藝好,人也極低調(diào)矮面……再說他們家吧,那可是這方圓十里鼎鼎有名的高門大戶,不但祖祖輩輩生得高大魁梧,渾身透著一股斯文氣,而且一門做裁縫的絕活,誰都比不上。尤其,用火烙燙出的衣服,那叫一個平展,瞟一眼,舒服得不行……其時,他說得眉飛色舞,兩只眼睛里散發(fā)著晶亮的光芒。我滿以為就此打住,誰知他接著又說,不過,他們家有個鐵板釘釘?shù)囊?guī)矩——傳男不傳女,但凡男丁必先上私塾,讀“子曰詩云”,然后方可登堂入室……我正聽得起勁,誰知他話鋒一轉(zhuǎn)說,哪想等到耀跛子出世,讀了不到兩年私塾,死活不去了。不去也罷,還三天兩頭把他爹的剪刀偷出來,跑到稻田里捉蛤蟆……蛤蟆?(梅溪鄉(xiāng)下把青蛙統(tǒng)稱為蛤?。┪乙荒橌@愕地問。對,正是蛤蟆。起先,那家伙將一條條腿腳“咔嚓咔嚓”剪斷,隨后躲到樹蔭里用針線一一縫起來,弄得滿手黏糊糊的,一塌糊涂。他老子見了長嘆:要命哪,要命哪……只不過,突然發(fā)覺這小子天生是塊做裁縫的料。
我爹說得渾身是勁,話里話外充滿不可思議的欽佩。倘若從文學角度來看,何嘗不是寫給一個家族的贊美詩?而我,老覺得人世陽間的事情沒那么簡單,比如落在地上的霜花或雪花,你能說僅僅只是潔白嗎?
太陽一出來,我同爹去溪水那邊接耀跛子上門做手藝活。這是禮節(jié),也是習俗。
不出五里地,便是蘇家畈。
冷不丁,爹喉嚨一滾,拋出兩個字:到了。定定神,進入眼眶的是一棟青磚瓦屋。屋很老,渾身凸顯著數(shù)不清的滄桑氣息。恰恰這時,一個又矮又黑的半老頭子拎著一只黑咕隆咚的火烙正向外走,跛著的腳一動,身體跟著在晃,連同地上的影子也一瘸一拐。這情形,讓我大吃一驚。不是說他們家祖祖輩輩都長得高大魁梧嗎?不是說渾身透著一股斯文氣嗎?似乎剎那間,將我聽來的“高大形象”擊得粉碎,連撿拾的機會也沒有。可等爹上前說明來意時,對方將身子一欠說,老哥,今日恐怕不行,得給鄧婆橋的二新爹做一天,明天罷。語氣客套得無法形容。說完,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行至大門口,將火烙往門墩上一放,“吱呀”,推開大門,要我們進去坐一坐,喝喝茶。爹說,莫客氣,你忙,你忙。接著又脧了我一眼,示意打道回府。這當兒,我哪顧得上他的眼色,趁機把耀跛子瞄了個夠:一副山頂洞人式的面盤上,吊著兩條又濃又黑且翻卷著的眉毛,眉毛之下藏著一雙深凹的眼窩,偶爾翻一下眼皮,射出的光芒冷冷的,直直的,有著刀子一樣的鋒利。我嚇得一搐,趕快把目光收回,然后移向堂屋。其間最打眼的,要數(shù)東邊墻上掛著的一長溜畫像。盡管有了年月,仍從一雙雙眼睛里感受得到文質(zhì)彬彬的氣息在流動。很顯然,畫像上的人物是他的祖輩。目光向下移,依次可見供著一個神龕,神龕上設(shè)有香爐,香爐上煙霧繚繞……此等模樣,讓你驟然覺得許多日子在云繚霧繞的氣氛里起承轉(zhuǎn)合。我猜,每次出門前,耀跛子少不了要點上一炷香,朝著畫像鞠幾個躬,或者在心里默默念叨一番,以祈求他們家的手藝長盛不衰。然而萬萬沒想到,整個屋子里除了腿腳不大靈便的耀跛子,不見其他半個人影。我不禁茫然起來,這到底是“裁縫世家”,還是被孤獨包圍著的世界呢?
一路上,歪歪蹩蹩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動,如一貼甩不掉的膏藥。我心想,這是怎樣的難受,是否隱含著比霜花還密集的惆悵?
回頭去問娘,她卻把我拉到一邊說如此如此……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耀跛子那只跛腳原本好好的,九歲時偏偏叫一只餓瘋的野狗給咬傷,連胯襠里的生命部件也被咬壞。加之爹娘相繼離世,就只剩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也才明白,他為何不肯繼續(xù)上學,并將一只只青蛙捉了用剪刀剪去腿腳……想想,這樣的遭際,又怎不是下著一場鵝毛大雪呢?那天夜里,一連串的景象在我夢里出現(xiàn),一忽兒,一只野狗“呼”地一聲撲來,只一下,便把耀跛子的腿腳咬得血流如注,大喊娘啊娘啊……一忽兒,他用剪刀把一只只蛙腿剪斷,“咔嚓咔嚓”的聲音聽得很真切……
如此一來,我打心眼里覺得,狗似乎成為耀跛子一生的隱痛。
翌日清早,爹去鄧婆橋挑家伙什。不半晌,田畈里出現(xiàn)一頭挑著木箱,一頭拽著縫紉機逶迤而來的情形。仿佛,把無限的喜悅給挑了回來。娘也沒閑著,一溜碎步到下邊的梅子市肉食店割一塊連皮帶骨的鮮肉,打兩斤谷酒什么的,以料理一天的伙食。轉(zhuǎn)眼,爹將擔子往下堂屋一放,便去張羅裁剪布料以及熨燙火烙的案板。另外,還把木炭拿出,將扯來的新布往木案上一攤,像攤開一個日子的心情。
恰巧這時,我家那只大黃狗的視網(wǎng)膜里,陡然闖進一條人影。對,是人影。具體說來,最先進入的是一雙深凹的眼睛,接著是黑如鍋底的面盤,然后是又矮又瘦的身子骨和一搖三晃的步態(tài)。此外,那只拎在右手邊的火烙也在晃動,晃出一個物件應有的節(jié)奏和味道。不用猜,這人是耀跛子。
狗站在大門口,瞳孔睜得又大又圓。想必,它同我頭天見到耀跛子一樣也感到十分驚訝吧。此刻,耀跛子突然放慢了腳步??瓷先ィ孟裨谘陲検裁???墒聦嵣?,投在地面的影子早已暴露目標——搖搖晃晃的姿態(tài),一如古代壁畫里的某種圖案。爹見裁縫來了,立馬迎上去,滿臉堆笑說,蘇師傅早,稀客,稀客……且一邊說一邊接過火烙。耀跛子卻說不早了,不早了,太陽都曬屁股了。話頭剛落,徑直往大門口靠攏。可就在他邁出蹣蹣跚跚的一步時,我家的狗將他的形貌以及火烙的輪廓,認認真真注視了一番。說不準,將成為它一生中絕無僅有的視圖。
要說,我家的狗活了近二十個年頭,憑它日積月累攢下的經(jīng)驗,足以辨識各種氣味。然而面對耀跛子和他的火烙,整整用了一分鐘時間沒弄出個究竟。它有點沮喪,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特別是塌陷著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讓它招架不住。狗思忖了一會兒,認定對方不可小覷,得嚴陣以待。耀跛子遇見狗,先是條件反射地一怔,接著一塊塊頭皮發(fā)緊,如臨大敵?;仡^再看狗,呼吸明顯加快,胸窩子一起一伏……種種跡象表明,將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果不其然,剛等我吁口氣,耀跛子突然眼珠子一鼓,“哧溜”,射出一道光,“哧溜”,又是一道光……這情狀,有如無數(shù)的箭鏃一齊射向狗,好讓它知道什么叫目光的力量。狗后退一步,又立馬迎上來,拋出一串響亮的吼聲——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別吵,煩不煩?我意思是說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個毛頭小伙怎么行呢?可它不買我的面子,稍稍安靜一會兒又汪起來,似乎不給來人一點警示,就不知啥叫“看家護院”——把一切不大正常的氣味拒之門外。爹氣得跳腳,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啊?“大戶人家”也咬,不知死活啊……罵聲未落,又將硬邦邦的火烙使勁一砸,“哐當”,黑愣愣的家伙什搗在狗的頭上。狗不敵,大叫一聲,逃走。
耀跛子踩著狗的叫聲踅進堂屋,繼而又從我爹手里接過火烙擱在木案上,與新布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這期間,我猛然發(fā)覺火烙把它的黑光盡情釋放出來,一股腦兒送給嶄新的布匹,仿佛在說,等一會兒讓你們嘗嘗燙抹的滋味……倒是布顯得風平浪靜,好像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不料,剛等耀跛子用篾尺量完布的身體,馬上逮著新布“嚯”地一聲展開,有如展開一種生命的圖譜。片刻,又摸出一塊粉紅色的畫粉,沿著篾尺的方向在布匹上橫一下,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地畫將開來。不到一個時辰,十多件衣服圖樣一揮而就,熟練得如打理家常便飯。這時,我娘還有幾個隔壁的女人圍上來,在圖樣上左瞄右瞄,并發(fā)出一連串的贊嘆:嘖,嘖,畫得真好,了不起……不好,不好,就討碗飯吃。耀跛子的聲音原本不大,現(xiàn)如今細得像蚊子在叫。我想,這幾近謙卑的話,大約是從血肉深處發(fā)出來的吧。
狗小心翼翼回到大門口,兩腿一縮,蹲著,順便望了下案板上的火烙,仍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嗚嗚了幾聲。耀跛子拿起剪刀時,看見了狗,心一緊,驚慌失措弄成打擊狀。這動作,傳到狗的神經(jīng)中樞,以為在跟它擺龍門陣,只好支起身子掉頭就走,一股“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氣息從鼻孔里漫出。
狗撤退后,耀跛子開始用剪刀下料?;窝壑g,“咔嚓咔嚓”的聲音密密響起,有著音樂般的節(jié)奏。此時此際,他不敢抬頭望狗一眼,生怕它突然發(fā)生暴動,將會陷入萬劫不復。
狗并未走遠,就待在地坪中央。它的目光卻撒開一張網(wǎng),將耀跛子和火烙緊緊罩住。也許,它是這樣想的——既然你耀跛子的面盤跟火烙的膚色那么相似,料定是一伙的,說不定早已沆瀣一氣。不過話說回來,這火烙還真多事,它的職責無非是熨燙衣服,何必遂了我爹的心愿充當人類的幫兇?哪怕就一下,也讓我家的狗暈頭轉(zhuǎn)向、眼冒金星,把一個早晨的心情搞得亂七八糟。
照實說,我對火烙也心存疑慮。譬如它為啥這么黑,是不是與生俱來?再比方,它為何讓一只足夠強大的狗敗下陣來?同樣,又為何把人間的衣物燙得平平展展……總之,讓人云山霧罩,不明就里。終于,我忍不住用手在火烙上敲了一下,想試試它的鋼火,卻不料被我爹逮個正著,毫不客氣給了我一丁弓。
痛洶涌而至,以至于我的身體像觸電似的痙攣。我把頭歪著,眼睛鼓著,憤怒地,不依不饒地望著爹,也讓他領(lǐng)教一下目光的力量。心想,人家“書香門第”的耀跛子都沒吱聲,關(guān)你屁事,真是狗拿耗子。此刻,弄不清我的一舉一動是否被火烙瞧見,我想,倘若它像人一樣會開口說話,定會送我兩個字:活該。轉(zhuǎn)而再看耀跛子,他夾了一抱衣料拐向縫紉機,而后一屁股坐上木箱,繼而飛快踩動縫紉機底下的踏板,頃刻,機頭上的輪盤飛速轉(zhuǎn)動,一片恍惚。此時的耀跛子精神煥發(fā),在歡快的機器聲里,將一截截布料連綴起來,顯示出一件衣裳的氣象。
我鬼使神差般地靠上去,一不小心擋了他的亮光。起先,他望了我一眼,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等我把光線擋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吞吞地說:“相公,讓開一點好不好?”那語氣客套得讓人不好意思。哪承想我爹一閃身奔來,照著我的腦袋又是一丁弓。
我氣鼓鼓地退到一邊,不理他——好像我的腦袋不過是他的訓練場,以捍衛(wèi)他那所謂的家長尊嚴。狗聽到縫紉機的聲響,一不留神又汪了幾口。想必,它同我一樣也在為耀跛子的手藝點贊吧。我爹瞅準時機,近乎諂媚地說,師傅,歇口氣吧,時間還早嘞……耀跛子不說話,依舊踩著縫紉機,發(fā)出的歡樂聲與狗的叫聲融為一體,共同制造沸沸揚揚的聲場。
中午,飯桌上香氣繚繞,成為誘人的一景。爹見我饞得直流口水,立馬盛了碗飯菜往我手里一塞,說到外邊去吃,別占了位置。我清楚他的想法,無非是說我碰了火烙,擋了裁縫師傅的亮光……可我就是不走,哪怕再挨他幾下也不走。低頭一瞄,發(fā)現(xiàn)我家的狗趴在桌底下啃食著人們拋棄的骨頭,啃得“切切嚓嚓”地響,有如雨打芭蕉的情韻。抬頭看耀跛子,他卻在桌子旁慢條斯理地吃,吃得那么細致、安靜,仿佛吃出一副大戶人家才有的斯文派頭。這關(guān)口上,我爹不停地給他夾菜,即使把一只飯碗碼得裝不下了,還在夾。他說不要了,吃不完……一邊說一邊將捏著的筷子搖得像一面旗幟。爹卻毫不氣餒地回應:莫客氣,咱小家小戶沒那么多禮數(shù),放肆吃,放肆吃……我很不是滋味,好像耀跛子家跟我家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甚至只配給人家提尿罐。我正如此想著,不料隱隱聽見木案上的火烙朝我發(fā)出一串哧哧哧的笑聲,這聲音堅定、執(zhí)拗、詭異,與黑夜里蝙蝠發(fā)出的笑毫無二致。如此一來,讓我更加氣惱,索性又朝桌底下瞄了一眼。不瞄還好,一瞄,驚得兩眼發(fā)直——耀跛子腳邊的骨頭堆積如山,儼然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挨著另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又像尸首遍地的戰(zhàn)場。偏偏這節(jié)骨眼上,他的跛腳用力一踩,不偏不倚踩到狗的腳爪。哪怕就一下,也把狗積壓了老半天的憤懣給調(diào)撥起來。剎那間,狗將所有的力氣聚到牙齒上,而后奮力一咬,僅一個動作,便讓耀跛子如遭電擊。痛,沿著那只跛腳出發(fā),源源不斷傳到身體的每個角落。瞬息,他那腦海里貯藏多年的記憶撲閃而出——野狗的毛發(fā)、牙齒、眼睛等等,成為怎么也繞不開的心理病灶,抑或生命里的大坎。這時候,我如此清晰地看見他的臉色由黑變紅,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而紫,慢慢地,變成一塊流油閃光的臘肉,抑或色彩鮮明的版畫。
我曾在一本課外書上讀到這樣一些句子:每個人的體內(nèi)都隱藏著另一個自己,一旦觸動機關(guān),馬上變成與先前截然不同的人……想想,還真有點道理。要不然,耀跛子也不會如此之快像換了個人似的——兩只眼珠子鼓得狀如探照燈,射出的光芒尖銳、凌厲、剛猛,一點不亞于雪亮的刀光。緊接著,牙一咬,嘴一張,甩出一串堅硬無比的臟詞——遭天殺的,不斬了你不是人……如此發(fā)泄一通后,又將一只飯碗高高舉起,本想弄個粉碎,豈料腳一滑,轟隆,跌了個狗吃屎。我爹覺得很沒面子,飛快抓起案板上的火烙,朝著狗的脊背使勁一下,來了個“獨劈華山”。狗不敵黨同伐異,裹著一聲尖叫倉皇而出。自然,桌底下沒了它的位置。
狗坐在溪邊一言不發(fā),連周邊的空氣也在一塊塊板結(jié)。有那么幾回,它扭過腦袋想用舌頭舔一下脊背上的傷口,但因距離問題屢屢以失敗而告終。此時的天底下,除了它的影子與身體不離不棄,便是溪水嘩嘩流淌。然而,流不走的卻是直抵內(nèi)心的沮喪和憋屈。我當然不會棄之不顧,筷碗一丟,趕快尾隨而來。其時,我看見我家的狗背對著村莊蹲著,就那么靜靜地蹲著。這個姿勢,很容易讓人想起法國雕塑家羅丹的作品《沉思者》。那么,它在思考什么呢?是否想到人與狗到底不同,彼此間隱伏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溝的這邊是人,那邊是狗,二者永遠無法合而為一;是否想到它不過是蕓蕓眾生里一個無足輕重的生命符號而已……等等這些,對一只狗來說是永遠無法弄懂的問題。不難想見,它與我爹這種見風使舵、蠻不講理的人狹路相逢,注定是失敗的一方。尤其,拿堅硬無比的火烙毫無辦法,只能默默承受。只是,我分明瞧見它的眼睛有些濕潤。不用說,它的內(nèi)心漲滿無以計數(shù)的傷感與惆悵,大有“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況味。便想,如若換作是我,定會大哭一場——哭天,哭地,哭命運的不公……而我,望著那脊背上帶血的傷口,說不出有多心酸,馬上聯(lián)想到我爹是怎樣用力,簡直在下死手——以不顧一切的方式挽回他的顏面,也想象得到這傷口是由某個銳角所造成的,有著刀砍斧削般的決絕。一時間,火烙在我心里沉重起來,像塊巨石壓得人氣喘吁吁?,F(xiàn)在,我力所能及的是,用手一遍遍撫摸狗的身體,或用靈魂的羽毛擦拭它的傷口,讓它從無形的陷阱里掙脫出來,正視一個個如期而至的日子。
被狗咬傷后,耀跛子的罵聲風起云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仇恨之心也急劇高漲。不過活沒有中斷,下午移到地坪。
終于輪到火烙上場了。我想,這才是它的本職工作——用熨燙的方式將一個個褶皺抹去,以達到賞心悅目的效果。只是從狗被打的那一刻起,我娘的動作有了細微變化。透過日光,我親眼目睹她把火烙往階基上一撂,弄得“咣當”作響,然后裝上發(fā)燃的木炭,讓逼人的火焰燒得一個器物瑟瑟發(fā)抖,更叫火的力量與鐵的堅硬一決雌雄。這細微的變化,耀跛子自然不會在意,他仍被憤怒包裹著,不可自拔。此刻,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掌攤開一件衣裳,隨后端上一碗清水飽吸一口,然后憋著一股狠勁噴射出來。噗。噗。噗。漫天而降的水霧將嶄新的衣裳漸次浸透,也把一團空氣浸得能捏出水來。我卻恍若看見一群群憤怒的分子在涌動、鋪排、跳躍、飛翔,似要占據(jù)一方天地。
不一會兒,我爹鬼鬼祟祟附著他的耳朵說了一通。我不知要干什么,卻發(fā)現(xiàn)耀跛子的臉上躥起一抹詭異的笑。那笑張牙舞爪,扭腰弄肢,不知怎的,又化作一股奇怪的力量沿著他的手臂傳給火烙——抓著的物件在衣服上猛地一蹭,哧——白晃晃的熱氣騰空而起,將那黑不溜秋的臉盤遮得一片模糊。天空下,火烙一路游走,以勢如破竹的力量將衣物上的褶皺通通抹去,成為一馬平川的坦途。我傻傻地想,倘若這樣的燙抹,能把人們心靈上的褶皺抹去該有多好。可惜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再說耀跛子吧,他像進入了另一種場——全神貫注地擺弄他的火烙,用極為嫻熟的動作來來回回地燙,大塊大塊地燙,把他們家的手藝展示得暢快淋漓。冷不防,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計,將火烙移到一邊,而后風一般地躥進堂屋,拖出一把薅鋤往木案邊靠著。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一氣呵成,以至于我懷疑他的“跛”是不是帶有水分。
太陽仿佛是在火烙的燙抹下滑向山坳的。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天地間的事物漸次走向平靜。比如火烙慢慢冷卻下來,把又黑又硬的皮囊交給一天中剩下的時間。我老是想,假如它是個人,一定會想到黃昏之后是黑夜,黑夜帶給人的除了靜謐、安閑,還有跟大白天迥然不同的純粹與簡致——朝著一元的世界邁進,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表情被夜的紗縵遮蔽,仿佛走向空無。再比方,我家的狗面對落山的太陽,又想到了什么呢?我猜,大概同我一樣想到熱力再強的太陽光也會變?nèi)?,僅顯示一種生命的過程,就像流星劃過長空時唯留下些許痕跡……既如此,還有什么值得計較的呢?于是乎,你的視線里出現(xiàn)它那拖著疲憊的身體、一臉釋然回到蜷伏多年的門灣屋角的情形,隨后盤曲著雙腿開始打盹。的確,我家的狗太累了,需要以淡然的姿勢把一天中的遭遇放空,以達到心如止水,恒定守一。然而就在它閉目養(yǎng)神時,卻遭到耀跛子的突然襲擊,承受著暴風驟雨式的滅頂之災。顯然,這是一只狗沒想到的,簡直比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還要荒誕。
哪怕時間鋒利如刀,也消磨不了刻在我腦子里的記憶。那天傍晚,耀跛子干完所有的活后,突然將那雙拿慣了剪刀與火烙的手,伸向靠在木案邊的鋤頭。然后高高舉起,然后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沖向大門口的墻角,在我家的狗來不及作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斷然實施與我爹蓄謀已久的計劃——轟,狗的天靈蓋叫垂直而下的薅鋤給砸破,砸得如此干脆利落,一點商量都沒有??上夷昙o小,想攔也攔不住。但,分明感到疼痛正從薅鋤制造出的傷口出發(fā),一下進入狗的五臟六腑、七經(jīng)八脈,讓它痛得魂不附體、骨頭散架。緊接著,它的身子開始搖晃,體內(nèi)的血液紛紛改道,一如被篡改的生命。盡管如此,它仍咬緊牙關(guān),慢慢支起身子,試圖邁出艱難的一步或打量一下夕陽繽紛的人間,然而一切變得那么奢侈,眨眼之間,火烙,這原本給生活帶來美感的物件,順著耀跛子的手臂拔地而起,繼而朝著狗的腦袋呼嘯而下?!斑郛敗币宦暫?,狗的身子慢慢傾斜,倒向黃昏里的地平線,連同它的影子一起倒下去,倒下去……最終與大地貼在一起。迎迓它的,只有如血的殘陽以及潮水般嘩嘩涌動的惆悵。惆悵如水。一想起這個詞兒,我的心口就怦怦直跳。
大門口。狗的尸骸。靜止的時間。默默無語的夕陽……組成一只狗最后的生命鏡像。于我而言,恰恰像個被縮小的世界,這世界里,一股股的血,帶著生命體溫的血,從狗的腦袋、眼睛、鼻子、耳朵和牙齒里滲出來,蛇一樣蠕動,丈量著它與日子之間的距離。至此,我才明白我家的狗以將近二十年的生命為代價,以一次貌似人狗對峙為拐點倒下了,倒在它日日堅守的崗位上,倒在一只黑色火烙與火烙般黑得一絲不茍的耀跛子的剪屠下,化為靜止的符號。想想看,這何嘗不是掩藏得最深的內(nèi)心隱秘的呈現(xiàn)——將他少年時失去的一切從我家的狗身上扳回來,進而讓滿世界的狗知道什么叫人,什么叫人的手段和神圣不可侵犯……我說不出話,唯有以淚洗面與這不堪入目的場景形成對抗。我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狗的毛發(fā)和傷口上,模糊一片。我搞不清是倒下的黃狗模糊了我的雙眼,還是我的淚水打濕了此刻的時間。只是,我體內(nèi)的怒火熊熊燃燒,有著無以言說的熾烈。于是嘴巴一張,噴向怪模怪樣的耀跛子:“你個混蛋,活該就是跛子,跛子,跛子,跛子……”如此罵了一通,又放聲大哭:“狗啊,狗啊,我的狗啊……你起來呀,起來呀……”然而即使哭得昏天暗地、嘶聲咽氣,也不起絲毫作用,我家的狗啥也聽不見了。誰知,爹一腳跨進地坪沖我直吼:“這畜生死了,哭什么哭……”
直到這個份上,我才相信狗真的死了,死于非命。也才想到,它日夜看家護院、盡職盡責,到頭來卻得了個不雅的稱號。
是夜,我家的瓦屋里飄滿狗肉的清香,是那種香得讓人大哭一場的味道。熱氣騰騰的飯桌旁,跛子與我爹興致甚高,把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勁頭推向極致,并一邊喊著“五魁首,六六六,八匹馬”的酒令,一邊敞開肚皮喝。我爹被酒一灌,暈暈乎乎。沒多久,又夾起一塊狗肉往跛子的碗里一放說,兄弟,吃,吃,吃。仿佛,一個“吃”字成了此刻的盛筵,也成為一只狗賦予人間最后的物質(zhì)意義。倒是,我娘習慣性地盛了碗飯送至大門口,然而定神一瞅卻是空的,只有夜色靜靜降落,覆蓋著狗生前守候的位置。我反復在想,設(shè)若這樣的情景被火烙撞見,不知作何感想。恰恰這時,戶外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狗叫,頃刻將偌大的夜空擠得密不透風。出門一望,滿村子的狗狂吠不已,好似一種抗議,又像為我家的狗招魂。
夜半忽然下起了雪,如同天國撒下的大片福音,更像一種潔白的祭辭。清早開門一看,白得深邃迷幻,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