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瑄
嶺南四季,我最喜歡的是秋天和冬天——其實,嶺南的秋冬,并不純粹,秋天里往往會滲入一點夏天,而冬天里也常常會摻進一點春天,像而不是,更妙了。
十一月末的一天,秋天已近尾聲,冬天隨時準備接班,天氣妍暖,人聲喧嘩,萬物歡喜,我跨出梅山苑小區(qū)的三號門,又一次走向下梅林二街——近乎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下梅林二街是深圳再普通不過的一條街道了:從南到北,不過短短幾百米的距離,一路串聯(lián)起五個社區(qū),一座農(nóng)批市場,兩個街角公園,一座山。但因為我住在這里,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從這里出發(fā)去上班,晚上又回到這里,吃飯,睡覺,讀書,做夢,所以它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條街道——至少我生命中的一些關鍵段落和章節(jié),是在這里寫成的。
深圳的小區(qū)與街道界限明顯,或者是一道墻,或者是一道鐵柵欄,劃分出內外兩個世界,里面的世界封閉、有序、安全,外面的世界則充滿了噪音、流動性與隨機性。在梅山苑三號門內側,南北對應,各長著一棵大樹。北邊的這一棵是細葉榕,主干壯碩,枝葉蓬勃,同時向上、向四周擴展著它的地盤。相比之下,南邊的那棵鳳凰木要矮一些、瘦一些,必須尊細葉榕為哥哥。細葉榕哥哥身軀龐大,精力旺盛,能接收到最多的陽光和雨水,也能投下最多、最濃的綠蔭。
有時出門打的,就在榕樹蔭下等車。清風徐來,身心俱爽。樹上有繡眼鳥和紅耳鵯在叫,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樹下的綠化帶里,喜花草和翠蘆莉星星點點地開了幾朵花,狗尾紅匍匐在地上,使盡力氣,擎起它那條毛茸茸的小尾巴。人行道上人來人往,馬路上有汽車駛過。樹上的熱鬧與樹下的熱鬧彼此呼應。
三號門開在小區(qū)中間位置,因此,每次邁出小區(qū)大門,我總要面臨著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的選擇。一般而言,散步、跑步、買東西時就向左走,上班、吃飯、看電影時就向右走。此時是上午十點多,透過樹與樹之間的間隙望出去,天空藍得純凈,通透而脆弱,像一塊液體的玻璃,經(jīng)不起一絲風、一朵云的打擾。我之所以喜歡嶺南的秋冬,純凈無疵的天空是最重要的原因。
有一個中年男人從北邊緩步走來。短發(fā)蕭蕭,赤紅臉色,一身休閑打扮,手里夾著一支煙。走到丈余遠,就抽一口,接著輕輕地吐出,青煙繚繞,想散開又有些遲疑的樣子。等這團煙霧終于消散了,下一團煙霧又被制造了出來,纖纖裊裊,似乎有所依戀,有所提示。
我想起我初次踏上下梅林二街時的情景。
二〇〇五年上半年,為了多掙三兩千塊錢,我只身去北京工作,不料氣候、飲食、人情都不太適應,挨了三個月,就重返深圳了?;貋淼牡谝患率前峒?,從原先的羅湖區(qū)的蔡屋圍搬到了福田區(qū)的下梅林,為的是離住在梅山苑的女朋友近一些。一周里至少有三個晚上,我們在一起吃飯、聊天、逛超市、去梅林公園或梅林水庫散步。那時候,我們都是二十多歲,單純、癡情,有著說不完的話——即使在沉默著的時候,也仿佛在說話。到了九點多鐘,我們牽著手往下梅林二街方向走,在街口,我們互道再見,一抱而別。那是我們人生的春天。
有一次,因事提前一個小時送她,邊走邊聊天,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下梅林二街,迎頭碰上她媽媽,她極力想甩掉我的手,我不明就里,反而抓得更緊了,忽然一抬頭,看到她媽媽那銳利的眼神,才松開了。
“阿姨好,我……我送她回家?!蔽逸p輕地指了一下女朋友,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臉上的溫度在急劇升高。
“我去超市買點東西?!彼残χf。
然后,我們往南走,她往北走。整個過程不過短短的三四十秒鐘,其間女朋友沒說一句話;燈光暗白,但我仍然能看到她的臉比平時要紅。我的手心里不知什么時候也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汗。
“你知道你剛才的笑有多勉強嗎?”女朋友問,語氣里帶著調皮。
“估計跟你媽媽的差不多吧?!蔽也挥勺灾骱退龑πα似饋?,笑出了聲。
在梅山苑,她們住著一套三居室。幾個月后,隨著我和女朋友關系的進一步穩(wěn)固和升級,她媽媽特意收拾出一個房間來,讓我搬了進去。我們向一家人又近了一步。
那時候的下梅林二街還很簡陋。路兩旁栽著不少海南紅豆樹,由于挨得太近,枝葉碰著枝葉,遠遠看去,好像兩排人牽著手;西側靠近梅山苑一側,有一條綠化帶,隨意地種著些蟛蜞菊、大野芋、洋紫荊、印度榕等;而東邊靠近福田農(nóng)批市場一側,則是一道圍墻,圍墻里面,是菜市場的車聲人語,混亂,繁雜,紛擾,彌漫在每一個晝夜。
有很多街道跟整座城市的作息時間保持著一致,該醒的時候醒,該睡的時候睡,該熱鬧的時候熱鬧,該安靜的時候安靜,但因為福田農(nóng)批市場的存在,下梅林二街似乎永遠沒有休息的時候。白天,農(nóng)批市場開門營業(yè),福田區(qū)的各大餐廳、周邊各小區(qū)的居民,都來這里買菜;夜里,從各地而來的運菜車擠滿了整條道路,轟轟然,一輛開走了,一輛又來了,一直要吵到天亮。我剛搬來的時候,為噪音所擾,常常失眠,適應了十來年,近來終于習慣了,但也到了心事重重、有睡無眠的年紀。
二〇〇六年末,我和女朋友在深圳領了結婚證,我們終于變成了一家人,而她的媽媽也變成了我的媽媽。我從未見過岳父,他正當壯年時因病去世;我只見過他的照片,腰身挺拔,面容清秀,眼神和善,是他那個時代的大帥哥。三十五歲之前,我很喜歡喝酒。有一年春節(jié),我和一個同事電話聊天,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在陪岳父喝酒?!蔽蚁胂笾欠N溫暖、熱烈的場面,心中十分羨慕。不能陪岳父喝一場酒,成為我一生的遺憾。
就這樣,岳母、妻子和我,在下梅林二街開啟了全新的人生。日子長如流水,平靜中偶爾濺起幾朵浪花。工作與生活,詩酒浪漫與一湯一飯,夢與醒,明媚與暗淡,腐蝕性的快樂與咬嚙性的煩惱……風風雨雨朝朝暮暮月月年年。
我和妻子最大的快樂就是出門散步。那是我們結婚前就養(yǎng)成的習慣,這樣一個良好的習慣,我們沒有理由改變。
人行道筆直,向北走二百米左右,就到了綠樹紅墻的梅林一村,穿越梅林一村,就到了梅林公園了。那里有山嶺,有荔林有花草,有池塘、亭臺、寺廟,有清爽的風,有帶著暗香的空氣。我們在小徑上漫步,在池塘邊照影,有時也登上山頂,在那里瞭望更遼遠的天地。城市中,唯有山最是具體可親,可以依靠,可以撫摩,可以伏在它的肩上小憩。
每次經(jīng)過大門口的綠化帶,心中就有說不出的愉快。起初,這條綠化帶規(guī)劃得非常簡單,也缺乏必要的打理,但相處久了,也就習慣了,最后倒生出一種“自古以來便是如此”的美好錯覺來。綠化帶中的翠蘆莉與蟛蜞菊,花期很長,幾乎貫穿全年,因此,無論春夏秋冬,只要經(jīng)過這里,總能看到黃紫斑斕,上下相映,嫵媚可人。冬春之際,洋紫荊開花,粉粉紫紫,滿樹繁囂,風一吹,就輕輕地顫動,仿佛怕癢似的。過一段時間,一部分花老了,飄飄灑灑落了一地,狀如織錦。清潔工阿姨持帚打掃,半是辛苦,半是風雅。也有女子惜花心切,說:“阿姨,可以等一會兒再掃嗎?我拍幾張照片?!北阕诼浠ㄖ?,擺出自己喜歡的姿勢,左拍右拍、上拍下拍起來。阿姨執(zhí)帚旁觀,臉上一分不解,九分笑意。
本以為這會是一道“天長地久”的風景,卻忘了此時是二十一世紀,此地是以“日新月異”而自矜的深圳。三年前,這條綠化帶除了那幾棵大樹,翠蘆莉、蟛蜞菊與滴水觀音全部被拔除,而代之以玉簪、地毯草、佛甲草、萼距花,也重新種了不少翠蘆莉,而且特意設計成S形。我對城市中這種沒完沒了的改造行為充滿厭倦。我相信,一座城市的底蘊,不僅僅和歷史、人文相關,也來自自然的維護與積淀。一棵樹、一叢花都為此做出了貢獻。就那條條綠化帶而言,改造之前與改造之后,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是對于那些原住民——翠蘆莉、蟛蜞菊、滴水觀音——而言,它們此前積累的時間和對居民所構成的心理慰藉卻被連根拔除了。表面上,這只是更換了一些花草,而連帶著,卻把街道的固有秩序和人們的心理結構也給破壞了。街道不停地改造,城市不停地變換,眼睛不停地尋找,情感不停地迷失,何時他鄉(xiāng)變故鄉(xiāng)?
下梅林二街上唯一的一棟寫字樓是頌德國際。這是一個住宅小區(qū)的一部分,臨街這一面,一樓和二樓全部出租出去了,有的作超市,有的作餐廳,有的作寵物店,還有一間作了社康中心。幸虧有這么幾家店鋪,才使得下梅林二街多少有了那么點“街”的屬性,否則,它就只是一條路而已了。
十幾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空地,被一個駕校租走了,開辟成了一個練車場。妻子考駕照時經(jīng)常在這里練車。我有時也跑去看,在旁邊裝模作樣,指指點點。幾個教練在旁邊的大榕樹下打牌,每個人嘴里都叼著一支煙,不停地噴云吐霧,那些淡藍色的煙霧悠悠地飄向彼此,融合,擴張,消散。妻子練車時,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頭微微抬起,努力要看到車頭下面的路。倒車入庫,側方停車,直角轉彎,曲線行駛,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不厭其煩。車道外圍雜草叢生,靠西一側的矮墻下還有一叢巴茅。再往上就是梅林山了,山上的綠與雜草、蘆葦?shù)木G隔空押著韻。它們擁有同一個春天。
又過了幾年,練車場被關停了,平地里忽然擎起一座高檔小區(qū)來,沒有圍擋,唯有導示,也沒有任何廣告宣傳。等到落成,才看到巍峨的樓體上赫然出現(xiàn)的四個大字:頌德國際。我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名字,覺得它似雅實俗,沒有個性。但它的建成,確實為下梅林二街增添了不少光彩和便利:眾多的居民,各色各樣的商店,一個小小的廣場,一座公交車站——一種具體而微的城市生活,世俗中有富麗。
我經(jīng)常到這條街吃飯。去得最多的是一家陜西面館。我喜歡吃它的蛋炒面和油潑面。面館很小,不過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門口是收銀臺,收銀臺對面放著一臺冰箱,冰箱里凍著各種飲料。再往里面,則擺著六七張餐桌,淺橙色的木質桌面,擦得干干凈凈。點好餐,悠然獨坐,看著門外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自有一種樂趣。廣場邊上的羅漢松,雄勁挺拔,奇特蒼古,像一條睡著了的龍,也許哪天它休息好了,就飛走了。我羨慕所有會飛的肉身。
吃完飯,并不急著回家,而是習慣在廣場上走走,或者在疊泉旁邊坐坐,看看這座城市的一角,蕓蕓眾生。
在陜西面館的兩側,還分布著一家披薩店、三家快餐廳、一家寵物店、兩家便利店。
有年輕的女子走過,挎著小包,衣袂飄飄,輕盈得像一朵云,如果她走路的速度再快些,就能“御風而行”了——那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拖累了她。
寵物店的玻璃門外,站著一個小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子,久久地盯著籠子里的一只布偶貓。她輕輕地敲了敲玻璃門,想喚起那只貓的注意,但貓只是睡著,不理她。她也不失望,繼續(xù)盯著它看。小孩子對待動物的耐心,堪比成年人對待一頓飯、一次約會、一篇演講稿。
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穿著一件破舊的灰色背心,拎著一桶水,提著一支自制的巨型毛筆,在地上寫字。他寫的是楷書,非顏非柳,一筆一畫,都是自己的,但也算不上“自成一家”——從書法愛好者到書法家,中間的路還長著呢。風吹日曬之下,字跡消失得很快,剛寫到第三行時,第一行已開始融化,先是筆畫變得淺了些,接著在某一筆的邊緣出現(xiàn)了“鋸齒”,然后點畫消失了,橫畫消失了,整個字都消失了。但老人一直在寫,沒有一刻停歇。他享受的是書寫的過程,頗有些“寫勝于字”的意味。
便利店門口,一個頭發(fā)稀疏的小男孩,大約兩三歲的樣子,不知怎么摔倒了,趴在地上,回頭望他的媽媽,媽媽在看手機,孩子哭了起來,前幾秒鐘是假哭,近似于哼哼,很快就變成了真哭,袖珍的嗓子里連續(xù)蹦出哇哇哇的聲音,引得路人一齊矚目。媽媽終于收起手機,三步兩步走過去把他抱了起來。似乎孩子與父母的對抗,父母總是輸?shù)囊环健?/p>
這家陜西面館只開了大半年,隨后被一間茶藝館取代。這就是深圳,你剛剛習慣了一棵樹、一座報亭、一家餐廳,它就消失了。如果你已經(jīng)忘記了它,那它就等于從未存在過。
一邊看天,一邊走路,一邊回憶往事,一邊端詳現(xiàn)在。秋末冬初,天空高遠,不知什么時候,飄來幾片白云。放縱的藍與靦腆的白相互吸引,發(fā)出愉快的嘆息。藍色是天空的另一種語言。天空靜止,白云替它行走。鳥聲啾啾,充滿鄉(xiāng)愁。我忍不住掏出手機,拍天空,拍樹,拍翠蘆莉。這是我的習慣。我要記錄下這條街道和這座城市的四季更迭、花開花落。
平時,下梅林二街喧嚷而有序:云在天上,花在枝頭,大人上班,孩子上學,商店營業(yè),汽車傳來尖銳的剎車聲……哦,街道上也隱藏著各種危險。
風吹著火焰木,一朵紅花搖搖欲墜,但它仍然緊緊地抓住樹枝,也許下一秒,它就會跌落塵埃;海南紅豆樹上,一只蟲子躲在葉子下面,一動也不動,但還是被繡眼鳥發(fā)現(xiàn)了,一口啄了下去;下梅林二街與梅山街的T字路口,一輛白色大眾停在路中央,車前面躺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面白,短發(fā),肥嘟嘟的身子。司機急忙下車,查看孩子的情況。孩子已經(jīng)坐了起來,似無大礙。司機扶著孩子,慢慢地向梅林一村走去。
早上洗臉,照鏡子,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鬢角竟然冒出七八根白發(fā),不禁一驚:一直還覺得自己是年輕人,沒想到已經(jīng)悄然邁入了中年的門檻——人生中最尷尬的階段。
但凡廣為流傳的話,總有它的道理,像“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人到中年不如狗”之類。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對他們來說,中年都是一個可怕的階段:沒有愛,沒有夢,沒有微笑,沒有幽默,沒有風景,沒有好胃口,沒有生病和生氣的權利,沒有仰望天空的心情……只有一身的疲憊與責任,每天睜開眼來,窗外是晴天,心里卻是陰天。
曾經(jīng)相互撫慰、激勵對方的愛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被熱戰(zhàn)、冷戰(zhàn)、羞辱、懲罰、怨恨、麻木和孩子的頑皮吵鬧取代。
不久前,讀到過一篇臺灣的散文,作者說:“面對面的兩個人,只要有一個人背過身去,關系一定改變。”男女之間,從戀愛到結婚再到婚后五年、十年、二十年,何嘗不是一個變換姿態(tài)的過程:從面對面到斜對、側對,終于有一天,有一方不自覺地背過身去,關系就此改變。當然,即使背過身去,也不一定會離去,但也別想再回到從前。
人到中年,愛情只剩下灰燼,如果灰燼里尚有余溫,或許就足以支撐我們走到終點。
夏天過去了,是秋天,秋天過完了好久,才開始有了微微的冬意。
嶺南的秋冬,有著微妙的演進過程,九月近于夏,十月秋意最濃,十一月已近于冬。這期間,暑氣漸消,候鳥南飛,寒花次第綻放。候鳥從西伯利亞飛來,從中國東北飛來,在深圳灣補充能量,然后繼續(xù)南飛。有一些候鳥發(fā)現(xiàn)深圳灣食物充足,氣候溫暖,干脆留了下來。抬頭看,還有大量的候鳥不停地飛來,在明凈的天空上,一會兒寫個人字,一會兒寫個之字,字形舒展、飄逸,筆力綿柔、渾厚,中有微醺意,欲與《蘭亭》比高下。
但是,嶺南的秋冬與北方的秋冬大異其趣,顏色與形式上的變化不大,與春夏保持著極大的相似度,嶺南的秋冬主要體現(xiàn)在精神上,更沉靜,更恬淡,更懂得獨處的意義。
即如此刻,十一月末的一天,下午三點半,天朗氣清,我在下梅林二街上獨自散步,感覺到一種中年人所特有的平靜:其中三分之一是歡喜,三分之一是憂傷,剩下的三分之一,由悠閑、愜意、迷茫、倦怠、慵懶、麻木、莫名的愛與恨共同組成。
兩個街角公園,在街道的盡頭,一東一西,對稱分布。公園很小,與其說是公園,不如說是花壇。
東邊的公園,是簡略的梯形,總共也不過二百多平方米吧,其中種著四棵木棉樹,粗壯,高大,上與浮云齊。木棉是一種對外界不太信任的樹木,渾身長滿了刺,既不能摸,也不能靠。春天里,木棉開花,花朵鮮紅肥碩,滿樹嬌焰,轟轟烈烈,繡眼鳥、紅耳鵯、叉尾太陽鳥等眾多鳥類,皆為其嬌艷甜美所吸引,前來一親芳澤。木棉花適合遠觀,不可近看。遠觀“如億萬華燈,燒空盡赤”,近看,必須狠狠地揚起脖子,卻只看到半黑半紅的一片,不一會就脖頸酸疼,眼睛酸澀,只好低下高貴的頭顱了。木棉花的眼睛里只有鳥類,只有天空,它壓根兒不稀罕人間的賞識。
樹下便是公園了。公園里種著秋海棠、美人蕉、萼距花、五星花、狗牙花、火焰花、馬纓丹、硬骨凌霄、巴西野牡丹……秋海棠尤其可人,肥厚的葉子,細小的花朵,嬌艷的顏色,柔軟的心。秋海棠既不仰望美人蕉,也不俯視萼距花,它們歡歡喜喜地做著自己,它們的自信與坦然,讓人欽敬。原來那些微小的事物里,也隱藏著美麗與拯救。
有一次,早上八點半,我看到有位清潔工大姐,身著鮮艷的橙色工裝,個子不高,身材略胖,皮膚黑黑的,蹲在花壇中間吃早餐。太陽照在她的臉上,群花襯托著她,她從塑料袋里捏出一個包子,舉到嘴邊,每一口都吃得很投入、很享受。那一刻,她的名字就叫幸福。
又有一次,中午時分,一位大叔,戴著墨鏡,蹲在路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看什么,墨鏡的鏡片上映出匆匆路過的行人、正在行駛的汽車、路對面的毛果杜英和小區(qū)里層層疊疊的房子,一個小型的世界,我也在其中。
西邊的公園呈長方形,面積要比東邊的大一兩倍,因此,除了種了不少花草,還點綴著一些健身設施,每天早上或晚飯后,附近的老人會來這里鍛煉、聊天。到了一定年齡,人們的生活就會變得規(guī)律起來: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鍛煉,按時聊天——經(jīng)不起任何意外。
這座公園里,最顯眼的是路邊的一排細葉榕:高大,粗壯,茂密,每一棵都自成一個世界。如果沒有外力的干擾與破壞,它們應該能活到地老天荒。
但是,河流有河流的痛苦,星星有星星的恐懼,再強大的事物,也有它的弱點。榕樹最怕的是臺風。二〇一八年超強臺風“山竹”來襲的時候,深圳遭受重創(chuàng),建筑、交通、綠化俱受影響,而在這座小公園里,幾棵榕樹或被吹倒,或枝折葉落,情狀凄慘。
這幾棵榕樹在一起好多年了,彼此枝葉相觸,敦親睦鄰。友誼由此產(chǎn)生,并一寸一寸地加深,彼時已達百丈千丈?!吧街瘛眮頃r,幾棵樹爭相擋在其他樹前面,寧愿犧牲自己,也要保護朋友和鄰居。風越來越大,終于有一棵支持不住,倒下了,骨頭撞在水泥地上,嘭的一聲——就是一生。這些樹,倒了也就倒了,樹枝被吹斷了,也就吹斷了,傷痛與生死,只有自己來承受,朋友們只能悲悼它們,卻不能代替它們。不久,被吹倒的樹、被吹斷的樹枝,都被裝在車上運走了。剩下的榕樹,繼續(xù)接受陽光雨水的滋養(yǎng),很快就恢復了元氣,長得隱天蔽日,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像極了人到中年的男人,一路風風雨雨地走來,該摔的跤都摔了,該受的傷都受了,再看到什么起起落落生老病死,已經(jīng)很難激起大喜大悲,有的只是平靜與淡然。
人到中年,必須學會獨處,學會自己和自己說話,學會在寂寞里發(fā)現(xiàn)熱鬧,在無人處找到朋友。
世間萬事萬物,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對與錯,只有內心的平衡與安寧才是最重要的。人不會永遠年輕,也不會永遠強大,不會永遠意氣風發(fā),也不會永遠困于溝壑。洞悉了這一點,也就不再戚戚于失敗,不再汲汲于成功。人生就像春夏秋冬,有其自然的順序,也有其必然的秩序。一個人走在下梅林二街,聞花嗅草,看云觀嵐,自解自樂,又得浮生半日閑。
太陽西斜,空氣微涼。風吹著樹葉,吹著鳥聲,也吹著人群和街道。是秋天,也是冬天,多美的季節(jié)。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