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永
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村上把土地、農(nóng)具、牛羊分給各家各戶。我家八口人,分到了一頭黑騾子和一匹棗紅色小馬,十八只羊和八十畝地,日子一下子紅火起來。
那時我剛剛中學畢業(yè),負責放養(yǎng)騾馬。小馬才三歲多,還沒有調教開,耕地配不成對,正好鄰居魏叔家也分了一頭騾子,父親和魏叔商量,種地的時候,兩家將騾子配成對,互助合作。第一年下來,我們家打的糧食比任何時候都多。
小馬膽小,性子烈,凡有生人接近就尥蹶子。為了使這個新伙伴盡快與我熟悉,每天午飯后我就牽著小馬和騾子到溝邊水草茂盛的地方放牧。
生產(chǎn)隊時期是大圈舍飼養(yǎng),騾子和小馬剛到我家時很瘦弱,毛色無光,為了使騾馬盡快強壯起來,我每天背上背篼、提著鐮刀、繩子,到地埂邊割青草。有時,割好一堆青草,就喚小馬過來享用,借此拉近彼此關系。
小馬可愛得像個孩子,趁它吃草的機會,我試著用手撫摸它的頭臉頸項、梳理鬃毛,小馬漸漸放松警惕,和我親密起來,變得很溫馴。再后來,我可以隨意撫摸它的背部和尾巴,撓癢癢。完成這些動作之后,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都說養(yǎng)馬比君子,一點沒錯。又過了些天,我把小馬牽到對面山坡上,讓它單獨吃草,我則走到老遠的地方割草,割好一小捆,就“嘚兒——嘚兒——”大聲喚它過來吃,小馬聽到我的呼喚聲立馬快步流星跑過來,先用頭臉親昵地碰碰我的衣袖,再去吃草。
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不上三四個月,小馬長大了一圈,兩只眼睛明亮柔和,體格矯健,鬃毛飄逸,英姿颯爽,渾身油亮水滑,棗紅色更加鮮艷,我得意地將小馬與關云長的赤兔馬比較起來。
小馬特別護食,別看它比騾子小四五歲,可在槽頭上吃草時,只要它揚起頭嘶鳴一聲,騾子立馬嚇得抿著耳朵躲到一邊。
自從有了小馬和騾子兩個新成員,我們一家人有說不出的快樂,我干活都起得早了。那段時間,除了吃飯睡覺,我?guī)缀醢讶啃乃蓟ㄔ陲曫B(yǎng)騾馬上。
自古以來,騾馬就是速度很快的運輸工具。莊稼漢養(yǎng)騾馬為的是拉車、拉磨、耕地。轉眼間小馬已經(jīng)四歲大了,大哥決定先調教它拉車。第一次調教小馬,簡直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大哥先給小馬戴上馬嚼子,讓我牽著籠頭和馬嚼子,大哥套好架子車。往馬背上綁套繩時,受驚嚇的小馬尥起蹶子,前蹄騰空帶著架子車和我一起跳下了門前六七米高的陡坡,架子車的車轅當場折斷,嚇得母親大喊著讓我趕快松開韁繩,十八歲的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右手仍然死死攥著馬籠頭不放。
我覺得不應該再叫它小馬了,因為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長到一米四五高、兩米多長了。為了制服小馬,年輕氣盛的大哥把家里的另一輛架子車拉到剛剛犁過的熟地里,給架子車裝滿新收割的糜子,再將馬套進車轅。馬拉著重車在松軟的平地里奮力奔跑,折騰了一會兒,力氣漸漸耗得差不多了,就老老實實跟著我將一車糜子拉到場里。
半天下來,馬兒學會了拉車。看著汗流浹背的馬兒,我竟然心疼起它來,卸掉擁脖和套繩后,馬兒渾身濕漉漉的。我一邊給它梳理鬃毛,擦汗,一邊看著它吃草,馬兒的眼睛清澈透明,我忽然覺得它就是個可愛的孩子。一個孩子四五歲時尚在懵懂之中,它卻開始干活拉車了。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它懂事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吃草去了。
春天開犁的時候,我和大哥天麻麻亮就動身了,我在前面拉韁繩,大哥在后面扶犁耕地,騾馬耕地速度快,一晌能犁五畝,頂別人家犁兩晌,每天上午九點多就收工了。大哥和我盤算著今后的光景,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每天吃過午飯,我仍舊放牧騾馬,我在前頭拉著韁繩,馬兒和騾子跟在身后。
心愛的馬兒是我關心的重點,我每天依舊積極為它割草,趁馬兒吃飽站著歇息,我便用自制的梳子給它梳理鬃毛。
騾子明顯沒有馬兒聰明,我為騾子梳理鬃毛,騾子不知道領情。可馬兒不一樣,每次只要我給它梳理鬃毛、撓癢癢,它都靜靜地配合,擺出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還發(fā)出“咴咴”聲甚至打響鼻來回應我,并且將頭伸過來在我手臂和衣袖上親昵廝磨。
馬兒已經(jīng)和我形影不離了,有時候它一邊吃著草,一邊還要觀察我的動靜,發(fā)現(xiàn)我不在它身邊時就發(fā)出“咴咴”聲,跑來找我。我感到這馬兒就是個不會說話的人。
馬通人性,認人欺生。那段時間,大哥和父親晚上不敢到馬圈里掃槽、添草,因為馬看到陌生人又踢又咬,但只要聽到我的聲音就立馬安靜下來。對此,我很得意,以為自己是半個養(yǎng)馬的“把式”了。
那天早晨父親派我去干別的農(nóng)活,當我回到家里時,發(fā)現(xiàn)牲口圈里多了三頭牛和一頭驢,卻不見了馬兒,我問母親馬哪里去了?圈里為啥多了三頭牛和一頭驢?母親看到我急切的樣子,嘆了口氣說:“你大哥年齡不小了,你爸打算給你哥說媳婦。置辦彩禮沒有錢,用那匹馬換了三頭牛和一頭驢,準備把驢和騾子配成一對犁地,把三頭牛賣掉,湊錢給你哥娶媳婦呢?!?/p>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雖然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也只能這樣了。我又問馬換給誰家了?母親說:“換給背渠子馮家了。”從此,再也沒有看到心愛的棗紅馬。
不久之后,大哥將大嫂娶進了家門,我家的光景更紅火了。
不過,我仍然牽掛著那匹懂得人心的馬,不知它到新主人那里過得怎樣?
后來打聽到馬兒到新主人家后,那里山大溝深,馬兒拉車時掉下深溝死了。
如今早已是機械耕作,但那匹通人性的馬兒時常會在我的夢里奔跑。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李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