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他們少年時曾在夏令營中相遇,她告訴他自己的秘密。漫長的離別,仿佛亡魂的一場游歷,他們都困頓在這悠悠大寐中。待醒來時,她是被輿論推向風口浪尖的殺人嫌疑犯,而他卻在風浪之中默默追尋她的過往——到底在哪一個時刻,她墮入塵埃再不能回頭?
艮其背,不獲其身。
——《周易》艮卦第五十二
1997年夏天,我在一輛巴士里醒來。剛落過雨,云影陰沉,天色還未從一片幽暗里恢復過來。我用手指彈一下車窗,水珠大幅度地在玻璃上斜行起來。外面是高速公路,植物迎合時令,已然綠意深深。車廂里空調(diào)溫度很低,我覺得冷,就把雙手塞進前排座位的椅套。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處叫“太陽島”的露營中心,驅(qū)車三小時,穿過一帶濕地便可抵達。太陽島完工于八十年代末,或因地勢郊僻,即便逢旺季,游客量也只是差強人意。有一年,露營中心的市場部門靈光一現(xiàn),與諸多學校談成了夏令營合作計劃。自此,一到暑假,源源不斷的中小學生來到這里,踉踉蹌蹌下了大巴,跳進為期一周的集體戶外生活。在那個年代,露營屬于相當先鋒的概念,大部分人只在外國電影里見過一些相關(guān)場景。我的父母當時還年輕,有能力為幻想承受一定的代價。所以學校下達通知時,他們第一時間替我報了名。
巴士開進太陽島的停車場,熱浪襲面,天氣竟已完全復晴。我低頭看一眼手表,11點不到,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前方的空地上等候。按照行政區(qū)劃,參加露營的學生被分為七組,我們組一共十九人。只有四個男孩,其中數(shù)我年齡最小,開學也不過剛升三年級。我們的領(lǐng)隊是一位女老師,皮膚白得剔透,滿臉汗?jié)n使她的笑容顯得很費力。她伸手做出圍攏的動作,向我們作自我介紹——她姓陳,我們可以叫她Miss Chen。她發(fā)“Ch”的音節(jié)時混著一種翻譯腔調(diào),別扭而動聽,我們?nèi)滩蛔『逄么笮Α2⑶?,伴隨更意味深長的竊笑,背地里,那些高年級的男孩叫她“細腰”。
細腰把我們領(lǐng)到休息處。那是一座搭得很草率的棚屋,或許為追求鄉(xiāng)野風情,刻意配了一頂茅檐。我們的隊伍蜂擁進去,到處嬉鬧,不時傳出幾聲興奮的尖叫。我環(huán)顧四周,一片嘈嘈切切中幾乎無人落單。我們組里有些人本就是朋友,另一些也在漫長的車程中尋到了友誼。唯獨我怔怔坐著,撥弄手表外層的橡膠制托馬斯火車頭。
“他們真無聊?!焙鋈唬粋€女孩坐到我旁邊。
“誰?”我有些驚訝。
女孩比我略矮一點,梳著一對麻花辮,神情卻露出一種意外的成熟。她的雙眼異常清亮,聚焦于任何一處,看起來都別有深意。她對我下意識的提問置若罔聞,轉(zhuǎn)而說道,“剛才我坐你前面,你一直動我的椅子?!?/p>
“對不起?!蔽翌D覺面部燒紅,想解釋是為怕冷,又擔心她因此小看我,不由得更窘迫。我磕磕絆絆地說,“回去路上,我一定會注意的?!?/p>
“算了。”她冷淡地說。
“你是哪個學校的?”我問。
“我們學校很爛,不說了。”她擺擺手。
“我聽以前來過的人說,營地的北邊有一個高爾夫球場。即使在半夜,照燈也會全開,草坪綠得發(fā)光,見過的人都以為在做夢。解散以后,我們可以去找找看……”我說。
她仿佛并不在意我說的話,沒有直接回答,但察覺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你看什么?”她瞥了我一眼。
“……你這邊辮子松了?!蔽疫t疑著告訴她。
她抬臂一摸,把一撮逸出來的發(fā)卷抓在手里,又站起來,往附近張望一番。烈日生煙,刺得她微微瞇起眼睛。她大約想找鏡子一類的東西,但終無所獲,于是坐回了我旁邊。
“我故意這樣梳的?!彼砷_手。
入營第一餐,訂在休閑區(qū)的一家酒店。我們跟著細腰走進大堂,只見十幾臺鋪了綢緞桌布的圓桌,上面已擺好涼菜。四盞巨型宴會燈高懸在頭頂,光線穿透琳瑯的水晶裝飾片,一道人造虹影被折射到白墻上。我望得出神,想告訴那個女孩,但沒看見她。等我們開了飯,她才匆匆地跑進來,在旁邊一桌入座。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打量那個女孩。她的身形很瘦小,坐在位子上,像圍欄中因朽蝕而下陷的一根松木。她幾乎不動筷子,也不參與周圍人的話題。多數(shù)時候,她低著頭,剝手上的肉刺。她的頭發(fā)重新梳過一遍,此時,兩條辮子齊整、干凈,非常均勻地箍在粉色皮筋里。只是不經(jīng)意地,她會伸手去摸原來松散的地方,反復確認這些發(fā)絲已改邪歸正,全然聽從了她的心意。與我不同,她似乎無意觀察外界,任憑自我蜷縮在無形的盒子里。然而,當我吃完準備離開時,她跟了上來。
我就是這樣認識文英兒的。湊巧的是,夏令營第一天,營地安排我們住別墅,我和文英兒因同組而分到了一起。別墅以全球國家命名,我們所住之處叫“土耳其”,而我幸運地入住了唯一的單人間。
“我有個叔叔在土耳其。”文英兒說。
“真的嗎,他去那里干嗎?”我正收拾行李,饒有興致地停下來。
“做生意呀,賺錢?!彼桓惫治覜]見識的樣子。
“賺到了嗎?”我問。
“當然,土耳其人特別喜歡中國人。他賺了很多錢,打算在當?shù)刭I一座小鎮(zhèn)。”她說。
“太厲害了,他會接你們?nèi)ネ鎲??”我半信半疑,那種生活過于遙遠。
“會吧……會的?!彼酒鹕恚谖宜{色的床鋪上留了一道褶皺。午后,室內(nèi)外的溫差高,窗玻璃上有一層細小的水珠。文英兒用手掌小心地擦拭,一片清晰的視野從中浮現(xiàn)。我們可以望見遠處的樹林,千萬張綠葉當空細閃,容留暖風賦形。低處遍布著不知名的野花,是夏日了,一切色彩的靈韻在蒸騰中被喚醒。再往后,就是那塊即將扎滿帳篷的空地,我們的露營也會隨之真正地開始。
到了下午,我懶散地踱到游泳館。細腰已經(jīng)等在門口,遞給我一份儲物柜的號碼牌。小黃鴨造型,翅膀上刻著一個暫時屬于我的數(shù)字,在我手心輕輕發(fā)燙。泳池是露天的,周圍以人工沙灘造景,外圈還種了一些綠植。我認不出具體的種類,只是模糊地想到,它們在熱帶也許是常見的。為了吹起救生圈,我不得不長久地蹲在岸邊。許多人從我身旁經(jīng)過,沙灘上的足跡被一遍遍重置。其中也包括細腰的,她穿了一件印滿草莓的連體泳衣,快步跳入水中。我有些暈眩,好在救生圈差不多吹成,于是堵上了橡膠塞。
泳池很大,靠一點想象力的彌補,它就能成為真實的海。我的泳褲是去年買的,穿在身上卻已有點緊。稍劃一下水,下肢繃得窒息,就停在了池中。有生以來頭一次,我感到自己像一座小型島嶼,遲鈍地浮在水上,承納落下的光線、灰塵與寂靜。就在這時,文英兒抓住了我的救生圈。水淹到她的下巴,可能游過來的途中嗆了水,她咳嗽了一陣才開口。
“我想用一下你的救生圈?!彼f。
“我這個氣吹得不夠,你問問別人……”我很為難地說。
“沒關(guān)系,讓我試試?!彼f。
“可是我不會游泳,離開救生圈不行?!蔽?guī)捉鼑肃椤?/p>
“你又沒在游?!彼粌H沒退讓,反而變得更加蠻橫。
“我剛休息好,馬上就游了?!蔽艺f。逃離災難似的,避開她的注視。
文英兒不再說話??人栽俣确浩饡r,她用一只手捂住口,另一只手死死抓著救生圈的一側(cè)。我們僵持不下,我只好憑蠻力游動,以為她會被迫放開。誰知我一蹬腿,她抓得更緊了,整個人撲在救生圈的后方。沒游幾步,她仿佛發(fā)現(xiàn)了某種訣竅,也跟著我的節(jié)奏蹬——她搭上便車,把救生圈的一部分用作了浮板。見這樣行得通,她大笑起來,喉嚨里發(fā)出細鋼絲拉扯般的嘶嘶余音。來露營中心小半天,我還沒見過文英兒如此開懷。那層陰沉的面罩從她臉部化去,緊接著破殼而出的,是一張鮮亮的少女面孔。
我們不知疲倦地往前游。漸漸地,人更少了,日光把空氣曬出一種微弱的咸味。突然,文英兒一失神,從救生圈上翻落下去。水面很快吞噬了她的身體,呼吸釋放出的泡沫、雙手撲騰時打出的水花紛紛涌起,向外擴散出無望的漣漪。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早已游進了深水區(qū)。近處沒有一個救生員。我極力探出身子,往水下?lián)颇歉笔萑醯纳硇?。有一兩次,我似乎觸碰到文英兒,但電光石火,根本來不及拉起她。我的眼睛脹痛,淚水快溢出來了。文英兒竭盡所能地掙扎,水的棱鏡使她身姿更扭曲。某一瞬間,她終于攥住了我的褲腿邊緣,繼而是腰、上衣。知道她的位置后,我又一次伸出手,一把將她拎了上來。
一場小小的劫后余生,反倒讓我們放松了很多。回去路上,經(jīng)過一家小賣部,文英兒要請我喝汽水。
“我們現(xiàn)在是生死之交了。”她眨了眨眼,說,“這樣吧,我們可以交換一個秘密?!?/p>
“我沒什么秘密。”我想了想說。
“不可能,每個人都有秘密,也許有很多個。”她說。
“那你先說一個?”我開玩笑說。
“晚上告訴你。”她說。
我們挑了瓶裝的美年達。結(jié)賬時,文英兒從挎包里掏出一把硬幣。面值都很小,甚至有不少一分、兩分的。她數(shù)了半天,后面排起長隊。我等得焦急,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十元紙幣,但文英兒并不領(lǐng)情,堅持數(shù)出了相應的數(shù)目。
作為過渡,夏令營的第一天沒有任何任務。晚上,由高年級的學生主導,我們一行十個人,在別墅里玩“你畫我猜”的游戲。有一輪,文英兒抽到的詞語是“歡樂”,輪到文英兒作畫時,別人很快猜中了,她還馬不停蹄地繼續(xù)畫著——在那個歡樂的人周圍補上海鷗、礁石、發(fā)亮的藻類。文英兒畫得很好,絲毫不比少年宮里參加美術(shù)比賽的選手遜色。然而,已經(jīng)知曉答案的猜謎者們卻不耐煩了。屢說不止,一個初二的女孩干脆奪走文英兒的鉛筆,往沙發(fā)下丟去。由于兩人身形懸殊,大女孩完全可以把這一切做得輕描淡寫。至于文英兒,則被迫以虛弱的兇狠來回擊——她抓起桌上的白紙,拼命撕扯,送葬儀式似的紙屑撒在他們頭上。
“季小鵬,我們走?!彼龑ξ野l(fā)出一道昂揚的指令。
可當我們回到我位于三樓的房間時,她的氣焰迅速耗散了。她蜷縮在我床頭,像一堆再無復燃可能的炭火。我們不開燈,半敞窗簾,往外借一些零星的光。她沒有哭,至少沒發(fā)出聲音,幽靜得以在房間里停留。不一會兒,有人踩上樓梯,我們不禁屏住呼吸。所幸,他們不是往三樓來的。
“他們都回房間了?!蔽倚÷曊f。
“隨便,關(guān)我什么事!”她啞了,話音落在空氣里,一把生銹的鋸子。
“你餓嗎?我?guī)Я伺菝妗!蔽液鋈幌氲健?/p>
我躡手躡腳地下樓,好不容易找到熱水瓶,里面滴水不剩。為了不讓文英兒失望,我提起空瓶出門打水。一打開門,猛地看見許多陌生人聚集在外面。
冰冷的紅藍燈光下,兩輛警車如喘氣的野獸。細腰正與警察交涉,他們在我十米開外,聽不清具體說什么。在警察身后,有一對蒼老的男女。女人面部猙獰,好像要打細腰,被兩個警察協(xié)力架住。男人則截然相反,始終不語。一件白色T恤罩住他佝僂的身軀,領(lǐng)口、袖口布滿小破洞。鬼使神差地,一種詭異的預知力量從我身上煥發(fā)——這些人的出現(xiàn)都和文英兒有關(guān)。
我嚇得連忙鎖上門,當時是夜里十點半。
“你是說,當年,孟云嬌就是這樣被警察帶走的?”李貞瞪著眼睛。指間的煙燒出很長一截灰,她渾然不覺。經(jīng)風一吹,塵燼落滿她的手背。
“文英兒……她本名叫文英兒?!蔽艺f。
“他們憑什么帶走她?”對于我的糾正,李貞置若罔聞,只顧追問。
“她偷了家里的錢,私自報名參加夏令營。父母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到傍晚還不見人影,報警才找到露營中心。”我說。
我想象警車在公路上驅(qū)馳,夏季的黃昏空前遼闊,云火燎原。文英兒的父母坐后座,光流自下而上滌蕩他們的身體,循環(huán)往復,像一種抽象的潔具——但沒有什么被清潔或改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黑夜將至。
“不過她只偷了兩百?!蔽蚁蚶钬懡忉屨f,“夏令營的費用是兩百七。就是說,有一部分錢是她自己存下來的?!?/p>
“嗯,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李貞敏銳地察覺到我的態(tài)度,故意說。
“也不能這么說……”我說。
“你們后來有聯(lián)系嗎?”她問。
“她被帶走前,塞給我一張紙條。當時太混亂了,她遠遠地用唇語對我說,‘給我寫信。紙條里是她的地址,字跡很模糊?!蔽艺f。
“你寫了嗎?”
“沒有?!笔聦嵄容^復雜,但這個回答大體上是正確的。我說,“又過了七八年,應該是我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年暑假,學校組織社會實踐。每人拿著紅十字會的袋子,去各個路口為小兒麻痹癥患者募捐。我負責的路口靠近文廟,結(jié)束后閑逛,突然想到那里離文英兒家很近。我是說,她過去的家。那條弄堂早就動遷了,但房子還沒拆完,拆到一半項目暫止了。殘破的房屋定格在那個瞬間,有的被穿破墻垣,有的甚至被劈出了一個橫截面。滿地都是發(fā)黃的雨水溝,很臟。沒走多深,我就想回頭了。然而,轉(zhuǎn)身看到的卻是類似的畫面。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站在廢墟里了。這時我想到文英兒,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跳出來:她留給我一片廢墟——當然,那時候我也小,容易沉浸在恢宏的想象里,不怎么明白廢墟的真正含義?!?/p>
在我講話的過程中,李貞不時微微仰頭,像要從高空中檢尋某種神秘的信號。等我停下,她關(guān)掉錄音筆,抱歉地一笑:“要下雨了,今天先到這里吧?!?/p>
我快速喝完剩余的咖啡,讓李貞在露天卡座稍等,我則去停車場取車。十分鐘后,我駕車回到原地,大雨從空中暗黃的裂縫間灌下來了。李貞匆匆跑來,坐進副駕時,灰色西裝已沾上墨點般的雨跡。她壓低了喘息聲。
“一起吃晚飯嗎?”我問。
“今天不了,孩子最近住家里?!彼f。
我和李貞相識于兩年前的圣誕夜。那是一場藝術(shù)從業(yè)者的集會,四處散發(fā)著奇形怪狀的自由,人人亟待酒精與狂歡的重鑄。我的天性與張狂相悖,對那些被幻覺浸泡過度的自我展示一貫警覺,反而注意到一夜緘默的李貞。當時,李貞剛離婚,但絲毫不曾受困于婚姻的崩塌。她有一個剛念小學的女兒,因工作纏身,由她父母代為撫養(yǎng)。
我們很快見了第二次,李貞來我家。她做了飯,重新疊好床邊的衣服,把雜亂堆放的物品全部歸類。接著是性,如此自然地發(fā)生,甚至罕有色情的意味。李貞比我大幾歲,好像一個熟識已久的姐姐。她深諳我的諸種需求,慷慨地一并打理,而做這些似乎費不了她多少精力。自此以后,李貞大約兩周來一次。相處日益長久,我逐漸察覺李貞的獨特之處。她的性格中潛藏著一種硬朗,使她永遠望向前方,奔跑的每一刻都令她安心。正是基于此,沒有什么精神困境能羈絆住她,她也很少向我袒露私事。
不久前,市里徹底破獲一起陳年舊案。罪犯疑有兩名,是一對情侶。男嫌疑人于十五年前被捕,執(zhí)行了死刑。女嫌疑人孟云嬌一直在逃,隱姓埋名,終于在一次集體血液采集中暴露行蹤。到處都在談論這件案子,從早到晚,電視里輪播著昔日兇案的各種細節(jié)。
有一天下午,新聞里恰好放到孟云嬌在看守所的錄像。出逃多年的嫌疑人,吊足了觀眾的胃口,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孟云嬌長相很美,艷麗、嬌柔,正屬男性會為之血脈僨張的外形。讓我驚訝的是,孟云嬌的表情很特別,我好像從前在哪里見過。我盯著屏幕良久,神經(jīng)元怦然跳動,腦顱涌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我意識到一個驚心動魄的事實:這個被媒體傳為“蛇蝎美人”的孟云嬌,就是當年的文英兒。我把這件事告訴李貞,出乎我的預料,她大為振奮。原來李貞早有計劃,要將孟云嬌的故事拍成電影,參投日本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既然我與孟云嬌有過交集,無疑是一座可開掘的靈感礦山。而我也是那天才得知,李貞在戲劇學院任教職,已拍攝過兩部獨立電影。
雨刮器重復擦著車窗,像一對鞘翅目動物的觸角。晚高峰期間,我們移動得很慢,車燈、街燈、交通燈在水跡中暈開。雨勢絲毫沒有減弱。一片模糊之中,夜晚的信號不動聲色地顯現(xiàn)。李貞抱著雙臂,尚在回味關(guān)于孟云嬌的往事。
“你們后來見過面嗎?”李貞問。
“沒有?!蔽一叵肓T說,“其實有不少機會,好幾次差點約見,但最終沒成行?!?/p>
“哪一年的事情?”
“讀本科時,我和文英兒再次聯(lián)系上,她找到工作了。當年在營地,我一直以為她比我低一兩級。她長得非常瘦小,看上去就像剛升小學——可后來我倒推出來,她那時已經(jīng)念五年級了。”我說。
“難怪她表現(xiàn)得那么早熟?!崩钬懭粲兴肌?/p>
“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蔽倚α?,想到文英兒言行舉止里賣弄的成分。時過境遷,那些已變得不再重要。在漫長的追憶中,事情表面的翳層脫落,我終于能看見更真實的一切。
“照你說的那樣,文英兒謊言連篇,嘴里沒有一句真話。”李貞說。
“也不全是,有一些東西是真的。”我說。
“比如?”李貞挑眉問。
“我說不清楚。”
不知為何,我心中恍如升起一障水霧,難以名狀。待它緩緩散去,我?guī)缀跤|摸到那個時常抑遏著我的暗穴洞口。
李貞沒有追問下去。我打開廣播,一首叫不上名字的粵語老歌響起來。中途,李貞接了一個電話,是她的孩子打來的。她的語氣異常柔和,假如不是親眼見到,我甚至無法相信她有這樣一面。我驀地發(fā)現(xiàn),一夜又一夜的激情,并未使我們更了解彼此——性是一條纏繞著幻景的虛線。臨告別前,李貞想起什么似的,特意轉(zhuǎn)身問我。
“對了,她晚上告訴你秘密了嗎?”
“說了。”
“是什么?”
“她說……”話到喉嚨口,我才感到說出來很費勁,“她說,她和鄰居模仿過大人做愛。鄰居和她差不多大,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當時我怔住了,沒有細問。”
實際上,我給文英兒寫過信。
經(jīng)年累月,嘗試了很多次,但沒有一封是寫完的。如今回想起來,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我都萌生過給文英兒寫信的想法。有時是突發(fā)奇想,有時構(gòu)思再三,一個念頭在腦中盤旋數(shù)日,等靜下心來才付諸文字。為防止父母窺看,那些寫到一半的信都撕了。即使后來用電子文檔寫,情緒消失后,我通常也會刪除。前幾年,我去健身館練習壁球。小小一顆黑球,與墻壁撞擊后又彈回我的拍下,不斷循環(huán)。當我大汗淋漓,蹲在一旁喘息時,忽然明白,從來沒有真的收到過信的文英兒,就是那面墻。
有一回,我在一個中學時代常用的USB盤里,找到半封寫給文英兒的信。在不同的信件里,出于一種兒童的游戲心理,我曾隨意地為文英兒取昵稱。而這封信的頂格,卻赫然寫了文英兒的全名。
文英兒:
好久不見。這是我們認識的第六年。我現(xiàn)在在光明初級中學念書,初二了,成績還算過得去。不知道你怎么樣了?回望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時間是瞬息而逝的。然而,切實地去度過一天又一天,就會發(fā)現(xiàn)六年非常漫長。我仿佛坐在一條小船上,每一秒都離你更遠一些,而那種距離是永遠不可能挽回的。
最近,我們地理老師在課上講到了太陽島。你能相信嗎,原來有一座真實存在的“太陽島”,就在哈爾濱松花江的北岸。據(jù)說,那里有很多異國風情的別墅,是二十世紀初搭中東鐵路進來的外國僑民興建的。我們老師還放了一首頌揚太陽島的歌曲,歌詞里有“帶著露營的篷帳,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小伙們背上六弦琴,姑娘們換好了游泳裝”——這和我們初次見面的露營中心多像??!可六年前我們見面的地方,是一個仿造的假“太陽島”。我為此難過了好幾天。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很多當時的細節(jié)。傍晚走在路上聞到洗發(fā)香波的氣味、那間別墅木制樓梯扶手上的劃痕;還有你走了以后,我們一群男孩去踢足球,草從小腿上劃過的微刺的感受。怎么能說,那個太陽島是假的呢?
這六年來,我更加明白你所說的那個秘密。當年你告訴我時,我其實有點害怕,而且要到幾年后才愿意承認這一點?;蛟S在潛意識里,我隱隱感覺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罩在上面。它讓我皮膚發(fā)癢,以至于六年以后,我仍然會經(jīng)常想起你的秘密。希望你不要為此生氣。至于我拖欠你的秘密,我現(xiàn)在想出來一個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從小就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恐懼!我覺得我們最終會失去所有東西,越在意的,失去得越快……
在重新讀到信時,我對事物的看法已經(jīng)改變了。對于“非常強烈的恐懼”,不僅無法與當時的自己共情,反將其歸結(jié)為少年時代易犯的一種幼稚病。
我關(guān)閉電子文檔,把USB盤從電腦上拔下來,放進一個黑色的小木盒里。
那一年,我考入一所政法大學。學校位于郊區(qū),往東南步行四十分鐘,就能抵達一片叫“望仙園”的墓地。而聯(lián)結(jié)墓地與學校所在小鎮(zhèn)的,是無盡的荒田。閑暇時,我沿著單車道寬的小路散步。偶爾遇到住在附近的農(nóng)民,他們往往穿著隨意,皮膚因長期紫外線曬蝕而布滿褶皺。他們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混合了焦炙與汗水。不經(jīng)意地,我總會想起遙遠的露營生活。
我就讀的專業(yè)是國際經(jīng)濟法,隸屬于法學院。第一學期,基本上教的都是一些通識課。全專業(yè)的學生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在講臺上大談《薩利克法典》中繼承問題的缺陷,或是《十二銅表法》允許父親兩次出售兒子的法理性。我聽了幾節(jié),始終無法擺脫困意,很快便確認自己對法律并不感興趣。不出兩個月,我干脆放棄了課堂,將大學時光饋贈的自由全部付與玩樂。我和一群朋友天天出校,通宵流連于網(wǎng)吧、KTV、棋牌室。那是我人生中最放浪形骸的一段日子,也是與人交往最頻繁的時期。后來回想起來,簡直難以置信,我的性情中竟隱藏著這樣一個陌生人。冬天來臨時,我在學校附近的網(wǎng)吧找了一份管理員的兼職。由于是男孩,老板安排我隔天值夜班,工作時間為晚11點至早7點。
我的兼職內(nèi)容不算復雜,只需坐在前臺,負責當日顧客的開卡、結(jié)賬、零食消費。除了周末以外,來包夜的人不多,但隨時可能有事叫我,即使小憩也睡不安穩(wěn)。為打發(fā)徹夜的空閑時間,我找了很多在線小游戲。有時厭倦了,另尋消遣,比如,上一些學習網(wǎng)站,做修改病句的測試題。那些詞句中無關(guān)緊要的意境,像許多塊關(guān)于外部世界的小巧拼圖,使我著迷。
我至今還記得其中的一例病句:在平原地區(qū)看到松鼠是很少的。
有一回雨夜,顧客寥寥無幾。我連續(xù)玩了幾個小時《反恐精英》,流血圖像和旋轉(zhuǎn)的視角令我頭昏腦漲。被迫從游戲里抽身,大約是凌晨3點出頭,我打開一個叫“Loster”的網(wǎng)頁,是那幾年高校學生常用的社交網(wǎng)站。通過搜索姓名,很多昔日的同學、舊友重又聯(lián)絡上了。那天半夜,我盯著搜索欄發(fā)呆,大腦一片空白。忽然,我手指不自覺地動起來,接著“文英兒”的名字出現(xiàn)在條欄里。搜索結(jié)果跳了出來,一共有三個“文英兒”。其中兩個賬號信息全無,一看就是隨機生成的虛擬僵尸號。唯一一個可能是她的賬號,用了一張卡通頭像,性別沒有注明。
我點進主頁,發(fā)現(xiàn)賬號的主人很少更新生活狀態(tài),只有零星幾條。最近一條發(fā)布于去年6月,是一行“干杯”的表情。還有一條更早些,在一個春天的黎明時分,內(nèi)容非常簡短:“還有人沒睡嗎……”有意思的是,根本沒人會看見這條消息,這個賬號連一個好友都沒有。除此以外,賬號的主人上傳了很多照片。我急于尋找人像,快速通覽了一遍相冊。有一個專輯收錄旅行時拍的風景照,多為江浙一帶,最遠到過黃果樹瀑布。在一張背襯山林的照片中,攝影師本人露出一個“V”字的手勢,可以看出她的指甲很長,深紅色的指甲油平添一股女巫的氣息。
我等不及再作細究,在留言欄里用悄悄話功能寫道:你好,冒昧打擾,你很像我很多年前的一位朋友。當時近凌晨4點,雨停歇多時,天空吐出一層微帶熒光的褐紅。南方的冬天濕冷,我起來把過道上的窗關(guān)緊。待我回到座位,網(wǎng)頁提醒有一條新消息,點開赫然顯示著:季小鵬,原來是你,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找我!我完全沒料到,她回復得那么快。望著屏幕,我有些不知所措。緊接著,文英兒又發(fā)來了消息。
文:挺會熬夜的嘛。
我:明天沒課,打完游戲晚了。
文:你應該還在讀書吧,是念了大學嗎?
我:對。
文:還是讀書好。就知道你是好學生,我不會看錯人的。
我:一轉(zhuǎn)眼,我們都快十年沒見了。
文:你記得我當時給你留過地址嗎?沒過多久,我就搬家了。本想等穩(wěn)定下來,再想辦法聯(lián)系你,但飄飄蕩蕩,時間也就過去了。
我:其實我經(jīng)常想起你,是真的。
文:你有女朋友了嗎?
我:嗯,一個隔壁班的同學。
文:真好。
我不想和文英兒詳談女朋友,便轉(zhuǎn)開話題,說起學校后面連綿不絕的荒田。到了冬季,樹叢因凋敝而顯得灰暗,大堆枯草在風中翻騰。遠遠觀望的人根本弄不明白,植物的那些遒躁舞動究竟是在召喚,還是在揮別。我告訴她,等開春以后,請她來我們學校玩,那時我們可以看到新生的田野。我打了一堆字,但自“真好”以后,文英兒不再回復我。她像高空中一粒忽然不知所終的行星。
孟云嬌的案件一審采取公開審理的形式。法院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進行直播,一時觀眾云集。庭審當日,我剛好參講一期工作相關(guān)的論壇,理所當然地避過了觀看。盡管難以承認,但僅僅是想象這場審判,我都痛苦不堪——那種痛苦沒有具體的指向性,就像一道刺眼的強光,使人想移躲。只是這件案子的聲勢盛極一時,庭審結(jié)束后,諸多細節(jié)在媒體間廣為流傳。在二次發(fā)酵的過程中,我也陸續(xù)看了一些。
7月將盡的一日,李貞來我家小坐。自從她全心投入孟云嬌的電影,我們每次都有繁瑣的具體事務要談,不覺已很久沒有做愛。不過,通過性開辟出的親密,竟能長久地留存于彼此之間。李貞喜歡那張墨綠色的麻布沙發(fā),我們一起癱臥其中。久之,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我們是一對相處了數(shù)十年的夫妻。
在李貞點開的一條庭審視頻中,孟云嬌端正地站在鏡頭中央。她的身后是兩位高大的法警,襯得她薄薄一片。孟云嬌時年三十七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憔悴得多,但蒼老絲毫沒有影響她的魅力。大廳中央,肅白的光線灑下來。一種明亮禁錮著她,令她惶然。
對于法庭提出的所有問題,孟云嬌都答非所問,邏輯混亂。當問及與另一名罪犯帥正雄的關(guān)系時,孟云嬌的眼中充盈起淚水。她說話很輕,發(fā)聲介于吐字與喘氣之間,又帶有港臺式的甜美。孟云嬌說,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有點好萊塢黑幫的風范,殺人的時候冷酷、利落,但他相信,最終他會死在他兒子手里。他最對不起那個孩子。問到是否在帥正雄綁架殺人時予以協(xié)助,孟云嬌一口否認。孟云嬌說,我是正經(jīng)家庭教育出來的,從來都與人為善,踩死一只螞蟻都要心疼很久,怎么可能做這種事呢?就像忽然體察到眼淚的好處似的,孟云嬌一發(fā)不可收拾。此后不論答什么,都伴隨哭腔。主審法官與檢察官輪流盤問孟云嬌,孟云嬌只是啼哭不停,一度出現(xiàn)情緒崩潰,被當庭叫停數(shù)次。
在另一條截取的視頻中,孟云嬌似乎平靜了很多。根據(jù)她的陳述,可以大致推斷她回應的問題是:她為什么不回應警方的傳喚,而要隱藏身份潛逃十五年?視頻下方不少人評論,認為這是整場庭審最具戲劇性的一幕。
孟云嬌說,我沒有逃跑。我只是想掙脫過去,重新開始生活。當時我年紀還小,才會被帥正雄騙,過這種亡命天涯的日子。前兩年我去一座山里,碰到一個算命的道士。我問他我的命怎樣,他不肯回答,卻講了《聊齋》里的一個故事,叫《葉生》(法庭阻止與本案無關(guān)的交流,但孟云嬌堅稱這一部分很重要)。講的是一個落魄的書生到了絕境,突然走運,逐漸當上大官。多年以后,他回到老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棺材停在房中央,因為家里窮而始終沒入葬。他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早就死了,所謂的走運只是亡魂的一場大夢。那個道士說,從我離家那天起,就已經(jīng)成了一個亡魂。
審團傳出竊竊私語,法庭不得不維持秩序。孟云嬌捂臉慟哭,但這次沒發(fā)出聲音。鏡頭忽切至一個近景,透過指縫,孟云嬌猙獰的面部暴露在觀眾眼前。她的臉色泛紅,細紋如刃。她的嘴開闔不停,似在把某種劇烈卻無形之物吐出口。
“我不想看了?!蔽艺f著,關(guān)掉視頻。
“她身上有一種張力,確實很迷人?!崩钬懻f。
“她表演得太拙劣了,卻不自知……”我還沒說完,李貞打斷了我。實際上,這種拙劣所喚起的是我的于心不忍。
“表演,你認為她是在表演嗎?”李貞問。
“大家都這么想吧。”我略一遲疑,“你說呢?”
“我不知道?!崩钬懶ζ饋怼榱顺闊?,她把窗戶推開一條縫?;仡^望向我,她已恢復平日里冷靜的模樣?!暗ㄍミ@個場景不好,太沉重了,讓她顯得很別扭——我是說,拍電影的話,我肯定不會拍到庭審這一步?!?/p>
“你打算正面拍兇殺案嗎?”我問。
“正面?”李貞重復了重音。
“就是重現(xiàn)十五年前的場景?!蔽艺f。
帥正雄被捕后不久,報紙曾刊登過一張現(xiàn)場的照片。拍攝時,尸體已處理,原所在地用白色粉筆畫出一個人形。椅子是當年常見的款式,仿皮質(zhì),以合成金屬作為支架,在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小塊靠墊。報紙濾去了色彩,但從那個時代生活過來的人,都知道這種椅子是紅色的——和地上尚未擦洗干凈的血跡同色。餐桌與尸體呈一條直線,從照片里只能看出小半張桌子。桌面上攤得很亂,有一支筆、一瓶看不清名稱的藥、一副金耳環(huán)。在這些東西的后方,擺著一只花瓶,里面的玫瑰干枯已久,殘瓣垂落。
那幾年,帥正雄與孟云嬌混跡于長三角地區(qū)。兩人一路游蕩,靠綁架勒索獲取路費,再揮霍一空。被捕時,帥正雄作案七例,其中兩例綁架致人死亡。最后這一件案子中,被綁架者的親屬聯(lián)合警方提前部署。帥正雄前往公園取錢時,警察一擁而上。根據(jù)帥正雄與孟云嬌往常的合作方式,假如他12點未歸,就由孟云嬌實施撕票。等警方前往帥正雄的租處,死者已矣,房間內(nèi)別無他人。帥正雄堅稱自己獨來獨往,一口頂下所有罪行,但孟云嬌的身份仍然很快被鎖定。根據(jù)推斷,最后一位死者應當死于孟云嬌之手,不過并無直接證據(jù)。
我們講到報紙上的黑白照片。李貞抿緊嘴唇,煙從她的鼻翼里輕輕溢出。天色向晚,交雜的彩焰在視野盡頭閃爍。夏日的風吹入窗,熱氣騰騰,我聞到一股草莖燃燒的味道。
“不,我想把重心放在她逃亡后的日子。從一路化名隱藏身份,到忘乎所以,以為自己是一個全新的人,她的心理變化很值得探索。最后終于引起公安的注意時,她的回憶以一種破釜沉舟的形式復蘇了。真正擊潰她的,正是這種醒悟。不過,我還沒想好電影的結(jié)局。”李貞說。
“現(xiàn)在拍多少了?”我問。
“剪輯以后,至少有二十分鐘吧?!崩钬戧P(guān)上窗戶,重新坐到我身邊。她打開電腦,突然燃起興致似的問我,“你想隨便看看嗎?”
我點頭,李貞點開桌面上的一個片段試剪版本。影片從深紅色椅套下的一只手形開始,鏡頭慢慢拉遠,逐漸釋放出大巴車的整體空間。一個男孩斜倚著玻璃,濕綠的外景映在他臉上。他的性格被那副表情所象征:猶豫、容易疲憊,終其一生將受困于內(nèi)心幽暗的火苗……
“忘記告訴你了,在這部電影里,你是男主角?!崩钬懻f。
“我?我一個普通人,拍得出什么?”我說。
“不,你很重要?!崩钬懸恍Γ宰魍nD,“而且,我覺得恰恰相反。在你的講述中,我常常感到一種隱蔽的激情。你對孟云嬌,好像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p>
我心中一凜,手心竟在炎炎夏日之際發(fā)涼。電腦屏幕里,電影還在自動播放。學生們涌向各自的隊伍,我依稀認出“細腰”,四肢白皙發(fā)光,胸部在奶黃色的T恤下高高隆起。演員的眼睛很大,盼顧生輝。雖然李貞在選角時,采納了我對細腰外形的描述,但她似乎刻意把細腰拍得過于性感——無論是她的造型,還是她投向孩子們的充滿討好意味的眼光。我還沒來得及說這一點,李貞按下暫停鍵。
“你看,這個就是孟云嬌?!崩钬懹弥讣馊Τ鲆粋€瘦小的女孩。
女孩出現(xiàn)在畫面邊緣,梳著熟悉的雙馬尾。外圈鏡頭畸變,將一種不自然的弧度置入她的形象。某一瞬間,她的眼睛緊盯著攝像機,一具捕獵前喚醒全身感官的鷹隼。但那一幀很快過去,女孩向遙遠的隊伍揚起笑臉,我不禁懷疑此前只是一種錯覺。
有一些日子,我如同失憶者一般醒來,分不清自己正處在時間軸的哪個位置?;秀遍g,我總以為自己還在念大學。那扇由石獅子與重雕鐵欄守護的校門無異于一道魔閘,頃刻之間,初成年的我們獲得了超額的自由,并多少為此失措——但至少,愛、性、異性之間的夜行變得可以談論。不再有幼稚的試探,也無須將欺凌女孩作為泄欲的替代渠道。我很快明白過來,作為“獨立”的諸多效應之一,成人世界也意味著欲望的合理化。我把大量時間花在娛樂上,不計后果地日夜顛倒生活。那些夜晚,球燈轉(zhuǎn)動著銀鱗,四面喧嘩。在光影蕪雜的房間里,我一個接一個地,靠近逐漸變燙的女孩們。有時她們也會有所反饋,明示或暗示。然而,我從來沒有真正跨出那一步。當我意識到一切即將成真時,肉體便自充脹中返回,在周圍的環(huán)境里辨認出蛇的原型。
除了這些夜場的冒險,我還交過一個女朋友。剛開學時,我們同上好幾節(jié)公共課。她坐在前排靠邊,攤著厚厚的筆記本。無論老師講什么,她都埋頭記錄,脖子后微微露出一粒椎棘突。有一次我經(jīng)過她身旁,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在做筆記,而是在素描。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模樣。她的頭發(fā)很長,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架在鼻梁上,使她的五官比實際顯得小。當時我對她并無追求的意圖,只是覺得親切。直到我不上課以后,她作為組長,指導我寫課程論文,我們才熟悉起來。她是隔壁班的班長,盡管課上不務正業(yè),依然屬于標準的好學生。我們關(guān)系的漸進,幾乎都是她推動的,我頗有幾分受寵若驚。
那陣子,我在網(wǎng)吧兼職夜班,女友偶爾來陪我通宵。她不打游戲,為了消磨夜晚,便一部又一部地看電影。實在困倦,就趴在座位上入睡。
“明天還要上課,回寢室睡吧?!蔽疑焓置念~角,柔軟,像一塊絨布。
“現(xiàn)在叫阿姨起來開門,會被罵的,還是明天直接去吧。”她歪著頭說。
我的QQ響起來,一個兔子的頭像在角落里閃動。猶豫之下,我還是點開了,是文英兒。我們已互相加過好友,她知道我習慣于徹夜不睡,經(jīng)常與我聊幾句。女友湊過來,把消息小聲念了一遍:今天上班運氣不好,襪子都刮破了。
“她上什么班?”女友不屑地問。
“一個護士朋友,值夜班。”我說。
“你們怎么認識的?她連這個都跟你說?!迸巡环胚^追問。
“我們小時候參加過一個夏令營,最近剛加上好友,連面都沒見過。也許她生活中朋友不多,才來找我聊的?!蔽艺f,盡可能回答得周全。
女友狐疑地望著我,顯然言辭已無意義,無法改變她對文英兒的不滿。自此以后,她旁敲側(cè)擊,不時打探文英兒和我的關(guān)系。出于某種戒備之心,我并未將與文英兒的往事和盤托出。稍微具體一些的問題,我只推說忘了——畢竟十多年過去,所有邊界理應為時間的滲透而模糊。女友似乎對文英兒充滿興趣,甚至要我約文英兒,三人見一次面。我一貫不懂女孩的心思,只覺得匪夷所思。但在她多番提議下,我不禁也對文英兒的現(xiàn)狀好奇起來。細想之下,那不過是一場舊友的小聚,也算合理。
我小心翼翼地對文英兒說起這件事,沒想到她一口應承下來。她說,她在外地的醫(yī)院工作,不過定期返鄉(xiāng),下次回來就約我。我在聊天框里刪減數(shù)次,最后還是打了出去:我女朋友想見你,她也會來。文英兒很快回了消息,大方地說也想見她,看看我如今的品位。她的用詞非常熱情,仿佛一直在等我邀她見面。盡管如此,數(shù)月瞬逝,文英兒從未真的約見我。當我再次問起她,已至盛夏。學校后方的田地中,野草患有熱病似的瘋長。我從深幽之中穿過,渾身彌漫著一種咸。到夜晚,我才收到文英兒的回復:最近實在太忙了,有機會回來一定叫你。我對著巨大的顯示屏發(fā)愣,總覺得這是病句,卻挑不出語法錯誤。
那時,我和女友已有過性體驗。事實上,我們嘗試了近半年才成功。最后,不再有燭光、花瓣之類的氛圍營造,也省略了從網(wǎng)上學到的預熱前戲——那些都是可笑的,我越遵循指導,越感到自己的無能。所有燈都關(guān)了,一片漆黑之中,我抵住女友的身軀。我忽然明白過來,能通向那條潮濕甬道的唯一途徑,就是粗暴。必須勇往直前,不要回頭,否則就會被那凝視著我的恐懼所吞噬。在艱難的跋涉之間,我近乎絕望。疼痛、掙扎、無法抑制的呼救,都是對暴力的誘惑。只有克服一切軟弱,才能完成救贖。結(jié)束以后,我們并排躺著,一言不發(fā)。我聞到避孕套淡淡橡膠的氣味。做愛過程中積攢的痛苦,消解在無盡的虛無之中。我聽見文英兒在我耳邊說話,輕聲地,半帶吹氣?!捌鋵崱彼难壑杏兴{色的光,“我和鄰居模仿過大人……”接著是一個輕盈的詞語:做愛。好多年來,這道聲音回蕩在我顱內(nèi),鋸齒般拉扯。它讓我變得虛弱,每一聲回響都更無望。文英兒提前掌握了一種黑暗的力量,不論是否故意,都操控了我往后的人生。其中有一點悖論在于,當我的認知隨年齡增長,我對那個偽裝成“秘密”的陷阱也會有更深邃的理解,這讓我永遠無法逃脫它。
“你在想什么?”女友問我。
“放空?!蔽艺f。
我感覺像仰躺在海面上,緩慢地被淹沒。我想的是文英兒。此刻她在做什么,這些年她經(jīng)歷了什么,是否過得幸福。我已經(jīng)長大,能接納更深層的恐懼,有能力承擔她更多的信任了。
往后的一周里,我和女友又開了三次房。我們迅速地嫻熟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我盡量從腦中剔除了文英兒的影子,開始學會享樂,心無旁騖地。做愛所抵達的快感,超越任何形式范疇。越過巔峰之后,肉體緩慢地松懈下來,像沙灘上一條再無反抗之力的魚。但那只和勞累有關(guān),一種精神力量的耗散。除非一兩幀出神的時刻,否則不會再像初夜那樣緊繃,不再和暴力、死亡緊密相連。
女友仍然常提起文英兒,好像她是我們失散的共同老友,又或者是一個在我們兒時就逝世的遠房表親。有時我們一同坐在操場上,星叢吞吐著微弱的光,背后的金屬網(wǎng)格遞來一種虛幻的冷意。女友什么都沒說,但我知道她想著文英兒,正在計算一場童年的夏令營究竟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蔁o論女友如何探問,關(guān)于文英兒的事,我沒有再回應過她。
大三剛開學,隔壁寢室一個兄弟請我們參加他的生日會。二十歲,越過成人的過渡期,是接受真正加冕的年齡。這位朋友一貫闊綽,訂了學校附近最奢侈的餐廳。我們也不好意思寒酸,湊錢買了一個雙層蛋糕、一雙時下熱門的Air Jordan球鞋。宴飲將盡,燈光忽暗,服務員推著插滿小煙花棒的蛋糕進來。歡呼之下,生日會被推向高潮。我們掃完盤中蛋糕,徒留一堆狼藉。還覺得不過癮,有人突發(fā)奇想,說一起去三公里外那家“金麗豪皇宮”開個包廂。原本只是一個玩笑,卻因為起哄和壽星的應承,變成了一種關(guān)于勇氣的試煉。朋友仗義,當即允諾費用由他承擔,我們只要盡情玩樂。
“金麗豪皇宮”是本地一家會所,遠近聞名。某年夏日,我和女友曾在對面的餛飩店吃宵夜。短短半小時,各色男女進出不迭。女孩多濃妝艷抹,一眼看不出年齡,身體曲線盡露于穿著之間。女友比我看得更投入,樂于評頭論足,但都不是好聽的話。在女友眼中,她們受虛榮的蠱惑,自甘墮落——泥潭將終身相隨,而她們再也不會得到愛。我反駁她,為這種武斷和居高臨下,她卻并不在意。
那天夜晚,我們打了兩輛出租車,興沖沖趕往“金麗豪皇宮”。兩側(cè)門衛(wèi)穿得西裝筆挺,戴白手套,替我們拉開門。一座歐式噴泉立在室內(nèi),上有玉石制的裸體女神,剔透光滑。迎賓的女孩領(lǐng)我們往深處走,通道回轉(zhuǎn),到處都是鏡子。這是我第一次來會所,有些本能的緊張。好在我們?nèi)硕?,吵吵鬧鬧,多少藏住了怯意。跟著迎賓,我們走進一處寬敞的房間。不久,一列打扮各異的女郎魚貫而入。有穿空姐制服的,有女白領(lǐng)風格的,有走清純路線的學生——和我們在學校見到的那些不同,她對自己展示的形象是有掌控意識的,這反而使“清純”具備了一種低級、直率的性魅力。換了幾批,我都沒選人留下。本想推托,做東的朋友非要我留一個,只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時,新進門的一批里,有一個護士裝扮的女孩。她毫無揚招之意,乍看顯得冷淡,在一群女孩中分外出挑。我霎時注意到她,不由得心里一動。
夜場迅速暖起來,篩子聲和音樂越來越響。我身旁的女孩說話很少,知道我們是學生后,她心領(lǐng)神會地一笑。
“現(xiàn)在學生出來玩的也很多。”她說。她的衣服邊掛著編號:18號。
“你想去點歌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垂落的睫毛像一把羽扇,也許不是天然的。她給我倒了酒,氣泡從玻璃杯底部往上冒。她說,“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p>
我順從地拿起杯子,卻并不想喝酒,只好懸于胸前。隔著玻璃,冰液體在我手掌心里凝結(jié)起一層水翳。那時我還處在漫長的戀情之中,久不出入夜場。此時在會所里,坐立不安。良久,18號有所覺察,從沙發(fā)上探起身,輕輕地把手搭在我的背部。
“別緊張,就是喝喝酒,把外面不開心的事情都忘了。”18號說。
“我知道。”我說。
我小小抿了一口,接著一飲而盡。那已無關(guān)乎酒,好像是尋求一種液態(tài)燃料,以便盡快駛向一片忘我的空間。18號陪我喝了幾杯后,神色顯然開朗了不少。她說起老家在皖北,家里還有兩個妹妹。不管信息真假,我們迅速變得熟絡。
“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蔽艺f。這時,我已喝得頭腦沉重,閉眼時頓感神經(jīng)酥麻。周圍的朋友也瘋癲起來,有人正和一個女郎接吻。環(huán)視一周,世界有些失真。我繼續(xù)說,“不過,她是一個真正的護士,不是穿護士制服而已。”
18號起初沒聽懂。我又說了一遍,她笑起來,可以看見粉色的牙齦。她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你可以把我當成她?!?/p>
那晚我喝得幾乎斷片,一片昏天黑地后,只記得黎明時在路邊嘔吐。天空黢黑一團,路燈把我的身影裁成細長條,孤零零地貼在混凝土路面上。我渾身無力,肢體前所未有地虛空,仿佛血肉早已被蛀空。同行的朋友們不知去了哪里,我不關(guān)心,唯獨非常想念文英兒。我胡亂翻出手機,撥了她留給我的手機號碼,一心想著接通后該如何開口。很快,一個機械的女聲響起: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她的道歉毫無意義。
東南沿岸的冬季相對潮濕,到12月底才凝結(jié)出第一場雪。適逢周末,我清早起來,開車往郊外的一處湖濱公園。前幾日,李貞在湖邊取景,因初雪降臨,心血來潮想多留兩天。我到李貞住的酒店時,她還游蕩在專屬于休假的漫長睡眠中。
外面雪下得不算密,不像任何一場新聞頻道里播出的暴風雪。我戴起羽絨服的帽子,獨自環(huán)湖散步??諝獾耐腹饴室驗檠┒黾恿?,愈發(fā)澈亮,半空中如注滿極度細小的銀箔。在這樣的上午,沿著湖慢慢行走,讓人身心舒展。
我們上一回見面,是李貞生日。我提前訂了餐廳和酒店,以幾乎逾越關(guān)系的方式安排了一切。我們帶著酒氣相互親吻,故意撞倒臺燈,滾上柔軟的床面。外套、毛衣、內(nèi)衣,一件件落地。我竭力想做得更好,卻全然無濟于事。我沒法勃起。試了近一個小時,我們都由內(nèi)而外地感到疲倦。我向李貞道歉,她反而坦言,她也沒什么感覺。李貞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被《長河》而消解了,沒有性愛的刺激了。我問,《長河》是什么?李貞問,我沒告訴過你嗎?我說,沒有。但我說完就明白了,是那部關(guān)于孟云嬌的電影的名字。我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李貞仰頭思量,她的下頜線很美,并未因年齡而松弛。她笑時喉嚨外部輕輕晃動,像一座濃縮上億倍的即將噴發(fā)的小火山。李貞說,我以前聽到過一種說法。我們都在一條很長的河里漂蕩,河沒有盡頭,人到了臨終那天就能上岸。我不太能理解。怎么說呢,這種世界觀非常斯堪的納維亞,對我們來說太夢幻了。但等我親眼見到那樣的河流,兩岸遼闊,河水有時洶涌、有時有條不紊地向前流,我忽然什么都知道了。我說,是啊,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李貞說,那種持續(xù)而平靜的感覺,和海洋、溪水都不一樣。我點頭,但實際上我說的并不只是河流。
李貞打我電話時,我正往回走。公園附近沒什么商鋪,這種清寂倒也符合人心意,我們就在酒店三樓的餐廳隨意用了午餐。李貞沒怎么打扮,卻別有神韻。我向她說起上午湖邊散步的經(jīng)歷。早在大學時代,我就養(yǎng)成了散步的習慣。唯有在機械的步履運動中,我才能重新整理、收納自己,不被當時放蕩的生活所吞噬。李貞則提供了腦科學相關(guān)的一條佐證:據(jù)說散步時,人的眼球左右移動,會帶來一種“前進”的感受——當然,這更多滲透到精神層面?;胤块g的路上,李貞挽著我的手。這種親近并非基于需要,反倒是互相無所求,彼此純粹的存在才發(fā)生了交匯,分外迷人。
客房的戶型普遍偏大,典型的歐洲度假風格。李貞住的是套房,有一間明亮的客廳。墻上掛了一塊波西米亞式方毯,針腳松弛,鮮艷的撞色幾乎要跳溢出邊界。另一側(cè)還有一個裝飾壁爐,里面的安全木柴正燃燒著,可以聽到木料畢剝崩裂的聲音。水燒開了,滾燙的液泡翻滾上來。一觸茶葉,湯色中迅速淌出一股深紅。我們靠窗坐著,看著這意義索然的一切發(fā)生,有時也望向窗外的雪。
“我以前最喜歡冬天,尤其是少數(shù)下雪的日子。中學里有一天,我逃課去操場上堆了一個雪人。兩個小時后再去看,雪人竟然不見了?!崩钬憯嚢柚瑁贿呎f。
“不是被校工清理了吧?”我說。
“也許是。不過我當時很傻,一心以為雪人是被偷了。好幾天都在想,那人是誰,為什么要偷雪人,雪人融化后他又怎樣繼續(xù)生活。第二年,我們在勞技課上學會用錄像機,我就拍了一段偷雪人的故事。”李貞說。
“現(xiàn)在還能看到嗎?題材聽起來很浪漫?!蔽艺f。
“不,簡直一團糟?!崩钬憮u頭,毫不遲疑,“那只是一種情緒性的幻想,沒什么更深的意義。過了好多年,總算認清了這一點?!?/p>
“藝術(shù)家很容易悔其少作?!蔽野腴_玩笑地說。
“也不完全是那樣。時間會讓事物露出更清晰的面相,一時看見的‘真是有限的。比如我對于偷雪人者的形象的塑造,全然基于一個女學生的想象,拍成片子很難不做作。相比之下,丟失雪人的失落感卻是真實的,是我切身相關(guān)的。我一度那么難過,就像胸口積著一塊沖不散的金屬。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還是會莫名其妙地常想起這件事。”李貞輕輕噘起嘴,似在道出一種世界的奧秘,“訣竅在于:回望,反復觀看。過去不明白的事,再次看到時,一定會知道更多一些?!?/p>
“就像我在幾年后才知道,真正的‘太陽島在哈爾濱?!蔽艺f。在晦暗的青春期,每次給文英兒寫信,就像劃亮一根安徒生童話中的火柴。
“沒有什么‘真正?!崩钬懲nD后說,“南馬爾代夫也有一座‘太陽島,在我們不知道的其他地方也會有。萬物在概念中流動,沒有百分百的準確。也許過不了幾年,你原本熟悉之物就面目全非了。如果想輕松一點,只有忍受你已經(jīng)看到的,然后繼續(xù)去看。盡可能從人生這一連串毫無邏輯的獨白中,選出你所在意之物。歸根結(jié)底,就是那樣一場接受與選擇?!?/p>
“忍受。你說得對。”我低下頭。想起剛畢業(yè)那一年的隆冬,夜晚陰寒,我從一家酒吧前路過。一群裝扮成cosplay風格的男女從玻璃門中出來,他們看上去飲酒過量,一位眩暈的女孩險些倒在我身上。驚醒之際,我看到她破洞的絲襪。接著,一個虛晃的念頭猛然躍入我腦中:文英兒根本不是護士,她的生活延續(xù)了童年的模式,不過是連環(huán)的謊言。過往的種種細節(jié)驀地泛起碎光,我開始深信,她當時應該也在某個夜總會坐臺,穿著流行一時的護士服——但這只是一種揣測,并無證據(jù)。
“不僅如此。忍受之外,也有更廣闊的東西……雪看著要停了,這個鐘點太陽或許還會出來,我們?nèi)ネ饷孀咦甙??!崩钬戇呎f,邊行動起來。
于是,我們重新鉆進外套,走向冰雪與日光均未確鑿的室外。仍是那條沿湖的小路,卻似有無盡的風光可觀覽。蘆葦滑蕩間,水波吞吐著整個世界的倒影。樹木正值休眠期,其果葉早就掉落,朝天空豎起枝梢,徒生一種清凈的氛圍。隨著我的走動,這些景象被吸納,逐漸根植于我體內(nèi)的某一處。這個過程分外美妙。
“文英兒”的名字始終懸在口邊。我很想與李貞談論她,說一些我已重復過許多遍的往事,如同在一個絨球上尋找未曾發(fā)現(xiàn)的線頭。或者說一說,我對她究竟懷有怎樣的情感。為什么從兒時分別那天起,每想到她,我就感到一種強烈的情緒。起初,恐懼居多,后來則是遺憾。她仿佛從我身上剪去一塊,隨我慢慢成長,缺口變得不可忽視,使我?guī)е环N隱秘的殘疾往激流暗處而去。文英兒——藍色煙霧中行將隱沒的晚星,遙遠塔樓中不安的燈火;是她讓我體驗到,默誦一個名字即一次法術(shù)施展。我一度想象,在文藝片或者小說里,我對文英兒的感情會被處理成一種愛,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要復雜得多。我不能說,我巧妙穿過時間的線性結(jié)構(gòu),愛上那個留在過去的女孩。事實上,正如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只是一種無來由的、深不見底的遺憾,并返照在我自身的命運之中。然而,我最終沒有和李貞提起文英兒。
盡管如此,留宿酒店的夜晚,我重新夢見了文英兒。我在水上,她在水中。為了浮出水面,她拼命想抓住我。她的手掌觸碰到我的身體,使勁、輕揉,逐漸演變成一場撫摸。罪惡的快感涌起,令我一時全身麻痹。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當她終于掙脫水的束縛,從一片濕漉漉中揚起臉,我才發(fā)現(xiàn)水下的人竟是“細腰”。
自始至終,我都沒把這場夢告訴李貞。一來,多少有些羞于啟齒。更何況,即使我開口,也無法完整地將我所想傳遞給李貞。不過,當我們?nèi)齻€月后在咖啡館再見面時,我對她說了另外一件事。
“其實,文英兒約過我見面。那時我應該已經(jīng)念大四了,她失聯(lián)大半年,忽然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讓我去浙江的一個臨海小島,說要和我見最后一面?!蔽艺f。
“你們居然通過話,你之前都沒有說。”李貞很驚訝。
“那通電話來自一個虛擬號碼,數(shù)字很古怪,乍看還以為是廣告。但我一聽到聲音,就知道是她。當然,她的聲音和小時候比變化很大。更嬌氣了,混雜著鼻音,而且有點緊張?!蔽易屑毜鼗貞浿?。
“你怎么理解‘最后一面?”李貞問。
“我沒想太多。在那時候,只要她開口,我都會去的?!蔽艺諏嵳f。盡管我和女友分手,還要在這次旅途之后。
“所以你去了?!崩钬懻f。
“是的?!蔽艺f。
“你們怎么見的?”李貞問。
“我們沒見上面。在電話里,她告訴我:島上有一條著名的步行街叫七七路,路口有一家很大的肯德基。三天以后,晚上8點,她會穿著黑色連衣裙,在店招下等我。她特意叮囑我,不要叫她文英兒,她的新名字是李美菱?!蔽艺f。
李貞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評價,只示意我繼續(xù)說。
“第二天,我啟程出發(fā)。地鐵盡頭換輪船,到島上天已經(jīng)黑了。我放下行李,興沖沖地去踩點,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七七路的兩頭,各有一家肯德基,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都很大;一家比另一家更靠近海而已。我沒有辦法再聯(lián)絡文英兒了,唯一可以補救的是,七七路全長在一公里以內(nèi),我可以先在一家肯德基的店招下等候,如果沒有見到她,就迅速跑去另一家。到了約定的時間,我也是這么做的。你無法想象,從7點半到12點,我都在這條路上不斷地往返。有時因為太累而走得慢,有時則疾速跑起來,好像我若沒趕上便會失去一切??墒?,我根本沒見到穿黑色連衣裙的女性,連一個感覺像她的人都沒有。我懷疑自己記錯了時間,于是,第二天我又去了。我在島上待了將近一個星期,每天7點半開始,我就在兩家肯德基之間奔走。島上的居民見我每天來回跑,似有所尋,有的人還會朝我訕笑。我知道他們怎么想,甚至會告訴孩子:這個人瘋了。”
“也許她已經(jīng)走了。她逃到這個小島,提前出海,往南方去了?!崩钬懖[起眼睛,畫面經(jīng)她構(gòu)建而流動起來,私渡之船在霧靄中啟航。
“我不知道?!蔽艺f,繼而再次躍入過往的回憶?!耙恍瞧谝院螅一氐铰灭^。無意間打開電視,看見到處都在播報帥正雄的案子。雖然案發(fā)在我們市,但因為作案手段殘忍,早就升級為全國級的惡性案件。那時我完全沒想到,文英兒會與這個案子有關(guān)。我沉浸在劇烈的失望之中,甚至沒多關(guān)注案子,但我突然覺得,是時候回去了。我在海邊坐了通宵。沒有路燈,長灘一片漆黑,可以聽見海浪沖洗混凝土護面塊體的聲音。我想了很多事,轉(zhuǎn)念即逝,一夜如同一瞬。天將亮時,我坐上第一班回市里的輪渡,在船里看了日出……你呢,你記得自己當時在做什么嗎?”
“那時我二十七歲,剛當上老師,一個月工資兩千出頭。和談了六年的男友分了手,什么都沒有,每隔一段時間都感到身體在垮掉。我在電視里看到帥正雄和孟云嬌的事情,多少有點羨慕那種生活——不過,當然是葉公好龍的那種。”李貞說。
“如果那時我們就認識,會很有意思?!蔽艺f。
一種遙遠的共識性顯現(xiàn)了。我忽然想到文英兒,當時她又在哪里。多年以來,我始終無法確定,文英兒究竟是提前逃亡,錯過了約定時間,還是那天其實她來了,但在見到我以后,忽然改變了主意。這當中有切近時突來的情怯嗎?還是我身上流露出什么東西,使她不安?又或者,她對我抱有一種我永遠無法洞悉的誤解,以至于她決意不再露面,并且不留下任何解釋或說明。無論如何,從島上回去以后,我似乎以某種方式向文英兒作了告別。那些從我少年時即盤旋不絕的小鳥,仿佛在一夜之間散去了大半——盡管它們不時以更隱蔽的方式重回我心中。
次年春節(jié)剛過,《長河》定下最終剪輯版。李貞請我去她辦公室,共度一段行將復春的午后,順便觀影。前一年恍如燒盡,過得很快,回憶起來又痕跡寥寥。由于種種事情的耽誤,李貞分到電影上只有極少數(shù)的精力。我和她見面不多,偶爾閑暇時相約,聊的卻又是影片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到下半年,影片面臨收尾,李貞的神經(jīng)顯然被磨得更細,風吹草動的變化都促使她不安。至于結(jié)局,也在頻繁的多方商討之下,修改了許多次。
如今回看,第一個議定的版本頗具浪漫主義色彩:
在一次血液抽檢中,警察發(fā)現(xiàn)她與十五年前的重案似有淵源,即時展開一系列的暗訪。刑偵支隊的主任是一位中年女性,鏡頭移過她簽署過的文件:趙霞,一個簡練、充滿力量感的名字。刑警們趕往孟云嬌的住處,小巷口聚集著一群游民,狐疑地打量著氣勢洶洶的來客。但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目標已鎖定,無須再保密行事。與此同時,趙霞在辦公室翻孟云嬌的材料,鏡頭有意地停留在一張攝于千禧年初的照片。當時,孟云嬌與帥正雄在上海旅游,背后是翻騰的南京路步行街。道路新建而成,兩頭有裝飾性的雕塑,上面的黃銅尚且锃亮。兩人身形未遮住的商店招牌上,有“大上?!弊謽印诩扔匈Y料中,這是他們唯一一張合照。刑警們感到不妙,房間尤其干凈,經(jīng)過精心整理似的。四周寂靜無聲,似乎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從這片空間中消失。顯然,孟云嬌已不在這里,人去樓空了。一位刑警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回形針、鉛筆、優(yōu)惠券、發(fā)票……刑警拿出成沓的發(fā)票,一張張翻閱。忽然,他幡然醒悟似的,轉(zhuǎn)身往碼頭跑去。在鏡頭沒有拍進去的時刻,新目的地已在刑警隊員之間傳開。每個人都加速起來,汗水淌下,略帶困惑的喘息,無一不在表現(xiàn)著什么。唯有遠在辦公室的趙霞持重如故。下一頁,是孟云嬌在家政服務中心求職時填寫的材料。有意思,趙霞想。在“特長”一欄,別人通常會寫諸如“精通淮揚菜”,或者至少是“體力好,吃苦耐勞”,但孟云嬌寫的是“愛好文藝,熟讀古典詩歌”。孟云嬌的家政工作記錄都很短,最長不超過兩周,總是不辭而別。在趙霞看來,她是一種“典型”。一個比日歷翻得更快的女人,一個自溺于夢中的人,除了法律的洪鐘,再無別的事情能夠叫醒她。刑警們終于趕到碼頭,鉆進人山人海,在花色各異的旅客和行李間穿梭。他們的隊伍已經(jīng)被沖散了,為擴大搜檢范圍,分頭行動,理所當然——然而,在他們還不知情的時刻,鏡頭語言已經(jīng)把一切答案透露給觀眾:他們散得那么開,個個孤立無援;他們在迷宮之中迷失,并成為迷宮的一部分。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趙霞辦公室的電話鈴響起來。是那種老派的鈴聲,充滿金屬生銹的氣息。有時一個人沉浸在這種聲音之中,將感到潮水不斷上漲,外壓使頭腦刺痛。趙霞接起電話,停頓,面不改色。一位刑警向她匯報,搜捕無果,等待下一步指示——但沒有什么指示了,趙霞沉默。她情緒控制得非常專業(yè),無法從任何細微表情判斷出她的立場。她抬起頭,往遠處望去……畫面轉(zhuǎn)至海,想必又過了幾個小時。今天的海面并不平靜,隨著鏡頭推移,我們可以看出浪潮由一種勢能變化為一滴滴水,觸礁石而破碎。黃昏過去了,波紋中的金絲潰散,取而代之是一片霧靄般的灰藍。碼頭上沒有什么人,但可以聽見隱約的閑談聲音,細聽是一種方言。大致在說,那個人走了,怎么回事呢?下次回來什么時候?到時候,我們還會在這里嗎?……在幾乎被忽視的一角,有一只男童手表,是誰丟棄在這里的?手表的造型是托馬斯火車頭,很臟,橡膠的邊緣有些變形,且布滿各種劃痕。假如觀眾足夠細心,會發(fā)現(xiàn)它在電影剛開頭就出現(xiàn)過,它是一件禮物。在許多重要的、恐懼重重的時刻,收到這件禮物的女孩曾把手表緊緊握在手心,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走了。
這一版本拍完,李貞曾請一些朋友觀看。那次我有事沒去,放映會結(jié)束,李貞與我通了電話。據(jù)她所說,總體還算順利,只是對于結(jié)尾眾說紛紜。有人認為,二次逃亡的結(jié)局過于俗套,積攢許久的情緒仿佛隨著孟云嬌的消失而落空了。也有人從技術(shù)上指出缺陷,比如那群扮演警察的演員選得五花八門,沒有統(tǒng)一的范式,這使他們的集體行動顯得雜亂。不客氣一點說,甚至有點鬧劇的意味,破壞了整體的氛圍。李貞問我如何看待這個結(jié)局?我一時答不上來,只囫圇說,我覺得聽起來太文藝,脫離了某種真實的情感。我的表述當然不夠準確,李貞并不重視。真正讓她下決心重拍結(jié)局的,是現(xiàn)場一位朋友的意見:一個犯罪分子,怎么能公然逃脫法律的審判呢?如果這樣收尾,整部電影的價值觀有失偏頗,后期的運營都會很艱難。
然而,李貞早在構(gòu)思時就已想好,不要讓影片中的孟云嬌與“審判”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宏闊的秩序被置于電影之外,唯有如此,自由與美才有可能于虛構(gòu)的空間中降落;一個人才能回望她的一生,無后顧之憂。為此,李貞試圖借助一種過于偏激的規(guī)避技巧——死亡。
警察進門時,孟云嬌端正地躺在床上,蓋著紅色緞面的被子。冬天,房間里的所有東西都是冷的,窗戶罩著一層淡藍色的陰影。在床頭柜上,有一個倒下的藥瓶,隱約可見瓶身上印著“三唑侖”的字樣。在影片的前半部分,藥瓶就出現(xiàn)過。那時,孟云嬌想方設法請人代開了安眠藥。她指望著深度睡眠,常常需要一場昏睡來開啟新的一日。可現(xiàn)在,她的小小愿望在貧瘠的現(xiàn)實生活中炸開,她把剩余的劑量都吞下了。
當這個版本的結(jié)局完成后,李貞才意識到,死亡同樣有違她的初衷。假如死亡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難道它不是一個暴君嗎?又或者,是一種設計上的捷徑,徒然損害了電影的藝術(shù)價值。孟云嬌不會被秩序所奪,也不該被死亡所奪。她應當是嬌嫩、柔弱的,并且始終無處依附。為此,李貞開過好幾次組會,商討如何修改會更好,但沒什么結(jié)果。
正當一籌莫展之際,李貞忽然從劇組消失了。這個劇組由兼職人員拼湊而成,原本就較為松散。他們在拍攝基地等了一天,就著冬夜,喝了成箱的廉價白酒。工作日來臨,一部分人回到崗位。他們在劇組的微信群里開玩笑,轉(zhuǎn)發(fā)一些有意思的鏈接,并每天向失蹤的李貞詢問,下一步該怎么辦?大約一星期以后,李貞終于有了回音。她在群里發(fā)了一個定位,讓大家兩天內(nèi)集合。我即將看到的《長河》最終版本,就是在那里拍完的(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李貞露出神秘莫測的表情)。
影片從孟云嬌的房間繼續(xù)。
打完電話以后,警察們在樓道里抽煙。一個說,他媽的,快過年了,碰上這種晦氣事。另一個警察留著絡腮胡,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原來那個繼續(xù)說,我印象里,那女的早死了,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情。她跳了海,死前留下遺書,懷念那個男的,特別肉麻。另一個搖搖頭。這個說,我能肯定這事發(fā)生過,當時還有人找到那女人的QQ空間,里面有寫給她男人的文章。你記得有過類似的新聞嗎?另一個仍然沉默,煙圈從他嘴里輕輕吐出,一二三。這個警察自討無趣,喃喃說,很多事情根本搞不清楚……今年冬天太冷了。
救護車開進巷子,遠遠聽見細長的警笛聲。孟云嬌被抬上擔架,裝進白色的車廂。她的身體顯得很小,尚且柔軟,像剛從一個羽毛筑成的巢穴里出來。她保養(yǎng)得很好,臉上細閃著光澤,看上去不像年近四十。汽車飛速行駛,不知不覺竟開上一條老舊的公路。天色漸黑,橙色的路燈是刺破黑暗的一粒粒針孔。這條路究竟通向何處?為什么開了這么久,卻從未見過其他的汽車?車里穿白大褂的人們垂著頭,似乎并沒注意到這些異常。他們的頭被口罩與白帽子所遮蔽,一眼望去,看不出任何人的特征。忽然,有一個白大褂說了句什么,其他人紛紛應和。司機踩下制動,汽車緩緩停在路邊。白大褂逐一跳下車,又半開玩笑似的,把司機拉到空闊的路上。在雜亂起伏的方言聲里,一群人不知所往。沒有人關(guān)門,車門就這樣兩向敞開,任憑晚風檢索它內(nèi)部的擔架床。
不知什么時候,她醒了過來。月亮已升起,往枝梢上鍍了一層銀翳。四周是意味深長的靜謐,間雜一兩聲鳥鳴。有一些年,她持續(xù)失眠,時常在半夜加倍細心地諦聽那些寂靜。她從車后座翻出一件長外套,裹在身上。沿著路一直向前走,她感到一切都是似曾相識的,她以前一定來過這個地方。隨著記憶長出細茸,她的大腦里存儲時間的部分暗暗發(fā)癢。她驀地意識到,自己正走在一條無人能二次踏上的逆行之路上。這條路與時間相關(guān),她一邊走,一邊重新變得年輕起來,難怪身體在這樣的寒夜也能保持輕盈。她又是一個女孩了,也許剛成年不久——羞澀、茫然、對未知懷有期待,每一次對未來的想象都多少帶一點祈禱的成分。
草長得那樣密了。由于長久無人打理,草莖異常粗獷,不均勻地臥在野路上。草叢里有一排閘機,走近看才發(fā)現(xiàn)廢棄已久,有的因堵銹而卡住了。女孩嘗試幾次,才找到一個能過的口子。女孩碎步穿過草坪,迫切而沉浸地,以至于露水沾濕她長外套的下擺都沒察覺。夜色那么美好啊,她在心中反復決意,要把這一晚永遠記住,無論過多少年都不忘記。接著,一股不知由頭的感傷涌上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原因。
在一座幾乎看不出原型的棚屋前,一個中年男人等候著她。男人的個子很高,穿一件深色羽絨服。女孩看他很眼熟,卻一時說不上來在哪里見過。或許他身上有一種職業(yè)氣質(zhì),醫(yī)生、偵探,看上去是一個可以在迷惑時問路的人。然而,當她久久凝視他時,忽然認出了他的身份。
女孩說,季小鵬,原來是你,你怎么老了?
男人笑了,呼出茫茫白霧。他說,我們上一次見面,還是1997年。
女孩說,你記錯了,是1996年的夏天。我坐在你房間里,天熱得不行。我太想哭了,說不出話來,你給我吹了一段口哨。
男人說,我一直以為是1997年。
女孩說,不是的。我經(jīng)?;叵肽菚r候,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被固定下來的瞬間。當時電視里在放《我和春天有個約會》,那是1996首播的,你記得嗎?我還學了里面的歌……人人想過好光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男人等她繼續(xù)唱下去,但她停下了。男人問,你現(xiàn)在還畫畫嗎?
女孩搖頭說,有意思的事情太多,我不在乎了。
男人說,你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女孩大笑,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說,我小時候很矮。你看,我現(xiàn)在長高了,就和普通人一樣。
男人說,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女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為什么我們年齡差那么多?我們還在一個時代嗎?
男人說,不在,我們早就不在了。
女孩問,那你回來干嗎呢?
男人一愣,仿佛他還沒做好回答的準備。他猶豫地開了口,答案緩緩到嘴邊。他說,告別。
女孩理解似的點頭,鄭重地說,謝謝你特意來一次,你還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
男人說,一個人并不能真的明白自己經(jīng)歷過什么,有時候要花很多年,才稍微意識到一點點。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在漫長的一生中,他在意的東西往往是看不見也無法講述的。你不知道,我們小時候的那次見面,對我后來的生活有多大的影響。
女孩說,我也是。每次想到你,就覺得世界上還有一些好的事情。
他們忽然抵達了一種盡頭,落入超越語言的空間縫隙里,兩人都沉默下來。無垠的星圖在他們頭頂顯現(xiàn),遙遠的星光短暫地充盈他們的視野。男人想起中學物理老師講過,在一個無限擴張的宇宙中,所有星系都在以一種超光速的速度彼此遠離。它們發(fā)出的光,也永遠無法真正到達地球。所以,他們站在這里,見證的不過是一場光線逃逸的過程,而他們所感知到的黑暗才是不朽的。盡管如此,在時間的秩序之外,在錯綜復雜的命運交軌之間,這一刻仍然使他們震撼。
原載《江南》2023年第2期
原刊責編? 高亞鳴
本刊責編? 周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