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
春韭和燭花
公元759年三月,杜甫回華州時路過奉先縣,拜訪了年少時的好友衛(wèi)八。杜甫很激動,喝了很多酒,情之所至,賦詩一首《贈衛(wèi)八處士》。
詩中有兩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杜甫真是杜甫,特別好,美物撫人勞,美食慰人心。夜雨,洗春韭,春韭鮮妍而立,有昂然之姿,有勃然的生命力度,此時,一揮剪之,慷慨以食,美哉美哉。
早晨,從冰箱里取出韭菜,韭菜是夫人前幾日從鄉(xiāng)下帶回來的,韭菜里還雜有三葉草和幾片黃葉。據(jù)此,我能判定韭菜地應該是竹林后的那一爿,少有人打理。當然,以韭菜的生存能力,如果需要你精心打理,對它恐怕是侮辱性極強。
就著流水沖洗韭菜,然后用刀切成小段,真是脆啊,仿佛是一截一截的春天,清脆有聲。放入面粉,敲幾枚雞蛋攪拌,往平底鍋內(nèi)澆一層菜籽油,黃澄澄的韭菜雞蛋煎餅,不時出鍋,兒子小豆須臾不離左右,食之無厭,且食且咂嘴。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同樣是雨夜,同樣是“剪”,晚唐的李義山想剪的是西窗下的燭花,這種凄迷之思,我們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實現(xiàn),但落筆如云煙,和杜甫完全不是一個頻道。
關(guān)于美食的典故,除了“莼鱸之思”,還有“春韭秋菘”,是《南齊書》里寫的。文惠太子問颙:菜食何味最勝?周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好了,我要準備午餐了,有一道菜是咸肉蒸春筍。咸肉,是去冬腌制的五花肉。春筍,來自此時的無想山。春冬繾綣,水汽氤氳,真是應了杜甫的那句:新炊間黃粱。
香椿頭喊子瞻
前天下午去后宰門菜場,買了蔥、芫荽、長豆角和紅薯,過秤的時候,看到旁邊有香椿頭,忍不住帶了一把。
二十多年前吧,我家老宅的豬圈旁,就有兩棵椿樹,一棵香,一棵臭。香者清癯,臭者臃腫。驚蟄之后,我常繞到香椿樹旁,看它什么時候冒芽,芽一出,春風吹送,極易葉滿,所以要每天觀察,待芽長寸許,就可下手。
母親先把香椿芽焯水,然后切碎,打幾枚草雞蛋,攪拌的事情自然交給我。我沒有數(shù)過用筷子打了多少回,但很可能像袁枚一樣,雞蛋打了上千回,還感覺是很有樂趣的一件事?,F(xiàn)在想來,時間不永,往昔只在憶中。
后宰門菜場,名副其實,滿足人們的飽腹之欲。想買束花來養(yǎng)目,找了半天都沒找到花店。出菜場,快入清溪路的時候,看到一間小門面,推門進去,多是綠植。五十歲左右的女店主正在拼命地刷抖音,笑得梅花都落了下來。
買菜,也買花。只是為了讓庸常的生活偶有異質(zhì)。
深夜落雨,越聽越清醒。突然起身,去翻《蘇軾詩集合注》,我想知道蘇軾愛不愛香椿,有沒有以香椿入過詩。但是翻著翻著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刻板了,是不是目的性太強了。因為,以蘇軾對生活的熱情和對美食的投入,只要香椿在,就不太可能繞過他的嗅覺。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本虐俣嗄昵?,子瞻在黃州聽雨,并領(lǐng)受人生涼意。九百多年后,我們在這與病毒共存的人間聽雨,一同領(lǐng)受這倒春之寒。
櫻桃并薔薇
樓下有一株櫻桃,櫻桃是薔薇科,又名鶯桃。它開繁花的時候,我見過,印象卻模糊,大概是旁邊的梨花開時比它還要白,所以忽略了。三四天前下班回來,明黃色的櫻桃已經(jīng)從葉蔭處探出來,如鳥首出檐,又如通透的老玉佩于青蔥的腕。
忍不住摘了成熟的四顆,回來浸在清水里,打算一人一顆,大豆搶食一顆,小豆入口即吐,邊吐邊喊——酸!
昨天早晨八點多鐘,聽到樓下喧聲一片,推窗一望,櫻桃樹下聚了一群人,小孩和老人居多,正在攀枝摘桃。
我半個小時后下去,人已獸散,櫻桃?guī)谉o,遺漏者多在頂梢。也真是巧,等我從小區(qū)門衛(wèi)處取回酸奶,恰見一只黃鸝,居然不是啄櫻桃,而是整個地吞下了那枚櫻桃。黃鸝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然后疾速飛到更高的榆樹上。
清明前后,薔薇也是在人們的驚呼聲中出場,乍一出場,就是錦繡無邊。當單個的纖弱以密集的團體主義形式出現(xiàn)的時候,它們就在一面面墻上形成某種波瀾壯闊,進而誘逼著你停步和觀瞻。我謀生的單位就有那樣一面墻,常見人拍照留影,單位還在微信公眾號里美其名曰:網(wǎng)紅打卡地。可惜滋味寡淡,或者說,因為目的單一,而失卻了從容。我個人的理解是,知識常常火燒火燎,而文化多是從從容容。
我每次路過薔薇,都會想起江西詩派的黃庭堅,他的那首《清平樂》下片是: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黃庭堅看到的黃鸝和我看到的,顯然不可能是同一只黃鸝。但是,我看到的黃鸝整吞了一枚幸存的櫻桃,他看到的黃鸝歌聲婉轉(zhuǎn),或帶柔媚。傷心鳥勸人惜春,珍重那片春光,但處在春天的人們又能對春天有多少理解呢?黃山谷只是借黃鸝說事,至于薔薇,更只是背景,而且是遠景,是心簾上的縹緲之影。
可是,有些遠景卻能印在我們心里,有出人意料的景深。比如,隔著千年距離的兩只黃鶯,它們是歲月的動詞,點醒時間的水面。
楓楊或圣櫟樹
下午五點,帶大豆去月牙湖公園,他騎行,我步行。
楓楊,披掛了成串的果序,每一顆果實都有一對小翅膀。去年秋末時,小豆就樂此不疲地從樹下?lián)焓?,然后朝空中扔,有些果實就像蝴蝶一樣棲落湖面。而現(xiàn)在,楓楊的果序如同晏幾道的“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中的簾幕。只不過他在宋朝春天看到的是微雨中雙飛的燕子,而我看到的是喜鵲,它喳喳喳地叫,或者說是“嘎嘎嘎”更準確。它站在樹上,有時也蹦跳,也引頸鳴幾聲,但始終是孤獨的背影。我剛開始認為它落單了,誰承想,上面粗壯的橫枝上,還有兩只喜鵲,這兩只倒是不聲不響,無事似的,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楓楊的枝干遒勁,讓我突然想知道《樹上的男爵》里的柯西莫是在什么樹上生活。他當然不會在一棵樹上生活,讀的時候也沒注意,只是感嘆他在樹上獲得了連綿的生活。但我有一種直覺,卡爾維諾一定會為書中的主人公柯西莫最先攀上去的那棵樹命名。果然——“一個十二歲的貴族的少爺,有一天終于忍受不了姐姐殘忍地肢解小動物做成的食物和充滿怨恨的家庭氛圍,他決定爬上圣櫟樹,并且再也不回到地面生活?!?/p>
是的,那棵樹有一個準確的名字,它叫圣櫟樹。
圣櫟樹是什么樣子的樹??我真沒有查到,但是王爾德在《夜鶯與玫瑰》里也提到了圣櫟樹,而且那株圣櫟樹被夜鶯的純真深深吸引。這樣看,有點巧了,庭院里的那株圣櫟樹是不是也被柯西莫的純真吸引?柯西莫是不是也同樣被圣櫟樹吸引?人和樹之間,也會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吧。
幾只斑鳩在草窠覓食,播娘蒿預示著某些事物終將消逝。
和大豆去后宰門的雞鳴湯包店吃了晚餐,回來喝茶。
人生無處不辛勞,人生也無處不歡喜。
廚房共沙發(fā)
買了吉本芭娜娜的《廚房》,本來以為是通過廚房來寫生活的隨筆,卻是一本小說。也很好。日本人好像特別善于提升人類的感受力。我也喜歡廚房。廚房很安靜,廚房是一個能讓人變得專注的地方,特別是黃昏來臨,晚風執(zhí)筆,我一個人洗碗時。
我還真寫了一首洗碗詩:
有人,一邊洗碗
一邊贊美這俗世
的流水。而我
——做不到,我
洗碗,只想讓碗
一次比一次更空
它底部的凸起
和不規(guī)則的紋路
每一次都在暗示:
這命運與生俱來,盛
歡愛,也盛悲歌
還有一件很美好的事,和沙發(fā)有關(guān)。你在夜晚的沙發(fā)上,孩子們睡了,你可以盡情地翻書,書滑落到地板上,像是回到它的搖籃。第二天,被窗外的一群鳥喊醒。醒了,喝一杯白開水,覺得又是無事的一天,不需要批改作業(yè),不需要準備考試,不需要為職稱而焦慮……想來想去,還是無事,這個世界不需要我來發(fā)言。
另有一件美好的事——?一本書看完,有時太匆匆,但是,印象深刻的某個字、詞、句或段,你都做了標記,回過頭,再看看那些印痕,不覺記憶又深了一寸。收獲,也常常是在這個時候開始。
責任編輯:田靜 實習生:張赫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