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歡

內(nèi)容摘要：《聊齋志異》塑造了一大批身份迥異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孝女、節(jié)婦、淑女，而是從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女性在追求愛情婚姻、思想解放以及經(jīng)濟獨立上的努力，體現(xiàn)出了明顯的女性意識。通過描寫這些女性在婚姻家庭、社會生活中的表現(xiàn)也體現(xiàn)出作者個人的思想傾向，作者關注女性、贊美女性，體現(xiàn)了進步的女性觀，但由于時代和作者自身思想觀念的種種限制，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觀又有矛盾和復雜的一面。

關鍵詞：《聊齋志異》 女性形象 女性意識 女性觀

《聊齋志異》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與傳統(tǒng)的孝女、節(jié)婦及淑女形象不同，呈現(xiàn)一定的獨立性和思想性，在她們身上體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更體現(xiàn)了作者在女性問題方面的進步性。她們是想要掙脫舊社會藩籬的女性縮影，同時小說中也帶有進步文化思潮影響的痕跡，有比較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本文擬從小說中的典型形象出發(fā)，對聊齋女子身上的女性意識以及作者的女性觀做進一步分析和闡釋。

一.追求愛情婚姻的自主意識

《聊齋志異》中的女性在愛情婚姻方面有著明顯的自主意識，一定程度上沖破了“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束縛。

第一，面對愛情時沒有克制自我情感，主動大膽出擊?！峨僦分校僦瑢﹂T前過路的鄂生一見鐘情后能夠主動出擊；《白秋練》中，白秋練主動上慕生的船以身相許；《聶小倩》中，小倩為愛飛蛾撲火，甘愿做凡人為其“執(zhí)箕帚、奉晨昏”[2]51；《紅玉》中，紅玉逾墻而過大膽求愛。她們置閨門禮教及貞潔觀念于腦后，面對心儀男子時毫不避諱，大方主動的面對自我情感?！皞ゴ蟮膼矍橹恢覍嵱诟星?，而且是自生自長的。”[1]44這些女性敢于直面自我的感情，并自由大膽追求，是女性意識在情感上的初步覺醒。

第二，將婚姻的主動權握在自己手里。中國封建社會是典型的男權社會，女性在婚姻愛情中沒有自我選擇權，往往只能被動的承受，依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講究門第與財產(chǎn)，而《聊齋》女子則反其道而行之?！哆B城》中，連城與貧賤的喬生私定終身，不惜用生命換取愛情。在等級森嚴的門第制度下，嫁娶也有嚴格的規(guī)定，“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無論門戶大小都要講究“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常規(guī)程序?！肚帏P》中，青鳳不顧家門閨訓私自前往與落魄書生耿去病約會；《鴉頭》中，鴉頭流落青樓做妓女，與窮秀才王文相愛并大膽私奔；《霍女》中，霍女毫不在乎“好女不事二夫”的原則三易其夫……這些在婚姻中離經(jīng)叛道的女性在《聊齋志異》中比比皆是，這些女性勇敢地拋開了塵世羈絆，自主選擇婚姻。

第三，敢于在愛情婚姻中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尊嚴。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婚姻對于男人和女人，一向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男女兩性是彼此必需的，但這種必需從未在他們之間產(chǎn)生過相互性的地位。如我們所見，女人從未形成過一個等級，平等地與男性等級進行交換、訂立契約?！盵3]200這也是為什么女性在家庭婚姻中毫無自尊可言的原因?！岸嗥拗剖橇硪粋€貶低婦女身份的具體表現(xiàn)”[1]100，但那時候的女性反而習以為常。反觀《聊齋》中的部分女性，她們在婚姻中卻可以自尊自愛，堅持追求平等地位。《王桂庵》中，蕓娘婚后因不愿做妾憤然投江；《房文淑》中，房文淑勇敢地對一夫多妻制說不，在不平等的多妻制婚姻里理智抽身。

《聊齋》女子不僅能突破“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大膽求愛，且擁有愛情婚姻中的自主選擇權，在婚姻生活中保持尊嚴，昭示出女性意識的覺醒。

二.追求思想解放的自由意識

封建社會的糟粕在于對人性的壓制，甚至扭曲，女性即是受管控的第一對象。她們沒有思想，不能讀書識字，止步于閨房后院，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必須合乎道德規(guī)范，被迫成為程式化的“淑女”形象。面對封建禮教的壓迫，小說中的部分女性沒有逆來順受，而是有選擇地接受、抗爭，這無疑是女性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她們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禮教及世俗觀念的限制，不壓抑自己的才能，展現(xiàn)女子原本的天真活潑、熱情善良、以及聰明才智。

在封建社會下，女性是禮教的囚徒，“禮法將代替婦女的天性，排除掉一切婦女性格方面的淳樸和多樣性”[1]140。俗世女子因囿于世俗的囹圄而無法擺脫禮法，但小說中的女子卻可以游離于禮教之外，自在隨心?！秼雽帯分?，嬰寧是山中未受世俗沾染的小狐仙，她跟隨本性，開心時開懷大笑、害羞時咯咯巧笑、看到心愛的人哈哈大笑……她那不同于傳統(tǒng)女子的笑，使她活得真實而又率性，就連作者都親切的稱她為“吾嬰寧”“我嬰寧”；《小翠》中，天性愛玩的小翠帶著傻子丈夫整日踢球作樂、涂脂抹粉，鬧出不少笑話，在玩耍中穿龍袍、裝高官，一路闖禍，看似不正經(jīng)的她卻在玩鬧中為家庭化解了政治危機，而且治好了王元豐的傻病。在她漫不經(jīng)心的玩鬧下藏著一個女子的智慧，她用游戲的方式反抗著封建禮教對女子的束縛。

如果說禮法對女性的制約是有形的，那么世俗道德則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后者往往比前者更難打破。在封建社會下，男女互為知己是不被世俗認可的，而聊齋女子卻能勇敢爭取交友權力?！秵膛分?，長相丑陋的喬女與鰥居的孟生沖破世俗觀念互為知己，《嬌娜》中，孔生與嬌娜可以超越愛情互為知己。她們有勇氣突破世俗的偏見，用自己方式捍衛(wèi)女子的交友權，證明男女之間純潔的友情。

西方自由女性主義流派也認為“女性受壓迫的根源在于個人和群體缺乏公平競爭機會與受教育機會”[4]41，封建社會以“女子無才便是德”將女子緊緊桎梏于教育的盲區(qū)，知識是平民家庭女子不可觸碰的禁區(qū)，即便生于富貴之家，對知識也是淺嘗輒止，所以她們不可避免的會成為被壓迫的對象，導致一些原本有才能的女性受到歧視和埋沒?！读凝S》中卻有這樣一群女性，她們不僅能出口成章、吟詩作對，還能考取功名、披荊斬棘。《顏氏》中，才女顏氏女扮男裝替夫考試，一路高中，連做十年高官且政績突出；《狐諧》中，聰明美麗的狐娘子巧舌如簧，智斗儒生；《呂無病》中的丑陋少女無病博學多才，引經(jīng)據(jù)典；《仙人島》更是刻畫了一批出口成章，將儒家經(jīng)典肆意調(diào)侃的女性；《夜叉國》中，夜叉國中的女性更是“巾幗不讓須眉”，她們帶兵打仗，持家衛(wèi)國，無所不能。她們的文才謀略，治國才干，讓那些碌碌無為的男子自愧不如。

三.追求經(jīng)濟獨立的平等意識

較之于社會的偏見，古代女子在家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更為典型，而造成這種不平等的首要一點就是經(jīng)濟上的不對等。在傳統(tǒng)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以及男耕女織的經(jīng)濟模式下，封建社會家庭中的經(jīng)濟大權一般情況下由男子掌控，女子只能退居男子與家庭背后，是男子的附屬品并依附男子而活，這也似乎是那個時代女性的眾生相。但如何打破這種不平等的現(xiàn)象？聊齋女子卻有自己的辦法，她們沒有被束縛在傳統(tǒng)的男耕女織、相夫教子之中，而是憑借著自己的智慧與長處，改變家庭經(jīng)濟狀況，更難得的是直接掌管了家中的經(jīng)濟大權。

《黃英》中，黃英靠賣菊為生，為家庭創(chuàng)造了許多財富，卻遭到了丈夫馬子才鄙夷，她不顧丈夫的抱怨，依然堅持賣菊花改變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她認為只要憑著自己的辛勤努力賺錢，賣菊花并沒什么不雅，黃英的精明能干最終使家庭經(jīng)濟得到提升，丈夫也對其慢慢改觀。《小二》中，趙小二有著高超的經(jīng)營才能，她將丈夫變?yōu)樽约毫鹆S中的幫手，她生產(chǎn)的燈，款式新穎吸引人，不到幾年功夫便使家庭富甲一方，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商業(yè)型女性，并成功獲得丈夫的尊重。這些女性改變了傳統(tǒng)女性的生存模式，她們的獨立以經(jīng)濟上的獨立為前提，不僅奮力擺脫家庭、社會中的附屬以及卑微地位，還能審時度勢，改變傳統(tǒng)男耕女織的經(jīng)濟模式，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女性。

四.蒲松齡的女性觀及其女性觀的矛盾性

蒲松齡作為明末清初的文人，受李贄、顧炎武等進步思想家的影響，他將對黑暗社會的不滿傾注于作品中一個個擁有鮮明個性的女性身上，以犀利的眼光投射于女性的個體生活。從寫情來看，《聊齋志異》突出了情的巨大力量，充分肯定了青年男女敢于突破封建觀念、追求自由愛情的大膽行為，并在作品中塑造了許多“情癡”形象，其次，突破了“郎才女貌”的傳統(tǒng)模式以及門第觀念，強調(diào)以雙方志趣相投、互相尊重、患難相扶為基礎的“知己之愛”，如瑞云、喬女、連城、晚霞等；第三，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婦德”以及貞操觀念的限制，塑造了一批聰明美麗、熱情純真、不為封建禮教束縛的女性形象，如嬰寧、小翠等，最重要的一點是蒲松齡突破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觀念，在作品中塑造了許多才華橫溢、有膽有識的女性，如黃英、小二、顏氏等。作者不僅能發(fā)現(xiàn)她們的美德，欣賞她們的一些叛逆行為，還對這些行為大加贊賞，這顯然是對男尊女卑社會強有力的沖擊。

不可否認的是，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必將影響文人的創(chuàng)作，蒲松齡也不例外?！读凝S志異》中塑造了一批優(yōu)美、動人的女性形象，但這些女性都是以男子為中心構建的，雖然擁有自我意識，但她們?nèi)詿o法從根本上脫離封建社會的桎梏，同時書中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男本位思想，仍摻雜著傳統(tǒng)的子嗣觀念與一夫多妻制思想，且不少作品都是雙美式，書生和狐女的戀愛多是以“色”量人，大都是養(yǎng)外室，不少作品寫妒婦，也是從多妻制角度出發(fā)，書中雖寫了不少抗爭惡勢力不屈不撓的女子，但同時也寫了一些屈從惡勢力、一味忍辱的變態(tài)女子?！读质稀分?，林氏因自己相貌丑陋不能生育，便偷偷將丫鬟送到丈夫床上延續(xù)香火，作者卻稱其為賢良淑德的典范；表現(xiàn)愛情主題的《聶小倩》中也同樣體現(xiàn)出封建的子嗣觀念，寧母在面對小倩是鬼女的身份時并不害怕，反而擔心小倩作為鬼女能否為寧家傳宗接代；《細侯》中，細侯認為最大的報復就是斷子絕孫，不惜親手摔死自己與富賈的兒子，這樣有悖常理的情節(jié)被作者認為是大快人心的懲罰。這些傳統(tǒng)的子嗣觀念穿插在書中很多故事當中，幾乎每個女性在婚后誕下的都是男嬰，從側面表現(xiàn)出作者的思想帶有時代性和封建性的特點。

在描寫婚姻愛情時，作者也融入了不少自身感觸。從其經(jīng)歷出發(fā)，蒲松齡一生大多時間在畢家坐館，家事都由發(fā)妻劉氏操勞，在文學閑暇之余，他不免會對自己理想中的愛情婚姻進行思考，從作品中描寫愛情的篇章來看，作者更傾向于一夫多妻、多美環(huán)繞式的愛情，這些美女不僅能于危難中救夫，而且個個都有才華，善解人意。這種理想化的婚姻愛情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在書中便給予作者很好的精神補償。如《張鴻漸》中既贊揚了張妻方氏在危機之下救夫的鎮(zhèn)定自若，又在后文加了狐女舜華救張的感情糾葛，篇末也都肯定了二女的作用；《蓮香》中，桑生既貪戀柔美的狐女蓮香，又迷戀鬼女李氏的容貌，在生命垂危時也不愿拋棄任何一者；《香玉》中看似肯定大膽求愛的香玉，卻默許黃生乘香玉不在時覬覦香玉的姐妹絳雪，甚至讓絳雪代香玉做婦。可見書中對愛情的描寫往往是貧苦書生遇到兩個甚至更多美麗的女子的愛情模式，表明了在男尊女卑的時代，男女愛情永遠不會真正平等，這不僅是蒲松齡筆下的歷史真實，更折射出作者理想中的婚姻愛情模式。

在描寫一類妒婦、怨婦以及另一類賢婦時，作者的好惡十分鮮明，他認為一切家庭的矛盾都是由悍婦、妒婦等造成的。如在《江城》《馬介甫》篇中，作者在言語間毫不掩飾對這些女性的厭惡之情，她們將婆家搞得雞犬不寧、家破人亡，甚至鞭打、貶低男性，從精神以及肉體上控制男性，極端地喪失了作為人的品質(zhì)。同樣他持肯定態(tài)度贊揚了一批可以在父母公婆間巧妙調(diào)和、克己奉家的賢妻良母?！渡汉鳌分校汉髯杂妆唤虒А靶ⅰ钡淖罡邩藴始礊椤绊槨?，面對丈夫的責備不斷退讓，受到婆母沈氏虐待時忍辱自殺，被救后在沈氏受到二媳虐待時也不計前嫌的照顧沈氏，最終作者也給這個愚孝的女子以最好的結局：“生三子，舉兩進士，并以壽終”[2]486；《邵女》中柴庭賓妾受妻百般變態(tài)的折磨與虐待，始終以德報怨；《妾擊賊》中妾武功蓋世，卻因名分而情愿忍受正妻折磨；《陳錫九》中富家小姐周氏恪守從小的婚約甘愿嫁給落魄的陳錫九，在娘家仆人對陳母出言不遜后細心照顧婆母情緒，父母逼其離婚后又以絕食抵抗，最后如愿與陳生在一起，并極力調(diào)和關系使兩家解除矛盾。這些女性是蒲松齡心目中賢妻良母的最高典范，作者毫不掩飾的對這些女性予以贊美，從中也可窺探到作者的思想中的濃厚封建色彩。

紀文達公嘗言：“《聊齋志異》一書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先君子亦云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繢未脫唐宋人小說窠臼?！薄读凝S》的成就不僅在于他寫了書中多種類型的女性，其透過描寫女性所折射的社會現(xiàn)象及環(huán)境也引人深思。

總之，蒲松齡的女性觀是復雜又矛盾的，《聊齋志異》中的女性形象也是在男性視角下塑造的，仍帶有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的烙印。但小說中觸及到了女性在婚姻愛情、家庭經(jīng)濟以及文化生活等方面的問題，并通過對她們思想及行為的描寫，展現(xiàn)出了進步的女性意識，即便小說的主旨不完全是贊揚女性的，但小說中這些女性的一系列活動具有劃時代的進步意義?！读凝S》女子身上的女性意識也直接影響了后來文人對女性的塑造，使得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更加鮮明、飽滿。

參考文獻

[1]（英）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王蓁譯，女權辯護&（英）約翰·斯圖爾特·穆勒.汪溪譯，婦女的屈從地位[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2]（清）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西蒙娜·德·波伏瓦.鄭克魯譯，第二性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4]李銀河.女性主義[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6]馬瑞芳.馬瑞芳講聊齋[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8.

[7]馬瑞芳.狐鬼與人間：解讀奇書《聊齋志異》[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

[8]譚本龍，王潔，陳菊.從《聊齋志異》看中國女性意識的覺醒[J].渝西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

[9]嚴江.論《聊齋志異》中的女狐形象[D].云南大學，2011.

（作者單位：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