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
盤著雙腿的女人左右膝頭各躺著一個嬰兒,嬰兒幾個月大,被包裹得像兩穗玉米,腳對著腳,吮吸母親乳頭。女人瘦小,蒼白,兩只眼睛占了大半邊的臉,她的丈夫常常嗔她“像個大眼兒燈!”
女人在糊火柴盒,雖然懷里有兩個吃奶的孩子,她的兩只手也雀鳥叨食一樣快,剡剡剡,卷好的火柴盒套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
盤起的雙膝前是一張小木桌,這木桌孩子們吃飯也兼糊紙盒案板。在桌上鋪著一條小木板,上面一條條的一拃長的草紙,汪滿了漿糊,陽光照射過來像一排排琴鍵。女人的雙手比彈鋼琴還快,她都不用眼睛看,就嗖嗖嗖,剡剡剡,卷好了粘有商標的火柴盒套,這是最后一道工序,技術(shù)要求高。
它很不簡單,套標上的漿糊要刷得勻,商標要粘得正,如果掌握不好,晾干后的盒套,會起泡,歪斜,甚至開裂。如果是這樣,她們家的成品盒就降等了,一萬只火柴盒一等品,有九角五分錢。如果降了二等三等,就依次少五分,那是她們家一個月的鹽錢。
“全鎮(zhèn)能糊出一等盒的人家,只有李麗。別家送來的,都是七扁八不圓”——這是盒站吳大爺對她的評價。她叫李麗,正沉浸在自己邊喂孩子還能邊生產(chǎn)的高超手藝中,突然哎呀了一聲,用胳膊一撥拉,懷中嬰兒嘹亮的哭起來。她說你這孩子,牙還沒長齊,就咬我!
嬰兒咬了她的奶頭。
嬰孩仰起小臉兒,被母親這一斥,她咧嘴兒笑了。粉嫩的上下牙床,各有一對小白點,那是要出牙了,牙床癢,拿母親的乳頭當磨刀石。加之沒奶,一咬一嘬,疼得女人一撥拉。嬰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停止了,那個也離開乳頭仰起臉,她們看著兩只眼睛燈一樣的女人。這是一對不足月的雙胞,一個叫大智,一個叫小慧,大智更愛母親,同樣沒奶,同樣磨牙床,她就從來不咬母親,而是試探性的,輕輕的上下牙對一對。那一對,讓日后的母親,和她建立了格外的交情。
李麗剛剛四十出頭,從哈爾濱嫁到鐵驪鎮(zhèn),因為愛著,四十歲了還沒有停止生育。她是個經(jīng)歷了兩個朝代的女人,日本人占據(jù)這里時,這地方叫“滿洲”?,F(xiàn)在,是共和了,新國家,新政權(quán),鼓勵婦女生育。
短命的偽滿洲,像極了李麗的身世,富貴的好日子,她也是只過了十四年。?在她十五歲那年時,養(yǎng)父是個商人,破產(chǎn)自殺,養(yǎng)母帶她來鐵驪鎮(zhèn)避難。這一來,她再就不肯走了。巨富和貧窮對比,她發(fā)現(xiàn)貧窮但健康的生活更讓人踏實。劉木林是房東家的侄子,剛剛十六歲,一身好力氣。樣貌和品行更好,因為寄身在叔叔家,每天長工一樣干活,懂得看嬸子的臉色。城市少女相遇人間悲苦,升起真摯的愛情,劉木林兩手空空,但力氣是財富,真情是財富,她們結(jié)婚了。
小夫妻一氣生下九個孩子,最后這對,還是雙胞。劉木林無父無母,李麗是抱養(yǎng),一對獨苗兒,此時好像上帝在說,看,我已賞報了你們,你們孤苦無依,現(xiàn)在,我讓你們兒女成群了。好好過日子吧!
這個從小享盡了奢華的女人,生下了孩子,一下子變成金剛。男人每月的工資,實在不足以填飽十來張嘴,女人無師自通,帶著孩子們糊起了火柴盒。階梯年齡的兒女,成了家庭工廠的童工。女人既是廠長,也兼身先士卒的工人,技術(shù)員,指導(dǎo),督察,有時還像“牢頭獄霸”,比如干著干著不愿意干了的小五兒小六兒,他們像陳勝吳廣一樣起義了,鬧一場?;蛘?,用剛糊好的盒底圈,互相投擲,挑釁打斗,這個時候,女人就要能文能武,軟硬兼施,拉架,勸慰,恐嚇——看你爸回來的,不扒了你們的皮……
太硬了不行,會罷工。一味懷柔也不行,那會沒有效率。
她很忙,很累,但日子有奔頭兒。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不用上學(xué)了,她連哄帶吆喝,把她們從被窩里叫起來。
北方的夏季,早四點天就亮了,鐵驪鎮(zhèn)接近北極,夏日的早晨空氣都是甜絲絲的。滿族式的民居大平房,前后窗戶打開,炕上地下,兩人一小組,吃飯的圓木桌,是帶兄子和招弟兒的。三胖四胖,名叫“胖兒”,其實胳膊細得像筷子,他倆一組。小五兒小六兒,是帶兄子和招弟兒的兵。他們所有人的工作,是負責(zé)糊出火柴盒的盒底,裝火柴的那部分。而圈套,粘商標的高端技術(shù),則由女人一個人來完成。他們糊出十萬,她就要卷出十萬的盒套。晾干捆好,碼成盤,那是父親的業(yè)余。一般業(yè)余時間,這個父親干家務(wù)也兼管教打罵孩子。
只一會兒,幾個人的小手都被漿糊巴住了,有的干翹起來,招弟兒喜歡撕,她把撕手上的翹巴當樂趣。帶兄子怒斥她快點兒,別磨蹭。
今天每組的任務(wù)是一千盒底兒,早干完早出去玩。小五兒看一眼面前的“小山”,界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那是小六兒搗的鬼。小五兒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告狀到:媽,你看呢,六猴子總是那么賴,他的圈兒底,都搥我這邊兒啦!
“欠兒欠兒的就知道告狀!”小六兒好身手,他扔出一個濕圈兒,咚,正投在小五兒的腦門兒上?!拔易屇愀孀屇愀妗!毙×鶅罕刃∥鍍盒蓺q,瘦猴兒樣的他,好戰(zhàn),總是先動手,濕答答的紙盒,沿著小五兒的腦門兒,掉下來。身上的小布衫都弄臟了。小五兒眨巴著眼睛,不還手,顯得悲情。
小六子,你又手欠,看你爸回來不熟你皮子!女人吼他。
熟皮子就是用皮帶抽,東北男人管教孩子的一種方便刑罰。
看來得歇歇了,孩子們畢竟還小。能哄著大星期天的少玩一會兒,幫她糊出幾千的盒底兒,已是大功。女人把懷里嬰兒一手夾抱著一個,把她們放到炕上。說行了,放放風(fēng)兒吧,小五兒小六兒,三胖四胖,起來放放風(fēng)兒啦!
“放風(fēng)兒”,是犯人們專用的詞匯,在她們家,女人也常這樣用。打镲解悶兒,是東北這域水土的特點,找樂兒可以消解苦難。
放風(fēng)兒去嘍放風(fēng)兒去嘍!小六子嗖的第一個跑了出去。
女人顯然是腿麻了,腰也不太直,“兩穗玉米”被她并排放到炕里,旁邊還躺著一個,是小紅,她喵地哭了。小紅缺鈣,兩歲多了還是軟的,站不直。力氣也沒多少,哭起來喵喵的。母親說小五兒,你哄一會兒你妹妹吧,把她抱到外面去曬曬太陽。
小五兒是最聽母親話的,他只有八歲,鼓肚兒,細腰,褲子總是掛不住,要一邊吸溜鼻涕,一邊提溜褲子?,F(xiàn)在,母親讓他哄小紅,他愿意,因為這樣,接下來他可以在外面多玩一會兒了??春⒆?,是最好的工種了。
帶兄子不情愿地跟招弟抱怨:放風(fēng)兒放風(fēng)兒,早晚都是那些活兒?!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就是的嘛,背著抱著一邊沉。招弟兒平時跟帶兄子是兩個陣營的,但在聲討母親生育的問題上,她倆立場一致,都不滿意母親為什么生了這么多?你能生倒是能養(yǎng)啊,一天天的,讓我們不是看孩子,就是糊火柴盒!沒有這么多的弟弟妹妹,天天能這么累?奴隸一樣!招弟說。
敢情你們出生了,都來到這世上,吃了,喝了,見識了。她們呢,當然也愿意來看看,看看玩玩。母親總是這樣回懟。
兩個大女兒抱怨母親,可是她們又那么喜歡弟弟妹妹。這不,手還沒洗的招弟兒,她撲到炕前來,臉快趴到了雙胞妹妹的臉上,用臉輕輕噌她們的小臉,鼻子頂鼻子?!罢械軆?,不洗手就上去,別劃了大智的臉”。帶兄子說她。
我知道!招弟兒一拱屁股。
小慧不省事兒,姐姐稀罕她,她吹軍號一樣哭開了,哇兒哇兒的——把孩子招哭了,這下你哄吧。母親嗔她。同時趁這個間隙,去廁所,喝水,把每組案前的漿糊盒,再填滿。她只有一米五的不足的小個子,兩個半大的女兒,都比她高了。生活勞累,可她活得有勁頭兒,嘴上跟兩個姑娘懟著,心里美著呢。招弟兒特別像她,能唱喜跳,沒有學(xué)過芭蕾,可是腳尖一立,在屋子中央能輪起腿跳整段的《紅色娘子軍》。
小五兒,別把你妹妹摔著了!女人又叮囑向外跑的小五兒——小五兒一只胳膊夾著小紅,一手拎褲腰,松緊帶兒的條絨褲子,在他腰上總是往下滑。褲子搗亂,鼻涕也多,小五兒像十八世紀邊走路邊提裙的貴婦。
小六兒已經(jīng)跑出去了,又回來扭頭對媽媽說,媽你最偏向啦!
哄孩子是好活兒,女人這樣安排,算對小六子剛才挑釁的懲罰。
我偏什么向,小六兒你長得沒個豆兒大,處處顯勤兒,最能搗蛋的就是你。
帶兄子,你和招弟兒也精神精神,好不容易歇一會兒,小慧她們,能玩讓她們自己躺炕上玩。
精神精神。光精神有什么用,好不容易盼個禮拜天,成蹲笆籬子了。帶兄子嘟囔。
“笆籬子”是監(jiān)獄的叫法,女人可以自己說放風(fēng)兒,女兒比喻成監(jiān)獄,她就不愿意。她說你們有章程,跟你爸使去。你爸在家時,你們咋不敢呢?!
我爸?他還不是聽你的!帶兄子噘著嘴,不理母親了。
兩個丫頭翅膀硬了,不是一前一后拽著她衣襟兒要奶吃的時候了。女人暗自偷笑。丈夫聽自己的,言聽計從,不但叔嬸叔公生氣,這兩個孩子,自己養(yǎng)大的女兒,也知道爭寵。就說孩子的冠名權(quán)吧,劉木林沒文化,他覺得一二三四五,依次排下來叫胖兒就行,聽著也喜興。女人在小名上依了他,大號,可得好好起起。李麗讀過書,還會唱戲,精神世界遼闊著呢。她給孩子們起的大號是:世界,偉大,勇敢,英雄,即劉世杰,劉偉杰,劉勇杰,劉英杰……女孩們呢,小名叫帶兄子招弟兒,大名,嫻,雅,靜,慧——在整個小鎮(zhèn),都挑不出第二家這樣給孩子起名的。叔公嬸婆說她“格路”,跟小鎮(zhèn)人不一樣,入了鄉(xiāng)也不知道隨俗??墒莿⒛玖窒矚g,他覺得眼前這個老婆,說什么都新鮮,有意思,他都愿意聽。
養(yǎng)了這一幫,快一個加強排了。隊伍不好帶。女人每天的兩只手,比機器都快,她做飯,洗衣,喂豬喂雞,懷里還有一對吃奶的。那雙手搗騰出的火柴盒,變成了帶兄子招弟兒的學(xué)費,三胖四胖的書包,小五兒小六兒的“塔糖藥”……只要一睜開眼睛,哪個地方不用錢呢?女兒的責(zé)怪,她不計較。等她們長大了,就知道了。
小六兒去找鄰居百歲兒撞拐。小五兒呢,胳膊下夾著妹妹,出了門就是一片望不到頭的大地,再向前,是一條小河。小五兒慢慢游走,他聽到了鳥語,看到了野花。鐵驪鎮(zhèn)的春天,大地肥得冒油,蜻蜓在河面點水,柳梢上婷立。一簇簇的蝌蚪,游在河邊,過不了幾天,它們就長出了四腳,變成青蛙了。
小六兒跑過來了,他讓小五兒也參加他們的撞拐。小六兒不是百歲和黑子的對手,兩方夾擊,他像一根蘆葦,幾個回合就折倒地上。但小六兒頑強,電影上的終結(jié)者一樣一次次散架,一次次聚合,站起再撞?,F(xiàn)在,他叫小五兒,跟他一伙兒,來對付他們。
小五兒猶豫著把小紅放到了地上,地上有一堆柳樹枝葉,暫當小紅的床。小紅軟得像一個小雞崽兒,撂那兒軟軟的,不敢動。
小六兒催促哥,快來吧沒事,她又不會走。
小哥倆一起搬起了腿,沖殺。
小五兒的褲腰呆不牢,鼻涕也總出來,這影響了他的技術(shù)。蜷起腿小青蛙一樣蹦跳不了幾下,就散架兒。黑子他爸是長年打漁的,也賣也吃,黑子的頭皮和臉蛋兒大地一樣黑油油。百歲兒也壯,他爹有殺豬的手藝,他們家一年四季都飄香味。眼前細弱的哥倆兒,完全是在雞蛋碰石頭……尿性,牛逼,小六兒實力不行,嘴上硬,這些火辣語言在他嘴里瓜子殼兒一樣翻飛……
帶兄子和招弟兒兩個死犟的東西還是不洗手,還在那兒哄妹妹玩兒。女人懷里沒了吃奶的孩子,輕省多了,她快速的收拾,整理,正想催促她們?nèi)ソ行×鶅夯貋?,歇一會兒就行,要開工了。這時,黑子喘噓噓的跑來報告:劉娘劉娘,你家小紅沒氣兒啦!
女人的身影像只貓,嗖的就躥了出去。兩個姐姐,也箭一樣射出。河邊的大地上,小五兒抱著小紅,臉上是眼淚和著鼻涕。小六兒也無聲的在吧嗒眼淚。最先跑來的母親一把搶過孩子,小紅像一只軟面袋,脖子軟軟的,可以仰向任何一個方向,她眼睛翻白,嘴上有泥,氣兒一倒一倒的。
咋啦咋啦,你們是咋整她啦?!女人的聲音像鐵器镲玻璃。
她可能是吃土了,噎沒氣兒了吧。百歲說。
兩個姐姐從母親手中接過妹妹,一個抱著,一個拍打。三十年后,她們才知道那叫海姆立克急救法,又提腳又倒控,翻著白眼的小紅漸漸有了哭聲。女人撫了一下黑子的頭,說多虧這孩子。百歲兒指著小六兒,說這下你尿性了,等著回家挨揍吧。
一行六人,傷殘的作戰(zhàn)部隊一樣,拖拖拉拉的回了家。女人把小紅的頭臉,身上,洗干凈了。因為驚嚇,心疼,還有慚愧,她把小紅抱在懷里,吃了幾口早都不屬于她的奶水。小紅這孩子命大,竟然沒事睡去了。女人小心地把她放下,推到炕里和雙胞一排,然后用眼睛瞪視著小五兒,說讓你好好看著,你可好,差點沒把你妹妹噎死。
六猴子讓我把她放地上的。小五兒分辨。
好好干活,將功贖罪。女人說。
再次把童工們聚攏好,惹禍的擔心,也只是維持了一小會兒,半小時后,他們又干夠了,小六兒開始卷一個,擲一個,個個都打在小五兒的茶壺蓋頭上。濕稠的漿糊,滴滴嗒嗒,小五兒也不擦,就那么挺著,像個受難的小耶穌。
女人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兒,當裁判。剛要斷案,炕上的嬰兒又嘹亮地哭開了,軍號一樣哇兒哇兒的。一個哭,另兩個就都別想消停了。女人趕緊把大智抄起來,塞上奶頭。奶里已經(jīng)沒有奶水,聊勝于無。帶兄子和招弟那兒的“楚河漢界”也起糾紛了,中間的盒底小山一樣,巍峨著,三胖四胖推來推去,都說不是自己的。一方說你叫它呀,它答應(yīng)了我就拿回來!另一個干脆抓個稀巴爛,給扔過去了。
今天的定額看來是完不成了,停工吧。女人心里嘆了口氣。車跑不動了還得加加油,何況一幫孩子。那軟得小雞嵬兒一樣的小紅沒有事,已是老天的照顧了。趕緊,都歇了吧。剩下沒干完的,明天自己貪點黑。這樣想著,女人大聲說不干了不干了,都歇歇,洗手,收攤兒,咱們開演唱會!
開演唱會嘍開演唱會嘍——小五兒第一個跳起來,他最高興開演唱會了。每當糊紙盒疲倦,或任務(wù)完成得好,大家停下來,開演唱會時,他都把漿糊碗當?shù)谰?,小丁字步一站,張口就唱《臨行喝媽一碗酒》。勞逸結(jié)合,是女人治家有方的辦法,帶兄子和招弟兒都秉承了母親的歌喉,場子一打開,人人都爭著唱,一點不扭捏。帶兄子唱的《社員都是向陽花》,有動作有表情,聲情并茂。小五兒就是兒童版的小李玉和。小六兒唱歌跑調(diào)兒,他就演獄卒,扯著細嗓子喊“帶王連舉!”“帶李玉和!”——戲都演穿幫兒了,前后挨不上,屋里人都被他逗笑。就連炕上的“三穗玉米”,聽他們唱,也都安靜了。她們睜著眼睛,聽這個奇怪的世界。
輪到女人登臺時,帶兄子給母親報幕,招弟兒則坐在一邊,她手上的漿糊還沒有洗,干巴了一點一點撕,那份揭撕的樂趣,遠大于洗滌。
母親也站成了丁子步,正式演出一樣。今天她給大家唱的是《黃河謠》,這首歌大氣,雄渾,弦律高亢中不失悠揚。鄰居黑子和百歲兒,都跑來站在窗戶外聽。女人唱完《黃河謠》,又自己報幕,再唱一首《松花江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她唱出了眼淚……
在這個家,一幫小人兒的兒童王國,開演唱會,打撲克,是女人的兩大發(fā)明。唱一通,嚎一場,人人精神都煥發(fā)了,渾身又有了力氣。打一場撲克牌呢,也很娛樂。撲克是女人自制的,她有糊紙盒的功底,糊一副撲克牌,實在雕蟲小技。大小王,J、Q、K,跟真的一樣,甚至,比真的更鮮艷,好玩,小五兒小六兒常拿它們當玩具。有時休息時母親就領(lǐng)著她們打?qū)?,有輸有贏,贏的免除勞役,輸家要干家務(wù)。打得大家斗志昂揚。減壓又解乏,還開心。
夜幕降臨時,女人終于累得歪在炕上睡著了。身邊的三個嬰孩,大小不一的“玉米”,也安靜地躺著。外屋的大鐵鍋里,是稀粥晚飯。父親劉木林背著大花筐回來了,筐比肩寬,比頭還高,他在木材加工廠上班,這個廠是日本人留下的,主要生產(chǎn)木頭。劉木林原本是檢驗員,算干部。因為干部的工資低,家里有十來張嘴,他就自愿下到車間,當起了工人。少年時攢下的那把好力氣,像儲蓄的錢一樣,一直在用。可縱是有一把好力氣,步行十幾里,一大筐重物,他進到家門時,也累得喘著氣說不出話了。
大門的后面,有一個半人高的木墩,上面可劈柴,可砸骨頭,白天時,小五還站上去當過舞臺。父親回來,木墩就是他的坐兒,巨大的花筐人向后一委,筐的重量就落在了樹墩上。每次回來,他都累極了,眼睛里有血絲,嘴角一彎一彎的,是向下。累成這樣,若是哪個孩子再告狀,那一定有一場好打。
此時偏偏小五兒走上來,說:爸爸,小六兒干活總耍賴,該他的盒底兒,他都推給我了,還拿盒圈砸我。
男人的火苗騰地一下就起來了。他扔開花筐,他的胳膊都沒看清是怎么甩的,捆花筐的棕繩,就變成他手中的鞭子了。小六兒要跑,被父親捆小猴子一樣,三五除二,小六兒就動彈不得了。在他媽呀媽呀的哀聲中,母親沖出來,她看到男人滿臉的怒氣,對著地上的小六兒怒吼:“我讓你皮,我讓你們皮!天天給你們掙吃掙喝,還有精神頭兒打仗,真是吃飽了撐的!”
說著,一腳把小五兒也踢了個跟頭,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也不是好東西!
女人來推他說你這是在干什么呀你,孩子小,嚇唬嚇唬就行了,怎么還真打!
男人彎著嘴角,兩邊的嘴角彎來彎去,那是他怒火未平息的象征。女人抓他胳膊向屋里擁,說趕緊先吃飯,下班這么晚怪累的。
男人進屋時還回頭命令:你們倆,都別吃了!餓著,外頭哭去!
待男人吃完,女人悄悄出來,把他們領(lǐng)回屋,端飯給他們吃。
鐵驪鎮(zhèn)到處是木頭,三間的大平房,房頂是木頭的,椽子檁子,都是百年獨根紅松。三大間,兩頭居住中間燒飯,這是滿族人的習(xí)慣。東西屋里還有南北炕,南炕睡丫頭北炕睡小子。東邊的大屋,是李麗和劉木林,身邊躺著雙胞,和缺鈣老也長不大的小紅。
小的身邊養(yǎng),大了挪升西屋,丫頭南炕小子北炕,中間簾子隔開。
月亮升起來了,皮實的小六子,似乎忘了那頓打。他和小五又臉對臉,膝蓋抵膝蓋,玩起石頭剪子布。他們在賭明天,誰輸了,負責(zé)去黑子家,整兩條魚。家里除了苞谷餅子,就是稀粥,實在沒油水。
小五兒出了剪子,小六兒就把布迅速合成拳頭。小五兒說他又賴了,后變的!小六兒賭咒,說誰后變誰是大姑娘!
他倆的爭執(zhí)把三胖四胖也攪進來,話題沿著大姑娘探討起來。百歲的姐和黑子他哥,大姑娘和大小子,好像在搞對象。男女關(guān)系,搞對象就有小嬰孩……他們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爸媽兩個人,住著那么大的一間屋子,隔一陣兒,就出來一個孩子……他們老是插著門,不知里面干什么。要不,咱們看看去?
月亮升得更高了,東屋的門上鑲著四塊玻璃,里面掛著布簾兒。簾兒的四周有縫兒,側(cè)趴著看,稍能看見。小五小六,三胖四胖,四顆小腦袋挨錯著,趴到了四條玻璃縫兒上。
媽媽說不是我說你啊,林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你下手也太狠了。那小六兒,才多大呀,你還綁他,嚇壞了咋辦?
半大小子,正皮呢。不狠狠整治,家里欺負他哥小事兒,出了門,招災(zāi)惹禍,等進笆籬子就晚了。
小六子沒那個膽兒,我養(yǎng)的孩子我知道,他就是皮點兒。
唉,今天真給我累著了,兩班沒歇,小犢子又不聽話,我這火兒就憋不住。
消消氣消消氣。母親的手撫到了父親的胸膛上。小小的巴掌,父親接過來,只有他的掌心大。
那啥,我說,這個月,你說我領(lǐng)這幫孩子糊了多少盒兒?
多少?
快二十萬了。如果糊出二十萬,就能有近二十塊的進項。這快過年了,孩子們也都換換衣裳,吃點好的。你看小五兒,瘦得肋條骨都能看見。
嗯,老婆能干。男人攥緊了那只手,正要翻身,女人推了他一下,接著說:“如果能一直保持這個量,或使使勁兒,再冒冒高兒,明年,你也別這么累了,還回機關(guān),當干部。干部輕省。這苦大力,雖說掙得多點兒,可太危險。
也是,今天早上,大王還被躥堆的木頭給砸了呢,肯定癱巴。
唉,那一家人可咋活,也是八九個孩子吧?
不少。聽說他老婆可窩囊了,家里埋汰話是豬窩兒似的,哪有你能干!男人說著,再次要翻身,大手攥著小手。女人說都累一天了,你不累呀?
這樣累才解乏呢!
四只小腦袋變成了六只,帶兄子和招弟也來了。四格窗戶逢兒不夠用,他們是誰“媽呀”了一聲——招弟兒摁了小五兒的頭。
“小犢子們才多大呀,就跑來聽你爹的聲兒”——父親大聲的起來,喝斥,六人鞋子都跑掉了……父親笑罵小兔崽子們。
春花開過,秋葉落過,冬雪飄過,帶兄子她們長大了。小五兒小六兒,小紅,及那對雙胞嬰孩兒,都長大了。帶兄子和招弟兒都嫁到了外省,三胖成為團干部,四胖成了廠長,他倆都長成了名副其實的胖子。小五兒愛文藝,小六兒成了商人。小紅的軟骨病,也好了,長得婷婷玉立。母親唯一糟心的,是我,我就是那個叫大智的雙胞,隨著年齡,我是只長身體不長腦子,弱智。我不能獨立不能工作,一直在母親身邊。鄰居小孩兒叫我傻子。母親不嫌棄我,她說大智是天才,那時電視上有個叫舟舟的男孩,會指揮。母親說大智會畫畫,比舟舟聰明。
我每天,就是趴到桌前,寫,畫,天空,大地,母親,樹。老樹像一蓬大蘑菇,枝條枝杈被我寫上了帶兄子,招弟兒,三胖四胖,小五小六……還有我自己。母親說大智一點不傻,她經(jīng)常跟我提起我躺在她的腿上,用沒出牙的牙床咬她。她說這話時,我說你們還開演唱會呢,唱歌兒,打撲克。
母親看我的眼神兒有點驚駭。
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非常好了。哥哥姐姐常往家寄錢,父親退了休還兼著另一個廠的監(jiān)理。我和母親沒事時就打撲克,對賭,畫畫。撲克是母親給我做的,上面的畫,都是我畫。時光過得很快。突然有一天,父親中風(fēng)了,不抽煙不喝酒的父親,怎么會中風(fēng)呢?小五兒小六兒都非常孝順,他們馬上回來,在外省都小有勢力,開著奔馳、皇冠,拉上父親直奔北京。
最好的醫(yī)院,最及時的治療,父親化險為夷。
回返時,一輛小房子樣的大車,把父親和輪椅一起抬出來。小五兒怕父親受涼,給他的頭上臨時圍上漂亮的花格子枕巾。車的后廂門打開時,父親臉上是劫后余生的淚汪汪的笑,我突然說:阿拉法特!
——我記得電視上流亡的阿拉法特,就是這般模樣。
母親和哥哥們都笑了。
阿拉法特,爸!我再叫。
傻孩子。母親摟過我。
母親年老時,她皈依了薩滿。養(yǎng)父母家長大,一生都沒弄清楚自己身世的母親,離去時薄得像一片樹葉。在我們鐵驪鎮(zhèn),篤信薩滿的人是多的,薩滿教中關(guān)于命運的輪回,是說拓版一樣,一輩兒一輩兒,在拓前人。但在我們家,這個傳拓被打破了,母親的一生都是在寵著她的男人中過活,可是招弟兒離婚了,小紅也正陷婚姻的泥淖,小慧在國外,已經(jīng)說終生丁克。大姐帶兄子看似江山穩(wěn)固,其實那是她用當牛做馬換來的,公公婆婆丈夫兒子,所有的家務(wù)都由她一個人來承擔……幾姐妹的婚姻命運跟母親是完全相反的,薩滿說的上輩兒啥樣這輩兒啥樣,我是嚴重不同意的。因為母親雖然辛勞,可她的心一生都是快樂的,甜蜜的。丈夫孩子,就是她的國。她是那國中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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