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有容
微云舒卷,午風(fēng)不燥。倚著一截矮矮的土墻,身側(cè)無言的老槐樹已然亭亭如蓋,一簇一簇的槐蠶隱匿在翠色間。密密匝匝的枝丫盡力向天空伸去,攬去寥寥無幾的陽光。我搬一把小凳,搖著蒲扇坐在樹影底下,瞅著葉縫里透出的細(xì)碎陽光。時常想著,大抵我頹然的生命便悄悄地在這影子里淡去了吧。
耳畔傳來零碎且熟悉的腳步聲,我便知是老金來這破落院兒里看我了。他從塌陷了半邊的土墻邊拐過來,或許是因?yàn)橼s路,或許是因?yàn)榕鹿?,臉上已有些見汗,可瞳仁倒是一回比一回矍鑠,年輕時的慷慨激昂還閃耀在眼眸深處。不似我,把不愿追懷的記憶一股腦葬在樹影下的這抔土里,企圖讓時間把它消化干凈。
領(lǐng)他進(jìn)了堂屋,他脫下長衫放在破桌上,拽了一把椅子道:“樹人,最近看你好像沒有精神?。俊?/p>
“沒有的事,我精神的很?!?/p>
他盯著我的臉瞧了半晌,淺淺一笑,沒多應(yīng)答。望見桌上躺的幾張還沒臨完的碑文,他好像對我那古碑的抄本起了興致,捧著一摞卷了邊的抄紙踱進(jìn)院子,問了聲“你抄這些做什么用”——其實(shí)哪有什么作用,聊以遣散寂寞罷了。
“我想,你可以做點(diǎn)文章……”他走到那片婆娑的樹影下,亮堂的光斑在他臉上跳動著,像是煤油燈里跳動的火苗,就連我塵封了多日的心都感受到了這方明媚。我隱約記得他們正在辦一本名叫《青年雜志》的刊物,或許只是偶然念起我這個朽在老屋里的人,想邀我寫一點(diǎn)文字。
換作幾年前,我絕對會欣然答應(yīng),并堅信“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扇缃裎乙巡辉賵?zhí)筆,這世道的陰暗早將我熱血的青年時代浸得冷寂麻木。抬頭想說些婉拒的話語,沒想撞上老金灼灼的眼神,眼眶里盛著一汪涌動的熱望,含著那些愚弱的國民眼里所沒有的力量。一些早被埋藏的主張被他的目光勾連起來,上面赫然題著:科學(xué)、民主、變革……這炙熱的眼神我曾見過的,在北京的獨(dú)秀先生身上,在近些日子的作人身上,以及在曾經(jīng)的我身上。
垂眸,腦中摹出了那間教室?;璋档姆块g里彌散著渾濁的空氣,只有臺上的幻燈片泛著幽幽的光,照得周遭同學(xué)的面容是一色的影影綽綽。那時日俄戰(zhàn)爭的片子放得頻繁,老實(shí)講,我不大愿意看,因?yàn)榀忦甑膽?zhàn)場上,硝煙都比人類更有色彩。我躲在陰影里就著悶人的氣息昏昏沉沉地闔了眼,忽的望見屏幕上綁了一個中國偵察兵,約莫是要被砍頭的,我一下驚醒過來,骨髓不覺地戰(zhàn)栗著。日軍取了那個小兵的頭顱示眾時,教室里掀起了東洋學(xué)生的叫好聲和掌聲,我胸中鈍痛,卻只敢把臉埋在影子里,一言不發(fā)。
“萬歲!”“殺的好!”日本教室里鉆出幾條家鄉(xiāng)話,原本親切的語言聽來何等刺耳。循著聲音看去,幾條垂到課桌后的辮子在嗤笑聲中晃蕩,那一片留學(xué)生的身形在濃得化不開的黑影里混沌、扭曲,像泡在淤泥里。這實(shí)在叫人悲哀,憤懣的情緒在我腦海里翻滾,恍然覺得這狹小的教室像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鐵屋子,里面睡著一群將要死滅的人,無人自知,只有我兀自清醒在角落,清醒在黑暗中。
我的熱誠是從彼時而起的,因?yàn)榧缟蠐?dān)起了喚醒在鐵屋子里沉睡的那些人的責(zé)任;炯炯目光也是不久后開始冷寂的,因?yàn)橹饾u發(fā)覺改變精神、提倡文藝的運(yùn)動都湮滅在了黑暗中,只余冷淡而沉悶的空氣。
“老金,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我言罷,直直地注視著老金。
他頓了頓。
“樹人,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崩辖鹚坪醵床炝宋业目謶趾拖?,“何況,現(xiàn)在這鐵屋已經(jīng)開了縫,陳先生到處在宣傳科學(xué)、人權(quán)、民主??催^第一期《青年雜志》了吧?我們大可以像屠格涅夫一樣‘咀嚼近代矛盾之文明,而揚(yáng)其反抗之聲者也’。倘若流傳遍布、熏陶人心,又何愁毀不了這鐵屋子?”
我頷首,在樹影下長久地沉默。的確,國民仍舊愚昧,但現(xiàn)在有清醒的同志,他們已把這鐵屋鑿了一個洞,竊了幾點(diǎn)微光到世間。我常常覺得行走在人間的陰影處,迷迷瞪瞪地看不真切,卻忽視了有光才有影子,這鐵屋子不久定然被打開,只要一直走下去,總會亮堂起來。在如今的中國,希望是有的,盡管微茫,但已捧在了那些青年的手上;而我,本以為自己并非一個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其實(shí)青年時的光熱還未冷卻,如今終于尋到一處火種,那堆沒被熄滅的螢火被悄悄燎燃。
或許我也可以成為光。
“好,我試著寫一寫?!庇幸环譄?,發(fā)一分光,即使是在黑影下。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且把自我之困頓拋入漫漫長夜,大膽地與現(xiàn)世抗?fàn)?。聽我一言,老金的眼角堆出了欣慰,眼里映照著動人的神采?/p>
他離開后,我便在里屋坐定,借躍動的燈影幾次撰稿與修訂,卻始終不得心中所愿,想罷再次提筆,欲以墨下利劍破沉幕,管他前方是否幽暗如晦。卻不知停筆已是天光入戶,殷紅的朝陽似要燃了這紙本。
太陽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