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河,源自臨朐沂山,經(jīng)青州,通過壽光流入大海。
我自小生活在彌河?xùn)|岸,房子緊靠著河灘旁邊的崖頭之上,坐在院墻上就有“千里目”的條件,夜夜傾聽著河水緩緩的流淌聲入眠。因?yàn)樵谖抑线€有一個哥哥,我的出生便充滿了艱難,當(dāng)年母親懷著我的時候東躲西藏,家里人也備受牽連,受了不少苦。
按說是越難得到的東西越應(yīng)該珍惜才是,我卻是好像從出生那天起就沒被重視過,甚至父母連名字也懶得給我取,我哥哥叫江,別人就直接叫我“江他妹”。
就像路邊到處都是的蓬蓬菜,什么也不能影響我蒼勁野蠻的生長,而且從小在彌河邊,還有一大幫小孩子尾隨著我,我是名副其實(shí)的孩子王。
那時候彌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小蝦在水底悠閑自在,河灘很寬,有兩三里路的樣子,河道也有大半里路寬,河水卻不深,只有大半米深,即使我們這樣的小孩子,深處也剛剛沒到胸口,沒什么危險。
整個夏天,我都和小伙伴們在彌河里玩耍,沒事的時候就去場院里每人偷一個麥秸,借助麥秸的浮力,在河面上進(jìn)行自由漂移。我們仰臥在水面上,看著天上的藍(lán)天白云,感受著帶著青草清香的微風(fēng)輕撫過裸露的肌膚,有時候要漂出幾里路,然后光著腳丫踩著柔軟的沙灘走回來。皮膚被曬得油光黑滑,只留嘴里兩排白白的牙齒。
后來大一點(diǎn),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老師問我的名字,我卻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叫啥,就說我姓王,大人都叫我“江他妹”,小朋友都叫我妹姐。老師們哈哈大笑:“那你到底是妹啊還是姐呢?”統(tǒng)計(jì)的老師笑夠了,說:“那就叫王江妹吧?!?/p>
從此以后,王江妹就成了我的名字。
上學(xué)了,再去彌河灘玩耍,父母給了我任務(wù),順便放養(yǎng)家里的一群小鴨。早晨趕出去,晚上趕回來。
上學(xué)學(xué)了知識,不再是以前的野蠻小姑娘,下河也穿上背心褲衩,當(dāng)然也給小朋友講述我學(xué)到的知識:“你們知道這條河為啥叫彌河嗎?彌的意思就是大,彌河就是大河。你們說彌河大不大呀?”
小朋友們說:“大?!?/p>
河對岸有個小男孩卻說:“啥大河?有黃河大嗎?”
雖然僅僅隔著一條河,河西岸卻和我們屬于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甚至說話的口音都不一樣,因此我們感覺他們是來自遙遠(yuǎn)的地方,但是既然接我們話茬,就不能跟他客氣,況且對面的男孩也黑乎乎的,個頭比我還小一大塊。
我問他:“黃河大,你見過黃河嗎?”他自豪地說:“當(dāng)然,我去姑姑家,從黃河大橋上走過?!?/p>
我跟小伙伴們都沒見過黃河,可是不能認(rèn)輸。我就說:“黃河大,有長江大嗎?”
對面的小男孩一怔,他顯然沒見過長江。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見過長江嗎?”
我說:“長江比黃河大,我名字就叫江妹,肯定比黃河大?!?/p>
小男孩說:“名字叫江妹就大?長江黃河都流入海洋,它們有海洋大嗎?”
小男孩也從對岸趟著河水往里走,在接近河心的地方我們相遇了。我耍起小女孩的蠻不講理,說:“我不管,就是彌河最大,大河,最大的河?!?/p>
小男孩說:“我叫海洋,我爸爸說,海洋無邊無際,是世界上最寬廣的水?!?/p>
話不投機(jī)半句多,我準(zhǔn)備不跟他客氣,能動手盡量不啰嗦,于是用手?jǐn)n住他脖子,底下掃堂腿一別,小男孩就躺水里了,嘴里“咕咚咕咚”灌兩口水,衣服也全濕了。我說:“還叫海洋呢?你海洋有彌河大嗎?”
小朋友都笑:“海洋掉進(jìn)河里了,大河能淹死海洋……”
小男孩不服,爬起來又撲過來,我又一次把他甩水里……
這次戰(zhàn)斗,在小伙伴們敬慕的眼神中,以我完勝告終。
這一年的夏天很快就結(jié)束了,時間過得飛快,第二年的夏天又來了。
我和小伙伴們發(fā)現(xiàn)對面叫海洋的男孩在捕魚,他先粗放魚餌,然后在一條隔出來的支流中攔截下網(wǎng),收獲頗豐。我和小伙伴們羨慕,趟水到對岸去看,看到塑料桶里半桶活蹦亂跳的魚兒,說實(shí)話我有點(diǎn)嫉妒了,故意趕著我的小鴨到他上游放餌的地方撲騰,把魚兒嚇跑了。
海洋顯然很生氣,臉漲得通紅跟我吼。小伙伴們起哄:“手下敗將,還敢跟妹姐試試嗎?”
一年多的工夫,海洋長高了不少,不過我還是不怕他。沙灘上到處是松軟的沙子,是摔跤的好場所,在小朋友們的慫恿下,我又想像上次一樣將他摔倒在地,可是往前走兩步手還沒抓到他,就感覺身子傾斜,在頭即將落地的剎那,海洋用胳膊托住了我腦袋。我不服,想再來一次,依舊是腿一軟被別倒在地。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這小子長本事了,我雖然丟人現(xiàn)眼,但是不能繼續(xù)自取其辱,嘴里說著硬話,“這次先放過你”,腳下就往回跑。
海洋卻在后面喊,“我給你點(diǎn)小魚吧?”“誰要你的魚,別想收買我,改天還揍你?!?/p>
似乎一夜之間,河里的河水變混濁了,沙灘也被日夜轟鳴的拖拉機(jī)拖掛車把白沙拉走了,曾經(jīng)天堂一般的樂園長滿了各種野草。
沙沒了,剩下的都是被丟棄的半沙半土的貧瘠土地,父親開出一塊,種上花生。花生能自己做肥料,不怕地貧。怎奈花生馬上要成熟的時候,天降大雨,洪水突然而至。這時我已經(jīng)是十四五歲的初中女生,再也不是那個孩子頭。父兄在外打工,洪水中搶收花生的工作就落到我和母親身上。
剛開始還算順利,怎奈洪水越來越大,波濤滾滾而至,原有的位置坐標(biāo)都被淹沒,我再也找不到我家花生地的具體位置,突然一個浪頭,感覺自己落進(jìn)了無底深淵。
由于人們瘋狂采沙,現(xiàn)在的河灘里有很多沙坑,動輒四五米深。被灌了兩口水,我還有點(diǎn)清醒,努力撲騰,當(dāng)手腳越來越無力,喊又喊不出來,心說我這花季少女怕是要凋零在這兒時的天堂了。
正在我絕望之時,一只小手抓住我后脖領(lǐng)子,我像王八一樣撲騰,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卻被突然一下子拎出水面,抹一把臉上的水:一張黑乎乎的小臉在對我笑——海洋救了我……
時光在一天天推進(jìn),彌河的水濁了又清,河灘的荒草綠了又黃,后來政府加大力度,重新規(guī)劃修整,建成了風(fēng)光秀麗的濕地公園。
我也從花季少女長成了青春美女,最后在時間的追逐下,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成為大齡剩女了。
家里人著急,我也有點(diǎn)小著急,自己的真命天子咋還未出現(xiàn)呢?
村里的媒婆二大娘,說話有點(diǎn)結(jié)巴,平時做事大大啦啦不靠譜,卻給我找了一個相親對象。本來不想去,耐不住老母親沒完沒了嘮嘮叨叨,于是頭沒梳臉沒洗,匆匆就去走過場。
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早在那里坐著,上來第一句話就問我:“行嗎?”
我一怔,回答:“行?!?/p>
他又問:“定嗎?”
我說:“定?!?/p>
他站起來就走,“那就后天定吧,咱們各自回家準(zhǔn)備?!?/p>
把個媒人二大娘傻乎乎丟在那。說親說了這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
回家后嫂子給我開了張定親清單:彩電,洗衣機(jī),摩托車,三金一銀六身衣裳……
我含笑不語,急得嫂子直跺腳。定親儀式見了面,嫂子又偷偷暗示我:此刻不提,往后就不好使了。母親用手扒拉嫂子,“提啥提,你妹的命都是人家救的,都是該還人家的?!?/p>
我從河?xùn)|岸住到了河西岸,又是十幾年過去了,昔日的彌河灘花香鳥語,河底則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焙影秴s都用柵欄擋著,禁止下河的警示牌一塊挨著一塊,我的一雙兒女急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再也沒有了我們童年的樂趣。
于是姐弟倆就只好在沙灘的草地上摔跤比武。我和海洋在旁邊坐著享受天倫之樂。我突然問海洋:“初次跟我比武你是手下敗將,為何只一年武功就精進(jìn)那么多?是偷學(xué)了《葵花寶典》嗎?”海洋笑:“我的妹姐啊,你比我大一歲半,男孩子發(fā)育又晚,可是長開了可是蹭蹭的,你看咱兒子是不是?”
兒子還想著去水里玩,海洋說:“咱這河,叫彌河,彌者,大也。雖然是大河,可世界上比彌河大的有的是。你爸雖然當(dāng)了八年海軍,耽誤了把你媽從這條大河的東岸背到西岸,兒子你別急,瞅工夫一定帶你們?nèi)タ纯词裁词呛棋拇蠛?,讓你們遨游廣闊的海洋……”
【作者簡介】鄭武文,山東青州作協(xié)副主席,濰坊市簽約作家,山東省作協(xié)2022定點(diǎn)深入生活扶持作家。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