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奧特薩·莫什費格
我上課的教室就在一樓修女休息室的隔壁。每天早晨,我就在她們的衛(wèi)生間里,因為宿醉而嘔吐不止。
有位修女總在馬桶座圈上撒上滑石粉,另一位則愛往洗手盆里注滿水,真是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呆[這一出。一老一少,年輕的那個,有時會和我說說話,問我小長假怎么過,圣誕節(jié)要不要返鄉(xiāng),等等。老者卻相反,每每瞅見我來了,就用手拉下長袍,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態(tài)。
教室原是學校的圖書室,各種書刊散落一地,凌亂無章。暖氣時不時呼呼作響,透過霧蒙蒙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俯瞰第六大街。我把兩張課桌并在一起,放到黑板前,湊合著當講桌用。羽絨睡袋放在教室后面的紙箱里,用舊報紙蓋上,課間時我會把睡袋拿出來,鎖上門,打盹,等上課鈴聲響起,我再起來。
我的宿醉通常是從上課的前一晚便開始,有時我會在街角的印度餐廳吃午飯時喝上一杯——那種矮墩棕瓶裝的小麥濃啤酒,只為了讓我把這一天的課時熬過去。那附近也有麥克索利酒吧,但我不喜歡那種懷舊情調(diào),才不屑去那里呢。我很少去學校食堂吃飯,只要一去,基什卡校長先生便會攔住我,笑容滿面地說:“她來了,吃素的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認為我吃素,我其實愛盛些奶酪、炸雞塊和油膩膩的面包卷。
一個叫安吉莉卡的學生總會在教室和我一起吃午飯。
“穆尼小姐,”她對我說,“我和媽媽又吵架了?!?/p>
我有兩個“閨蜜”,她是其中之一。我倆有聊不完的話,我告訴她,她不會因為接受了愛的雨露而變胖。
“不對,穆尼小姐。那東西會讓你的腰腹變粗。現(xiàn)在的女孩都離不開男人,所以她們的腰腹會很粗?!?/p>
她男朋友還在坐牢,她每周末都會去探監(jiān)。每星期一,她就會訴說,關于男友的律師的新見聞以及她和男友轟轟烈烈的愛情,如此這般……
她臉上如同寫著“我什么都明白”,好像已經(jīng)知道她所有問題的答案。
還有個叫波普利亞斯蒂的學生,快把我逼瘋了。他今年上高二,身材魁梧,金發(fā)碧眼,滿臉粉刺,說話口音很重?!澳履嵝〗?,”他來到我的講桌前說,“我來幫您解決下問題吧。”他會從我手里拿過粉筆,在黑板上畫一幅男性生理構造圖。這幅圖竟就此成為了班級的班徽,出現(xiàn)在他們所有的作業(yè)上、考試答題上,并被刻在每張課桌上。我沒理睬,覺得非??尚?。但波普利亞斯蒂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斷我說話,讓我無法再冷靜。
“你的舉止跟牲口一樣粗俗,我可教不了你!”我尖叫道。
“您這樣蓬頭垢面,任意發(fā)飆,尖聲驚叫,我們簡直沒法上課!”波普利亞斯蒂說著,便在教室里來回跑動,把書一本、一本從窗口扔出去。要是沒他,我的工作本可以干得很順利的。
反之,畢業(yè)班的學生都非常尊重我。我?guī)е麄儯瑥土晜鋺?zhàn)畢業(yè)學術能力測試。他們經(jīng)常找我請教數(shù)學和詞匯方面的問題,我解答起來也是蠻費勁兒的。我得承認,有幾次我沒能答上他們問我的微積分問題,相反我花了整整一小時喋喋不休地談論我的生活。
“非正常性行為,大多數(shù)人都有過,”我告訴他們,“沒必要大驚小怪?!倍遥拔液湍杏巡徊扇》雷o措施的,你信任一個人,就會這樣?!?/p>
出于某種原因,基什卡校長一直與這間曾經(jīng)的圖書室保持著距離。我想,他心里很清楚,他一旦踏進那里,他就得負責善后,并擺脫我。大多數(shù)書都是無用、過時且配不成套的書籍分冊,包括百科全書、烏克蘭《圣經(jīng)》,還有《南希·德魯》系列推理小說……在一個標著“科辛斯卡修女”的抽屜里放著蘇聯(lián)地圖,我在地圖下面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少女雜志……不過,我還真找到了件好東西——一本介紹蠕蟲的舊百科全書,早沒了封皮,拳頭般厚,紙也脆脆的,散落在角落里。
我課間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抱著蠕蟲百科全書鉆進睡袋。從裝訂線上抽出一頁,眼睛開始在那些小小的、發(fā)霉的文字上挪動,書中的每個條目都比上一條更令人難以置信……有蛔蟲和馬蹄蟲,有的蠕蟲有兩個頭,有的蠕蟲牙齒如鉆石一般,有的蠕蟲像貓那么大,有的會像蟋蟀般歌唱,有的可以偽裝成小石子或百合花,有的甚至伸展開下巴時能裝得下一個人類的嬰兒。
我突然想到,現(xiàn)在他們都給孩子們輸送著什么垃圾知識呀!我睡了一覺,就起來教代數(shù),然后再回到睡袋里。我整個人鉆進睡袋,然后把它整個兒拉上。我就這樣深深地埋進睡袋,閉上眼睛。我的頭悸動,嘴巴也感覺濕濕的。鈴聲響起,我又鉆出來,安吉莉卡提著棕色午餐袋說:“穆尼小姐,我眼睛有些迷糊,淚流個不停?!?/p>
“那,關上門吧。”我說道。
黑色與尿黃色交錯的地板,閃亮的尿黃色墻壁隨處開裂……
我的男朋友還在上大學。他每天穿著同一身衣服:一條藍色迪基休閑褲、一件紙般薄的紐扣襯衫。襯衫是西式的,紐扣是乳白色的。透過襯衫能看到他的胸毛和胸。我和他沒有太多的話可講。他長相帥氣,但腳踝很胖,脖子軟軟的、皺皺巴巴的?!皩W校有很多女孩在追我?!彼?jīng)常說。他正學攝影專業(yè),想畢業(yè)當攝影師,我對此并不看好。我覺得,他畢業(yè)后會成為白領,珍惜一份體面的工作,為此欣喜而驕傲。并且,銀行里有自己的賬戶,衣櫥里有自己的西裝……他很體貼,有一次,他母親從南卡羅來納州來看他,他便介紹我是他“住在市中心的朋友”。他母親太可怕了,高高的個子,金色頭發(fā),明顯隆過胸。
“你用什么晚霜?”男朋友上廁所時,她問我。
我三十歲那年,離婚了,從紐約總教區(qū)得到了離婚贍養(yǎng)費和一份不錯的醫(yī)療保險。我父母則從北方給我寄來包裹,裝滿了郵票和脫咖啡因飲品。我喝醉的時候,就會打電話給前夫,抱怨自己的工作,抱怨住房,抱怨男朋友、學生和任何能想到的事情。他在芝加哥已經(jīng)再婚了。他是干法務的,我從來不了解他的工作,他也從來沒向我解釋過。
周末,我和男朋友一起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他竭盡所能地為我營造浪漫氛圍,這也是他所擅長的。
然而,在吸煙問題上,他簡直就是白癡。
“你怎么能這樣抽煙?”他會說,“你嘴里的味道就像加拿大培根?!?/p>
“哈哈!”我在床邊上一邊笑,一邊鉆進被子。塞在床和墻之間的,是衣服、書、未打開的信件,還有杯子、煙灰缸。
“跟我說說,這周你都干什么了?”我對男朋友說。
“嗯,星期一我早上十一點半起床……”他喃喃自語。就這樣,他能說上一整天。他來自查塔努加,嗓音柔美,活像一臺老式收音機。我起身,往杯子里倒?jié)M酒,坐回床上。
“蔬菜店排隊的人不算多,平時就那樣,”他說,“但我不喜歡店員拉康,他傲慢,說話前言不搭后語?!?/p>
“對,”我說,“他懶得搭理人?!?/p>
等他碎碎念完了,我們便出門共進晚餐,喝上幾杯助興。我只需在餐廳張望一番,坐下來告訴他想要點什么,就行了。他悉心地照顧著我,很少窺探我的私生活。他若果真問起,我會變得非常情緒化。
“你為什么不辭職呢?”他問,“你可以辭職的?!?/p>
“因為我愛那些孩子們!”我答道。此時,我不禁眼睛濕了。
“他們都那么可愛,我愛他們?!蔽易眭铬傅卣f。
我所有的啤酒都是從東第十大道和第一大道拐角處的一家食品店買的。在那兒工作的埃及人英俊而友善,時常送我一些免費的糖果。他們把小袋包裝的扭扭糖和跳跳糖悄悄塞進我的購物袋,然后眨了眨眼。每天下午下課回家的路上,我會買包香煙和兩三瓶四十溪牌威士忌,回家打開我的黑白小電視,上床看喜劇片《拖家?guī)Э凇泛汀渡颉そ芪鳌だ碃枴罚染?、抽煙、打盹。等天黑了,我就再出去買酒,偶爾吃點東西。晚上十點左右,我會改喝伏特加,接著,讀書或聽聽音樂,裝模作樣地來提升自我,仿佛上帝在審視著我一樣。
“一切都很好?!蔽已鹧b說,“一如既往地為了更好的自己?!?/p>
有時,我會去A大道上的那家酒吧,專門點自己不喜歡的酒,這樣我能喝得更慢一些。我一般會要一杯金湯力,或杜松子酒配蘇打水,或杜松子配馬提尼,或吉尼斯啤酒……一開始我就會告訴酒?!晃徊ㄌm老太太,跟她說:“我喝酒的時候不喜歡說話,所以我就不跟你說話了?!?/p>
“好的?!彼f,“沒問題。”她看上去彬彬有禮。
……
每年,孩子們都必須參加一次大考,以便讓國家知道我的工作有多糟糕??荚嚤旧砭褪菫椴患案穸O計的,講句實話,連我都做不出那些題。
另一位數(shù)學老師是個小個頭兒菲律賓女人,干著和我一樣的活兒,卻賺得比我少,住在公寓的一居室里。這些,我都知道。
她來自新墨西哥洲,有三個孩子,沒丈夫,有呼吸道疾病,鼻子上長著一顆大痣。她的上衣總是扣齊到喉嚨上,老用可笑的蝴蝶結、胸針和夸張的塑料珍珠項鏈裝扮自己。她是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孩子們?yōu)榇私?jīng)常取笑她。
盡管大家叫她“小靚妞”,但她數(shù)學確實比我教得好。不公平的是,她挑走了所有擅長數(shù)學的學生——所有的烏克蘭孩子,這便使我處于生源劣勢。那群烏克蘭孩子在故鄉(xiāng)時于棍棒中成長,被迫鉆研、掌握乘法表、小數(shù)位數(shù)、指數(shù)等所有的訣竅。其實,每當有人談起烏克蘭,我便會想到一片回蕩著黑狼嚎叫聲的荒涼灰色森林,或者公路旁擁滿疲憊俊男的垃圾酒吧。
我的學生數(shù)學都很糟糕,我被卡頓在這些呆子中間,無計可施。
波普利亞斯蒂最差了,幾乎連二加二等于幾都不會。我的這些孩子們永遠不可能通過那場大考。
考試的日子到了,菲律賓人和我面面相覷,似乎在說,我們在開什么玩笑?我分發(fā)試題袋,讓學生們拆開密封條,向他們展示如何正確地用鉛筆填寫答題卡,然后告訴他們,說:“盡力而為吧!”考試結束后,我把答題卡帶回家,把答案都改上一遍,可不能讓那些呆子砸了我的飯碗。
“太棒了!”成績公布后,基什卡說。他調(diào)皮地眨眨眼,對我豎起大拇指,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慢慢地關上了身后的門。
年復一年,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過爾爾。
……
杰西卡·霍恩斯坦是我另一個“閨蜜”,我上大學時認識的猶太“鄰家女孩”。她父母是沒出五服的親戚,一家人住在長島。有幾次,她晚上坐城鐵進城,找我一起出去玩。她穿著普普通通的牛仔褲和運動鞋,打開背包,掏出興奮劑和拉斯維加斯流鶯般的衣服。興奮劑是她從貝斯佩奇的一個高中生那兒弄來的,太可怕了,沒準滲進了洗衣粉。杰西卡有各種顏色和風格的假發(fā)——霓虹藍色的微波浪、金色芭芭蕾拉式長發(fā)、紅色燙發(fā)、墨黑色的日式假發(fā)。她面無血色,眼睛凸起。我每次和她出門,覺得自己就像“海洋殺手”奧皮身旁的埃及艷后克莉奧佩特拉。
“泡吧”是她一成不變的熱愛,真讓我受不了。酒吧里,整夜也不跳舞,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下喝著二十美元的雞尾酒,被消瘦的印度工程師死纏爛打……“阿三”抓住我們的手不放,在我們的手背上留下難以洗去的印記……我深深體會到一種被虐感。
但杰西卡·霍恩斯坦懂得如何去“碰撞與摩擦”。許多夜晚,她會挽著臉上毫無靈性卻頗具商務氣質(zhì)的男人的胳膊,向我告別,去往他在默里山的公寓或其他住所,陪他共度“人生巔峰”……偶爾,我也會接受個把印度人的好意,坐黑出租車去皇后區(qū),翻弄藥柜,盡情吸吮予取予求……第二天趕早六點的地鐵回家,洗個澡,打個電話給前夫,在第二遍上課鈴響起之前,趕到學校。然而,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會早早地離開酒吧,坐到波蘭酒保杰西卡·霍恩斯坦面前,用手指蘸著啤酒擦掉睫毛膏,環(huán)顧酒吧里其他女人。
我覺得,化妝會使女人們面臨絕境,常常會掩飾真實的個性。不過,誰在乎這些呢?任憑她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更應該擔心我自己,我時不時地向我的學生們?nèi)氯拢^埋在雙臂下,上半身架在講桌上,向他們呼喊……我能期待什么呢?他們會轉(zhuǎn)過身交頭接耳,或戴上耳機,拿出書、薯片,望著窗外……他們會做除了安慰我之外的任何事!
哦,好吧,我也曾有過美好時光。有一天,我坐在公園枯黃的草地上,觀察松鼠爬樹,仰望天空中的浮云……陽光溫暖著我的脊背,我做起了填字游戲……還有一回,我在一條舊牛仔褲里發(fā)現(xiàn)了二十美元,于是,我開心地喝了杯水——那肯定是個夏日,白晝漫長,學校也放假了。男朋友當時已畢業(yè),搬回了田納西州。我買了臺空調(diào),給街上的一個孩子些許零錢,讓他幫我搬上樓,放進房間。后來我的前夫在電話錄音里留言:“我下周要去趟你那里,一起吃午飯或晚飯吧,可以喝兩杯。沒什么事,只是想聊聊?!?/p>
沒問題,行呀。此后幾天,我滴酒未沾,在家里地板上蹦起了健美操,還從長著滿臉痤瘡疤痕、兩頰一對酒窩、有著男風之好的鄰居那里借來了吸塵器,盡管他看我的眼神不免帶有些擔憂——大概他覺得我操作不好吸塵器。我去百老匯散了散步,下血本買了新衣服、高跟鞋、真絲內(nèi)褲,買了一大堆熱銷的化妝品,美妝、美發(fā)、美甲……在外面吃午飯,第一次嘗了沙拉,再去看場電影。
我打電話給媽媽。“我的感覺從未如此好,”我說,“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天,很棒的暑假!”我把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鮮花插滿花瓶……我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了,心中充滿希望,還買了新床單和新毛巾,欣賞了音樂。
“讓舞蹈跳起來吧!”我隨口蹦出一句西班牙語……瞧,我都說上西班牙語了,我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
終于,這天來臨了。我和前夫約好在麥克杜格爾大街的一家時尚小酒館見面。我早早地到了那里,坐在吧臺前,桌上的堅果有著鼠尾草的味道……那里的女服務員穿著漂亮的帶白色蕾絲邊領的連衣裙,優(yōu)雅而不失小心地行走在顧客間,她們端著的圓形的黑托盤上,是彩色雞尾酒,還有一盤盤面包和一碟碟橄欖。另外,還有一位矮小的侍酒師像管弦樂隊指揮一樣進進出出。我點燃了一支香煙,看了看時鐘,“天哪。”我驚嘆道。我到得太早了,我不得不又點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配蘇打,點燃一支又一支香煙。
這時,一個女孩在我旁邊坐下。
我們開始聊起來。她也在等人?!澳腥耍彼f,“他們就喜歡折磨我們?!?/p>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闭f著,我轉(zhuǎn)過身去。
終于到晚上八點鐘了,前夫走了進來。他跟領班說了幾句話,朝我的方向點了點頭。他走到窗邊的一張桌子旁,揮手讓我過去。于是,我端著酒走向他。
“謝謝你來見我。”他邊說,邊脫下夾克。
我點燃了一支香煙,打開酒水單。前夫清了清嗓子,沒說什么,一如既往地嘮叨著這家餐廳——雜志上是如何介紹這里的廚師,飛機上的食物有多糟糕,酒店又怎么樣了,城里變化多大,菜單很豐富,這里、那里的天氣,等等。
“你看起來很累,”他說道,“喜歡什么就點什么?!蹦歉杏X,好像我是他的侄女,而他是負責看孩子的。
“我會點的,謝謝?!蔽艺f。
一位女服務員過來告訴我們,餐廳有哪些特色菜。我一眼就看出來,她對我前夫著迷。
他對女服務員總是比對我更友善?!芭?,謝謝。非常感謝。你是最棒的。哇。哇,哇,哇!謝謝,謝謝,謝謝!”
我想好要點什么了,假裝去洗手間,悄悄溜了出去,摘下晃蕩的耳釘,把它放進手包。回到餐廳里,我松開之前交叉的雙腿,望著他,他沒有微笑,也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坐在那里,胳膊撐在桌子上……我真想念那時的他呀,他是那么隨和,那么有紳士風度。
“薇薇安好嗎?”我問道。
“她很好,升職了,很忙。她挺好的,代問你好?!?/p>
“我挺好的,也請代問她好。”
“我會轉(zhuǎn)告她。”
“謝謝。”我說。
“不客氣。”他說。
女服務員又端了杯喝的過來。我點了瓶葡萄酒。我想,我還是喝葡萄酒吧,不再喝威士忌了。
女服務員離開,前夫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他跟我說,請我不要再給他打電話了。
“不,我想我還會繼續(xù)給你打電話。”我說。
“我付錢給你,不行嗎?”他說。
“多少錢?”
他跟我說了個價碼。
“好吧,”我說,“成交?!?/p>
菜來了。我們默默地吃飯。吃飽了,我站了起來,一句話沒說,就回家了……那晚,我獨自來回去了好多趟食品店……
沒多久,銀行來電話,通知錢到賬了。
我給烏克蘭天主教學校寫了封信:
“親愛的基什卡校長,”我寫道,“感謝您讓我在學校教課。請把教室后面紙箱里的睡袋扔掉吧。由于個人原因,我不得不辭職。想讓您知道下,我一直在大考中為學生們造假。再次感謝。謝謝,謝謝,謝謝。”
……
學校后面有座教堂——一座大教堂,里面有許多舉著一根手指的塑像,似乎在說,保持安靜。我想,我該進去把辭職信交給一位牧師。此外,我需要些暖心的曖昧,我想象牧師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叫我“親愛的”,或者“甜心”,或者“寶貝”,或者“小家伙”“小東西”……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么。
之后好多天,我又開始迷戀興奮劑,沉迷酗酒。把幾個男人約到家里,玉體橫陳,春光乍泄,幾度銷魂,然而,激情在幾小時后迅速退卻……給基什卡校長的信一直丟在床頭柜上。該是告別的時候了。離開家前,我照著浴室里的鏡子,注視自己??瓷先?,我很正常了,但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吸完最后那點東西,我戴上棒球帽,抹點兒唇膏,出門……
去教堂的路上,我在麥當勞停下來,打算喝杯健怡可樂。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星期沒見過這么多人了,有一大家子坐一起,啜飲著吸管,有條不紊地喝飲料,像瘦馬吃干草般,慢嚼著薯條;一個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流浪者,翻著入口旁的垃圾桶……我忽然感到,自己不是那么孤單。
外面很熱,麥當勞排隊的人密密匝匝,大家胡亂地擠在一起,凝視著菜單展板,目光呆滯,一會摸摸下巴,一會指指點點,一會頻頻點頭……
“你在排隊嗎?”我一直問他們。沒有人會回答我。
我擠到柜臺后面一個戴著遮陽帽的年輕黑人男孩服務員跟前,點了健怡可樂。
“多大杯的?”他問我。
他按大小,依次拿出四個杯子。最大的那個,大約一英尺高。
“我要這個吧?!蔽艺f。
那感覺,就像參加一場盛大的活動。我無以言表,感到自己被賦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我端過可樂,把吸管塞進嘴里,吸了一口,太爽了,這是我喝過的最好的東西。等我喝完這杯,我想再來一杯。但,這好像有點浪費。要不,今天就喝這一杯吧。好吧,一次一杯,一次就一杯健怡可樂。
現(xiàn)在去找牧師。
我上次去那個教堂,是在某個天主教節(jié)日。漂亮的彩色玻璃窗,金光燦爛。我?guī)е莆?,坐在后排,跪下,畫十字,嘴里嘟噥著拉丁文……我不清楚,這些都有什么含義,但它們對我還是產(chǎn)生了影響。教堂里很冷,我的胸毛都豎起來了,手凍得發(fā)漲,背也很痛。我看到穿著制服的學生排隊參加圣事,祭壇上,虔誠的人們?nèi)硇耐度耄屛也唤麆尤荨?/p>
大多數(shù)時候,儀式都使用烏克蘭語。我曾看到波普利亞斯蒂把玩跪拜用的軟墊桿,舉起又砰地放下。
那天,我?guī)е?,來到教堂,大門卻鎖著。我獨自坐在潮濕的石階上,喝完手中的健怡可樂……一個光膀子的流浪漢走過來,“祈雨呢?”他問。
“好吧?!?/p>
我去了麥克索利酒吧,吃了一碗腌洋蔥,把信撕了。
陽光依然燦爛。
我來自另外一個地方。它在地圖上沒有標識,我沒法指給你看,它不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我也沒有那個地方的地圖。沒有地圖,是因為這個地方不在附近,也不在地圖里,但它并非不存在。我非常想念那里,如果我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也許我可以在地球上復制一個相同的地方……
瓦爾德瑪說,這不可能。去那里的唯一方法,就是死亡。
“瓦爾德瑪,”我對哥哥說,“我們得想法子回到那地方,怎樣都行!”
“哦,你必須死,或者你必須殺死個合適的人。”哥哥說,“那你得找個合適的人殺掉。一旦你殺對了人,地球就會開個黑洞,你直接走進洞里,穿過隧道,回到我們來時之處。但要小心,如果你殺錯了人,你在這里就會惹上麻煩,那就不好了。我會去監(jiān)獄看望你,但你身邊多半待著不合適的人。他們?yōu)樾∨蕚涞谋O(jiān)獄,往往是最糟糕的……”
我不知道,要是沒有哥哥會怎樣。我非常討厭我所待的地方,很多個夜晚,我翻身、出汗,哥哥攔著我,以防我踢墻或打破東西。我踢墻時,那女人會生氣,問道:“孩子們,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認為我們在打架,威脅要把我們分開。她不知道那個地方,畢竟,她只是一個普通女人。像別的母親那樣,她給我們食物、衣服和一切……
一天早上,我們躺在床上。我對哥哥說:“瓦爾德瑪,我想,我知道我該殺誰了?!逼鋵?,我只是做了個夢,隨即編出了一個名字,道:“他叫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要找到他,并殺了他?!?/p>
“你確定?”哥哥問。
“是的?!蔽艺f。
突然間,我打心眼肯定了,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是我必須殺死的人,就像我敢肯定世界上存在那個地方,我和瓦爾德瑪來自那里……
“你必須絕對肯定?!备绺缇嫖艺f。他臉色黯淡,聲音低沉而可怕,道:“如果你不能百分百肯定,會惹上麻煩?!?/p>
“就是那個該死的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哭了。我從床上跳起來,拉動拉繩,打開窗簾。瓦爾德瑪和我的臥室朝向森林。窗外,柔和的灰色云朵掛在樹林間,傻鳥兒唱著好聽的歌兒。我太想念那個地方了,“我會找到你的,雅雷克!”我對著窗戶說,“你藏在哪里?”
我轉(zhuǎn)身看瓦爾德瑪,他已經(jīng)回到被窩里,胸膛起伏……
早餐時,女人給了我們一碗溫暖的新鮮牛奶、面包,以及加糖和檸檬的茶,額外給了瓦爾德瑪些用蜂蜜煮熟的洋蔥,因為他一直在咳嗽。
“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低聲提醒自己,我很快就會遠離這個恐怖的地方。每次我大聲說出這個名字,我的頭都會感覺好一點?!把爬卓恕べZ斯科爾卡!”我對瓦爾德瑪說。
他苦笑。
女人聽到我說雅雷克·賈斯科爾卡的名字,放下了長木勺——它落在廚房地板上,滴著美味的牛奶……她沖我走過來。
“烏爾蘇拉!”她說,“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你從哪里聽到的?你干了什么?”她不像往常那樣生氣,而是臉色蒼白,雙目圓睜,嘴唇緊抿,眉頭緊蹙,充滿恐懼,抓住我的肩膀……
“哦,他只是一個人?!蔽疫呎f,邊眨眨眼睛。
“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是個壞人,壞人!”女人搖著我說。我不再眨眼。“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他,你就趕快跑,躲開他。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喜歡做壞事。他過去住在格里切瓦地區(qū)我小時候家的隔壁……許多女孩從他家出來時,鼻青臉腫,血跡斑斑。你看到我的傷了嗎?”
“哦,別,母親!”瓦爾德瑪喊道,“別給她看!”
為時已晚,女人把裙子拉過膝蓋,指了指。
那里布滿如蚯蚓般增生的傷痕,可憐的女人。
“雅雷克·賈斯科爾卡也會這樣對待你!”她說?!叭ド蠈W吧,別犯傻了。如果街上遇到那壞人,趕緊跑,好孩子都跑。你也是,瓦爾德瑪。誰知道雅雷克?賈斯科爾卡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女人通常會壞了我的好事。
……
“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在那個女人身上留下了傷痕,但那又怎樣?”我在去學校的路上問瓦爾德瑪,“那些傷痕有什么不好?”
“你不會想要那些傷痕的。”瓦爾德瑪回答,“如果你被傷害了,你會變得和母親一樣,愛發(fā)火,噩夢不斷……”
“但我已經(jīng)做噩夢了……”我說,“我所有的噩夢都圍繞這鬼地方,所有無聊、愚蠢的事和人。”
“你言過其實了!”瓦爾德瑪說,“這里的情況沒那么壞,事實上,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即使回到那里,也會有煩惱?!?/p>
“不可能!”我說,“你認為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對那個女人做了什么?那些傷痕是怎么來的?”
“有些事情只有男人會做,就像魔術表演,沒人能弄明白?!?/p>
我覺得,未必那么深奧,魔術很容易被破解。鎮(zhèn)上廣場有個老人,他表演吞火節(jié)目,大樹下磨蹭的烏鴉瞬間消失在一陣煙霧中,可任哪個傻瓜都能看到,它們飛到樹枝上躲起來了。
“你能幫我找到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嗎?”我問瓦爾德瑪,“我真的很想離開這里,盡管我知道,我離開后,會很想念你?!?/p>
“我試試吧!”他皺著眉頭答道。哥哥生氣時,會從路上的灌木叢中摘下毒漿果,把它們放在鼻子上。大腦在哪?就在鼻子上面!瓦爾德瑪便用這種方式毒害自己的大腦,這能使他情緒釋放。我則像吃藥片一樣,吞下毒漿果……所以,瓦爾德瑪采漿果,我也采漿果,再一個接一個地吞下去。漿果又軟又冷,如果我用牙尖咬,果汁黏液就會溢出來,很苦,像毒藥。
我們走出大石頭堆砌的教堂時,我問瓦爾德瑪,道:“你能幫我找到他嗎?不僅為了我,也為了那個女人。也許我殺了他,女人就不會一直生氣了,她對過往的傷害一定耿耿于懷。”
“我不會幫你!”瓦爾德瑪說,“你不用勸我。你最好找到他時,想辦法殺死他。我不會幫你的!”
是的,我需要一把刀來殺死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還需要毒藥……灌木叢中的毒漿果讓我們的大腦困倦,如果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吃了很多毒漿果,也許會睡著,我便可以用刀殺了他,再走進黑洞,回到那里。這就是我的計劃。
那天放學后,與瓦爾德瑪回家的路上,我像個農(nóng)家女孩一樣,掀起裙子,兜滿毒漿果。我讓瓦爾德瑪把漿果裝滿口袋,但他不愿意,說那樣漿果會被壓扁……
“你覺得這些夠殺死他嗎?”我問哥哥。
“哦,不知道。別問我?!蓖郀柕卢斠荒槻桓吲d。
瓦爾德瑪有時太寵著我了,他覺得我最好和他一起待在地球,而不是拋下他,去另一個地方逍遙?!凹幢隳闼懒?,我們?nèi)詴谝黄??!蔽野参克f,“也許你也能找到你該殺的人,別放棄。回家路上,我感覺腿很冷,但因為收集了那么多毒漿果,我仍舊很高興?!拔乙龆緷{果醬?!蔽艺f。
“我見過那個女人做櫻桃醬,可她不會讓你用她的鍋?!蓖郀柕卢斂粗艺f。我本可以讓瓦爾德瑪幫我做果醬,但我不想那樣做。他對我生氣時,我感到他更愛我了,這讓我感到又欣慰又難過。
……
我們回到家,女人在兩棵樹之間的繩子上晾衣服。我想起了她大腿上的傷痕……我躲在瓦爾德瑪身后,向女人揮手,就進屋了。我從櫥柜里拿出一口大黑鍋,把毒漿果倒進去……
“怎么做果醬,瓦爾德瑪?”我問哥哥。
“加糖,一直熬?!?/p>
“哦,我喜歡糖?!蔽艺f,“今晚,趁著女人熟睡后,我就做。”
“你最好不要嘗太多。別忘了,熬熟了,漿果的毒性就會更強?!?/p>
“你能提醒我嗎,瓦爾德瑪?”
“不!”他說著,往鼻子上擱了幾顆毒漿果,道,“我晚上得睡覺,要不白天會難受,我可不想帶病上學。”
“哦,可憐的小瓦爾德瑪!”我嘲笑道,隨即吞下了幾個漿果。我把鍋拖進臥室,藏在壁櫥里。
女人晾完衣服,說:“孩子們,去外面玩吧。瓦爾德瑪,趁有陽光多跑跑。烏爾蘇拉,去吧,活動活動。你看上去嚴肅,像個老太太,出去開心下?!?/p>
“我不喜歡出去玩?!蔽一卮?。
瓦爾德瑪“哼”了一聲,出去外面玩了。我想和瓦爾德瑪一起玩,但我必須在房間里看著壁櫥里的那盆毒漿果,要是被女人找到,那就壞了。她不會允許我去殺雅雷克·賈斯科爾卡,那樣我會永遠和她被困在地球上。我能想象到,她要知道了我的計劃,會怎么說——“你沒問題吧,烏爾蘇拉?”
“沒有!”我會告訴她,“是這個地方有問題。你和這里的每個人都有問題。我沒有問題,沒有!”
不管怎樣,我必須先找到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兒,就沒法殺了他。瓦爾德瑪在外面玩,我就進了廚房,里面飄蕩著飯菜的味道。
“你好!”我對女人說,“雅雷克·賈斯科爾卡還住在格列切瓦嗎?”
“當然不了,除非他打算住在地洞里。那里的房子都拆了……希望他搬得越遠越好!他妹妹在圖書館工作?!?/p>
“那個肥婆?”
“別那么說話?!?/p>
“我想去借本書讀?!蔽艺f。
“那就去吧?!迸松鷼獾卣f,“真不明白你要干什么,但你牢記我跟你說的關于雅雷克·賈斯科爾卡的話,還有傷痕的事。去吧,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不管了?!?/p>
“你生氣,是因為我想看書嗎?”
“你可真是的!”她嘟囔著出了廚房,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到外面看瓦爾德瑪堆的松果塔。我想,這女人真是又小心眼兒又愚蠢,全世界都這么愚不可及。
我從廚房抽屜里找了把鋒利的刀,拿進我房間,藏到書包里,又踢了一會兒墻。然后去圖書館找那男人的胖妹妹。
……
“賈斯科爾卡?”胖女人問,“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人,不用這姓了。你要干什么?為什么問這些?”
“我只是好奇,拆遷時發(fā)生了什么?我媽媽也曾住在格吉切瓦?!?/p>
“你是誰的女兒?”胖女人問。
“我叫烏爾蘇拉!”我這么回答。
“格吉切瓦的房子很破舊簡陋,幸好都拆了,要不那些房子早晚會塌,大家非得被砸死不可?!?/p>
“會被砸死?”我問。
“你非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搬到了河邊的小公寓?!?/p>
“你和家人?你哥哥呢?”
她放下手里的橡皮圖章,合上前臺的書。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臉上,她靠近我,問:“你打聽這些干什么?”
“我在找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得殺了他。”我說。
那女人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又拿起橡皮圖章,道:“那就去吧。他住在墓地對面的房子里。要是有人找他,他會很高興。”
“我要殺了他!”我鄭重地告訴那胖女人。
“祝你好運!可別哭著跑回來?!彼f。
“你什么意思?”
“哦,沒什么?!?/p>
“我會殺了他,我跟你說!”我說道,“所以我問他住哪兒……”
“愛咋咋地?!彼f,“安靜點兒,大家都看書呢?!?/p>
……
回家路上,我穿過墓地,穿過爸爸的墳……太陽落山,天空呈現(xiàn)美麗的色彩,真希望瓦爾德瑪就在身邊握著我的手?!盀槭裁磿@樣,瓦爾德瑪!”我會問他,“這里真美,我怎么只想死?”
“因為你想到了另一個地方……”瓦爾德瑪會對我說,“最美好的地方?!?/p>
雅雷克·賈斯科爾卡的房子是綠色板材做的,像一池渾水的顏色,朝著馬路那面的窗戶被深色的窗簾遮著。臺階坍塌成大塊的碎石,周圍是灌木叢,到處都是橙色的云雀。我撿起塊小石子,扔到窗戶上,但玻璃沒碎。石子只在玻璃上發(fā)出叮當?shù)穆曇?,云雀開始對我嘰嘰喳喳,像嬰兒哭泣般嗚咽,我蠻不在乎!如果我愿意,我還會向它們?nèi)邮?,我還可以用鞋跟踩它們。我躲在灌木叢里,等著看會怎樣。隨后,我又扔了塊石頭……這次,雅雷克·賈斯科爾卡來到窗口,撩開窗簾張望……他那長滿皺紋的大手抓窗簾的一霎那,我看到了他的臉。
他看上去像個普通的老爺爺,眼睛下垂,長著白胡子和滿是皺紋的臉頰,鼻子像融化的蠟燭。他離開窗戶時,用指甲敲了敲玻璃,那指甲又長又黃,跟食人魔一般。很明顯,他只是位虛弱的老人。我想,給他吃果醬,再用刀砍死他,并不難。老人很容易對付,就像根枯胡蘿卜。也許,一刀就夠了,然后我跳進黑洞里,回到那另一個世界。
他的窗簾拉上,我跑開了,穿過墓地,踢著那些標著來來去去蠢人的墓石……我想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铮课覀兠總€人是否還有其他地方可去?爸爸是否真的像那個女人告訴我們的那樣,在一個比這更好的地方……
……
那天晚上,女人又對我發(fā)火了,她想知道我在圖書館都讀了什么書?!拔蚁M阕x的不是讓你發(fā)瘋的書?!?/p>
“圖書館里沒找到什么好書?!蔽艺f,“都很無聊?!?/p>
“啊,烏爾蘇拉!”女人說,“你覺得你比別人都聰明,對吧?!?/p>
“難道不是嗎?誰比我聰明?你跟我說。你不是總是說這么說嘛……”我振振有詞。女人以前總對我說:“不要介意學校里其他孩子對你的取笑,你是最聰明的,也是最好的,永遠永遠是?!?/p>
“忘了這些話吧!”女人說,“你應該學會尊重別人?!?/p>
“為什么?為了你?”
“上天保佑!”她轉(zhuǎn)過身,用刀砍著面包,不過那刀沒有我偷的刀大。我迫不及待想馬上殺死雅雷克·賈斯科爾卡,離開這地方。我又希望女人才是我該殺的人,但她不是,我很清楚這一點。
“還有你,瓦爾德瑪!”女人轉(zhuǎn)過身來,說,“誰偷了你的糖?你為什么像個迷路的小孩子一樣皺著眉?”
瓦爾德瑪握著湯匙,看起來很傷心,他也不看我。
他從女人手里接過一大塊面包,沒有說話。
“你都干什么了?”女人問我,“又讓我心愛的兒子傷心了嗎?”
“我永遠不會做任何讓瓦爾德瑪傷心的事。我為什么要讓他傷心?我最愛他。”
“有時候你很粗暴,烏爾蘇拉。你表達愛意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你上次言行妥當是什么時候?你上次說謝謝是什么時候?”
瓦爾德瑪站起來,離開了桌子。
“瓦爾德瑪,請回來,你的湯快涼了……”女人溫柔地說。
“讓他走吧!”我告訴她,“他哭,是因為你給我們看了那些傷痕,他認為這是他的錯,但那是你的錯?!?/p>
女人坐下來,垂頭,神色黯淡,一抹悲涼浮上臉面,似乎靈魂出竅,似乎它也不想待在這里,似乎它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輕聲說,伸出手去觸摸桌子下女人柔軟的膝蓋。
“啊!”她迅速縮了回去。她縮回去時,椅子腿在地板上剮蹭著。“有蟲子!”她叫著,站起來,在廚房里走來走去,開關櫥柜。我想她可能是在找我藏在壁櫥里的鐵鍋,但她沒有問我是否拿過。她也未曾注意到,她的大刀不見了……她解開圍裙,走到窗邊站著,眼神虛無,望向黑暗的樹林。
……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小鎮(zhèn)廣場上的老魔術師。“你只是個小孩?!彼f,“為什么這么關心那些還不知道的事情?”
我醒來時,屋內(nèi)黑暗而沉寂。女人的鼾聲隱隱約約從墻那邊傳過來,那架勢就像火車頭“咕嚕咕嚕”叫喚。我想,她一定是滿腦子想坐火車離開這里。我知道她每天都不開心,她喜歡瓦爾德瑪,不喜歡我。如果我離開這個地方,她會很開心,但瓦爾德瑪會傷心嗎?
我悄悄地從壁櫥里拖出那一大盆漿果,帶到廚房里,開始點火熬漿果。我把椅子拖到爐旁,站在上面,倒一杯糖,攪拌,聽著漿果的歌聲,看著熱騰騰的蒸汽……幾顆孤星的光芒,穿透黑暗的窗戶和藍色的火焰……“雅雷克,這是給你的!”我低聲說。我不停攪拌,一個人在暗夜的廚房里不免傷心,多么希望瓦爾德瑪在一旁幫我,這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晚。我在這兒,如那女人每天在爐旁辛苦勞作一樣……
“哈!”我笑了,突然覺得自己的廚藝可笑,就像我在取笑那女人和她愚蠢的生活。大功告成后,回到臥室,我躺床上,把熱得燙手的毒果醬罐子放床頭柜上冷卻,睡了一會兒,沒有再做夢。
……
早上,我把毒果醬放進書包。“早上好,瓦爾德瑪!”我說。我假裝一切如常,但瓦爾德瑪一眼望穿了我的心思。
“怎么了?為什么這么高興?”
“哦,沒什么,我今天要殺了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回到那個地方。很遺憾,你不能跟我一起去?!?/p>
“我不喜歡這主意,烏爾蘇拉。我覺得雅雷克·賈斯科爾卡不會吃果醬。相反,他會像對母親一樣,給你留下一些傷痕,你很快會變成像母親一樣容易憤怒的女人?!?/p>
“你讓我著實生氣!”我說,“傷痕不傷痕的,有什么關系?我要離開這里!我要是能穿過黑洞,回到那個地方,即便腿上真的爬滿蟲子,也無所畏懼!”
“蟲子?”
“蟲子?!?/p>
我的思緒突然轉(zhuǎn)到墓地,肥沃的黑土被挖出來,為爸爸騰出空間下葬。我想知道,一旦我穿過黑洞,回到那個地方,我的肉身會被留下嗎?將來瓦爾德瑪會站在墓地前,看著我下葬嗎?
蟲子想吃我的肉嗎?它們咀嚼我的肉,吐出泥巴嗎?老師說這有利于什么來著?我現(xiàn)在不能和瓦爾德瑪討論這個問題,這會讓他太難過。我們穿好衣服上學,去廚房吃早餐。女人正在切洋蔥,流著淚。我不敢看她,我擔心她會看出我前一天晚上用過爐子。我惴惴不安,空氣里仍然能聞出毒果醬的味道。
“你看起來很累,烏爾蘇拉!”她說,“你是不是病了?也許你今天應該待在家里,估計你被瓦爾德瑪傳染上咳嗽病了?!?/p>
“是呀!”瓦爾德瑪說,“你應該待在家里,不要去任何地方,就躺在床上看書。我會幫你把功課帶回家,不要去做任何瘋狂的事?!?/p>
“你說起話來就像那女人?!蔽覍ν郀柕卢斦f。
“叫我媽媽!”女人說。
女人給了我們面包和酸奶,也給了我一份用蜂蜜煮熟的洋蔥,跟給瓦爾德瑪?shù)囊粯印?/p>
“謝謝你,媽媽!”瓦爾德瑪說。
我翻了個白眼。
我們默默地吃飯,瓦爾德瑪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我盯著破舊的木地板?!霸僖?,愚蠢的地板!”我默默念道。
“再見,丑陋的,愚蠢的,破地板!”我干嗎關心那破地板呢?
一幢房子,可能頭一天還充滿生機,第二天就被拆成了瓦礫……接著,有軌電車通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蠢人在地球行走,卻永遠不知道所經(jīng)之處建造過什么!我們甚至不知道,誰埋在我們腳下。這么多人來了又走,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我想到一個更好的地方。“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小聲對自己說,我不想讓瓦爾德瑪或那女人聽到,我不想再有麻煩,我已然把他們兩個都拋諸腦后了。
書包很重,毒果醬和刀在課本下面。瓦爾德瑪主動提出幫我背書包。
“你看起來很累?!彼f,“為什么不讓我?guī)湍惚???/p>
“哦,你認為你行嗎?你只是個小男孩,只比我大一天。你以為你比我聰明嗎?你認為你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瓦爾德瑪沒再說什么……一想到很快能離開這兒,我就非常興奮。我終于要回家了!我試著去恨瓦爾德瑪,但我做不到;我盡量不去想我有多愛他,但這很難做到。
我們前行著。我呼吸急促,心跳狂亂,像個瘋子?!安灰鋈魏委偪竦氖拢 蓖郀柕卢斁孢^我。我正在干的,瘋狂?“瘋狂”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見過的一個“瘋子”,她是位老太太,住在市場后面的垃圾桶之間。她用卷心菜葉和涂有動物脂肪的舊蠟紙遮住自己,自言自語,抽著男人扔給她的煙屁股……她每天隨心所欲,沒有人會靠近她,沒有人會讓她變得鼻青臉腫、血跡斑斑……作為成年女性,她身上的味道像廁所,但她無所謂。如果我不能殺死雅雷克·賈斯科爾卡,我寧愿像那瘋女人一樣,生活在垃圾堆里。
“你瘋了嗎?”瓦爾德瑪問道,踢了踢路面的一塊小石頭。
“對不起!”我說。
當我們到了廣場,我轉(zhuǎn)向墓地的方向,瓦爾德瑪轉(zhuǎn)向?qū)W校的方向。我們停下來,看著對方。
“你真的要這么做嗎?”瓦爾德瑪問道。
“試試唄!”我聳聳肩。
“我跟你一起去?!蓖郀柕卢斦f,“如果他真的是你該殺的人,你就殺了他,黑洞打開,也許我可以和你一起跳過去?!?/p>
我有些擔心他會破壞計劃,凝視著他的眼睛,不,他不會妨礙我,他是我哥哥!于是,我同意瓦爾德瑪跟我一起,走向通往墓地的路。我們很快到了雅雷克·賈斯科爾卡家,一只云雀飛過來,用喙敲擊玻璃,徘徊良久。接著,另一只云雀飛過來,直接撞到玻璃上,摔斷了脖子,身體倒在地上……
太陽從云層后面出來,我小心翼翼地放下書包,摟著哥哥。
“對不起,”我說,“我必須一個人進去。你知道黑洞只夠一個人,對吧?”
瓦爾德瑪點點頭。
“你會回來找我嗎?”我可愛的哥哥問,眼含淚水。他看起來那么弱小、悵然而悲哀。我站在比他高的地方,告訴他,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但不是在這里,不是在地球上。
“如果可以的話,從那里給我寄信吧。如果你有什么辦法可以回來,就來找我?!?/p>
“好的,瓦爾德瑪,我會的?!蔽艺f著,心想,我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把書包扔地上,胳膊放在背后,一手握著刀,一手提著罐毒果醬,踢了一腳雅雷克·賈斯科爾卡的門。瓦爾德瑪哭著躲在屋子墻后,手里拿著死去的那只云雀……
“我會想念你的,瓦爾德瑪!”我低聲說。
我正等那壞人開門。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