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以寧先生與燕東園29號小樓有一段不解之緣。
他從1950年代還是大學二年級學生時起,就經常出入這棟小樓,北大經濟系兩位著名的教授住在這里,樓下周炳琳先生家,樓上趙廼摶先生家,他走得熟門熟路。
厲以寧是先認識趙廼摶先生的。
那時北大經濟系還沒有從城內原校址遷到西郊新校址。在沙灘區(qū)有一座法學院大樓,經濟系、法律系、政治系三個系都在這里辦公。樓內還有一個法學院圖書閱覽室,厲以寧是常客,沒有課時,他就到那里去借書、閱讀。
當時趙廼摶先生剛從廣西參加土改回來,也常去圖書館,他很奇怪,這里在座的素來都是教師,為什么這個20歲出頭的學生這么勤快,老在這里讀書?
趙先生問厲以寧是幾年級的,厲回答:一年級下學期的。
那天他剛好讀的是一本英文的西歐經濟史,他一邊讀一邊把書內的資料摘錄在筆記本上。
趙廼摶先生看了很感興趣,說:“周炳琳教授是研究西歐經濟史的,以后我請他指點指點你?!彼€說:“我家里書很多,有些書這里沒有,你可以到我家里去看看。”
這個邀請在老北大遷到西郊燕園以后實現(xiàn)了。
1952年冬季的一天,厲以寧來到燕東園29號小樓,進門,上樓梯,來到趙廼摶先生的書房。
趙先生告訴他:“我已經向周先生提到你了,說有一個學生對西歐經濟史很感興趣,周先生說讓他來找我吧。今天周先生在家,你去他家看看他,他會指教你的。”
于是,厲以寧下樓就到了周炳琳先生家。
果然,周先生和師母魏璧先生都在。周先生問厲以寧對什么問題感興趣,厲回答:一直想研究西歐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問題。
周先生很高興:現(xiàn)在的大學生對經濟史感興趣的人不多了。
從1952年冬天到1955年夏天,厲以寧每次到燕東園29號都是先到趙先生家,再到周先生家。兩位先生家藏書頗豐,有些英文書是北大圖書館沒有的。
厲以寧常在他們家中借閱,向他們請教。
“這些書籍對我打下經濟學和經濟史的基礎是非常有用的。我常想,在大學學習階段如果能比較扎實地打好基礎,對今后的成長的影響,時間過去越久,越能有較深的體會?!彼髞矶啻伪硎?。
趙廼摶駱涵素夫婦,是當年很少見的一對一年四季都著中式服裝的老人。
記憶里的趙廼摶長須冉冉,布衣長袍,連鞋子的式樣也是軟軟的布面老頭鞋。自從上世紀40年代末,在北大經濟系教書,當時剛50歲的趙廼摶就是這樣的打扮:氣度不凡,雍容儒雅,顯出典型的中國學人風范。
他的夫人駱涵素身材嬌小,也是一襲旗袍,還喜歡系一條方絲巾。
趙廼摶屬于中國經濟學界的第一批“海歸”。
1922年他從北京大學法科經濟門畢業(yè),1923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科學院攻讀經濟理論,1929年獲哲學博士學位。
他師從經濟學家賽利格曼,博士論文研究英國制度經濟學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理查德·瓊斯?,F(xiàn)在被經濟學界普遍采用的“制度經濟學”這個術語,就是在他的博士論文中率先概括和使用的。
夫人駱涵素隨夫留洋,1929年取得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研究部自然科學碩士學位,后成為我國為數(shù)極少的第一代營養(yǎng)學家。
趙廼摶于1930年攜妻兒回國,次年應聘為北京大學經濟系研究教授。
回望他的一生,在北大經濟系執(zhí)教55年,其中18年擔任系主任。
他回國這一年,后被他稱為“關門弟子,走讀學生”的厲以寧,在江蘇南京出生。
趙廼摶先生早年間就是一位研究歐美經濟思想史的大家。
1949年之前,他在北大、西南聯(lián)大的講臺上,一直主講經濟學原理和經濟思想史課程。
1949年初,北平解放以后,趙廼摶先生努力跟上新時代的步伐,在北大停開了“經濟學概論”,新開“政治經濟學”和“價格概論”。
他還接受同學們的建議,積極延聘王學文、薛暮橋、郭大力、狄超白、千家駒等經濟學家,來校講授新中國經濟建設迫切需要的各門課程。
1949年夏天他主動請辭了系主任一職,專任教授。1952年,他開始了學術轉型,從研究歐美經濟學史轉向研究中國經濟思想史,著手編輯一部中國經濟史文獻方面的學術專著。
這是一個浩大的研究計劃。趙廼摶先生所要輯集整理的史料,包括歷代經濟和經世思想兩大類,僅經世思想這部分,他打算將分散在經史子集中的大量資料統(tǒng)統(tǒng)整理出來。
進行這項工作的第一步,必須博覽古籍,最廣泛地搜集史料。
在浩瀚的文獻海洋中,他發(fā)掘湮沒、鉤沉抉奇。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他就讀過好幾遍。為尋找一本書或查閱史料,他經常到北京圖書館借書,國子監(jiān)、隆福寺舊書攤的攤主們都和他成了老熟人。
有一個關于他尋書10年的故事:趙廼摶先生原只知道《大學衍義》,后來,他從《明史》上看到明代邱浚著有《大學衍義補》一書,為原書補充了財政、經濟方面的內容,這正是他輯集整理中國經濟思想史料所需要的。
為找到這本書,他跑遍了舊書店,整整留心10年,直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才在新出版的《明經世文編》中找到這本書。
正是在趙廼摶先生學術轉向研究中國經濟思想史時,厲以寧成為他的“關門弟子”,他目睹了恩師如何以驚人的毅力查閱古籍,往往一部書就是幾十卷到百余卷。
1955年初夏,厲以寧在大學畢業(yè)前夕的一個周末,陪趙廼摶夫婦游香山,同游的還有馬雍、張盛健、趙輝杰、傅正元同學。
師生自帶面包、茶葉蛋、香腸、飲料,在草坪上席地而坐,盡歡而返。厲以寧賦詩一首:
陪趙廼摶老師、駱涵素師母游香山
繁花淺草,
蜂蝶隨人香徑小。
云淡風清,
春色依然嶺上明。
山高幾許,
手插柳條逢喜雨。
幼樹新姿,
共盼迎來飛絮時。
厲以寧曾談到趙廼摶先生給他的最大影響,是在經濟學領域內了解到制度經濟學的產生和發(fā)展過程,這使他懂得了制度經濟學的意義。
制度經濟學在經濟學說史上,是以異端的面貌出現(xiàn)的,但制度經濟學的傳播無法限制,它獨樹一幟,形成對正統(tǒng)經濟理論的挑戰(zhàn)。
“這也使我以后一生對制度經濟學感興趣。”
厲以寧大學畢業(yè)后,因受某些問題牽連,留校沒有當上教員,只當了一名資料員,編制在北京大學經濟系經濟學史教研室。
所幸,分配給他的工作是作為周炳琳教授的助手,協(xié)助整理、收集外國經濟史的資料。
厲以寧來到燕東園29號,這次他先到周先生家。
周先生很高興,給了他兩個建議:
第一,翻譯一些蘇聯(lián)學者論述西歐經濟史的資料;第二,北大圖書館內藏有兩種最重要的經濟史雜志《經濟史雜志》(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和《經濟史評論》(Economic History Review),將歷年刊載的經濟史論文一一編寫內容摘要。
周先生說:“如果沒有經濟史的基礎,經濟學理論是學不好的;如果沒有對西方經濟史的研究,工業(yè)化會走彎路?!?/p>
厲以寧說:這兩句話影響了我一輩子的研究和學習。
周炳琳魏璧夫婦也是一對不顯山不露水、深居簡出的老人。
與趙廼摶同樣,周炳琳也是經濟學同門,也是海歸,而且是校友。當趙廼摶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時,周炳琳已經獲得了碩士學位。
所不同的,趙廼摶一生鉆研學術,而周炳琳曾一度從政。
1919年1月,他與鄧中夏、許德珩等進步學生創(chuàng)辦了《國民》雜志,發(fā)起成立了北京大學平民教育演講團,成為傳播新文化運動的先聲。
他是那場著名學生運動的組織者之一,并帶頭沖進趙家樓,周炳琳被視為五四運動的“健將”。他曾參與少年中國學會的發(fā)起和成立,協(xié)助李大釗編輯會刊《少年中國》,少年中國協(xié)會英才輩出,深刻影響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
他還是北大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積極分子。
1920年7月,李大釗、鄧中夏等參加少年中國學會第一次年會,主要內容是歡送周炳琳等會員出國留學。
經蔡元培校長選拔,周炳琳得到穆藕初獎學金的資助,與段錫朋、羅家倫、康白情、王敬熙等五人赴美留學。
當時有人把這五人出國深造,與清末考察憲政的“五大臣”相比擬,稱為學界的“五大臣出洋”。
1949年3月,毛澤東在北京飯店,宴請為北平和平解放做出重要貢獻的民主人士。站在門廳與周炳琳握手時,風趣地說:“你就是當年的五大臣呀。”
從1932年被聘為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其間歷經西南聯(lián)大遷回北平,一直主持北大法學院的院務,直至1949年秋他主動請辭。
此后,周炳琳與許多學者一樣,歷經政治風雨,但一直沒有離開北大,沒有離開課堂。
按照周炳琳的指導,厲以寧從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借到蘇聯(lián)學者波梁斯基所著《外國經濟史(封建主義時代)》一書,讀后感到這部書如果翻譯成中文,有助于當時國內缺少外國經濟史參考書的師生。
于是,他先把書的目錄譯出來,送給周炳琳看。
周炳琳覺得可以翻譯此書,并將其列入了教研室的工作計劃。
厲以寧回憶:
我每譯完一章,就整理出來,謄清交給周老師審閱。周老師仔細閱讀,哪些譯名需要斟酌,他都標上記號,同我商量。尤其是有關法蘭克王國封建土地關系的術語譯名,他都再三推敲。
周老師的法語很好,他依然十分謙虛,總是說“供你參考”。
對于法國波旁王朝的社會性經濟變更,他提了不少看法,這些都是他自己多年研究的心得。
我記得當時他的一句插話:“現(xiàn)在對法國大革命中群眾行為的評價似乎過頭了?!彪m然只是簡短的一句,卻令人深思。可惜那時我還年輕,對周老師這句話的理解不深。
這本書中,有整整一章是講述拜占庭經濟史的。周炳琳審閱后說:“這一章的內容很有意思,我要細細讀?!?/p>
把稿子還給厲以寧時,他說:蘇聯(lián)學者對拜占庭的研究比較深入。你知道嗎?俄羅斯一直以第三羅馬自居……要了解俄羅斯,離不開對拜占庭的了解?!?/p>
從那時起,厲以寧開始對拜占庭歷史、拜占庭文化及其對俄羅斯文化的影響,一直有濃厚的興趣。
全書40萬字。厲以寧一個人花了大約一年的時間完成譯稿。1958年由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
稿費歸學校,厲以寧分得了約20%的勞務費。此后他結婚、安家和把家里老人由武漢接到北京來住,全靠這筆勞務費。
到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厲以寧和妻子兩地分居,已有了一個女兒厲放,租住的平房三間加起來不過二十多平方米,上有外祖母、母親,還有弟弟在北京101中學讀書,他的生活相當艱難。
幸虧他利用晚間從事翻譯,賺些稿費,貼補生活。
“令我感動的是,周老師、趙老師兩老都從北大步行到我簡陋的家中來探望我。他們看到我家如此清苦而仍埋頭讀書和翻譯,不斷對我勉勵和安慰。此情此景,至今我仍銘記于心?!?h3>師恩難忘
1977年,厲以寧結束了22年資料室青燈黃卷式的生活,正式登上北大講臺,很快成為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他從資本論、經濟史、經濟思想史講到統(tǒng)計學、會計學,前后講過的課多達20余門。
他的課經濟學系學生要聽,其他專業(yè)的學生也常常來“蹭”,500人的大教室,連過道、走廊上也擠滿了人,以至旁聽的學生需提前領號,憑號入場。
厲以寧的講課生涯一直持續(xù)到2016年,他86歲。
“兩老對我的培養(yǎng)扶植,使我一生受益,終身難忘?!眳栆詫幎啻握劦蕉鲙熩w廼摶與周炳琳。
1981年5月27日,北京大學經濟系舉辦了“趙廼摶教授從事學術活動五十六周年(在北大任教五十周年)”慶祝會。
厲以寧是這次活動的倡議、發(fā)起、組織者之一。
趙廼摶先生桃李滿天下。
他在北京大學、西南聯(lián)大教過的學生,有許多已經成為著名的學者、經濟學家以及身居要職的領導:錢學森、鄧力群、范長江、千家駒……
這一天他們紛紛趕來赴會,成就了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經濟學界的一大盛事。
厲以寧也始終沒有忘記恩師周炳琳。
1993年,周炳琳逝世30周年時,厲以寧寫了一首七絕表達對先生的懷念和崇敬:
七絕
紀念周炳琳老師逝世三十周年
舊事模糊淡淡痕,
只知冬冷未知春。
先生不顧潮流議,
夜半邀談深閉門。
2010年,周炳琳逝世47年時,厲以寧提筆寫下《回憶周炳琳老師》一文。他在文章中回憶了與周炳琳先生最后的交談:
1962年,周炳琳先生患上重病,住進了北京醫(yī)院。我聞知匆匆趕到醫(yī)院。那時周先生還能下床走動,師生二人在病房走廊的靠椅上交談了很久。周老師清瘦多了。
我說:“現(xiàn)在政策已經寬松些了,市面上的供應也比前兩年豐富一些了,看來情況正在好轉?!彼c點頭,只說了一句:“但愿如此?!?/p>
周炳琳把話題轉到厲以寧的工作上來,得知他還在研究外國經濟史,還在和馬雍同學著手翻譯羅斯托夫采夫的《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周先生笑了。
他說:“這可是一部世界名著啊,羅斯托夫采夫另一部世界名著是《希臘化世界社會經濟史》,譯完這本再譯那一本吧,你們都才30歲出頭,大有可為啊?!?/p>
1963年周炳琳病逝。厲以寧在追悼會上痛哭失聲。師母魏璧握住他的手,一邊流淚一邊叮囑:“周先生把研究工作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要多多努力啊!”
寫作《回憶周炳琳老師》時,厲以寧已經80高齡。
通篇文章,一段段質樸、平實、深情的文字,懷舊中飽含著感恩與敬意。
結尾尤為感人:
可以告慰周老師的是,我們的外國經濟史專著《資本主義的起源:比較經濟史研究》《羅馬——拜占庭經濟史》已經出版;《工業(yè)化和制度調整:西歐經濟史研究》即將出版;《希臘古代經濟史》上下兩卷正在整理過程中……
尊敬的周老師,弟子從未忘記過您的囑咐,盡我所能,在外國經濟史研究中作出成績。
(徐泓曾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本文有刪減,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