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廣
上海外灘位于黃浦江與蘇州河交匯處,在開埠后一個多世紀時間里,它從一處爛泥灘發(fā)展成為一條濃縮萬國建筑精粹、匯集中西財富精英的“黃金岸線”,成為百年來引領上海城市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地標性空間。19世紀末,西方殖民者占據(jù)此地后營造起殖民主義空間,為殖民者實現(xiàn)權力運作提供了場所。在滬西方僑民在“異國之邦”建構起“集體身份認同”,試圖在受殖民者心目中塑造起權威地位。由此,上海外灘從一片充滿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田野風光的灘地轉變?yōu)榫哂袕娏抑趁裰髁x色彩的政治空間,成為西方殖民者展示權力的“記憶之場”。
一、建造外灘——殖民主義空間的生產(chǎn)
殖民主義空間是帝國主義建構自身霸權的空間表征,遵循特定的生產(chǎn)邏輯。美國學者愛德華·沃第爾·薩義德指出,殖民者通過勘察和劃定殖民地土地,以“生態(tài)帝國主義”策略改變殖民地的土著環(huán)境,最終實現(xiàn)對殖民地的控制和統(tǒng)治。[1]上海外灘殖民主義空間的生產(chǎn),正是遵循了這一邏輯。
上海在開埠之前,就曾受到西方殖民主義冒險者一系列“刺探”。1831—1835年,西方傳教士和東印度公司職員先后多次赴上海進行調查和搜集情報。數(shù)次的“刺探”與調查活動,為侵華英軍在1842年鴉片戰(zhàn)爭中攻占上海提供了大量情報資料。
根據(jù)1843年11月中英《南京條約》相關條款,上海正式開埠。開埠早期,追隨外國軍艦而來的大批英美等國商人,在條約制度與炮艦武裝的“保護”之下迅速搶灘登陸并取得了對土地的控制權。1845年《上海租地章程》劃定的租地范圍與租地管理辦法,實質上保障了西方殖民者對上海租界土地的占有、控制與使用之權。隨后,英美等外商取得了租用外灘土地的官方憑證——道契,標志著租界沿江土地正式被西方殖民者所占據(jù)。
西方殖民者控制土地之后,開始著手按照各自母國文化改造當?shù)刈匀簧鷳B(tài)環(huán)境。新成立的道路碼頭委員會興工建造道路、碼頭與橋梁,填平明溝,填高路面,修建污水總管道,上海外灘沿岸景觀迅速發(fā)生變化。沿黃浦江一帶由淤泥堆積形成的灘地被填平,濱江大道被逐年拓寬,路面被栽上行道樹,鋪上草坪,豎起照明燈。公共租界新開辟的道路命名,也大多取自英美等國政治人物或商人的名字。如在美租界,煦華德路名字就取自一位早期美國領事的姓氏;禮查飯店前的禮查路則以美國人的姓氏命名;為使美國人在這片陌生之地覺得像在家鄉(xiāng),毗連禮查路的大道也被命名為百老匯路。1868年,上海工部局將位于英國領事館前方、處于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灘地辟建成公園,在公園內建成一座具有英倫風格的音樂廳,并引進大量植物花卉。1874年起,西方僑民經(jīng)常聚集在公園草坪欣賞露天音樂會,外灘公園由此成為西方僑民舉辦“慶?;顒印迸c休閑游逛的生活空間。
19世紀50年代,上海城市的權力組織、貿易結構與經(jīng)濟地位發(fā)生了深刻變化。1853年,受上海“小刀會事變”影響,大量難民涌入租界,租界內華民由500人驟增至2萬余人,大量難民?集租界。由于上海地方政府陷于癱瘓,為應對混亂局面,英、法、美三國領事1854年在事變發(fā)生后會同訂立了《修正洋涇浜地皮章程》,并根據(jù)章程成立了上海工部局。從此,上海市政管理權被控制在以英僑為主的外國僑民手中,租界逐漸擺脫了上海道臺與外國領事的約束與控制。
1858年,外國列強憑借《天津條約》攫取了長江內河航運權,上海逐漸取代廣州成為國內對外貿易中心。受此影響,上海貿易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洋行經(jīng)營范圍逐步擴大,除過去經(jīng)營的鴉片、生絲、茶葉等大宗貿易外,有些大的洋行還兼營運輸保險業(yè)務,一些小的洋行經(jīng)營水牛皮、水牛角、馬鬃、煙葉等雜貨以及來自英國的各類小商品。貿易結構的擴大,需要與之相適應的碼頭、倉庫與貨棧等運輸體系。19世紀70年代,公共租界外灘江岸建起了大量貨運輪船碼頭。這些碼頭與倉棧為中外貿易提供了便利條件,但由于靠近碼頭的江水太淺,吃水深的大型貨船無法在碼頭停靠而只能停泊江心,需要依靠駁船將貨物轉運至碼頭,導致航道與碼頭經(jīng)常發(fā)生堵塞,極大影響了外灘貨運碼頭的運行效率。為加速貨物轉運、提高貨物通關能力,很多外灘冊地業(yè)主主張將外灘向外擴充,使堤岸線深入河道遠至能使一切大小船只在堤岸外側停泊,并在那里裝卸貨物。但這一計劃遭到了前后兩任工部局總董——耆紫薇和金·能亨的反對,后者反對尤為激烈。1869年12月30日,已卸任工部局總董的金·能亨致信工部局,表達了對外灘未來發(fā)展的看法。他在信中贊美外灘“是上海的眼睛和心臟……是居民在黃昏漫步時能從黃浦江中吸取清新空氣的唯一場所,亦是租界內具有開闊景色的唯一地方……隨著歲月的流逝,外灘將變得更加美麗。外灘很有可能在某一天能挽回上海是東方最沒有引誘力地方的臭名聲”。他強烈批評外灘業(yè)主貪婪成性、侵占沿江灘地,“將外灘腹地變成很糟糕的地方”。他明確反對將外灘改作為航運碼頭的計劃,主張重點發(fā)展交易所、銀行等金融機構,將外灘作為公共用地予以保留,并保障衛(wèi)生與秩序以供公眾娛樂休閑散步之用。[2]金·能亨的建議促使工部局內部達成共識,最終放棄了擴展外灘貨運碼頭的計劃,保留外灘作為公共用地服務于公眾利益。為修建公園,工部局與外灘冊地業(yè)主于1872年簽訂協(xié)議,業(yè)主同意出讓外灘岸坡及江邊土地但保留對灘地的所有權,工部局則擁有使用與處理灘地之權。這標志著工部局掌握了外灘灘地的管理與使用權,原屬于外灘冊地業(yè)主的沿江灘地逐步收歸公用,為外灘空間的集中管理與統(tǒng)一規(guī)劃奠定了基礎。
正如金·能亨所設想的那樣,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以外灘為中心的租界躍升為上海城市的中心。當旅客沿著外灘濱江大道暢游這座“東方巴黎”時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邊是美麗的公園、噴泉、草坪,另一邊是聞名遠東的大銀行、大洋行等宏偉建筑。這種城市景觀,讓初來上海的外國游客恍若置身故鄉(xiāng),感嘆上海港“與歐美的許多港口的典型外觀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而外灘的美麗甚至“超越了西方文明中心許多自命不凡的城市街道”。[3]
二、“權力之眼”——外灘空間中的權力敞視
法國學者亨利·列斐伏爾曾指出現(xiàn)代社會空間生產(chǎn)的一般性規(guī)則:“空間不僅僅是被組織和建立起來的,它還是由群體,以及這個群體的要求、倫理和美學,也就是意識形態(tài)塑造成型并加以調整的?!保?] 19世紀末西方殖民者在上海公共租界營造的外灘,就是按照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結果。外灘建起的大量公共設施,不是純粹的物質場所而是表征殖民者權力的政治空間,為殖民權力的持續(xù)運作提供了一套空間系統(tǒng),并對受殖民者產(chǎn)生了“威嚇性”效果。
不同于香港等殖民地受英國女王委任的總督直接統(tǒng)治,外灘公共租界建立起了一套由西方僑民共建的自治體系,實行由納稅人會議、工部局、領事團共同參與運作的自治制度。納稅人會議議決租界內重大事項,并有權選舉租界內行政機關工部局董事,對工部局具有監(jiān)督之權;工部局是租界內行政機關,并擁有廣泛的市政權力;而領事團擁有外交權、司法權與行政監(jiān)督權。其中,納稅人會議成員與工部局董事大都由租界內有實力的洋行大班出任,因此這種行政制度實際上是一種“商業(yè)寡頭政治”,工部局執(zhí)行的是當?shù)刈钣袆萘Φ纳虡I(yè)寡頭的意志,人們通常稱之為“大班寡頭政治”。
公共租界制度的權力架構,通過在外灘的空間部署得以實施與具體化,外灘沿線建筑與黃浦江分別被商行、領事館與海軍軍艦占據(jù),形成了“拱衛(wèi)”外國殖民者的“權力三角”。
外灘沿線建筑多為外國洋行與銀行的辦公場所,這些建筑是西方殖民者商業(yè)實力的空間性表征。19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公共租界的外國僑民中,英國人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而英國人中絕大多數(shù)是蘇格蘭人。在外灘,“銀行中的大班幾乎全都是蘇格蘭人,最靠前、最大的洋行房子,就是蘇格蘭人開辦的怡和洋行,海岸輪船幾乎全部由蘇格蘭人經(jīng)營,遠洋輪船也占據(jù)了絕大比例”。[5]分布在外灘沿線的怡和洋行、旗昌洋行、上??倳冉ㄖ?,都是英美等國商業(yè)資本權力的象征。在外灘能夠占據(jù)一隅之地,是其實力的最佳物質表征。作為權力一極的各締約國領事館,也集中分布在外灘一線。在蘇州河北岸,沿黃浦江自東向西分布著普魯士、日本、美國等國領事館;在蘇州河以南,沿黃浦江自北向南分布著英國、丹麥、葡萄牙、瑞典、荷蘭等國領事館;過了洋涇浜橋,沿著法租界外灘自北向南還分布著西班牙與法國領事館。
駐守在外灘附近的武裝力量,保障了這一空間場域的“尊崇與威嚴感”。工部局巡捕房、萬國商團與各國海外派遣軍,形成“拱衛(wèi)”租界的三道“武裝防線”:巡捕房負責管理日常治安、維護公共秩序,危急情況下能立刻轉為訓練有素的軍事后備人員;萬國商團是受工部局總董直接指揮的準軍事組織,相當于租界內的“正規(guī)軍”,負責應對租界的緊急危機情況;列強駐軍則是配合前兩者的“海外派遣軍”,也是租界所依賴的重要暴力武裝。
外灘兩面環(huán)水,以北是蘇州河,以東是黃浦江,二者不僅是水上交通的重要航道,也是戰(zhàn)時組織城市防御的天然屏障,極利于軍事物資的轉運和水上運力的動員。在危機爆發(fā)時,公共租界內重要路口都派遣軍警進行嚴密布防。巡捕、萬國商團與外國駐軍,共同負責維護外灘以及周邊區(qū)域的治安與防務。由于外灘靠近黃浦江,為外國海軍陸戰(zhàn)隊迅速登陸部署兵力防御提供了便捷通道,也使中國當局迫于西方殖民者的武力脅迫而有所忌憚,每遇沖突事件被迫作出有利于歐美列強的妥協(xié)。這片水域空間,是西方列強控制中國局勢的“權力之場”,也是口岸居民認識西方強權本質最直接的窗口。
法國學者米歇爾·??绿岢龅摹叭俺ㄒ曋髁x”權力理論,有助于理解西方殖民者在外灘建構殖民權力機制的空間策略。1790年,英國學者杰里米·邊沁提出著名的“圓形監(jiān)獄方案”:位于圓形監(jiān)獄中間的是供監(jiān)視者監(jiān)視的瞭望塔,獄室環(huán)繞瞭望塔建立,瞭望塔上的監(jiān)視者可以看到囚犯的一舉一動,而囚犯則無法窺見監(jiān)視者的樣子。這種空間不對等的關系,使得監(jiān)視者即使不在瞭望塔之內實施監(jiān)視,囚犯也處在一種被監(jiān)視的錯覺之中,時刻感受到來自塔內的監(jiān)視目光。在此基礎上,福柯進一步提出了“全景敞視主義”權力理論。這一理論認為,存在一種如同“圓形敞視”監(jiān)獄機制的權力,通過特定的空間系統(tǒng)與社會機制,權力能夠“自動化和非個性化”,“權力不再體現(xiàn)在某個人身上,而是體現(xiàn)在對于肉體、表面、光線、目光的某種統(tǒng)一分配上,體現(xiàn)在一種安排上”。[6]通過特殊的社會機制與空間系統(tǒng),權力在更具連續(xù)性的微觀渠道實施,直接貫徹到個人的“身體、姿態(tài)和日常行為”。[7]處于“權力之眼”注視下的社會個體,時刻感受到“權力目光”的存在、監(jiān)視與規(guī)訓。這一理論適用于較為微觀的空間場域的權力分析,比如醫(yī)院、軍營、學校等機構,但同樣也可以用來分析像外灘這樣較為中觀的空間場所。
在外灘的“全景敞視主義”權力系統(tǒng)中,由政商為主要領導階層的外僑代表西方殖民者實施“權力監(jiān)視”,而廣大華人作為受殖民者時刻處于“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沿江建筑居高臨下、睥睨四方,黃浦江邊繁忙的碼頭景象盡收眼底,碼頭上的一舉一動盡在處于建筑內部殖民者的“權力視線”之中。外灘東靠黃浦江、北枕蘇州河,溝通中西貿易;西南兩面毗鄰華界,通向廣袤富饒的江南腹地;江面停泊著西方殖民列強的軍艦。從宏觀的空間視角看,處在中央“監(jiān)視點”的外灘是權力的實施核心,華界乃至整個清帝國腹地的各類商業(yè)、政治信息向此處的領事館與洋行匯聚,并被整理、記錄與傳播,整個大陸處在其“權力視線”監(jiān)視之下。身處外灘建筑空間中的領事與大班,借助情報系統(tǒng)可以知悉外部世界,外部世界卻無法一窺建筑空間內部詳情。這種暢通無阻運行的權力,來自西方殖民者利用中外不平等條約所攫取的“特權”,以及租界軍警力量提供的武裝暴力保護。建筑空間布局與軍事力量部署,使這種不平等關系更加具象化。即使作為權力主體的西方列強不在場,也能讓人時時感受到來自西方列強權力的壓迫感,從而形成了??滤f的“全景敞視主義”的權力自動運行空間。穿行在外灘街道中很少看到外國人,“而空曠的公園,還有建筑,則證明了外國人的存在,以及凌駕于中國的街道之上和中國空間之上的外國權利和勢力的存在”,外灘很多建筑物“代表了這座城市、公共租界和英國在中國的勢力”。[8]
三、“記憶之場”——空間殖民主義下的身份認同
英國學者羅伯特·畢可思認為,在華英國僑民具有三種身份認同模式,即英國認同、帝國認同、本地認同。[9] 19世紀中期,在滬僑居的外國人遠離故土在遠東開拓殖民地,以英國人為主的外國僑民形成了“上海人”的本地集體身份意識。[10]這種“集體身份認同”,既有對殖民“宗主國”的“民族身份認同”,又有長期寓居滬上形成的本地化“殖民者身份認同”。這種復雜身份認同感的確立,往往與空間場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建筑是最能夠直觀體現(xiàn)殖民者身份地位的場所空間。進入19世紀六七十年代,貿易發(fā)展促進了金融、保險、旅店等相關服務行業(yè)的崛起,外灘建筑進入了以銀行大樓為主的格局,匯豐銀行大樓、橫濱正金銀行大樓、華俄道勝銀行大樓等拔地而起。雖然這些建筑具體風格迥異,有折中主義、哥特式、英國文藝復興、新古典主義、都鐸王朝等,但所有建筑基本都遵循西式的建造樣式,形成了統(tǒng)一的“殖民主義景觀”。上海灘的洋行大班、外交領事、駐軍統(tǒng)帥,就在這些裝飾華美的建筑中工作、生活、居住、宴飲,盡享十里洋場的奢靡浮華,體驗著“殖民者身份”帶來的“優(yōu)越感”。
殖民者在其殖民地引入具有母國風格的建筑,具有強化殖民者“統(tǒng)治權威”、加強集體身份認同的功能。英國殖民者在印度引進母國建筑時,強調兩種文化間的巨大差異,并通過母國建筑的“宏大存在”喚起主體人群的“敬畏和驚奇”,以突出征服者的文化“優(yōu)越性”。與之類似,殖民者在上海外灘建造的西式風格洋行大樓,將包括外灘在內的整個租界改造成“母國之邦”的社區(qū)環(huán)境,從而在異域之邦維系了與母國之間的情感紐帶,在保持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強化“民族身份認同”。更為重要的是,這類高大宏偉的殖民主義建筑與破舊低矮的當?shù)亟ㄖ纬闪藦娏业囊曈X對比。正如當時身處外灘的西方人所評論的那樣:“外灘,它那豪華的建筑物,它那帶有柱子和圓屋頂?shù)木哂惺サ顨馀傻你y行大廈,以雄偉壯麗的弧線傲然出現(xiàn),然而就在它旁邊,東一堆,西一堆的,還有些簡陋的房子,它們留下來好像是為了更鮮明地襯托自己對手的那種無與倫比的富麗堂皇?!保?1]差異性建筑空間凸顯了西方殖民者的“支配性地位”,提醒殖民者在異域之邦時刻保持自身民族傳統(tǒng),以此維持殖民者的“民族身份認同感”與“優(yōu)越感”。
19世紀中晚期,在遠東開拓殖民地的西方殖民者中,出現(xiàn)了一批“功勛人物”與“死難者”。為“紀念”這些人物,19世紀60—90年代,外灘先后建立了一批“紀念碑”或人物雕像。如為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的英國遠征軍建立的“赤石紀念碑”,為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中戰(zhàn)死的外籍“常勝軍”官兵建立的“常勝軍紀念碑”,為深入云南迎接來自緬甸的英國探險隊而被當?shù)刂袊娒駬魯赖挠㈩I事館翻譯馬嘉理建立的“馬嘉理紀念碑”,為駐滬領事巴夏禮建立的“巴夏禮雕像”,為在黃海領域沉沒的德國伊爾底斯號“遇難船民”建立的“伊爾底斯紀念碑”。
皮埃爾·諾拉指出,當鮮活的歷史逐漸逝去、自發(fā)的記憶不再存在之時,需要有形或抽象的記憶場所予以保存,這種“記憶之場”是實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場所。[12]這些“紀念碑”使外灘成為保存西方僑民公共記憶的“記憶之場”,時時喚起西方僑民對上海殖民“開拓者”的“集體記憶”,強化了西方殖民者作為“上海人”身份的集體認同。這些“紀念性”建筑還賦予外灘高度的政治性意涵,提高了這一空間的可辨識性,突出了外灘在租界中的“特殊政治地位”,使其成為象征性政治空間。
殖民主義者的宰制性地位,不僅通過物質化建筑空間具象化呈現(xiàn),而且通過象征儀式的空間展演來維持。公共慶典儀式是權力行使的特殊表現(xiàn)形式,也是宣示權力“合法化”的重要象征。晚清時期,外灘開闊的場地為西方殖民者開展“慶典儀式”提供了“理想之所”。相比其他道路,外灘濱江大道更顯開闊也能聚集更多觀眾。公共租界當局通過在外灘舉行大型“慶典儀式”,象征性地表達對外灘空間的占有與使用權力,從而確認西方僑民在上海的“支配性地位”,進一步強化外灘空間的政治意涵,塑造起西方僑民在租界內的“上海人”身份的集體認同。
上海租界開埠以來,每逢租界內外僑有重要的節(jié)慶活動,外灘都是重點裝飾的場所空間和“軍民游行”的必經(jīng)之地。1887年6月21日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登基50周年“慶典”,1893年11月17日的上海開埠50周年“慶典”,1895年5月迎接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訪問上海的儀式,租界當局都在外灘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慶?!被顒?。尤其是前兩項“慶典”活動,外灘被裝飾一新,大量民眾列隊舉行“慶祝游行”。在外灘舉行的這些聲勢浩大的“慶祝儀式”,強化了外灘這一空間的殖民化色彩,增強了外僑的殖民者身份“集體認同感”。外灘濱江大道東側雄渾壯闊的黃浦江,停泊在江面上“威武雄壯”的軍艦,與西側綿延不絕的高大建筑群連成一體,形成了具有強烈殖民主義特色的人文景觀,凸顯出殖民主義者的強權。外國僑民時常聚集在此舉辦各類政治儀式,通過這些“慶典儀式”,西方僑民生發(fā)出強烈的“民族情感體驗”,并將其視為維系殖民者與母國之間的“情感紐帶”。
在上海僑居的西方僑民,通過營造外灘這一具有殖民主義風格的場所,“宣示”與強化了自身的集體身份認同,在傳達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使自身權威“合法化”。通常情況下,外灘各個洋行之間競爭激烈,上層商業(yè)精英與普通僑民之間界限森嚴。而“慶典節(jié)日”作為西方僑民的集體狂歡節(jié)日,客觀上起到了“打破階級阻隔、緩解西方僑民內部糾紛”的作用。迎接訪滬重要人物的盛大歡迎儀式,是外國僑民霸權地位的“全面展示”與“公開展演”,他們運用西方式政治語匯裝點外灘殖民空間,使得旅滬外僑共處于同一性文化氛圍之中。對內,在西方僑民中間傳達共同的政治與文化理念,強化了西方殖民者的“民族身份集體認同”;對外,向眾多華人顯示其“宗主國”地位,增加其對華人虛榮的“優(yōu)越感”,強化其作為殖民者的“上海人”身份的集體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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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紅色記憶的空間傳承研究”(2020SJA0169)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南京信息工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南京大學歷史學院中國史博士)
責任編輯:劉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