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我喜歡看月亮,尤其是水中的月亮。
清溪河上游的月亮往往是熱鬧的,有如秦淮河,光色浸染了太多的世俗光彩,甚至有濃郁的脂粉味兒。倒是寂寥的下游令我神往,因此常常涉足。最擔(dān)心遇見熟人,被人以為怪異,甚或有更多的想象,說不定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清溪河改道進(jìn)入城池的段落,水流多了許多雜質(zhì),除了詭譎的光色,多蓄有散發(fā)不去的俗念和日漸貪婪的目光。
七年前,我曾租居于此,亦常往之。多數(shù)情況下,我陪妻子散步或觀賞他人垂釣,順便看看清溪河的月亮。因?yàn)樗耐恐ǚ郏驗(yàn)樗拿难厶舳?,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抵觸,甚至感覺更加孤獨(dú),總以為清溪河的月亮離我越來越遠(yuǎn)。
倒是近在咫尺的大公湖的月亮,恰恰適合我的意趣。它既有山月的玲瓏,也有江月的浩渺。都說山高月小,可大公山只能算是一個土丘而已,月亮也未必大。大公湖盈盈于目,好像跟長江連通一般,從來沒有枯竭的時候。月亮的清輝隨時可以在水面上蕩漾出美麗的花朵,像睡蓮,更像白蓮花。至美當(dāng)是不老的鯧鰷與月光嬉戲的情景。令人慨然——有水的地方,終究都會生出魚來。難道它們長了翅膀?
大公湖的月亮清冷異常,即便夏天也是如此,哪怕它下方的廣場正在放映露天電影。我似乎有點(diǎn)異類吧,喜歡獨(dú)自在寒冷的夜晚看清冷的月亮,更喜歡欣賞冬天子夜的水中月。它面龐清潔,皎如美人,沒有沾染絲毫塵埃,也沒有絲毫的倦怠。也許它是寂寞的、孤獨(dú)的,但它從不失足于喧囂??此械脑铝?,我的心特別寧靜,大腦一片澄明清澈,仿佛有一泓清溪潺潺而過,洗滌身心,不留一絲痕跡,清清爽爽。
大公湖本是一個小小的水凼,周邊是沼澤。建設(shè)公園時,水凼被掘深擴(kuò)大,仍然不足半畝。公園植有睡蓮、水菖蒲和鳶尾花,岸邊還有木槿、桃樹和垂柳。一處荒涼的所在,頓時成為流光溢彩的佳景。湖中月色更是景中之景,觀賞的人卻極少,有時人群熙熙攘攘,也不屑于它。大公湖的月亮有點(diǎn)神秘,總在你不經(jīng)意間突然出現(xiàn),素顏,凈額,清輝熠熠,水面即刻美妙起來。譬如夜間的水黽從四面八方的陰影里,游到月亮的身旁,圍繞一圈,朝它作揖不止——我突然想起古代拜月的風(fēng)俗,以及貂蟬拜月的故事。顯然,它們是虔誠的,更是向往已久的。它們放棄了美好的覓食時光,只為這一輪清輝彌漫的月亮。美麗的月色,仿佛是它們心中的圖騰。我的心情,也因此越發(fā)寧靜。所以,大公湖的月亮有著一種如我心情一般的寧靜之美。
不過,人的心情總是跌宕起伏的,水中的月亮同樣是變化多端的。如果要看動態(tài)的月亮,就得到遠(yuǎn)處的秋浦河或杜塢湖,騎個電瓶車也未嘗不可。杜塢湖早已是一片水洼和沼澤,月亮藏匿得十分神秘與怪異,而秋浦河的月亮,未必是李白抽刀斷水的那一輪,即便是,也是亙古愁絕,何必觸古傷今、憂傷至極呢?最好看的,最能讓人心潮涌動的,要數(shù)江月了。那種超凡脫俗、如入仙境的感覺非常難得。話雖這么說,又有幾人常到江畔看月亮呢?
那個晚上,月亮是十點(diǎn)鐘以后才冉冉升起的,半邊兒,如鉤——釣鰲的鉤子,似乎還能看到倒須兒??砷L江無鰲,只有魚,大凡珍貴的,基本上絕跡了。
我坐在“月涌大江流”的岸邊,蘆花飛揚(yáng),閃爍如螢,漫空舞動,猶在眼前飄蕩;浪花飛濺,拍打著堤壩,一波去,一波又來,仿佛虔誠的朝拜。聲響越大,江畔越發(fā)寧靜,讓人感受到一種駭人的力量在積蓄。月亮在江水中變幻莫測,推波助瀾,或隨波逐流。它融入了大江,便是大江的赤子。時而撕心裂肺,氣勢磅礴;時而溫馴如羔,依偎在大江的懷抱;時而與篝火交歡,疊加的光芒穿越黑暗。我寧靜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靜下去了,最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應(yīng)該是心潮澎湃。我情不自禁地朗誦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突然浪起,突然月失……反反復(fù)復(fù)。我折斷一根足有兩米長的蘆葦,沉甸甸的,蘆花尚未凋零。扯去枯萎的葦葉,當(dāng)月亮再次漸漸靠攏時,我便將蘆花當(dāng)作最美的釣餌,緩緩地伸向迷離的月色當(dāng)中,靜靜地等待月亮上鉤。一陣陣寒風(fēng)吹拂,蘆葦簌簌無盡。遠(yuǎn)處的漁火,隨波蕩漾。偶爾有歌聲傳來,那是漁家兒女的歡樂。近處的月亮真的像一條銀魚,翻騰著、游弋著。不知什么時候,它悄悄地潛伏在蘆花下面,伺機(jī)而動。我感覺漂浮在江水中的蘆穗猛然往下墜沉——月亮真的在咬鉤啊!
用力往上一拽,清波揉碎,月亮不見了。再一拽,又是沉甸甸的,原來是一尾翹嘴鲌緊緊地咬住了蘆穗。我將它拖上岸來,它仍然如醉如癡地咬著穗兒不放。洶涌的大江,豈能缺乏它的食物?它大約是聞到了蘆穗的美味,才被其陶醉。
我笑了,月亮也笑了——它什么時候從波濤和漣漪中掙脫身子的?
數(shù)九隆冬,天氣越發(fā)寒冷。想看月亮?xí)r,依然深夜悄悄地前往大公湖,或遠(yuǎn)一點(diǎn)的秋浦河及杜塢湖。這些怪異的行為,終究引起了妻子的警覺,特別是我夜深未歸,她總是電話連連,催促不已。當(dāng)?shù)弥业鸟焙煤?,她再也不讓我在夜晚前往水畔了。我只好暫時回到古典詩詞里,欣賞張若虛的月亮、李白的月亮、杜甫的月亮……
某個凌晨,我突然醒來,有看水中月亮的強(qiáng)烈欲望。于是,我找來一個大澡盆,置于陽臺,盛滿水;再取來被褥,躺在搖椅上,靜靜地等待月亮的到來……不知怎么回事,妻子失眠,見我如癡如醉地凝視澡盆里的月亮,氣不打一處來,罵我神經(jīng)病——你真的那么風(fēng)雅,干脆在陽臺上養(yǎng)個月亮!
嘿——好主意!
于是,我制作了一個假山,擺放在陽臺的正中間。盆中放置一塊跟隨我30余年的鐘乳石,并植以石菖蒲。一盆微縮的山水,令人心曠神怡。假山聳立,菖蒲優(yōu)雅,睡蓮安詳。每當(dāng)月亮映入池水,令人驚詫的清輝,經(jīng)過玻璃的多次折射和一池清水的過濾與洗濯,似乎更加純潔,還原了它在宇宙中的赤子之心。我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肅然立于陽臺,靜默不語,深情地凝望;或懷抱寧靜的心態(tài),不焦不急,靠在搖椅上,心旌搖曳。
自從養(yǎng)月于戶,我便不再前往大江大河,甚至連近在咫尺的大公湖也極少去了。如此愛好或風(fēng)雅,很淺薄,如同動物被馴養(yǎng),漸漸地消退了本性。
無獨(dú)有偶。我到鄉(xiāng)間拜訪一位隱居的朋友。他正在自家院子里挖掘池塘。我問:“準(zhǔn)備養(yǎng)魚?。俊彼俸俚匦Γ骸耙彩?,也不是?!被卮鹜π?,符合他的個性。午餐時,我們一邊小酌,一邊聊天,又說到院子里的水塘。他告訴我:“不瞞你說,這水塘既可以養(yǎng)魚,也可以種荷,還可以養(yǎng)個月亮,想起來的時候,就去看一看,妙不可言啊?!?/p>
我肅然起敬。蓄水養(yǎng)月,退而求其次。但,我心中仍然憧憬著長江與大河中的月亮。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