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葛立學睜開眼睛時四周光線黯淡,沒有陽光照在臉上,也沒有妻子白皙的肩膀和房頂上洋氣的歐式吊燈。他重新閉眼,心想,既然是夢,那不妨再睡會兒,反正是周末。很快,他再次睜眼。地面涼颼颼的,他正趴在地下車庫里。不是夢,葛立學的頭腦異常清醒。對面,與他目光平齊的是一輛東風雪鐵龍和一輛本田雅閣——這兩輛車葛立學每天都會看到,它們停在他車位的正前方。耳邊傳來聲音,車庫里不只他自己,小區(qū)保潔員正在打掃衛(wèi)生,她哼著歌,彎腰將一個沙琪瑪包裝袋撿起來扔進蛇皮袋子。葛立學一驚,這果真是地下車庫。他昨晚喝過酒,但清楚記得代駕離開后他回家了。他與妻子打招呼,當時她在客廳里看上海衛(wèi)視,她要他先睡。每個周五晚上妻子都要窩在沙發(fā)里看脫口秀節(jié)目,這是她的休閑時刻,忙碌了一周,她得就著水果色拉來上杯紅酒,不過零點絕不會安穩(wěn)地躺到床上。
葛立學想撐起身子,他不能就這樣趴著,得先起來,然后再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懷疑自己夢游,懷疑喝多了壓根就沒回家。他用力活動上肢,可脖子紋絲不動,身體也僵在原地。他目前的姿勢很像在做平板支撐,動不了,只能目視前方。他狼狽地想喊幾聲,以便引起保潔員的重視,可他失聲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保潔員走過來,走到與他近在咫尺的地方??謶窒窕鸹ㄔ诟鹆W的心尖上閃爍,令他瞬間想到了腦溢血、中風、癱瘓、植物人以及一些可怕的病癥。他無助地看著保潔員弓起腰,將煙蒂和紙團掃進簸箕。葛立學倒吸涼氣,這么近,她居然對他視而不見,而且還將屁股正對著他。他死了還是靈魂出竅?總之現(xiàn)在的狀況絕對不容樂觀。保潔員是個和善的中年女人,不管熟不熟悉,她都喜歡與業(yè)主們打招呼,對地下車庫的食品包裝袋和煙頭也從不抱怨什么。保潔員打掃了幾分鐘,哼著“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轉(zhuǎn)身離開,她走得不緊不慢,漸弱的腳步聲讓葛立學想到一扇慢慢關(guān)上的門。他呆住了。最后,車庫里只剩下葛立學、一排排業(yè)主座駕、黯淡的光線和死一般的沉寂。
葛立學絕對想不到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輛大眾轎車,這荒唐事只能等妻子鉆進車廂時,他才會恍然大悟。但那是半小時之后的事情,目前葛立學還在為當前的狀態(tài)百思不得其解。他沉默了十分鐘,地下車庫里陸續(xù)走入幾位業(yè)主。葛立學看到了對面單元樓里帶孩子的單身母親、同單元的新婚小兩口和一個常年在地下車庫遛狗的人,他們將葛立學視為空氣,唯獨那只狗在他后腳跟上嗅了幾下。葛立學很介意濕乎乎的狗鼻子,心想:我直挺挺地趴在這里,這些鄰居難道就見死不救嗎?他又急又氣,甚至萌生了沖撞對方的想法,想完他又覺得奇怪,仿佛自己正坐在汽車駕駛室里。這么想讓他來了靈感,認為自己不知什么原因正趴在自家的轎車底下,或者是被座駕壓住了身體動彈不得。接下來的時間,葛立學一直在思考如何脫身,直到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對話聲由遠及近,他聽出是妻子和表弟。妻子一副哭腔,不停地說著這可怎么辦,怎么就這樣了?表弟氣喘吁吁地安慰她,我哥肯定沒事,他就是睡過頭了。葛立學聽出表弟走得飛快,好像是急于卸重才刻意加快腳步。隨著距離拉近,葛立學終于發(fā)出了聲音。
聲音是從葛立學的下巴附近傳出的。他還沒來得及搞明白為什么會模擬遙控開鎖的聲音,緊接著腰部一涼,仿佛腰子上開了扇直通外部的大門。它真就是門。葛立學眉頭大皺,不由自主地顫了幾下,感到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壓住了膀胱,壓得他差點小便失禁。表弟在葛立學身邊侍弄著,將兩個類似于面口袋的東西挪進了表哥的體腔,他還說了句,腿放好了,先這樣歪著吧,很快就能到醫(yī)院。接著,葛立學另一個腰子上的門也打開了,表弟鉆進門里。不等葛立學反應(yīng)過來,他的左肋又開了第三扇門。葛立學目瞪口呆地任由妻子坐上他的肩膀,任她踩剎車、打火,將他發(fā)動起來。至此,葛立學徹底明白了,在這個無比荒誕的上午他變成了私家車,變成了這輛每天載著他穿行在上下班之路的產(chǎn)于2009年的大眾邁騰。葛立學的世界觀瞬間塌方,隨著引擎發(fā)動,他開始向前移動。
妻子心急火燎地駛出地下車庫,用最短的時間將車開上公路。轉(zhuǎn)彎時表弟驚呼了一聲,我哥的右眼皮跳了!汽車打著右轉(zhuǎn)向燈,葛立學想,難不成自己的肉身正在車里?想法很快得到印證,他們在車里對話。妻子問,真的嗎?他的眼皮動了?表弟回答,動了!你看現(xiàn)在還動著!動了三下,還挺有節(jié)奏感的。妻子問,是不是要醒?表弟回答,這會兒又停了。嫂子,別擔心,到醫(yī)院打個醒酒針,他肯定沒事。葛立學身不由己地在公路上行駛,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一輛輛汽車的車屁股,擔心會突然撞向它們。葛立學平生第一次感到私家車也生活得不易,在外人看來瀟灑自在,其實每天都在心驚膽戰(zhàn)地前行。由于心急,妻子開得飛快,這讓葛立學動不動就得“滴滴”地叫幾嗓子。過了幾個街區(qū)后葛立學慢慢適應(yīng)了一些,他不再想撞車的事,而是集中精力感受自己的鋼鐵之軀。
葛立學不是汽車發(fā)燒友,對車的認識僅僅停留在日常觀念和汽車保養(yǎng)手冊上。他覺得右顎濕漉漉的,繼而想到水箱一直沒有解決緩慢漏水的毛病。過完年他剛換了水箱附近的三通接頭,接頭上有細小的裂縫,防凍液每過二十天就得添加一次,現(xiàn)在看來不僅是接頭,很可能整個水箱都有毛病。他想,2009年的車真是過于老舊了。他嘆了口氣,感到自己雖然動力沒問題,但整個身子卻有點發(fā)木——他知道這是電路板的問題。夏天剛開始時他更換過變速箱電路板,為此還清空了剛加不久的變速箱油。電路板和變速箱油讓他花費了兩千多塊。妻子建議換車,他說,咱家又不是開礦的,能省就省省吧,德國車抗折騰。想到這,葛立學開始后悔,如果當初把舊車換掉,說不定此刻他會是一輛嶄新的SUV,也有可能是妻子總在念叨的大眾牌甲殼蟲。想完他暗罵了幾句,罵自己居然以車自居。盡管葛立學不斷修正自己的思維,但一種全新的思想?yún)s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讓他的思緒在兩個平行世界里不斷交替。
行至市中心醫(yī)院,妻子將葛立學停在車位上。很快,他看到了趴在表弟肩膀上的另一個自己。表弟身材魁梧,上高中時練過三鐵,葛立學一百四十斤的體重對他來說不是太大問題。昏迷中的葛立學身穿睡衣,腳上只套了一只襪子。他的兩只手無力地垂著,像睡懶覺的樹懶或者越野車后備箱上的一個畸形備胎。葛立學再度暗罵,他的思想總是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到與車相關(guān)的事物上。他集中意念,想同另一個葛立學在精神領(lǐng)域進行連接,但他的努力沒有得到回應(yīng),昏迷中的葛立學露著后腰被表弟背進了急診室大門。門上的膠皮簾子動了幾下,隨即復歸原位。
葛立學紋絲不動地趴在車位上,他的心臟很熱,電子風扇在溫度傳感器的控制下“嗡嗡”作響,這讓他的擔憂加劇了。他憂心忡忡地預測,來醫(yī)院救治很可能解決不了身份互換——他認為當前更應(yīng)該去汽車修理廠,如果某個工人恰巧動了什么,將他被囚禁在鋼鐵之軀里的靈魂釋放出來,那么他才有可能得到解脫。
葛立學在停車場一直待到午后。午后的陽光照在他后背上,同時也穿透玻璃在車廂里蓄積起一團凝滯的熱氣。葛立學十分焦躁。真他媽熱!他暗道。下一秒,焦灼又令他鬼使神差地發(fā)生了變化,他居然通過意念將車窗開了絲細縫。這變化讓葛立學大為驚訝,他意識到只要集中精力便可以控制身體。他閉上眼,在腦海里命令自己離開汽車,想法一經(jīng)浮現(xiàn)便被體內(nèi)的電動機磁極消解了。他果斷改變思考方向,想用意念點火發(fā)動。這件事很難做到,雖然沒成功,但他卻在不經(jīng)意間叫了聲“滴”。一個路過的醫(yī)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錯愕的眼神令葛立學備受鼓舞。他堅定了可以控制軀體的想法,同時也深知各項機能需要鍛煉,他得像新生兒那樣慢慢地適應(yīng),這個過程可能會很漫長,他必須耐著性子在冷靜中摸索前進。
下午四點半,公司的商務(wù)車駛進醫(yī)院,停在葛立學身邊。同事們陸續(xù)下車,拿著營養(yǎng)品和鮮花,在公司副總的帶領(lǐng)下向病房走去。大家來醫(yī)院看望他了!葛立學自言自語,在感激的同時又暗自擔憂——他猜測是自己病情加重,妻子才特意告知單位。看望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二十分鐘后同事們返回了停車場。副總站在車前吸煙,辦公室的小趙拿出手機在副總身邊殷勤地翻動。您看,這幾張拍得可以吧?看這角度!還有這張,您彎腰微笑的這張,我特意用了美顏,是不是挺顯年輕的?小趙邊說邊恭維地笑笑。另一個同事插話,什么叫挺顯年輕?領(lǐng)導本來就風華正茂嘛。第三位同事打趣說,何止風華正茂,還有恰同學少年呢。說罷,大家都笑了,車前一片歡樂祥和的氛圍。副總滿意地彈著煙灰,俄頃,又像意識到什么似的,深沉地說,唉,立學真是不幸,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大家都得注意身體,工作是單位的,身體可是自個兒的!有人附和著說,領(lǐng)導體恤下屬,往后咱們不僅得把工作干好,身體上也得加強鍛煉。有人見副總已經(jīng)吸完香煙,便提前拉開了一側(cè)的車門。副總彎腰鉆進車廂,大家相繼上車。葛立學聽到的最后幾句話是,已經(jīng)這個點了,晚上聚聚吧。小趙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回頭把單子直接給財務(wù),來之前我和董事長打過招呼了。
商務(wù)車緩緩離去,葛立學感到一股怒氣直沖太陽穴,倒車鏡動了幾下,微電機的“噌噌”聲轉(zhuǎn)而將怒火化為悲涼。曾幾何時,他不也像這些同事一樣嗎?在談及別人的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時,又有幾分真正的關(guān)心和體恤?即便會感慨、嘆氣,甚至傷心流淚,但過后又將多少悲憫付諸行動?葛立學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什么,他的思緒轉(zhuǎn)移到了汽車報廢年限上。
傍晚時分,妻子和表弟提著營養(yǎng)品走出醫(yī)院大樓。兩人上車后,在車里談?wù)撈鹁驮\情況。葛立學屏氣凝神地聽著。妻子說,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大夫也沒見過這樣的,可怎么辦啊!說著,她開始抹淚。表弟無奈地說,先觀察,如果明天還不醒就只能轉(zhuǎn)省院了。太怪了,腦CT、心電圖、血壓什么的都正常,喂他流食也有反應(yīng),知道吞咽,就跟鬧著玩似的。表弟點了支香煙,吸著煙問,你倆該不會鬧別扭了吧,他不是故意這樣吧?妻子用紙巾擤鼻涕,將用過的紙團塞進手槽,說,平時我是愛數(shù)落他,嫌他懶,丟三落四,但我們之間沒矛盾啊,也不吵架,他不可能裝成這樣。一個保安走到車旁提醒表弟醫(yī)院禁止吸煙,表弟掐滅煙頭,沖保安發(fā)了幾句牢騷。保安充耳不聞地轉(zhuǎn)身離開。表弟說,嫂子,你回去休息,今晚我在醫(yī)院陪床。妻子堅持要留下來,兩人爭論了一陣子,最終的決定是妻子先回家,晚上再來替換。
離開醫(yī)院,妻子在駕駛途中撥出電話。對方是葛立學久未聯(lián)系的一個老朋友,這讓他備感意外。葛立學回顧,三年前,朋友曾來家中做客,當時他在飯桌上與妻子談?wù)搰饴眯械姆N種見聞,從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花海一直聊到阿姆斯特丹的風車村。這些地方妻子也曾念叨過,但由于工作繁忙,夫妻倆至今沒有踏出過國門。葛立學感到事情沒有這么單純,按說朋友和妻子之間不該再有交集,可在他入院之際他們居然打起了電話,透過只言片語,葛立學還聽出了兩人關(guān)系十分密切。妻子說,完全想不通他為什么會這樣,整個人跟睡著了一樣,也不像完全睡著了,怎么說呢,看上去更像閉目養(yǎng)神。你不用去醫(yī)院,晚上不用來接,我開著家里的車呢。葛立學的心臟突突直跳,發(fā)動機也跟著加快了轉(zhuǎn)速。妻子不停地點剎車,車身不斷震動,最急的一次,她的手機差點脫手飛到擋風玻璃上。你沒事吧?電話里傳出聲音。妻子說,沒事,可能是我太緊張了,先不說了,我開著車呢。葛立學怒火中燒,難以接受兩人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他強迫自己冷靜,回顧婚姻生活,他們一路相守,雖然沒孩子,但夫妻感情深厚。妻子在外企上班,每天葛立學都會開車將她送到單位;下班后如果不去應(yīng)酬,他就接妻子回家。兩人風風雨雨地度過了十來個春秋,生活平淡卻也來之不易。
葛立學寬慰自己,妻子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兩人的父母都在鄉(xiāng)下,且年事已高,她沒什么托底的閨蜜,向他的朋友求助也無可厚非。葛立學慢慢平靜下來,生怕太沖動會引發(fā)交通意外。方向盤上有點潮濕,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一瞬間他也很想掉淚。當他琢磨該如何掉淚時,妻子的電話又響了,這次她按了免提。電話還是朋友打來的,他說,我現(xiàn)在就去你那吧,你需要我。此話一出,葛立學瞬間暴怒,可能是出于想罵人的沖動,這次他的泄憤方式轉(zhuǎn)到了車載音源上。音量暴起,崔健在CD里大聲唱著:照得我這雙手紅得發(fā)黑/手中的吉他就像一把刀子/它要割下我的臉皮只剩下張嘴……妻子嚇了一跳,慌亂中撳錯按鈕,CD變成了廣播。波段里的主持人說,失蹤前,劉海洋身穿灰色運動裝,手提運動水杯……朋友在電話里“喂”了幾聲,大聲詢問妻子的狀況。妻子說,可能是汽車出毛病了,CD響了。朋友又追問幾聲。妻子說,到家再說吧,我今天開車魂不守舍的。
葛立學再次回到地下車庫,他沉默地趴在地上,腦子隨著電子風扇不停飛轉(zhuǎn)。他想不通生活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那些一成不變的東西頃刻間全都變樣了。之前它們可能一直存在,躲在背后,沉在水底,不動聲色地緊跟著他,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翻牌,讓他頹然輸光所有籌碼。以往,每當獨自待在地下車庫,葛立學總會聽著歌慢悠悠地吸幾支煙。他喜歡地下車庫,這是安靜的地方,每輛車里都有故事,載著悲歡離合的生活駛出去開回來,停在一個個沉默的刻度上,像欲說無言的生活讓人玩味。他的微信名叫“車庫思考者”,簽名是:思考是一門孤獨的藝術(shù)。這是個深沉的網(wǎng)名,甚至有女同事因為好奇而主動接近他。他曾為此沾沾自喜,覺得車庫簡直就是片靈魂的凈土,在這里靜靜地待一會兒,可以排解生活中的各種煩惱。葛立學在房地產(chǎn)公司擔任策劃部副總監(jiān),他的工作與創(chuàng)意有關(guān),許多成功方案便是他在車庫里聽著歌完成的。因此,葛立學對車庫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此刻,他長時間地以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視角靜靜地看著車庫,看著頂上交錯的房梁和金屬管、鐵皮通風道,以及水泥柱子上黑黃相間的防撞條反光帶,不禁悲從心來。他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是個真正喜歡孤獨的人,那個深沉的標簽只是副安身立命的面具。他覺得這里糟透了,除了墻壁,頭頂、腳下,到處都是灰色的水泥,城市壓在他身上,把他牢牢地困在地下。
妻子是在三小時后重新回到地下車庫的。她穿著及膝裙,還換了涼鞋。葛立學看著她淡粉色的腳指甲,心頭升起怒火。她打扮得比早上精致,難不成要到醫(yī)院去會朋友?這個騷貨!葛立學一邊暗罵,一邊在妻子的駕駛下開出甬道。夕陽投下追光,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沐光而行,葛立學的耳邊充滿了密集的行駛聲,體腔里傳來妻子輕微的抽噎。聲音稀釋了葛立學的憤怒,他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沉默地開著。妻子的脈搏通過方向盤緩緩傳入葛立學的電子神經(jīng),她的無助和悲傷讓葛立學的心軟了下來。他想通過駕駛座傳遞情感,想溫柔地抱她,這個愿望即刻實現(xiàn)了——駕駛座的皮面仿佛成了肌膚,葛立學包裹著妻子的嬌軀,在摩挲中竟然有了勃起的沖動。那地方竟然是手剎!葛立學哭笑不得,好在他是輛自動擋轎車,妻子并沒有把手放到他的“私處”。葛立學轉(zhuǎn)移思緒,企圖通過座椅把更多的愛傳輸過去。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兩人不約而同地進入了平行世界。他們都很恍惚,長時間地擋在路中間,引來后車一長串的喇叭聲。妻子回過神來,擦拭眼角,下意識地打開收音機舒緩情緒。交通廣播里傳出鄧麗君的老歌《我只在乎你》,葛立學的心臟一陣抽搐,這是專屬于他們的老情歌,求婚時葛立學曾手捧玫瑰,深情款款地為她演唱。觸景生情,兩人同時想到了過去,不巧的是,廣播打開得較晚,電波里的鄧麗君只唱了最后三句。音樂驟停,一條關(guān)于劉海洋的尋人啟事再次出現(xiàn),這次是預先錄好的音頻:劉海洋,男,四十歲,身體健康,本地口音,短發(fā),皮膚黝黑,身穿淺灰色運動服,提藍色運動水杯,家住風華小區(qū)。劉海洋于二十三日清晨離家后至今未歸,家人萬分著急……妻子關(guān)閉收音機,中心醫(yī)院醒目的標志赫然出現(xiàn)在前方。
接下來的幾小時葛立學依舊是在醫(yī)院停車場度過的。夜間的停車場車輛不多,它們冷冰冰地停在黑暗里。下雨了,氣溫驟降,一只貓踮著腳鉆到葛立學身下。它叫了幾聲,輕細的聲音讓葛立學很想將貓攬進懷里。雖然它很小,卻是有溫度的生命。雨打在車燈上,模糊了葛立學的視線。大院里沒有行人,連成一片的建筑和植物躲在黯淡的光線里。有路燈的地方可以看到垃圾箱、地磚、交通錐形桶以及被黑夜染色的冬青叢,光圈照在上面,照出了同樣的孤獨。時間在四周凝固成琥珀,除了雨點,世界紋絲不動地保持著固有的姿態(tài),從清晨到黑夜,它們一成不變。住院部的標志燈挺立在雨夜里,看著它,葛立學想到了病床上的另一個他。他看著那些窗口,想在窗邊看到妻子的身影。他羨慕病床上的葛立學,雖然不能動,卻被世界關(guān)注著,而停車場上的他只能與貓為伴。
貓是在妻子走近時快速溜走的。妻子身邊站著葛立學的朋友。雨依舊下著,兩人鉆進車廂,葛立學的發(fā)動機心臟剎那間停在了遙遠的地方。她,果然,朋友。葛立學想到了簡單的幾個詞。狹小的空間里,兩人略顯拘謹,朋友打破沉默,叫出了妻子的小名。葛立學的心瞬間降至冰點。車里的談話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他們唯一的身體接觸是并肩坐著,手握在一起。葛立學靜靜地聽著對話,根據(jù)以往了解的信息,慢慢弄清了埋在妻子與朋友之間的秘密。他們曾是昔日戀人,就讀于本地同一所大學,畢業(yè)后朋友出國,在合資企業(yè)從事翻譯工作,距離產(chǎn)生隔閡,最終兩人無奈地選擇分手。葛立學回顧與妻子相親時的情景,在咖啡館里她說,上一段感情是在兩年前,男朋友在國外工作,我不想跟他去國外生活就分開了。葛立學說,為什么不想出國?媒人給我的簡介上寫著你的愛好是旅游。妻子說,去國外生活和喜歡旅游是兩碼事。葛立學問,你想去前男友的國家旅游嗎?妻子說,出國旅游挺好的,就算去了他所在的國家也不代表要見面吧。葛立學追問,如果在國外旅行時遇到他呢?妻子說,要不先這樣吧,很高興認識你,我還有事。初次見面不久,葛立學在逛商場時偶遇妻子,她站在電梯前,對著梯門上的電影海報愣神。葛立學默默地站在妻子身后。電梯打開了,她沒有走進去。電梯里的乘客不耐煩地看著他們,有人問了句,上不上?妻子沒有說話,電梯關(guān)閉后她繼續(xù)看海報。電影是《嫌疑人X的獻身》,出自同名推理小說。葛立學在她身后問,一起看怎么樣?最近這部電影挺火的。妻子轉(zhuǎn)身,詫異地看著他,用了五秒鐘才搞清楚說話的是某個相親對象。你是,葛先生?她猶豫著說。葛立學點點頭,抓起她的手,將電影票放入手心。我買了兩張,別問我為什么是兩張。他故作神秘地說。沒有解釋在商場促銷點購票時恰巧中獎,電影票買一贈一。
這場電影他們各有隱瞞。葛立學隱瞞了中獎,妻子隱瞞了前男友是東野圭吾的書迷,那本《嫌疑人X的獻身》至今還放在葛立學書房的架子上——起先書在她家,婚后兩人的讀物合并在一起。三年前朋友回國發(fā)展,他看望葛立學,在葛立學家的客廳里遇到了前女友,接著又在葛立學的書房里看見了他十幾年前的舊書。吃飯時,朋友一改往日的深沉,不停地說話。葛立學也是深沉的人,朋友覺得如果自己不說話,那飯桌上就會產(chǎn)生奇怪的氛圍。為了避免尷尬,朋友談及了他在國外的旅行經(jīng)歷。前女友認真地聽著,適度保持沉默,但偶爾也會問上幾句。兩人心照不宣地將男主人蒙在鼓里,之前的關(guān)系像普羅旺斯薰衣草花海里的一片花葉或者阿姆斯特丹風車槳葉上的一絲風,隱沒在不被人知曉的地方。那天聚會之后,朋友慢慢疏遠了葛立學,他覺得這樣做對大家都有好處。時過境遷,生活里的太多真相不能還原,也不能解釋。
妻子給前男友打電話,源于他回國后做了醫(yī)藥代表,在各大醫(yī)院頗有人脈。妻子通過前男友為葛立學找來多位專家,這些人包含了心腦血管專家、神經(jīng)科專家、針灸室主任,以及一個據(jù)說有些通靈能力的心理咨詢師。葛立學的狀態(tài)非常奇怪,除了閉眼躺著,身體的各項機能全都正常,專家們束手無策。今晚妻子與前男友見面,目的是商討轉(zhuǎn)院到省城。經(jīng)歷了十多個小時后,妻子平靜了許多,畢竟丈夫沒有生命危險,眼下無非就是個閉眼躺著的人。在車里,兩人的話題幾乎全都圍繞著葛立學展開。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將過去打了個溫暖的結(jié),那些往事兩人只是簡單地提了幾句。十一點過后,他們下車離開。妻子走向病房,朋友去了相反的方向。他的車停在葛立學看不到的地方。駛出醫(yī)院大門時他按了喇叭,正在打瞌睡的保安拉開玻璃窗,將付費卡遞向窗外。
葛立學百感交集,他有些吃醋,又心懷感激。雨勢漸強,葛立學從身體內(nèi)外聽到了不同的雨聲,讓他覺得自己既是鐵皮棚子又是棚子下面聽雨的人。他在錯綜復雜的平行世界里隨著跳動的水花分散成多個自我,一個葛立學在另一個葛立學體內(nèi),還有一個葛立學在直線距離幾百米開外的病房。他由內(nèi)而外由遠及近地體會著時間和空間,仿佛洞悉了世間所有秘密,卻又搞不清自己的靈魂究竟寄存何處。黎明時分雨停了。不久,天光初現(xiàn),朝陽慢慢升空,院子里濕漉漉的,積水如同一枚枚金色的蛋殼碎在地上。
隨后一周,葛立學是在地下車庫度過的。妻子帶著另一個他奔赴省城治療,同去的還有表弟、弟媳,以及葛立學在鄉(xiāng)下不出五服的表侄子。表侄子在鄉(xiāng)鎮(zhèn)上開婚慶公司,他有輛商務(wù)車,大家覺得用商務(wù)車運送葛立學會讓他舒服些。連日來,葛立學對地下車庫的厭倦與日俱增,雖然他逐漸掌握了擰收音機、開合車窗、打火、轉(zhuǎn)方向盤、動雨刷等系列技能,并有一套獨立的全物化思維系統(tǒng),但他依舊不想安分地待在這里。一周后,葛立學在極度無聊中做了個大膽的決定,趁著夜色駛出了地下車庫。葛立學不敢去熱鬧的地方,只沿著行人稀疏的小路,開了幾分鐘后把自己停在就近的廣場邊上。
小廣場游客不多。有人擺攤做兒童涂畫生意,長條桌上放著卡通畫板和顏料盤。葛立學看著孩子們涂色,他們有的仔細認真,有的隨心所欲。一個小女孩衣袖上有團玫紅色,葛立學覺得像顏料,仔細看了看,又覺得是袖子上本就縫著的小花。他辨別了幾分鐘,直到小女孩的袖子與桌沿粘在一起。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看母親,母親正在喂二娃喝奶,女孩的目光讓她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衣服上。母親瞬間皺眉,白眼和嘆息推著她將腦袋轉(zhuǎn)向別處。葛立學笑了,他笑生活中的小片段是如此生動美好。笑罷他又悲從心來,這些普普通通的生活已經(jīng)與他絕緣,屬于他的只有身下的柏油路和小區(qū)里那個令人壓抑的地下車位。
一對老年夫婦從葛立學身邊經(jīng)過。老漢說,買個西瓜回去吃吧。老婦說,家里的綠豆湯還沒喝完呢。老漢說,吃西瓜是吃西瓜,與綠豆湯有什么關(guān)系?老婦說,明天再買西瓜,今天晚上把綠豆湯喝了,別浪費。兩人邊說邊往前走,路過水果店時老婦拉了老漢一把。葛立學也想喝綠豆湯,念頭剛冒出來便消失了,他覺得還是喝汽油過癮,汽油味道濃郁,帶著火的氣息,猶如陳年老酒讓他垂涎欲滴。他從汽油又想到了機油。金黃色的機油跟蜂蜜差不多,單是想想就讓葛立學的心里滿是甜蜜。他開始回想上一次更換機油時的情景。那是去年冬天的某個黃昏,陽光在升降機架子上懶洋洋地趴著,葛立學的大眾轎車,也就是現(xiàn)在的他,在做保養(yǎng)時夢幻般地被升降機緩緩抬高了。修理工從車底取下機油閥,放出舊機油,待升降機回落地面后走到車前,打開前蓋,用漏嘴將新鮮的散發(fā)著迷人香味的機油緩緩注入到葛立學體內(nèi)。他還用機油尺蘸了蘸,確保機油足量。真是美味??!葛立學吞咽口水,那美好的舊時光令他情不自禁地輕微搖晃起來。他突然驚醒,意識到這種思維極度危險,持續(xù)下去他就真的與車完美結(jié)合了。驚醒過來的他叫了一聲,引得路人頻頻向他張望。
午夜過后,葛立學駛?cè)氤墙迹谝黄瑺€尾樓前圍著座頗具規(guī)模的人工湖用不同的速度轉(zhuǎn)了五圈。他將連日來蓄積的壓抑盡情排出體外,讓心慢慢歸于平靜。葛立學注視著比夜空還深沉的湖面,想起多年前曾和一個在北京當小導演的朋友在湖畔釣魚。朋友喜歡故作高深,他說,拍片需要靈感,這方面我總會留心收集。葛立學問,怎么收集?朋友說,比如有一次我把車開到密云水庫附近,打開所有車窗,讓風不斷地吹進吹出。葛立學問,這就能得到靈感?朋友說,因人而異,對我來說風將車飾吹得來回搖晃就是我的靈感。做導演的朋友去年冬天突發(fā)心梗,死在了家中的浴盆里,據(jù)說他生前飲酒過量,泡澡時窗戶又大開著,寒風吹進吹出,這些導致他的心臟不堪重負。傳遞消息的是葛立學在京工作的另一位朋友。在酒桌上,這位朋友放下酒杯,揉著發(fā)紅的雙頰說,他這人體熱,喝那么多酒真不該再泡澡。我和他住前后樓,除了警察和物業(yè),我是第一個趕過去的。當時還開著窗子,風把浴盆邊上的半拉浴簾吹得晃來晃去,現(xiàn)在想想我還頭皮發(fā)麻。葛立學想著車飾和浴簾,繼而想到了來回搖晃的生活,他思忖靈魂是不是也在搖晃?不然,他的靈魂怎么就偏離了容器?
沒有風,湖水不起漣漪,平整如鏡的湖面上倒映著月亮和星星。人工湖與附近的爛尾樓盤是某開發(fā)公司留下的,由于土地手續(xù)不全以及資金鏈斷裂,這個項目在多年前便已終止。葛立學的公司曾打算接盤,出于位置和多方面考慮,公司最終放棄了打算。此刻,葛立學默然待在湖邊,他已經(jīng)很久不去琢磨現(xiàn)房、誠意金、套內(nèi)面積、磚混結(jié)構(gòu)等專業(yè)術(shù)語了,他在湖邊思考靈魂和維度空間,從發(fā)動機熱量聯(lián)想到與熱力學有關(guān)的熵增定律。此前他對熵增的了解僅僅是從聽書網(wǎng)上得來的一碗心靈雞湯,覺得它是宇宙走向無序的一道公式,可以將熵增從精神層面套入企業(yè)與個人發(fā)展,屬于成功學的范疇。眼下,葛立學對熵增定律依舊是一知半解,只不過通過自身的變化,他覺得這條無序公式不再那么抽象了。無論肉體還是鋼鐵之軀,他都被熱力學左右著,從靈魂的角度上他也認同了宇宙作為孤立系統(tǒng)將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亂和無序。思考讓葛立學的精神陷入狂亂,他覺得腦袋要爆炸了,不得不將思緒排空。他圍著人工湖又開了三圈,這次他開得飛快,耗時僅十五分鐘三十七秒。他再次回到先前的位置,為了不去琢磨人生、汽車、哲學、靈魂等等他本就不怎么明白的東西,他搖下了車窗,想讓涌進車內(nèi)的夜風驅(qū)散思緒。沒有風。他對風的錯覺源于先前的行駛。他把遠光燈大開,搖晃車頭,想在湖上發(fā)現(xiàn)一尾躍出水面的魚,借以打破眼前無邊的靜寂。沒有魚躍出湖面,不過,他卻在遠處亂蓬蓬的雜草堆里發(fā)現(xiàn)了奇怪的東西——是條人腿!葛立學一驚,他仔細觀察,腿連著軀體,是一個躺在雜草堆里的人。
風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荒草齊密地搖擺,湖水蕩起微波。那個人還活著,他微微改變了姿勢,似乎正在酣睡。更多的風將他從荒草里暴露出來,葛立學看到了灰色的運動裝和塑料水壺。他的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名字——劉海洋。這不就是那個走失的劉海洋嗎?他失蹤有段時間了,天知道他居然在湖畔的荒草里睡覺。葛立學響了幾聲喇叭,還把遠光燈曝閃了一小會兒,可劉海洋依舊紋絲不動地躺在那里,像個沒有知覺的充氣娃娃。葛立學用了足有一小時企圖喚醒躺在湖畔的失蹤者,為此還盡量接近他,調(diào)整角度向他彈射了幾次玻璃水。一番折騰未果,隨著時間推移,葛立學不得不返回小區(qū)車庫。
葛立學連續(xù)兩晚來到湖邊,依舊未能喚醒劉海洋。葛立學的執(zhí)著,不僅僅是想要救人,在他心底對這位失蹤者還懷有殊途同歸的感覺——他覺得劉海洋的精神也被關(guān)在了某個地方,對這種苦悶,他感同身受。連夜奔波讓葛立學的油箱早已見底,按說第三天晚上他是不能再去湖邊的,可他不僅去了,還決心待到天亮。他推測天亮后附近總歸會有人路過,到時他大聲鳴笛借機把人引到劉海洋身邊。葛立學的油量遠非他想得那么樂觀。在湖畔,他的意志僅僅是靠最后幾滴汽油維持著。他對汽車缺乏了解,沒有將逐漸下沉的神志與油耗畫上等號。為了提神,葛立學還聽了半晚的車載音樂。黎明到來前他陷入了恍惚,仿佛聽到劉海洋在說話。劉海洋說,老兄,這幾天可苦了你,一直守著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成了個廣告屏,就是岳喜路上的那塊,播放無痛人流和專治不孕不育的那塊,至于怎么到的湖邊我完全記不得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治療不孕不育找省城的哪個老專家好。葛立學的恍惚持續(xù)了約有一刻鐘時間。他是輛渦輪增壓轎車,油電消耗均已到達極限,他想對劉海洋說句什么,但世界一黑,他失去了意識。
葛立學重新睜開眼睛是在省城醫(yī)院的病床上,妻子趴在床邊,陽光照耀著她,在她的手鏈上點起一條明亮的火線。葛立學想,汽車居然也會做夢。他擎起雙手,在空中做著駕駛動作,這么多天他一直琢磨方向盤到底是自己的哪個器官。身邊傳來了指甲刀的聲音,葛立學側(cè)臉,在旁邊的病床上看到一個正在剪指甲的中年男人。男人剪完,用銼子細心地打磨指甲棱角,他用余光發(fā)現(xiàn)了葛立學,隨即驚呼,你能動了!喊聲吵醒了妻子,她看著葛立學,嘴角抽動,良久,說了句,你終于醒了。
葛立學的昏睡持續(xù)了半個多月后不治自愈,他有千言萬語到頭來卻選擇了沉默。他本能地意識到要把這段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埋在心底,不然他的邁騰轎車,他的另一個他將會迎來被解體、被研究的命運,最終變得支離破碎。他的世界復歸了原位,最好的回報唯有保持沉默。回家后葛立學第一時間跑進了地下車庫。他知道車還在湖邊,他去車庫是想看一眼空蕩蕩的車位?,F(xiàn)實出乎意料,車紋絲不動地停在車位上。葛立學失神地鉆進駕駛室,油量充足,一切正常。他難以區(qū)分現(xiàn)實與夢境,只得不停地撫摸儀表臺和方向盤。妻子不安地站在車旁,看他在車里用一種奇怪而又虔誠的表情不斷重復著動作。葛立學想到了劉海洋,推測是他把車弄回了原處。難道劉海洋醒了?葛立學自言自語,說完忍不住沖妻子又說了一遍。誰是劉海洋?妻子問。一個失蹤者,你沒有印象嗎?廣播曾經(jīng)播報過。葛立學說。妻子愣愣地看著他,緩緩搖頭。沉默片刻,葛立學用目光示意妻子上車,打火,驅(qū)車駛向城郊。柏油路上,陽光灑下金色的光斑,葛立學溫柔地握著方向盤,他想,或許一切只是場夢,而夢境又過于真實,人怎么可能會變成汽車?想到最后他偷偷笑了,覺得夢同陽光一樣,看得見也能夠感受,但終究只是虛無。他打算在可以調(diào)頭的地方驅(qū)車返回,人工湖已經(jīng)對他失去了意義。
前路徐徐延伸,盛夏在濃密的綠蔭里隨風搖曳。葛立學心情一片大好,突然很想為妻子唱幾句昔日的老情歌。他正待開口,發(fā)現(xiàn)她已悄然睡去。車里傳來手機振動的聲音,手機攥在妻子手中,她還在熟睡,這么多天的守候,她確實累壞了。葛立學瞥了眼妻子的手機,屏幕上是那個熟悉的名字。他沒有喚醒她,而是打開三角燈,將車慢慢停在路邊。葛立學走出車門,向前走了幾步,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看著車和車里的妻子。他下意識地模擬了幾聲汽車喇叭,搖搖頭,笑了。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