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莊子》對于支遁的影響,可以從詩、文創(chuàng)作以及生活交游三方面來考察,由此也可以更加全面地認識支遁“援莊入佛”的特殊形式,理解東晉玄佛合流的時代風氣,體會支遁在佛教中國化進程中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支遁;玄學;《莊子》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0-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07
東晉清談之風極盛,士族與僧侶之交游也愈加頻繁,加速了佛理與玄學的融合。支遁便是這樣一個兼具“僧”與“士”雙重身份的人,在與士族的交往中不斷傳授佛理,從而促進佛學的進一步傳播。在這一過程中,支遁自身也受到玄學的影響,尤其是莊子“齊物”“逍遙”的人生境界,不僅影響著支遁的詩文創(chuàng)作,更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支遁的生活與精神境界。
一、支遁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莊子》接受
據(jù)逯欽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統(tǒng)計,支遁現(xiàn)存的詩歌共有18首①,細讀不難看出,支遁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僅大量引用玄學之詞、化用玄學典故,更是在感情表達上闡發(fā)玄理,這其中以《莊子》的影響為最甚。
(一)莊學典故的化用
東晉之士雅好玄風,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常將自身真實情感與價值追求隱藏于眾多典故背后,留以后人無限遐想。在支遁僅存的18首詩歌中,涉及《莊子》典故的有八首之多,主要有象罔得珠、庖丁解牛、得魚忘筌等典故。通過莊學典故的化用,支遁在詩歌中深深寄托了返歸自然、逍遙忘我的人生理想。
“道會貴冥想,罔象掇玄珠”“邁度推卷舒,忘懷附罔象。”是對《莊子》“象罔得珠”這一典故的運用。《莊子·天地》:“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雹凇爸薄半x朱”“吃詬”三者都沒有尋到黃帝遺失的珠子,卻獨獨讓似有形似無形,既無思慮也無明目巧嘴的象罔找尋到了。莊子以珠喻道,是說道便是這樣一個具有希、夷、微特性的事物,只靠感官無法察覺的,唯有如象罔一般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才能找尋到真正的道。而支遁在詩歌中反復借用這一典故,主要是想表達自己想如象罔一般,忘卻感官知覺所帶來的干擾,通過心齋達到“物我兩忘”的逍遙至人之境,從而能夠“寄旅海漚鄉(xiāng),委化同天壤”。
“昔聞庖丁子,揮戈在神往”“踟躕觀象物,未始見牛全?!笔菍Α肚f子》中“庖丁解?!边@一典故的化用,《莊子·養(yǎng)生主》篇記載庖丁為梁惠王宰牛時,運刀沒有不合乎音律的。梁惠王以為是庖丁技藝純熟的緣故,而庖丁卻回答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雹垅叶∷非蟮氖歉哂凇凹肌钡摹暗馈?,在“道”的指引下庖丁用精神與牛接觸,依照牛的生理構造來分解,于是達到出神入化之境。莊子借“庖丁解牛”的故事來傳授世人養(yǎng)生之道,支遁則借這一典故來解釋認清世間萬物的本質(zhì)不僅僅需要技藝的純熟,更需要在“道”的指引下行事,需要在與世間萬物接觸的過程中,暫時忘卻感官所帶來的沖擊,在精神的交會中把握事物的本質(zhì)規(guī)律。
“寓言豈所托,意得筌自喪”“毛鱗有所貴,所貴在忘筌”是對《莊子》中“得魚忘筌”這一典故的化用?!肚f子·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④莊子借“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兩個故事說明達到目的后需忘記其所憑借的物體,客觀道理更是如此。支遁在《五月長齋詩》中還提到“掇煩練陳句,臨危折婉章?!睂ψ衷~句法如此凝練,也只是為傳達某種道理,如若過于在乎外在語言形式,必是不得其法的。于是才繼續(xù)說道:“寓言豈所托,意得筌自喪”,寓言本不是傳理的目標,僅僅是承載道理的載體,人們在得到某種道理后自然就將寓言忘記了。支遁在此正是指出了東晉時期所出現(xiàn)的精于雕飾辭藻的風氣,從而表達自身希冀忘卻外在形式,返歸自然狀態(tài),逍遙忘我的人生理想。⑤
(二)玄學名詞的使用
除了莊學典故的化用,支遁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也常常將“玄”字反復使用,在其僅存的18首詩歌中,有24處使用了“玄”字,可見東晉玄風對他的深刻影響。具體使用情況可見下表。
從“玄”字的使用情況來看,支遁多以“玄”字作修飾用,例如“玄思”“玄風”“玄祗”“玄根”等,以展現(xiàn)東晉玄風對于自身的影響。但在述懷、詠懷一類的詩中,支遁則多次將老莊并提,提及“重玄”“雙玄”“玄老”等,借用老莊之專有名詞以抒發(fā)希冀放下蕭索人事,“獨與神明居”的美好理想。可見以《周易》《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魏晉玄學,對支遁的影響主之深。玄學自正始年間興起,何晏、王弼等人提倡“自然無為”“名教本于自然”,雖常常老、莊并提,但實際上是重老而輕莊。到了竹林玄學時期,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名士面對混亂而殘酷的政治環(huán)境,相繼退出政壇,過上了隱居的生活,同時在精神上追求自由、自然的人格境界和心性情懷,這與莊子的思想境界頗為相似,可見玄學發(fā)生了由“重老”到“重莊”的轉變。⑥據(jù)慧皎《高僧傳》所載,東晉名士孫綽曾以兩晉之際的七位名僧擬配“竹林七賢”,以支遁擬配向秀,并云:“支遁、向秀,雅尚《莊》《老》,二子異時,風好玄同矣?!雹呖梢娭Ф菟畹臅r代正是玄學重心發(fā)生轉移的時代,《高僧傳》將《莊子》置于《老子》之前,也可看出其地位變化。因此,由于受時代玄風的影響,支遁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不可避免地將重心偏向《莊子》。
二、支遁的散文創(chuàng)作與其《莊子》接受
支遁不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令人矚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也是小有成就。縱觀支遁所留存下來的文章,多以佛教贊偈為主,但據(jù)《高僧傳》記載,支遁也留下了《座右銘》《上書告辭哀帝》以及《逍遙論》等作品。
《高僧傳·支遁傳》記載:“(支遁)俄又投跡剡山,于沃洲小嶺立寺行道,僧眾百余,常隨稟學。或時有墮者,遁乃著座右銘勉之?!?⑧支遁作銘實為勉勵僧眾能夠勤加修煉,不可墮落。在《座右銘》中支遁提到,“煩勞外湊,冥心內(nèi)馳”“綏心神道,抗志無為” ⑨,即是告訴僧眾需向內(nèi)求之方可尋找到至理,世間種種煩勞皆是外來,唯有靜心凝神才可尋找到“道”的蹤跡。這與《莊子》所強調(diào)的通過“心齋”“坐忘”來實現(xiàn)心靈清凈以實現(xiàn)自我之超越的方法不謀而合。在《上書告辭哀帝》中,支遁更是勸諫哀帝“常無為而天下萬物歸宗,執(zhí)大象而天下自往” ⑩,將老莊的思想融合在一起,言辭懇切的勸哀帝守“內(nèi)圣外王”之道而治天下,同時也表明自身希圖“歸之林薄”,忘我于自然之中的愿望。
在支遁的散文中,與莊子關系最為密切者,莫過于其《逍遙論》了。雖其注《莊子》的全貌已經(jīng)遺失,但僅從《高僧傳》及《世說新語》所記載的寥寥數(shù)句仍可以看出支遁對于《莊子》的獨特理解。《高僧傳》交代《逍遙論》的創(chuàng)作背景說:“(支)遁常在白馬寺與劉系之等談莊子逍遙篇,云:‘各適性以為逍遙。遁曰:‘不然,夫桀拓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彼亦逍遙矣于是退而注逍遙篇?!??莊子在《逍遙游》中借蜩、學鳩和大鵬拋出“小大之辯”的問題,郭象注云:“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矣?!??這也就是劉系之“適性以逍遙”的觀點,而支遁卻不這么認為,《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中保存了支遁《逍遙論》的部分內(nèi)容,其文曰:“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鵬鷃。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于體外;鷃以任近而笑遠,有矜伐于心內(nèi)。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于糗糧,絕觴爵于醪醴哉!茍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 ?支遁指出要達到“逍遙”的人生狀態(tài),關鍵在于“明至人之心”,何謂“至人”?莊子在《逍遙游》中提道:“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即放下自我的種種偏見,忘記自身的種種欲求,在“喪我”的狀態(tài)中達到“齊物”的最高境界。鷃與鵬,一內(nèi)一外有所限制,都不可叫作逍遙。唯有如至人般忘卻外在世俗種種限制與內(nèi)在心靈種種欲求,才可達到真正的逍遙之態(tài)。?
任繼愈曾對此比較說:“郭象與支道林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入世的世俗哲學,一個是出世的宗教哲學?!?郭象是世俗名教的維護者,他要求人們安分守己,安于現(xiàn)實的名教之中即可安穩(wěn)生活。而支遁則是追求一種一般俗人所達不到的至人境界,在這一境界中不受外物干擾,更不受內(nèi)心役使,實現(xiàn)物我兩相忘。正如支遁所言,莊子所希望達到的“逍遙”狀態(tài),一定是在忘卻內(nèi)心驅使與外物影響的共同條件下達到的,這也正是莊子將《齊物論》一篇置于《逍遙游》后的原因。世人需先從《逍遙游》中對逍遙之態(tài)有所向往,希冀到達“無何有之鄉(xiāng)”,再通過《齊物論》獲得通往逍遙之境的途徑,即“喪我”與“齊物”。支遁的《逍遙論》深切抓住了莊子的精髓所在,可見《莊子》對支遁影響之深。
三、支遁的生活交游與其《莊子》接受
莊子“齊物”“逍遙”的人生境界,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影響了支遁,更在潛移默化中深深影響著支遁的生活交游與精神追求。關于支遁的生平事跡主要記載在《高僧傳》與《世說新語》之中,如果說詩文是通過筆下描摹的種種來展現(xiàn)個人追求,那軼事則是通過一個個靈動鮮活的場景來豐滿歷史人物的形象。
《高僧傳》中記錄了支遁的“養(yǎng)馬”“放鶴”的兩件小事,從中也可體會到支遁超然物外的個性特征?!陡呱畟鳌酚涊d:“人常有遺(支)遁馬者,遁愛而養(yǎng)之,時或有譏之者,遁曰:‘愛其神駿,聊復畜耳。后有餉鶴者,遁謂鶴曰:‘爾沖天之物,寧為耳目之玩乎。遂放之?!?對待馬與鶴,支遁不以外在特點為評判標準,更不因耳目之欲而殘害異類,頗有莊子齊天下之物的思想。
支遁與士族的交往也十分頻繁,他活躍在東晉的文學舞臺上備受矚目,受到各個階層的推崇。與其相交的不僅有名士,諸如王濛、謝安、許恂、王羲之等二十多人,更有簡文帝司馬昱與晉哀帝之類的帝王。在交往過程中,支遁也常常借《莊子》闡發(fā)佛理,并且通過解《莊》建立人際關系,贏得他人認可?!妒勒f新語》載:“支道林、許、謝盛德,共集王家。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可見支遁不僅是對《逍遙游》篇有獨特見解,對《莊子》的其他篇目也有出彩的理解。在這種交游論文的過程之中,《莊子》已然成了支遁走向士族的一個通行證。
總之,支遁是東晉玄佛合流風氣的重要代表,他借用《莊子》來闡釋佛教思想,推動了佛教本土化進程,不僅在自身創(chuàng)作中也深深受到了莊子逍遙無為,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的影響,尤其是在與士族的交往中援《莊》解佛,對東晉時期莊學的發(fā)展和佛教的傳播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注釋:
①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 年版。以下原詩皆引于此。
②③④??(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73頁,第111頁,第828頁,第10頁,第18頁。
⑤武金枝:《支遁及其詩歌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5年學位論文。
⑥仲寅:《論魏晉僧人對莊子的接受》,曲阜師范大學2012年論文。
⑦⑧⑨⑩??(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49頁,第160頁,第160頁,第161頁,第163頁,第163頁。
??(南朝·宋)劉義慶著,(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0頁,第237頁。
?霍元帥:《支遁逍遙義的超越性》,《西部學刊》2019年第10期,第62-65頁。
?任繼愈:《中國佛教史》第二卷,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249頁。
參考文獻:
[1]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2.
[4](南朝宋)劉義慶著,(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任繼愈.中國佛教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
[6]武金枝.支遁及其詩歌研究[D].東北師范大學,2015.
[7]仲寅.論魏晉僧人對莊子的接受[D].曲阜師范大學,2012.
作者簡介:
皮蓓,女,漢族,湖北十堰人,武漢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