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后,為奪回利權,張謇秉持實業(yè)救國的理念,大力興辦工業(yè)、商業(yè)、棉業(yè)、教育等事業(yè),使落后的南通成為國家級模范縣。少為人所知的是,張謇還在蘇北地區(qū)大力進行生態(tài)修復和綠色農業(yè)實踐。
北宋以前,無論是史籍,還是考古證據,均表明中國的核心地區(qū)主要是居淮河、黃河之間的兩河之地?;吹刈匀缓娃r業(yè)生態(tài)非常優(yōu)越,宜稻米、小麥、蠶桑、養(yǎng)殖漁業(yè)等,民諺稱“走千走萬,比不上淮河兩岸”,這里是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xiāng)。
源于淮河、運河、洪澤湖、黃河(1855年后俗稱為“舊黃河”)的蘇北、皖北水災及生態(tài)破壞,嚴重危害中國五六百年之久,并使蘇北在明清時背上“窮山惡水”之名。由于蘇北水患及其造成的生態(tài)衰變以淮河為首,治理蘇北水患往往以“治淮”為題。
宋高宗二年(1128)冬,杜充決黃河以阻金兵。這個決口(一說此口為南宋紹熙五年,即1194年所決)歷南宋、元以及明代中前期,未加堵筑,造成黃河長期南北分流。明弘治六年(1493),劉大夏在黃河北岸大筑太行堤,把黃河北流的河道堵死,讓黃河水全部向南涌入淮河,這是一項徹頭徹尾的禍民工程。清代名臣孫嘉淦稱:“自劉大夏筑太行堤二百余年……逆水性而禍民生,亦可謂拙于謀矣?!?/p>
1946年以前的3000年里,僅黃河下游決口泛濫就達1500多次,重要改道26次。而黃河這些泛濫改道絕大部分集中在下游及明清時代,由于黃、淮兩河下游重疊,黃河下游的問題就是淮河災患的主要成因。
淮、黃兩河之水均從淮河下游河道入海,造成河道經常潰決。有人認為,這主要是河道中的泥沙淤積所致。明萬歷七年(1579),潘季馴為了加大對黃河下游河道中泥沙的沖刷力,大筑高家堰,完全截斷淮河,從此就有了中國第四大淡水湖——洪澤湖這個事實上的人工大水庫,洪澤湖水被逼迫“三分濟運,七分刷黃”。
以常識言,人類蓄水的水庫常建在山谷中,數面臨山,只要在谷口修一兩道壩堰即可,這樣就不會造成大面積的土地被淹。洪澤湖則是建在淮河中下游之交的平原上,只有東面一道高家堰,北、西、南三面基本無堤捍水。
沖刷黃河淤泥時,黃河水漲落無常。黃河水若大漲,往往倒灌洪澤湖,致使洪澤湖底的高程淤墊至10米多,高家堰以東里下河平原的海拔僅約3米,比洪澤湖底低6米多,是以史有“決了高家堰,淮揚不見面”之諺。清代中后期高家堰高約20米?;春又杏卧S多河段是倒比降。洪澤湖底高于上游盱眙淮河河底2尺左右,盱眙淮底又高于上游五河淮底5尺左右,“由五河至壽縣一帶三四百里間之淮底,幾無傾斜”。也就是說,洪澤湖底比其上游的數百里淮河河底通常要高出7尺(約2.33米)。
洪澤湖水位12.5米時,湖面面積為2068.9平方公里;水位提高約2米,湖面擴大為近3700平方公里。清代在該湖蓄水往往達16.4米以上,也就是淹沒高家堰以西皖北地區(qū)海拔16.4米以下的地區(qū)。
當代學者多把湖沼等濕地的縮小和消失視為環(huán)境破壞,很少有學者意識到近代皖北和蘇北地區(qū)數萬平方公里的膏壤常年淪為湖沼、近十萬平方公里的沃土經常成為水域,更是慘絕人寰的生態(tài)衰變。
黃、淮各河泛濫,對蘇北的土壤影響極大。蘇北許多地區(qū)原本“利捕魚而宜稻、麥”,“洪水之后,變埴為沙鹵”;“屢經水患,地多淤沙浮土”。沛縣僅一次黃河決堤,造成“平地沙淤丈深”。
蘇北生態(tài)衰變的真正肇因是明清治水者的胡折騰。統治者蔑視自然、視民為蟻,治水事務服務于政治需要,把民生民命作為可以隨意犧牲的“代價”。在明清封建統治者的不懈折騰下,淮北民眾只能消極地“躺平”,聽任農田荒蕪而不愿耕種。清初,河道總督靳輔驚訝地發(fā)現,淮安、徐州、鳳陽一帶百姓,“全不用人力于農工,而惟望天地之代為長養(yǎng)。其禾麻菽麥,多雜藝于蒿蘆之中,不事耕耘,罔知糞溉,甚有并禾麻菽麥亦不樹藝,而惟刈草資生者,比比皆然也”。到清中期,江蘇巡撫陳弘謀也發(fā)現了類似的情形。
作為極其關注民生問題的張謇,殫精竭慮地對蘇北的生態(tài)衰敗予以修復。張謇寫道:“(淮河)奪于黃河者六百余年。河徙而北,置不治理,久已淤墊,又五六十年,而江北從此多災矣?!櫞朔拭揽筛?,每值米麥刈獲之時,一旦西水東注,顆粒無收,遂成制造土匪之場,媒介盜賊之主矣。直接之患,江北獨受之;間接之患,全國同受之?!闭鐝堝浪?,蘇北和皖北的生態(tài)衰變最終成為危害整個中國的全局性難題。
近代淮北水資源豐富,但卻是一個工程性缺水、水質性缺水,以及水患和旱熯并存的局面,也就是民間所說的“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从驈聂~米之鄉(xiāng)演化為“窮山惡水”之地,從詩書弦歌閭里淪變?yōu)楸I寇賊匪淵藪。
1855年黃河北歸,遺留下來的河道、積潦、土壤等環(huán)境問題以及由此造成的匪患大體上貫穿于中國近代史。一部治淮史就是近代中國的政治史、社會史和生態(tài)變遷史。
1911年,美國專家報告,洪澤湖造成的災害,每年奪走了大約1000萬人的口糧。費吳生估計,1922年蘇皖兩省淮河水災損失達61347萬余銀元。民國導淮委員會統計,1933年以前,淮河流域每年損失合33311.4818萬銀元。1913—1925年,北京政府每年財政收入(不包括公債及借款)在33390萬至46160萬元之間。也就是說,即使按保守的估計,淮河水災造成的損失幾與北洋政府的財政收入相埒。這還是在黃河已經北歸,洪澤湖平均水深已下降至2—3米的情況下。至于洪災造成的動輒萬計、乃至數十萬計的人員死亡,則更是無法計量的損失。
蘇北生態(tài)修復的首要問題是要把澇區(qū)的滯水排走;其次是要對黃水造成的沙堿土或淮黃下游地區(qū)淤漲出來的鹽堿地進行土壤改良。清同治六年(1867),兩江督臣曾國藩建議導淮,奏請分年試辦。光緒年間(1875—1908),兩江署督臣吳元炳、督臣劉坤一、安徽學政徐郙等皆曾興辦小規(guī)模河工,不是效果極微,就是沒有效果。
孫中山多次強調導淮以修復淮域生態(tài),但民國中央政府無意負擔淮北地區(qū)的治水費用,不少導淮舉措往往本末倒置。如“上江”安徽曾先于“下江”江蘇舉辦導淮,疏通了中游河道,使水流變暢,而處于江蘇的下游河道則阻塞難通,遂使蘇北水患雪上加霜。
張謇22歲時隨孫云錦“勘淮安漁濱河積訟案”,“因得馮氏、丁氏說淮河利病書,因更求潘(季馴)、靳(輔)書”。說明張謇此時已開始關注淮河問題。張謇自稱:“謇于弱冠時,薄游淮上,略研地理,習聞昔日淮、黃合流之禍,深咎黃徙而不即治淮之失,逆計不治淮則淮必有病民之日,考前哲治河之書,訪每歲淮流之狀?!?/p>
光緒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1887年7月13日),張謇隨開封知府孫云錦赴任,取道六安→順河集→正陽關→潁上縣→潁州府→太和縣→淮甸→新鎮(zhèn)→周家口→大林港,于六月十六日(8月5日)抵達開封。這次行程事實上是對淮水的一次考察。張謇抵達開封不久,即遇鄭州段黃河決堤,下游開封被災嚴重。張謇日記稱:“決口越二日,寬至二百余丈,全河奪汴、潁、汝、渦而下灌,橫經四五十里,災民四散奔逃,不可數計?!敝芗铱谝粠?,“浮尸絡繹不絕,有一繩系男婦老幼七口而兼一犬者,有據樹巔呼救而無舟往渡者,有數家奔避高阜露處于驚濤駭浪之中者”。這次黃災給張謇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1903年,淮水再次為災,安徽鳳陽、潁州、泗州,江蘇徐州、海州、淮安、揚州7府州極貧災民約400萬,次貧災民約800萬;1904年,張謇實業(yè)甫一就緒,就向清廷上《請速治淮疏》。1914年4月27日,張謇偕荷蘭工程師貝龍猛同勘淮河。28日到達海安咨詢開壩事。后經泰縣、高郵、界首、寶應、淮陰、板浦、大德垣、大阜圩、公濟圩、陳家港、武障壩、惠濟閘、劉老澗、亨濟閘、宿遷(勘總六塘河頭)、楊莊、高良澗、龜山、盱眙、大柳巷、浮山、五河,5月25日到達臨淮。
蘇北生態(tài)修復的根本難題不是經費缺乏、勞力不足以及工程技術方面的缺憾,而是專制政體對資源的壟斷、對市場的恐懼。張謇的修復理念必然是擺脫專制權力的市場機制,他寫道:“走在南通二十年,注重交通及水利,而籌款之法,用諸地方者,仍取諸地方,未嘗依賴政府之維持?!彼麖娬{:“故欲興辦巨大之水利工程,非自籌經費不為功。”
對于蘇北生態(tài)修復,張謇非常正確地指出,只要開放資源,運用市場化途徑,秉持誰治理誰受益的原則,官府能辦則辦,不能辦即應由商民來辦,最終根治淮禍,從而利國利民。他寫道:“非大治淮水,上自潁鳳,中貫泗徐,下澈淮海,穿辟大河,使水有順軌安流之勢不可。然計路六百余里,歷二十余州縣,計工巨而需費繁,約略估計,多須千萬,少亦六七百萬。官為籌辦,上也。官若不能,由督撫敦請正紳勸集資本商辦者,次也。淮治則湖涸,湖涸則淤地出,官辦歸官,商辦歸商,公理如此?!暌院螅从袝沉魅牒V?,湖有淤出可治之田,國有增賦,民有增產?!?/p>
就治理順次而言,張謇主張先蘇后皖,先下游后上游。宣統元年(1909),江蘇咨議局通過導淮議案,兩江總督以經費困難予以掣肘。張謇設立江淮水利公司,先從淮陰清江浦設局測量,由南通師范學校附設的河海工科畢業(yè)生承擔。
1919年,張謇根據科學研究,發(fā)表《江淮水利施工計劃書》,提出:“將來淮水入海,只占來源十分之三,此十分之三之來水,不過以淮屬為經行地,非引之至淮屬而潴之也?!奔又?、沂分治,這在1949年后的治淮實踐中被證明是非常合理的。
張謇的一些目標未能達成,不在于其計劃過于龐大,資金難籌,而是在于專制體制對市場經濟的包容程度。馬克思指出:“積累,即由圓形運動變?yōu)槁菪芜\動的再生產所引起的資本的逐漸增大,同僅僅要求改變社會資本各組成部分的量的組合的集中比較起來,是一個極緩慢的過程。假如必須等待積累使某些單個資本增長到能夠修建鐵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還沒有鐵路。但是,集中通過股份公司轉瞬之間就把這件事完成了?!绷硪粋€與股份公司同樣可作為集中杠桿的信用制度,也使張謇在導淮問題上“不差錢”,但前提必須是打破官府對資源的壟斷,開放資源配置,由市場主導對資源進行開發(fā),秉遵張謇所提出的誰投資、誰受益的基本規(guī)則,則治淮經費可咄嗟立辦。
張謇認為淮河流域土地資源廢棄極多,應以農場形式開發(fā)利用,產生商業(yè)利益,吸引更多的投資者,從而使荒棄之地得以全面墾殖,并為工業(yè)提供原料。辦理這些事業(yè)當然需要巨額資本,而這些資本可以通過市場方式解決,“無資本無以得工商,亦無以利農,則銀行宜大小貫輸”。
1907年,張謇在《議辦導淮公司綱要》中公開闡明,準備承受“口炮黨”的詬議,“犧牲個人名譽,以易兩省六府數百萬人之不魚”,向外人承借無任何抵押、不犧牲任何利權的外債來進行蘇北的生態(tài)修復。待有利可圖后,再吸收和利用國內的資本。
1913年11月8日,張謇發(fā)表《實業(yè)政見宣言書》,認為解決中國問題首在法治,中國不是缺乏資金,而是資金不敢流轉,“于是一國之現金,非游蕩而無所于歸,即窖藏而不敢或出”。他對利用外資持開放態(tài)度,而不抱排外心態(tài)。
盡管張謇主張治理者必須是受益者,但對于治淮成功后的利益,并非是由治理者獨吞。他具體規(guī)劃受益者的次序為:國家第一、蘇皖省督撫第二、地方農商業(yè)第三,公司僅列第四位。他寫道:公司“入資一千萬兩,得地三五百萬畝,畝值二兩,本已收回,值設倍之,贏亦以倍。湖本淡水,朝涸成地,夕即可田。積淤百年,肥料優(yōu)沃,粱粟皆利,于稻尤宜。一歲一畝得谷一石,出米五斗,平價二圓,除賦與費,四即去一,以本權之,息亦四分。若乃豐收,谷不止石,獲利益厚矣”。他還把潁州、鳳陽、泗州、徐州、淮安、海州貧民列為第五位的受益人,特意把公司股票剖一為十,貧窮者也可投資獲益;即便貧民不投資,也可成為新式公司的雇工。
張謇的導淮理念具有鮮明的超前性,但直指專制體制下的明規(guī)則——官員及其關系群體是主要利源的把持者。就蘇北生態(tài)衰變而言,水淹后淤出的土地往往成為權勢階層的囊中物。如咸豐七年(1857),河督庚長勘出蘇魯微山湖周邊淤漲土地20多萬畝,上等土地每畝僅定價0.3千錢,或年租金每畝80文。銅山刁團獲地5800余畝,睢團獲7500余畝,于團近3萬畝,王團61800多畝,沛縣北趙團獲田12500多畝,唐團82300多畝;山東拔貢生王孚獲地20581畝,山東舉人李凌霄獲地4萬余畝。張謇的生態(tài)修復方案勢必遭到這類利益集團的抵制。
張謇生態(tài)修復的目標在蘇北綠色農業(yè)建設中得以成功地進行。
在張謇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中,最讓其勞心費神的是通海墾牧公司。通海墾牧公司購地約12萬多畝,以股份制形式運作。而通過市場手段,購買被各類權勢者霸占或隱占的土地,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通海墾牧公司事實上開啟了對淮河、黃河沖積的蘇北數千萬畝鹽堿地的修復。尤為重要的是,通海墾牧公司創(chuàng)立了綠色農業(yè)之路,以生物治理的方法使鹽堿荒灘變成了良田沃土。初期以雇傭勞動方法招集農民開墾(部分報酬從以后的土地租金中抵扣),先在漫無際涯的荒灘上修路、造堤、建圩、筑堰,通過雨水和提引蓄積的清水沖淡鹽分。淡水的提引則使用沒有碳能源消耗、沒有污染的風車作為動力,每堤有8部風車。
土地得以平整后,公司指導農民在鹽堿地上種植蘆葦,待土壤鹽分略降后,再種植苜蓿,然后種耐堿的高粱。同時,在茂密的草地上飼養(yǎng)綿羊和牛群。土地墾“熟”后,不使用化學肥料,春季主要種植大豆,通過根瘤菌肥田;秋季種植棉花,以獲得較大的經濟效益。通過綠色農業(yè),最終把鹽堿地改造成高產的棉田。
通海墾牧公司為蘇北鹽堿地開墾和土壤修復樹立了樣板。此后,張謇與其兄張詧陸續(xù)在蘇北創(chuàng)辦或參與投資了大綱、大有晉、大豫、大賚、通遂、合德、華成等十余家農墾公司。到1949年以前,蘇北農墾公司達100余家,開墾土地1500多萬畝。這些公司直接修復和改善了蘇北的生態(tài),并部分解決了全國的土地缺乏問題,緩解了生態(tài)壓力。
綜上所述,張謇通過開放資源、由市場進行資源配置的生態(tài)修復方案可謂利民、利商、利國,但不利于官僚集團的把持壟斷,也讓對專制權力極為敏感的最高統治者產生疑懼??梢哉f,對于張謇治淮的利益增量,官僚集團錙銖必得;而他們又視對淮河各項資源操控所形成的利益存量為禁臠。一般民眾對生態(tài)修復所帶來的實際益處不甚了了,多把盤剝他們、禍害他們的官僚集團的利益誤作自己的利益,無法給予張謇以支持。大量的偽道德人士視公司追求盈利為罪惡,使許多商人不敢言利,不敢以“利”招徠投資者,任由大量的土地資源成為禍害百姓的災藪,這類道德綁架也阻礙了蘇北生態(tài)修復的市場化運作。
總之,張謇的生態(tài)修復理念秉持了近代文明社會的基本準則,是當時國際主流常識,但對充滿專制意識的中國近代社會而言,這一理念具有多方面的顛覆性。在封建官僚集團以利己而非以為公眾服務為初心、傳統行政權力仍然操控社會主要資源、市場機制殘缺不全的情況下,這個理念具有明顯的超前性。張謇生態(tài)修復的一些目標沒有達成,是舊體制的勝利,是全體民眾的巨量損失,寓示近代文明在傳統中國舉步維艱,土地革命勢在必然。
(馬俊亞,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