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文
【摘要】《荷塘月色》其實不是大家所公認(rèn)的一般意義上的寫景抒情散文。作者是借月下荷塘所悟之道,來說一個人生哲理:人活于塵世,應(yīng)該像荷與淤泥共存卻又不失高潔一樣,保持內(nèi)心的安寧和自由,精神的超脫;不是去逃避塵世的紛擾,而是要立于塵世而不為塵世所困,從而達到內(nèi)心的和諧。因此,這是一篇哲理散文,或者說是散文詩。
【關(guān)鍵詞】《荷塘月色》;對立統(tǒng)一;和諧;哲理
一
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朱自清的經(jīng)典名篇《荷塘月色》,是研究界爭議頗多的文章。筆者在中國學(xué)術(shù)期刊網(wǎng)上查到討論《荷塘月色》的論文至今為止近700篇,影響較大的說法有以下幾種。第一,“政治說”,把文章開頭的第一句“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指實為作者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時的失望和迷茫,認(rèn)為作者轉(zhuǎn)而尋求一種內(nèi)心的解脫或者逃避。20世紀(jì)90年代以前不少人是這樣解讀的,且至今沿襲。第二,“愛欲說”,認(rèn)為作者把潛意識中的美人原型和愛欲投射在了荷花的意象上,使此文成為朱自清潛意識愿望的象征,余光中、高遠東和楊樸持此說[1]。第三,“江南情結(jié)說”,認(rèn)為此文是寫作者思念江南的作品,程世和先生持此說[2]。第四,“倫理超脫說”,認(rèn)為作者因家庭倫理糾紛引起煩悶,從月下的荷塘中找到了超脫的內(nèi)心自由和心理寧靜,孫紹振先生等持此說[3]。第五,“高潔說”,認(rèn)為此文是作者追求如月光、荷花一樣的高潔品格以實現(xiàn)內(nèi)心寧靜的抒情之作,不少高中一線語文教師持此說。另外還有其他多種說法,因影響沒那么大,故不一一列出。目前,除上述第一種說法被認(rèn)為是政治化年代的過時解讀之外,其他的說法都各有擁躉,莫衷一是。
《荷塘月色》表達的究竟是何主旨,至今仍是值得探討的問題。就以上提及的各種解讀來看,“政治說”“倫理超脫說”都把作者的“頗不寧靜”歸結(jié)于生活中的某些事實,多有不妥。據(jù)清華校友回憶,朱自清所寫的清華園的這個荷塘當(dāng)時其實破破爛爛,而且荷也稀少,遠談不上有多美好。因此,我們肯定不能把作品當(dāng)寫實看,在解讀時也就不能過于拘泥事實,不能將“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指實為由“政治”或者“家庭矛盾”引起的,而應(yīng)該看作泛指塵世的煩擾所致?!皭塾f”則過于放大文中以女性比喻荷葉、荷花以及江南采蓮中的所謂“性暗示”,“六經(jīng)注我”的色彩較為明顯。此說根本無法解釋文中除寫月下荷葉、荷花與江南采蓮之外的其他部分。只抓住文中的一點進行過分的解讀,并將其夸大至全篇,顯然不妥。“江南情結(jié)說”同樣也無法解釋文中除江南采蓮之外的其他部分。依據(jù)文學(xué)常識可知,一篇作品中,不可能中間部分是一個主題,而其他部分卻寫另一個主題,故此說很難成立。相對而言,現(xiàn)在中學(xué)語文一線教學(xué)中比較通行的“高潔說”,因為比較接近文中的月光、荷的高潔之質(zhì),相對還接近文本本身。但是,此說又很難解釋通江南采蓮這一段的描寫——如果月下荷塘代表的是高潔,那么江南采蓮這一段所寫的人間光景和旖旎風(fēng)光,則似乎與高潔很難搭上邊;而且這一段寫的是“鬧”,與作者所追求的內(nèi)心“寧靜”頗不相符,但作者卻把江南采蓮這一段寫得那么美、那么動人,這明顯是前后矛盾的。故“高潔說”也很難說通。
筆者認(rèn)為,以上各種誤讀主要是由兩個原因造成的。第一,對荷的認(rèn)識有偏差。在中國的傳統(tǒng)審美系統(tǒng)中,荷的特點是“出淤泥而不染”,代表著高潔,但是我們往往忽略了更重要的另一面:荷是與淤泥共存的,而不是對立的,故不能以二元對立的觀點去解讀荷與淤泥的關(guān)系。第二,對文體的把握不夠準(zhǔn)確?,F(xiàn)在的解讀都是將本文當(dāng)作寫景抒情散文來看,即使有學(xué)者注意到應(yīng)該從暗示、象征的角度來把握,卻往往偏向于從“愛欲”的潛意識角度來解釋,偏差較大。如果尊重文本本身,我們會發(fā)現(xiàn)《荷塘月色》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寫景抒情散文,它同時也是一篇哲理散文,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與魯迅的《野草》一樣的散文詩?!逗商猎律返恼芾硇员婚L期忽略,也是導(dǎo)致種種誤讀的重要原因。
二
如果能排除先入之見,在解讀《荷塘月色》時充分忠實于文本本身的細(xì)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本文寫的其實是作者悟道的過程:因塵世煩擾而導(dǎo)致內(nèi)心煩悶,走向荷塘尋求排解;從月下荷塘中悟到內(nèi)心的解脫并不是出世,而是與塵世的煩擾共存的同時保持內(nèi)心的潔凈(像荷與淤泥的關(guān)系一樣);借江南采蓮的回憶來寫塵世的熱鬧其實也很美好;回歸現(xiàn)實的塵世卻褒有一份內(nèi)心的寧靜(通過妻與子的安寧熟睡來暗示)。
我們且以文本本身來探討。文章的開頭第一句就交代了緣由:“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簡單一點說就是“很煩”。至于為什么煩,作者沒有交代。從尊重文本角度出發(fā),筆者認(rèn)為不宜作過多的猜想,更不能拿作者當(dāng)時生活中某些心煩的事情來實指。“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既可以是寫實,也可以看作暗示和象征。我們可以將其解釋為:煩躁(不寧靜)生熱,所以晚間跑到院子里來乘涼。接下來是關(guān)鍵的一句:“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痹孪潞商亮碛幸环瑯幼?,意思不難猜透,就是說白天的荷塘太鬧了,有蝴蝶,有蜻蜓,有蜜蜂,有鳥,有觀荷人……簡而言之,白天的荷塘不寧靜。這與第一句中的“頗不寧靜”是對應(yīng)的。想起月下荷塘,其實就是“想寧靜”。如果從后面這句話倒推,“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顯然是在寫塵世的嘈雜和煩擾讓人不得安寧,是一種泛指,這才是文中的本意。解釋到這里,其實最關(guān)鍵的信息還沒解讀出來,那就是“忽然”這個詞。現(xiàn)有的解讀普遍認(rèn)為,荷的高潔是作者心中早就存有的意念,所以走向荷塘,就是作者尋求擺脫嘈雜塵世的糾纏與煩擾,獲得內(nèi)心超脫的一種必然。如果這樣解讀,“忽然”這個詞一下就落了空。而事實上,作者此時走向荷塘只是想尋找一種寧靜,與荷的高潔還沒有發(fā)生必然的精神聯(lián)系,否則就不可能是“忽然”了,也不會說“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很顯然,在本文的開頭,作者只是因為“想寧靜”而走向荷塘,而不是慕荷的高潔而去荷塘。“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月亮升高后,吵鬧少了,閏兒和妻子也開始走向靜了,但還是一種欲靜未靜的狀態(tài),孩子睡覺需要眠歌來助眠,說明孩子內(nèi)心還有“鬧”的東西,未真正寧靜。這兩句其實是寫家人欲靜未靜的狀態(tài),與前文的“頗不寧靜”而走向荷塘尋找寧靜是對應(yīng)的。
第二段表面是寫“我”走向荷塘的小路的景色,但實際上充滿了暗示和象征意味。“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睘槭裁词恰靶∶盒悸贰??如前所述,作者不是寫實,因此不能用當(dāng)年清華園中通往荷塘的小路確實是煤屑路來解釋。“滿月”下的小路,應(yīng)該是“白色的小路”才夠美好,才符合審美想象?!斑@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薄坝钠У穆贰贝_實是曲徑通幽的意思,但是,作者為什么用“寂寞”這個詞呢?應(yīng)該寫作“夜晚更加幽靜”才對。二元對立思維的解讀,無法解釋文中出現(xiàn)的這種矛盾。事實上,在作者的心象展示中,月光的白與“小煤屑路”的黑是和諧共存的;幽僻,當(dāng)然能讓人寧靜,但是,脫離人間塵世般的幽靜,卻又會讓人覺得“寂寞”。顯然,作者的心象所示,并非是出塵之想?!棒[”與“靜”,確存有二元,但這二元并不一定對立。
第三段可以進一步證實上面的分析。“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薄耙粋€人”“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是寫此時求靜得靜,超越了日間和平常熱鬧嘈雜的紛擾。但作者立馬話鋒一轉(zhuǎn):“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直接宣明自己追求的靜并不是避世的靜,自己愛寧靜卻并不討厭熱鬧,愛獨處卻并不排斥群居。這充分說明,在作者的內(nèi)心,“鬧”與“靜”,“群”與“獨”,雖為二元,作者卻想兼得。當(dāng)然,因為是寫此時、此地、此景、此情,既然處于幽靜的荷塘邊,所以作者又回到了“獨處的妙處”來行文——“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以上解讀,只要尊重原文,其實就不難理解,“鬧”與“靜”,“群”與“獨”,在作者心中并不是對立關(guān)系。但是,這段話中還有一句非常容易漏讀——“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吧n?!倍挚此破匠#屑?xì)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大有文章?!吧n茫”一詞包含著空曠、遼闊、遙遠而略帶迷茫之意。那么,問題來了,前一段作者交代過“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這和“蒼茫”二字非常矛盾,視野中塞滿了樹,何來“蒼?!敝??這明顯解釋不通。是天空很蒼茫嗎?顯然也不是,因為文中直接說了是“在這蒼茫的月下”,既然是“月下”,就不可能是寫天空很蒼茫。這里的“蒼?!睂懙募炔皇翘焐现?,也不是地上之景,而是作者的內(nèi)心之景——人生的前路有些迷茫。如果按現(xiàn)有的“高潔說”,作者想去荷塘就是他意念中追求高潔的一種暗示,那么,都到荷塘邊了,還為何“蒼?!保悦#??更進一步,如果我們稍作聯(lián)想,很容易就能將“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與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聯(lián)系起來——蒼茫宇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我們何去何從?這就更能說明“政治說”“倫理超脫說”這些拘泥于朱自清自身的事實的解讀之不可靠。聯(lián)系前面解讀的作者內(nèi)心的“鬧”與“靜”、“群”與“獨”的心象展示,我們就會知道作者的迷思從何而來:二者作者都愛,而似乎又不可兼得,因為二者是有矛盾的。那么,這種二元世界真的不可兼得嗎?我們來看文中接下來最核心的內(nèi)容: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此段先整體寫曲折的荷塘滿眼望去全是荷葉,然后用少女的姿態(tài)和情態(tài)來形容荷葉、荷花的風(fēng)致。一些學(xué)者抓住這一點,將其解釋成“愛欲”,這恐怕是“六經(jīng)注我”式的解讀。朱自清是揚州人,揚州屬于吳文化區(qū)?!痘茨献印さ匦斡?xùn)》有言:“山氣多男,澤氣多女?!眳俏幕瘏^(qū)的作家在作品中都有喜歡用女性作比的習(xí)慣,比如徐志摩《再別康橋》中的“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下的新娘”,也是以女性作比,但顯然和“愛欲”并不相關(guān),因為在中國人的審美系統(tǒng)中,柳樹是象征惜別的。再如,朱自清寫“春”時把春比成“小姑娘”,寫“綠”時喜用“她”字來代指。只要尊重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亭亭的舞女的裙”,還是“羞澀地打著朵兒”,作者拿來作比的不是成年女性,而是少女,體現(xiàn)的是荷的處子般的純潔、寧靜之美,而不是“愛欲”。接下來一句比較關(guān)鍵:“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痹诂F(xiàn)有的解讀中,大家都把關(guān)注點放在通感上了,“清香”是嗅覺,“歌聲”是聽覺,以聽覺來寫嗅覺,是通感。的確是這樣,但如果僅作此解讀,就有點買櫝還珠的味道了。作者不是要寫月下荷葉、荷花如處子般的純潔、寧靜之美嗎?這里卻用“渺茫的歌聲”來比荷的“清香”,稍讓人有點意外?,F(xiàn)有的解讀一般都認(rèn)為這是以鬧寫靜,是一種襯托。但是,作者在這里完全可以用蟋蟀的聲音或者其他小蟲的聲音來襯托環(huán)境的幽靜,那樣會更和諧,為什么要用人的聲音——“歌聲”來襯托此處環(huán)境的幽靜呢?聯(lián)系前文所說的“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寂寞”是沒人,再加上“幽僻”,就更加寂寞,更加遠離人間;顯然,作者既不喜歡熱鬧的塵世紛擾,也不喜歡過于寂寞的遠離人間,所以這里才用“歌聲”來比“清香”,而且還加上“渺?!币辉~,借以展示作者所喜歡的不是近處的熱鬧的歌聲,而是遠遠傳來的不鬧的渺茫的歌聲。同時,“渺?!币辉~,顯然與前文的“蒼?!币辉~存在照應(yīng)關(guān)系,那就是借此來寫作者塵世之思的迷茫。簡單來說,作者內(nèi)心所追尋的其實不是超脫塵世的靜,而是一種在人間卻又超越“煩擾”的靜。這才是作者借遠處的“歌聲”來比近處的荷香的原因。因此,從景物描寫本身可以看出,作者內(nèi)心所悟到的是二元相反相成而不對立的和諧關(guān)系。
這種關(guān)系,可以在下文中得到進一步的證實: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fēng)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很多一線語文教師反映,本段中最難理解的就是“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因為此處描寫破壞了月下荷塘的皎潔、美好。作者為什么要寫進去呢?確實,以二元對立的思維來看,這里的雜樹如鬼一般的黑影與荷塘的皎潔美好相互排斥,但是,從朱自清內(nèi)心那種二元相反相成、相互統(tǒng)一的視角來看卻不對立。這非常好解釋,關(guān)鍵點就在“和諧”二字上:雜樹的黑影與畫在荷葉上的楊柳的倩影——這種不均勻的月色,雖然表面上是丑與美的對立,卻在更高的層面上存在一種和諧——矛盾中的統(tǒng)一,所以作者用“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來歸結(jié)這種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種關(guān)系中存在主次之分,同荷與淤泥的關(guān)系一樣,“滿月”與“淡云”,“酣眠”與“小睡”,在作者看來兩者都可愛,但他用“不可缺少”來形容“酣眠”(滿月),用“別有風(fēng)味”來形容“小睡”(淡云遮月),從用詞可以看出,作者的追求是側(cè)重于前者的。
厘清以上這些之后,我們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荷塘月色》寫的是作者從月下荷塘所悟到的哲理:就像荷與淤泥的關(guān)系一樣,月與云、楊柳與雜樹、光與影,是一種和諧的共存關(guān)系;內(nèi)心的寧靜并不來自遠離人間嘈雜、紛擾,而是與塵世共存的同時褒有一份內(nèi)心的高潔;光與影表面上相互對立,卻是更高層次的和諧,影能襯托出光的美好;內(nèi)心的自由并不來自彼岸,而是在紛擾的此岸中褒有一份內(nèi)心的光明與寧靜。
三
有了月下荷塘的這番哲理頓悟之后,作者已經(jīng)不再覺得塵世的嘈雜與煩擾是對精神自由與超脫的一種阻礙,反而向往起人間的熱鬧來了。于是,就有了對江南采蓮之事的向往——“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
江南采蓮,作者徑直用“熱鬧的季節(jié)”“風(fēng)流的季節(jié)”來形容這種充滿了人間自然情味的場景,并把這種嬉游說成是“真是有趣的事”——作者的贊賞態(tài)度很明顯。如果按照當(dāng)今通行的“高潔說”去理解,用二元對立的眼光去看,求寧靜、求高潔的作者,對于江南采蓮的熱鬧與嬉游應(yīng)該持排斥的態(tài)度才對。但對照文本本身會發(fā)現(xiàn),作者顯然是以他在月下荷塘所頓悟到的二元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思維去看待江南采蓮的熱鬧與嬉游的。作者此時內(nèi)心追求的并不是出世的彼岸(寂滅之靜),而是此岸的超脫(鬧中之靜),因此,充滿了人間自然情味的“熱鬧”“嬉游”,并不妨礙作者追求自身的內(nèi)心寧靜,也不妨礙他對之加以欣賞,只不過“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同時,江南采蓮這一部分之所以爭議大,還有一個原因是,不少學(xué)者將其解釋為“愛欲”。沒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表面上看,似乎確實與“愛欲”有關(guān)。但這種“愛欲”是屬于“我”的,還是塵世中的其他人的?看這部分的行文即可得知,答案是后者。眾所周知,朱自清是京派作家,京派作家普遍有一個傾向,就是將自然人性的人間情色視為健康的、潔凈的。故而,《荷塘月色》中對江南采蓮的描寫,顯然不能從“愛欲”層面去解讀。作者是借此來寫塵世有塵世之樂,“我”欣賞,卻不介入(無福消受),因為“我”有“我”的寧靜。故而《荷塘月色》中江南采蓮這部分,既不是“愛欲”的展示,也不是思念江南故鄉(xiāng)的展示,它只是展示作者追求的內(nèi)心超脫并非“出塵的超脫”(寂滅),而是與塵世共存的精神超脫。
經(jīng)歷了月下荷塘的這番悟道之后,作者已經(jīng)豁然開朗:“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逼薜氖焖@然是內(nèi)心安寧的結(jié)果,不安寧如何能熟睡?由文章開頭的妻唱著眠歌哄閏兒入睡——“求安寧”,到結(jié)尾的“得安寧”,這不正與“我”的求安寧而得安寧同構(gòu)嗎?這可以證明,作者結(jié)尾的“惦著江南”,不僅是承接“江南采蓮”而來,也是承接文章開頭的求安寧和在月下荷塘所悟的安寧之道而來。作者最后的“回家”,在象征的意義上,與“惦著江南”是同一所喻,那就是:“我”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家、故鄉(xiāng))。或者我們可以更直接地說,心靈之“家”并不在高潔的塵世之外——彼岸,而就在此岸的人間——塵世雖然有種種嘈雜和煩擾,但“我”可以像荷出于淤泥而不染卻又不離淤泥那樣,與人間和諧共處而又超越于現(xiàn)實塵世紛擾的泥潭。
可見,《荷塘月色》雖然寫景抒情,但寫景抒情并不是作品的真正目的。作者是借在月下荷塘所悟之道來說一個人生哲理——像荷與淤泥共存而不失高潔,光與影可以并存且構(gòu)成更高層次的和諧,內(nèi)心的安寧、超脫和自由是可以與塵世紛擾共存的。因此,這是一篇哲理散文。同時,又因為作者通篇主要運用象征手法,而且作為主喻的“荷”是以一個象征整體存在的(象征在本文中不是點滴和局部的“技法”),所以將《荷塘月色》看作散文詩恐怕最為得當(dāng)。魯迅的《野草》,不也是以象征來寫人生哲理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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