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塔莉婭·陳
本期“世界科幻”的作者是位華裔墨西哥作家,是咱們科幻世界的編輯在芝加哥參加第80屆世界科幻大會時,在“絲綢朋克”座談會上認識的新朋友。與上一期的“世界科幻”類似,本文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弗蘭肯斯坦式故事。生物學和醫(yī)學的發(fā)展離不開實驗動物的犧牲,更得感謝遺體捐贈志愿者的奉獻,因此,醫(yī)學院將捐贈的遺體尊稱為大體老師,在實驗過程中也盡量不破壞非實驗必需的部位??墒?,醫(yī)學生利桑德羅褻瀆了他,為了證明自己的雙手足以托起生命之重,他打開了裝著跳動心臟的潘多拉魔盒……
墨西哥城的邊緣,有那么一片地方,房屋清一色半磚墻配石棉瓦,破敗日深、雜草肆虐、律法不通。然而,有一群自稱“治療師”的老人卻常在這一帶活動,他們有男有女,行止詭秘。傳言稱,骨里生的,心頭扎的,被下咒的,兇兆蓋頂?shù)模麄兌寄茚t(yī)治。
通往圣伯納貝的公路旁有一道峽谷,一道深入山谷的人造凹穴,谷底住著治療師伊澤爾·埃爾。據(jù)說此人的眼睛像煙霧蒸騰的鏡子,咧嘴笑時不見牙齒,全是尖削的肋骨。
他們說,除非你的傷救無可救,否則千萬別去找伊澤爾·埃爾;他們又說,就算如此,寧愿死掉也比欠這個治療師的債好。
利桑德羅聽過這個傳聞,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往前走著。
事到如今,他是沒法兒活了,如果他將被整個世界拋棄,這個治療師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利桑德羅有錢,或者說足夠有錢,雖然不足以有錢到每個人都對他卑躬屈膝,但是請動伊澤爾肯定是夠的。錢管夠,便不會吝惜承諾和謊言。
思忖間,利桑德羅已經(jīng)沿著石階下到了谷底,來到那片半磚半塑料外墻組成的住宅區(qū)。房屋飄搖,仿佛一陣微風都能刮倒一片,建筑參差錯落,宛如迷宮。
這里的空氣很是辣眼睛,垃圾車是絕對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每個屋檐下都堆著許多裝滿垃圾的黑色塑料袋,而且大多都被附近徘徊的癩皮狗扒拉開了。不管怎么看,這片地方都是被遺棄的、已腐爛的,高樓大廈遮蔽了天空,將它壓入更深的沉淪之中。這片地方用它獨有的牙和爪拒絕現(xiàn)代化,對外面的世界渾不在意。這里不會有什么新生事物出現(xiàn)。
只要伊澤爾在這里。
利桑德羅提著一個有亮綠色超市商標的塑料袋,里面裝的都是五百墨西哥比索一張的鈔票。他穿著黑色的運動衫和阿迪達斯運動褲,其上隱約可見凝固結(jié)塊的斑駁血跡。
利桑德羅現(xiàn)在可不像個有錢人:穿行在峽谷促狹的街道上,周身散發(fā)著嘔吐物和血腥味,灰褐色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一邊額頭上。虛榮心讓他不敢面對鏡子。這樣也好。
只要有錢收,治療師是不會以貌取人的。
利桑德羅來到街巷深處,層疊的金屬和石棉瓦屋頂遮天蔽日。銹蝕昏暗的路燈幾乎照不到地面,路面的地陷已經(jīng)多過表面鋪設的瀝青了。
這里沒有人行道,利桑德羅一邊艱難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尋找落腳點,一邊朝著他好不容易打聽到的路線前進。那是他在康德薩的一家豪華酒吧里從一名醉漢那里打聽來的。
治療師的房子沒有門,他只有在木制的門框上敲了幾下。門框上掛著一個用棕色膠帶纏起來的輕飄飄的塑料簾,根本不能擋風遮雨,但利桑德羅一踏進屋里,屋外那些聲音,無論是警車的鳴笛還是野狗的嚎叫,通通都聽不見了。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將這處空間劃分為不可侵犯的領域。
房間內(nèi)的泥土地面充當了連接四壁和虛無的媒介,四面墻的磚頭都裸露在外面,沒刷半點兒灰泥,屋內(nèi)幾乎沒有任何陳設,完全沒有住家的樣子。房間沒有窗戶,只有星星點點的燭光,蠟燭上刻著許多被遺忘的圣徒的名字。
此時伴在利桑德羅身周的,只有蠟燭燃盡的偶爾聲響和凝固血液的濃重銅臭味。他感覺那味道直往他喉嚨里鉆,不由得干嘔起來。
屋內(nèi)另一頭傳來幾聲輕笑,他循聲望去,數(shù)道投影在那里聚集,勾勒出一個坐在泥土地上、穿著黑色衣服的治療師。“這位公子哥兒,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利桑德羅沒理會這個問題,這樣處理反而容易些。他默默地看著伊澤爾,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對方,他是來談生意的?!拔抑懒耍币翝蔂栒f道,“來點兒陶罐咖啡吧,順便也遞給我一杯。跟我說說,你大老遠跑來所求為何?”
“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泥土地上有一塊木板,這就算是茶幾了,上面放著兩個冒著熱氣的陶土罐。利桑德羅不想坐在泥土地上,也不想去碰那個開了口的破陶罐。不過他還是照做了,這點兒尊嚴算不得什么,要是他死了,尊嚴更是一文不值。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會剝了你這種公子哥的皮拿去喂狗嗎?”
他只有忍氣吞聲,他需要對方救命。對面的治療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咧嘴笑了。
利桑德羅的故事始于一個陽光和煦的周四下午。古色古香的校長辦公室里,文件上印著的紅色“開除”二字仿佛在他臉上燒灼出了一個恥辱的印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的失敗,就此斷絕了他想為之奮斗終身的職業(yè)理想。他收到這份通知只有一個原因:那天和他一起的幾個人中,有人把他賣了。他們都發(fā)誓保密,但那些誓言毫無意義,現(xiàn)在利桑德羅站在這里,背了黑鍋。
雖然是利桑德羅提出放學后去學校停尸間的,他們甚至還帶了四瓶龍舌蘭酒和一包煙,但那些東西都不是他的。
“我不太明白,”利桑德羅擠出幾個字,緊緊捏著手上的通知,紙張的一角被捏得皺了起來,“這是不是某種……測試?是玩笑吧,克魯茲博士?”
“我向你保證,利桑德羅先生,這絕非玩笑,而是我們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笨唆斊澆┦可眢w前傾,將手肘支在桃花心木的辦公桌上,上面堆滿了各種文件和批改好的試卷。利桑德羅對面坐著的是一位學者,一位醫(yī)學博士,然而現(xiàn)在他看到的是一個法官、陪審團成員和劊子手。
利桑德羅開口說道:“塞爾吉奧·克魯茲?!彼獮樽约呵笄?,就算克魯茲博士眼睛半瞇,身體又坐回椅子里,試圖盡可能地拉遠兩人的距離,他也要繼續(xù)。利桑德羅有備而來,他的口袋里裝著沉甸甸的現(xiàn)金。“這事兒咱們肯定還能商量商量,找到解決辦法的?!彼咽稚爝M口袋,把所有的錢拿出來堆到了桌子上,堆在一摞學生檔案和成績單的旁邊。
“不是所有問題都能靠砸錢解決。”利桑德羅分明看到克魯茲在說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前,已經(jīng)將那堆錢看進了眼里,剛才那句話是他過了好一陣才說出來的。但克魯茲的良知終究還是占了上風,他將那堆錢推回利桑德羅面前,讓他趕緊收起來?!叭嗣P天,不是這些東西可以衡量的,除非你能明白這點……不過……算了,學校董事會和我這次是下定決心了?!笨唆斊澆┦坎粸樗鶆樱@大出利桑德羅的意料。在他的記憶中,克魯茲一直很支持他,不僅未曾否定他那些天馬行空的設想,還在他為成績不理想頹喪時,為了緩和他的情緒大夸特夸他的優(yōu)點??唆斊澤钗豢跉?,“你褻瀆了出于醫(yī)學目的捐贈給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的一具尸體,玩弄——”他頓了頓,利桑德羅看到他的眼神因為回憶起警察給他看的那些照片而變得黯然,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他從未在父親那里得到過一句夸獎?!啊氵€打了一個和你同去,但上前阻止你的同學。”
利桑德羅的口袋空若無物,即使里面裝著厚厚一沓鈔票。來自父親的教誨失靈了,不是所有事都能用錢擺平。
“回去吧,利桑德羅。你的雙手是無法承托人命的。”
利桑德羅喝得酩酊大醉。他想起自己在醫(yī)學院的第一年,那時一放學,一堆人都往最近的酒吧跑,猛灌龍舌蘭酒,喝得記憶和眼前景象疊合在一起,思緒在過去和當下反復糾纏,直到不省人事。
他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四肢松垮,膽大包天。利桑德羅跌跌撞撞地進到一條小巷里,巷子的地面平整光滑,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出微微光芒。前頭兩棟大樓好像彎起一定幅度,形成一張大嘴,垃圾桶成了它們的牙齒,正不斷吞噬著周圍的光線。
利桑德羅走到巷子中間時,熟悉的世界消失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xiàn)在眼前,路面動了起來,吐出一個底邊浸濕的紙盒。一股強烈的腐肉味順著空氣爬進了利桑德羅的喉嚨,他聞出了黏稠的腐肉和蛆蟲的味道,他發(fā)誓他甚至聽到了那肉發(fā)出的聲音。那聲音很輕,還有點兒顫抖,緩和了世界在異常的壓力下泛起漣漪、彎曲又重新嵌合造成的恐懼。等待世界的旋轉(zhuǎn)慢下來后,利桑德羅的注意力才又回到自己的好奇心上。
這是一個不大的普通紙盒,面包店一般都有賣的那種,讓他想起甜面包和千層蜂蜜蛋糕。利桑德羅彎下腰,掀開了紙盒的蓋子。
一顆心臟就這么放在盒子中央。心臟的心包已被剝離,留下鮮紅的動脈,打開的心房隨著每次跳動,發(fā)出不規(guī)律的聲音。那心臟散發(fā)出濃烈銅臭味和鐵銹味,仿佛憋悶了十年之久,此時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夜晚的空氣,如饑似渴。
整條街空無一人。
利桑德羅合上蓋子,把盒子夾在腋下,一個想法已在心里萌芽。
小巷在利桑德羅身后合攏,兩邊的建筑拼合成了一棟樓,好像剛才的通道只存在于短暫的時間罅隙之中。轉(zhuǎn)瞬之間,宇宙又如常運轉(zhuǎn)了。
利桑德羅住的是帶地下室的一樓公寓,之前他其實是想租一個景觀好些的閣樓的,所以猶豫過一陣。不過這里有兩層可用空間,離學校也近,租金相對來說很便宜,也就住下了。除此之外,他覺得選個離學校近的住處算是表現(xiàn)出某種投入吧,或許能在導師那里博取一些好感。
要是早知道會搞成現(xiàn)在這樣,說什么他不適合治病救人,不管拍多少馬屁都改變不了什么的話,他當初何必考慮那么多。
利桑德羅擠進連接他公寓和私人地下室的狹小電梯,感覺到盒子里那顆心臟有節(jié)奏的低鳴,穩(wěn)定、平順、緩慢。
他準備拿這顆心臟做什么?雖然這顆心臟很不一般,就算沒有與任何血肉和骨頭相連,仍然不停地跳動,可它畢竟只是一個器官。
但這不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嗎?無論是誰丟棄或遺落在那里的,現(xiàn)在都是他的了。這顆心臟自顧自地跳動、呼吸,本身成為一個活著的核心,是科學上的奇跡也好,天地奇珍也罷,都將為世界帶去一次革命。
他的手是有資格掌握人命的。利桑德羅要讓塞爾吉奧·克魯茲博士收回自己的話。他會做到的。
利桑德羅將心臟放在地下室一張木制桌子的正中。剛一放上去,它就在上面安置下來,網(wǎng)狀的靜脈和動脈抓住桌面,靜脈所及之處,草黃色的桌子表面便覆蓋上一層黯淡的銹紅色。
后來的一段時間里,利桑德羅陸續(xù)帶回各種形狀的黑色塑料袋,長的厚實的,細小的易碎的。他把軟骨丟進一個盤子狀的模具中,按壓出耳朵和鼻子的形狀。
他仔細地將肌腱和肌肉縫合在一起,貼到骨頭上。有時候遇到形狀不對的或碎了的骨頭,利桑德羅會盡量用熔化的金屬和鐵絲修補或矯正。
空塑料袋越積越多。
“這些是一個‘蛇頭給我的,它們最好能用上?!惫陋氉屗_始和心臟以及其他的組成部分說話。一般說來,“蛇頭”都在邊境活動,翻越鐵絲網(wǎng)和水泥墻。他們知道穿越邊境的路,并為此收取一定費用。那些拿不出錢來的人就會被丟棄在無人荒野。
那顆心臟在桌子正中等待著。它周圍已經(jīng)有了一堆金屬和骨頭,肌肉、肌腱和脂肪。
它一邊跳動著,一邊朝最近的一根肋骨移去,肺部的靜脈血管把周圍的所有散碎軟骨都拉了過去,還有肌肉和帶著糊狀骨髓的碎骨,韌帶滑入了恰當?shù)牡胤剑踔涟牙5铝_砸爛的鏡子碎片都拉了過去,把它們?nèi)诿總€器官之間。那些碎片完全沒有用處,只是讓它的外表看起來極其扭曲。
這應該不是魔法,利桑德羅想,是什么技術使然??赡苁悄切┙屑{米什么的技術吧。某種被遺棄的技術產(chǎn)物,被他撿到了。
那不是什么技術,也不是他可以取用的。
銹紅色的桌子上躺著一具不能動彈的軀體。它身上的皮膚現(xiàn)在是有形無實的一層暗影,人造肋骨間持續(xù)不斷的低鳴聲預示著血肉與桌子之間將有什么東西,像春天的萬壽菊一般盛開。
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那一晚本也尋常,然而到后來雷聲綿綿不絕,似乎連骨頭都能震碎,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一般。它們就在那樣一個夜晚有了第一口呼吸。
它們伸手掰開下巴,吸入空氣,不斷抓撓肋骨,直到一股暗紅黏稠的血液沿著一側(cè)身體緩緩流下。
而后它們發(fā)出了聲音:一聲撕裂天際的嘶嚎,從它們身體中由低到高地爆發(fā)了出來。
利桑德羅打算淹死它。按他的想法,這具活死人應該止于是一個“物件”,不應產(chǎn)生生命和情感,更不應有行動的自由。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把它的腦袋按進一桶水里,驚訝于它在無法呼吸前完全沒有自保意識。
火燒也沒用,焦炭化的皮膚剝落后,竟然現(xiàn)出了如嬰兒般光滑細膩的皮膚,沒有半點瑕疵。利桑德羅燒得越多,它最開始生出的那些惡心的猩紅色表皮就蛻換得越多。
最后,他嘗試肢解它,然而他的剁刀才砍了一下就卡住了。那顆心臟顫動了幾下,發(fā)出它特有的低鳴聲后,用血管作觸須將剁刀的刀柄包裹了起來,連刀帶柄拉進了自己體內(nèi),金屬與血肉化為一團。
它看著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它的眼眶外有一圈紫紅色斑紋,雙眼像黑曜石般光滑,映照出利桑德羅的臉。
它們的臉冒出絲絲縷縷的煙氣。
它們張開下巴,張開的程度足以吞下整顆頭顱,隨后發(fā)出的尖嘯聲讓利桑德羅覺得自己將被虛無吞噬。
它必須死,它們都得死。利桑德羅始終把這個在自己地下室誕生的事物看作一個東西、物件和活死人。
等等——它的存在應該能讓他著書立說了吧?也能一勞永逸地證明,他是有資格承托他人生命的吧?
克魯茲博士沒有接電話,不過利桑德羅留了條語音信息給他,語氣中很好地掩藏了他的興奮和絕望。
“塞爾吉奧,塞爾吉奧·克魯茲,我要給你看個奇跡?!?/p>
連通克魯茲博士辦公室的大廳空無一人,這個時間點對于跑上跑下、不停地從一個教室趕往另一個教室的莘莘學子來說已經(jīng)很晚了。醫(yī)學院的停尸間在右手邊的盡頭,教職員大廳和單人辦公室都在左手邊盡頭。
克魯茲博士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木門沒關,利桑德羅迫不及待地一把推開了。
“奇跡”兩個字在他胸中壓抑已久,他急于宣布出來,坐收之后的成果。
塞爾吉奧面無表情地看著利桑德羅,對他的興奮無動于衷。
他發(fā)現(xiàn),克魯茲博士好像過于冷靜了,不由感到一絲異樣。待到他走進辦公室細看,才發(fā)現(xiàn)椅子上的人早已被從中間剖開。博士的肋骨內(nèi)陷,上面還有些衣服碎片,骨頭和韌帶被搗爛,紅的白的摻雜在一起。
即使在暗處,利桑德羅也能看到克魯茲博士的心臟,此刻仍虛弱地跳動著,持續(xù)地泵出空氣和鮮血,血沿著他殘余的半截襯衫流到休閑褲上。
克魯茲博士坐的絨布椅子后,有一個人形輪廓正蹲在椅子的頂端,雙腳抓住椅子的邊緣,一只手伸到克魯茲博士大開的胸腔內(nèi)。“心臟就是一切?!彼鼈冋f完,張開了嘴巴,一條刀口從嘴角裂開直到耳朵。
“是你!”利桑德羅突然想起,“蛇頭”給他的那些人體組織里面是沒有聲帶的。它——它們——應該是無法開口說話的。
“我?!蹦枪治稂c了點頭,一口吞下了心臟,發(fā)出愉悅的低鳴聲。火燒、勒頸、水淹、刀剁——它們記得面前這個人通過那些小小的死亡把戲?qū)λ鼈儽磉_出的厭憎之情,它們要殺死利桑德羅認識的每一個人?!澳悖乙獜念^到腳把你吞了。”
一個承諾,而非威脅。警車的警笛聲逼近,現(xiàn)場只剩下了利桑德羅。
如果一個奇跡不足以引發(fā)瘋狂的行為,那能有多不凡呢?對利桑德羅來說,違法的事情似乎也做得,他在這座城市東躲西藏,早就不是個體面人了。警察在利桑德羅父母住的波朗科的空中別墅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殘肢斷臂。利桑德羅從家里逃出,睡的都是些難以住人的地方。有一次,他在一條滿是霓虹招牌的街道一角向路人講述他的奇遇,寥寥無幾的行人看到他蓬頭垢面的樣子,都快步從他面前走過。每次利桑德羅都在良知和罪惡間猶豫不決,下不去手。利桑德羅進入每一處黑暗,看到的每一張臉都讓他想起那個奇跡,它不會死,也不會結(jié)束,而且絕不會停止對他的折磨,直到世界的盡頭。
“現(xiàn)在你知道我來此的原因了。”利桑德羅動了動身子,他的腳都坐麻了,只感覺有許多尖東西在刺激他的皮膚,同樣硌著他的還有地下的石子和塵土。他用一只手梳理了下自己的頭發(fā)——即便現(xiàn)在做什么都無法挽回他的風度。
伊澤爾·埃爾稍微歪了歪頭,陰影落在了他的鎖骨和肩膀那瘦削的平面上,“我明白了?!?/p>
他將陶土罐舉到嘴邊,往里面吐了一口唾沫,也不理會利桑德羅嫌棄的眼神。利桑德羅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他面前的那個咖啡罐,“那就解決它吧,錢不是問題?!?/p>
“啊,公子哥?!币翝蔂栭_始撓自己的胸口,手指越來越用力地摳進肉里,深到可以通過傷口看到他的心臟。
利桑德羅認得那顆心臟。他聽到了它的呼喚——那個單一低沉的聲音,它越來越快,替代了半磚房空間里原有的靜謐。
“你不是想見到奇跡嗎?”
聲音越來越沉、越來越大。數(shù)百顆心臟齊聲跳動,它們被一張依稀還能看出人形的肉膜包裹在一起。
“我是噬心者,是煙霧鏡,我乃特斯卡特利波卡。是你把我拼裝起來的 ,現(xiàn)在——”
利桑德羅感覺虛無終于追上了他,他的雙眼融化,眼窩被瘋狂占據(jù)——他的心被吃掉了一半,但他還活著,成了一個等待世人見證的奇跡。
【責任編輯:竹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