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博

相較于市井生活的通俗文學，精英文學是作為另一種文學形式而存在的。我們所說的精英文學通常有兩方面的含義：從作者角度來看，從事精英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者有意地將自己與其他大眾區(qū)別開，認為自己從事著啟蒙大眾智慧的工作，他們自認為可以敏銳地覺察到時代的脈搏，并且對未來的發(fā)展有著準確的把握；從作者作品的角度來看，精英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們不再認為社會的發(fā)展需要他們的指點，他們通常會在作品中有意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形式，使自己的作品在藝術形式上與大眾形式相脫離。由此可見，精英文學秉持的是精英化的立場，寫作的方式也是精英化的。一般我們認為，精英文學這個概念是“五四”之后才出現(xiàn)的。筆者認為，精英文學并不是異軍突起，而是有著深遠的歷史傳承。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的關系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一、古代文學中的精英意識與通俗意識

提到精英文學，就不能不提與之相對的通俗文學。在中國古代，精英文學體現(xiàn)得并不明顯。文學中精英意識的體現(xiàn)形式主要為“雅”，而通俗意識的體現(xiàn)形式主要為“俗”。對“雅”的表現(xiàn)，早在儒家文化中就有所體現(xiàn)—儒家文化具有“雅”和“正”的特點。在古代文學中，二者的關系在伊始主要體現(xiàn)為與“俗”的結合。比如，在《詩》中就分為“風”“雅”“頌”。其中，“風”又體現(xiàn)為民風，即是民間的歌謠。但是，隨著個人化寫作特征的逐漸顯現(xiàn)，“風”中逐漸體現(xiàn)“雅”的風格。到了漢代，董仲舒更是將《詩》變?yōu)椤对娊?jīng)》，這更讓《詩》進一步成了“雅”的典范，使得“雅”與“俗”逐步走向對立。

在不同歷史時期，“雅”與“俗”的定義也不同。以小說為例，“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莊子《莊子·外物》），這里第一次出現(xiàn)“小說”這個詞，這里的“小說”的通俗解釋是“淺薄的言論”，不是一種“雅”的文學形式。到了漢代，“小說”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靶≌f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保ò喙獭稘h書·藝文志》）班固認為，小說是由一些過路的人“說”來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盛行，出現(xiàn)了《搜神記》和《世說新語》。到了唐代，佛教、道教的盛行與“三教合一”的趨勢影響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唐傳奇，而宋代小說的體現(xiàn)形式是話本。如此看來，在古代文學形式中，小說通常是以通俗文學的形式存在的。但是，古代文學中就沒有體現(xiàn)精英意識的形式嗎？就精英文學自身而言，當我們提到古代的精英文學，更多的可能是與官方聯(lián)系起來，通俗文學往往來自民間，精英文學更多來自官方。對于中國古代而言，說話和寫作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法體系，主要的書寫形式為文言文。由于古代生產力低下，讀書寫作是一小部分人才有的權利，因此寫作是帶有精英意識的。

還以詩詞為例，詩詞中有一部分是書寫自己的感受，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宋詞。宋詞在古時被稱為“詩余”，多表現(xiàn)市井生活中的一些感受和見聞。還有一部分詩詞是表現(xiàn)作者憂國憂民的情懷，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唐詩。無論是風花雪月還是憂國憂民，都帶有一定的精英意識。在古代，作為一名普通的百姓，永遠被日常生活所羈絆，是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思考這些問題的；同時，百姓更不會拿出時間和金錢來學寫文言文。這兩點原因共同使得平民百姓的寫作成了不可能。而從雅俗合一的《詩》到雅俗分流表現(xiàn)出精英意識的詩詞，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將“詩”這種文學形式的“雅化”和“精英化”。雖然詩詞中也有很多是同情民間疾苦的，但作者的寫作身份通常不是平民百姓。那些有著一定成就的詩詞創(chuàng)作者，他們當中很少有人是平民百姓，大多是在朝廷上有或曾經(jīng)有過官職。為什么詩詞可以體現(xiàn)出精英意識，小說卻不能呢？筆者認為，小說的文學形式不規(guī)范，寫作中經(jīng)常夾雜一些民間的語言，書寫的也都是民間生活；寫作這種寫實性強的文體是不能夠保持精英與大眾之間差距的，只有能夠脫離通俗的大眾，這種文學的“精英化”才可能完成，最終小說成了通俗文學的代表，而詩詞成了“精英化”的象征。

二、現(xiàn)代文學中的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關系

從事精英文學寫作的作家會自覺保持與公眾的距離，承擔著啟蒙的工作。就像古時就有的“文以載道”（《通書·文辭》）的傳統(tǒng)，而不同于古代文學中存在的精英意識，現(xiàn)代文學中更加深刻地體現(xiàn)了精英文學的顯著特征—啟蒙。

說到現(xiàn)代文學，就不能不提到五四運動。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五四文學承擔著救亡的使命，就必須關注個體的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前途。五四文學革命的一個顯著特征便是對傳統(tǒng)的否定。在五四時期，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這兩種文學勢力就展開了一些激烈的斗爭，如精英文學與“新鴛鴦蝴蝶派”之間的抨擊。以魯迅先生領導下的“左聯(lián)”等新文化陣營以“新鴛鴦蝴蝶派”產生的背景為基，認為這種文學攜帶著外國的不良習氣，在辛亥革命后的幾年中迅速形成規(guī)模。辛亥革命本就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大眾的思想，但“新鴛鴦蝴蝶派”的出現(xiàn)是對人們覺醒的阻礙。雖然他們的某些作品在某種程度上也揭露了社會黑暗等一系列問題，但他們的總體傾向不外乎“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陳文述《無題》）。魯迅先生說：“新的才子+佳人小說便又流行起來?！保斞浮渡虾Ｎ乃囍黄场罚靶馒x鴦蝴蝶派”也對新文化陣營進行了一些回擊，他們認為新文化陣營是對傳統(tǒng)的否定和全盤西化。這兩種文學勢力之間的爭論，本質上是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之間的對立，魯迅先生也就“文以載道”這個傳統(tǒng)進行了激烈的論爭。魯迅先生作為新文化陣營的代表，將矛頭直指舊文學，并對其展開了批判。在他看來，“文以載道”和“詩言志”這兩種說法是互相對立的，而古代文學中，“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使知識分子成為政治勢力的代言人，他們筆下的文學也就成了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工具，這與文學關注人的特性是相矛盾的，而詩言志則是讓詩詞與詩人結合起來，表現(xiàn)出詩人的真情實感，這樣的文學才更能夠讓人共情。五四文學在表現(xiàn)形式上就是一種精英式的文學，他們承擔起啟發(fā)民智的任務，關注處在水深火熱中人的命運。這種啟蒙意識會自覺地將精英作家與大眾相隔，因為啟蒙意識在本質上就屬于一種精英意識。新文學精英意識是有其先鋒性的，正因為其具有先鋒性質，所以他們的作品中所蘊含的啟蒙意識不能被所有公眾所接受，而通俗文學的受眾自古以來便是大眾。所以，“新鴛鴦蝴蝶派”雖屬通俗文學，但仍有其教化功能。筆者認為，在新文化運動前期，受歷史條件影響，啟發(fā)民智的使命有一部分是被通俗文學所承擔的，而回到二者的關系上，盡管秉持著精英意識的精英作家有意地將其與通俗文學相分開，但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仍有一些聯(lián)系。

到了新文化運動后期，戰(zhàn)爭的氣息在我們的國家中彌漫。在這種文學環(huán)境下，通俗文學追求娛樂的功能也較難實現(xiàn)，這一點我們從以上海為中心的海派作家的后期寫作中就可以看出來。海派作家在前期的創(chuàng)作多以平民的身份來描繪在上海這座大都市中發(fā)生的傳奇，這些小說無論從題材上還是從手法上來說，都表現(xiàn)出通俗小說的特征。但是，到了后期以張愛玲為代表的海派作家，她的小說又不單表現(xiàn)出通俗小說的特征，如在《傾城之戀》中，作者將注意力集中在人的精神方面，主要表現(xiàn)的是戰(zhàn)爭發(fā)生后的一種精神重構。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來，小說明顯體現(xiàn)了一些思辨性的特征。在筆者看來，由于戰(zhàn)爭的歷史背景，后期的海派作家多以通俗小說為載體，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重建精英式的希望。這也體現(xiàn)了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之間的聯(lián)系。

三、當代文學視野下的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關系

改革開放使人們的生活水平逐漸提高，人們的受教育水平也得到了提高。那么，精英文學在當代社會是否還有作用，我們現(xiàn)在是否還需要精英文學，他們二者的關系又是什么樣的？

精英文學是作為啟蒙形式而存在的，不同于文學革命時的歷史環(huán)境，如今人們受教育的程度普遍偏高，獨立意識也越來越強，更反感精英文學這種啟蒙式文學的存在。在當代，他們更需要娛樂和放松。他們認為所接受的教育已經(jīng)夠高了，不需要精英作家們“居高臨下式”的啟蒙，對通俗文學的接受呈現(xiàn)上升趨勢。但筆者認為，精英文學的啟蒙并不能夠讓人很好地保留獨立意識，一個真正獨立的人應該是在接受社會各種各樣的思想后還可以保持自己的獨立想法的。進入21世紀，在筆者看來，精英文學面臨著一定的困境，這種困境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在當今市場化的文學環(huán)境下，精英文學的發(fā)展環(huán)境受到了擠壓。不同于五四時期的報紙作為媒介，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使寫文章的門檻也隨之下降，發(fā)文章這樣的事情變得觸手可及，快速變化的社會也讓精英作家呈現(xiàn)一種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而且，精英文學還要直面商業(yè)性的侵蝕。精英文學的地位早已不像五四時期一樣金光閃閃，因為精英文學的使命是啟發(fā)民智，最終目的是使大眾的思想得到改變；而市場環(huán)境下的通俗文學最終目的則是滿足大眾的欲望，讓大眾在閱讀過程中得到愉悅，最終實現(xiàn)其經(jīng)濟價值。通俗文學與精英文學的矛盾在當代表現(xiàn)為大眾的思想與欲望之間的沖突。在當今社會，人們很少關注內心思想是否需要升華。那么我們就不需要精英文學了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我們應該明白，一些過去的精英文學作品在今天看來對人仍有啟迪意義，如魯迅先生的作品。魯迅先生的作品也已被選入高中教材，不是為了讓我們的學生通過學習它變成精英，進而來拉開與公眾之間的距離，而是關注作品中的社會問題的分析及社會變化的思考。

四、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關系的變化思考

筆者認為，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的關系在不同的時代條件下，二者有不同的關系表現(xiàn)形式。無論是《詩》中一開始所流露出的“雅俗合一”的傾向，還是在五四運動中新文學陣營的作家對通俗文學的批判，都有時代的原因。對于當下而言，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又呈現(xiàn)出新的特征，這不禁使我們思考：在當前的文學環(huán)境下，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有沒有可能合流？對此，筆者認為，雖然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讓人們的知識水平得到提高，精英文學的發(fā)展受限，但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之間應該是此消彼長、緊密聯(lián)系的關系。這并不意味著二者會在當代的時代條件下發(fā)生合流，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應該將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簡單地對立起來，加劇二者的矛盾，制造二者的對立。

時代條件的變化既推動著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二者關系的變化，也對二者的寫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對于精英文學而言，雖然時代條件發(fā)生了改變，但作家寫作時的精英立場對作家寫作的要求沒有改變—仍然要求作家對社會發(fā)展有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對社會中的人有具體的關注。當今社會，想將大眾還原到五四時期進而啟蒙他們，是不切實際的；對于精英文學來說，更應該調整其表現(xiàn)形式—不應該一味地排斥通俗文學，而應吸收和借鑒通俗文學中有價值的部分來充實自己，如借鑒通俗文學的寫作技巧。從事精英文學寫作的作家在吸收和借鑒時更應該保留自己的精英意識。另外，雖然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仍存在一些精神困境。精英文學也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讓人們在精神困境下不那么迷茫。精英文學把“自救”展現(xiàn)給新時代的大眾，當他們需要時，可以通過閱讀當代的精英文學作品，使其在迷茫中找回一絲希望。

通俗文學有著明顯的不同。從閱讀主體上說，通俗文學的閱讀主體主要是大眾，而他們不是通過閱讀來受到啟蒙的。對于新時代條件下的通俗文學寫作，他們可以吸收和借鑒精英文學中的精英意識，將自己的思想內核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