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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蝙蝠

2023-05-30 05:24李雨聲
莽原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蝙蝠

李雨聲

每當龍朵講起我在凌晨兩點的臥室里,抓捕蝙蝠的英勇事跡時,看我的眼神都似牽著只嬌羞的風(fēng)箏,遠遠地傳遞著愛的訊號。

我本該為她含情脈脈的講述而高興,但我只覺害怕,腦海中浮現(xiàn)出詭異的錯覺,仿佛之前和之后的很多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時空的完整性被那只誤入歧途、橫沖直撞的蝙蝠打破了,細小的碎片粘在它筋膜畢現(xiàn)的半透明翅膀上……

龍朵的目光掃過每一位圍桌而坐的聽眾,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就像在透露一個秘密:凌晨兩點,他把我推醒,命令道:下床!出去!別說話!也別問為什么!我當時都蒙了,以為家里進了賊。要么就是他在夢游,我在做噩夢?來不及判斷,他就又朝我吼了:出去,快出去!剛出去,他就把門拍上。門縫忽地亮起來,臥室里傳出急促的喘息聲、咒罵聲和跺腳聲,家具不時被什么東西擊中,咚咚響,床鋪也被踩得咯吱吱。

我嚇壞了,就去找媽壯膽。龍朵看了眼岳母說,目光又落回到兒子身上。當時,你姥姥正帶著你在主臥睡覺呢。你才不到半歲,像只小奶貓。龍朵溫柔地說,摸了摸兒子的頭。

如今,田雨已經(jīng)四歲了,非常依戀母親的愛撫,卻討厭我這個當?shù)淖鐾瑯拥氖?。我嘆了口氣,摸摸兒子的腦門。這小子果然白了我一眼,哼唧著把前額伸向龍朵,直到被龍朵親了一口才安靜下來。

龍朵對兒子說,有你姥姥陪著,我才蹭回到次臥門口,想看你爸在搞什么名堂,只推開一絲門縫,腿就直哆嗦,聽見你爸吼我:關(guān)門,關(guān)門!

我嚇傻了,反倒把門推得更開,還好被你姥姥一把拽上。幾分鐘后,次臥總算沒了動靜。

門開了,你爸滿頭大汗地走出來,腳上連拖鞋都沒穿,抓著團鼓鼓囊囊的面巾紙,說話很急,鼻音很重,像是得了重感冒。你爸讓你姥姥找來紙箱和膠帶,把那坨廢紙猛地塞進箱子,合上蓋子,飛快地纏了七八層透明膠,才一屁股坐倒在地,說是太晚了,扔不出去,扔不好怕再找回來。而且,這東西有講究,殺不得。我躲在你姥姥身后,問箱子里裝的到底是啥?

你爸仰起頭,壞笑著說,你猜?說罷,箱子抖了下。

箱子里是什么?兒子瞪大眼睛問我。

其實,這個故事早在他一兩歲時,就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F(xiàn)在,他都四歲了,卻還是在問同樣的問題。這使我相信,小孩子在三歲前是沒有記憶的。

可不久之后,天然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當時,我倆正在餐廳吃飯。天然說,我現(xiàn)在都記得我兩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爸哭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我不懂他為何哭。我一直哄他,可他還是一直哭……

爸爸,箱子里到底是什么?田雨推著我問。

龍朵望向我,該是我講述的時間了,雖然很不情愿。因為這看上去像極了一場表演,尤其是在這種家庭聚會的場合。龍朵的父母、姐姐、姐夫都在,這使她涂在我臉上的,那種所謂給足了我面子的目光,多少流露出程式化的刻意。兒子又問了我一遍。

我抿了口白酒,竭力拿出飽滿的精力與自豪的熱情,就像是第一次講述這個故事,用頗具回憶感的口吻問道:

你們有誰在深夜里,聽過蝙蝠在木質(zhì)地板上爬行的聲音嗎?就像水珠滴在塑料袋上,嘀嗒,嘀嗒……

兒子問我蝙蝠是水做的嗎?不然爬過地板時,為何會發(fā)出水珠滴在塑料袋上的聲音。我說蝙蝠不是水做的,但當時,我迷迷糊糊的,還以為暖氣在漏水,所以,這很可能只是一種比喻。

龍朵朝我擺擺手,示意我繼續(xù)講下去。

我說,那聲音戛然而止。我以為只是幻覺,支撐身體的胳膊肘有些發(fā)酸,剛躺下,怪聲卻又來了,越來越密,咔嗒,咔嗒咔嗒……聽起來又有點像鐘表聲了,不過墻上沒掛鐘,恰如地上沒塑料袋一樣。

這次我抓起手機,猛地朝地板晃去。地板在暗淡的光柱下白如雪地,上面啥都沒有,怪聲再次消失。直到我快睡著時,它又卷土重來。這次,我不僅按開了手機,還把眼鏡胡亂按在鼻梁上,不再半撐著腰,而是完全坐起身,瞪大眼,徹底拋棄了珍貴的困意。

只見……我故意賣賣關(guān)子。老丈人歪著腦袋瞥我,一截羊蝎子從他嘴角露出尖端。丈母娘看我的眼神困惑不安。大姐和大姐夫皺著眉頭,就連七歲半的小外甥都不再吹奏可樂中的吸管。只有田雨趁大人們不備,又抓了塊炸酸奶。至于妻子……我暫時還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抿了口白酒,淡淡地問,你們還記不記得三十年前,剛有有線電視那會兒,電影頻道放過一部叫《血腥十字花》的外國恐怖片?

大家頓時泄了氣,面面相覷??蓱z的妻子搖了搖頭,大概覺得我在故意跟她作對,但我至少敢看她的眼睛了。

我瞥了眼還在咬吸管的小外甥,接著說,當時,我也就琪琪這么大。那時的電影頻道每引進一部外國電影都要提前好幾個禮拜放片花,插播在其他影片的間隙,這部《血腥十字花》的片花可把我嚇壞了。

古堡,冰河,蒼白的月光,落滿烏鴉的教堂尖頂,在奔跑中驚恐的人臉,雨雪交加的密林,電閃雷鳴,一束光打在教堂的馬賽克玻璃上,某種人形生物在玻璃的反光中扭曲。它赤身裸體地匍匐在教堂的地板上,瘦骨嶙峋,肋骨根根畢現(xiàn),想要撐破萎蔫的側(cè)腹。它的皮膚是肉粉的,布滿了層疊的褶皺,宛若地洞里的裸體鼴鼠。手腳的指甲都很長,長出倒鉤,頭發(fā)卻只剩稀疏的三兩根,微微地顫抖著,好迎合那咆哮著鉆進窗縫的風(fēng)。玻璃被拍得咣咣響,卻只能淹沒在雷鳴中。閃電的速度極快,黑暗與光明頻繁交織。每次閃爍,那東西都埋著頭,往前挪動一點兒,肩胛骨忽高忽低,發(fā)出吱吱的叫聲。

教堂盡頭的玫瑰花窗突然被一陣狂風(fēng)破開,慘白的月光隨著玻璃的碎裂聲一下子透進來。窗前的巨型十字架在背光中,凸顯出黑色的輪廓,極具壓迫感。緊跟著又一扇窗被刮開,十字架被照亮了一半,上面竟有東西在扭動。一張人臉,顫抖了一下,猛地瞪開了眼……

??!

小外甥突然尖叫,兒子也跟著叫,雖然我覺得他只是在模仿表哥。兄弟倆都縮緊小脖子,攥緊小拳頭,瞪大毛毛眼。

講這些干嘛!嚇壞了孩子。龍朵斥道,陰郁地瞪著我,確認我在故意跟她作對,想要破壞這和諧的聚會。

十字架上的人臉很痛苦,那是個長達兩三秒鐘的特寫,連汗珠都看得清楚。我強調(diào)道,每次放這段,自己都會躲在父親身后,可越怕就越想看。我看見匍匐在地的那個人形的家伙,突然朝十字架撲過去,騰空的瞬間,肩胛骨越發(fā)地鼓脹,猛地破出一對碩大的翅膀。

天使的翅膀?姐夫調(diào)侃道。

不,是蝙蝠的,很恐怖。你忘了我是在講那只闖進臥室的蝙蝠的故事了嗎?我笑著對姐夫說,扶了扶鏡框。

我告訴他們,就在床下,大概與我鼻尖的延長線成三十度角的地方,一團黑黢黢的東西正緊貼著地板,就像片破抹布。

我彎下腰想看個清楚,手機屏幕卻滅了。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發(fā)現(xiàn)那東西竟然在蠕動,動作敏捷,卻又夾雜著機警的停頓。咔嗒、嘀嗒咔嗒、嘀嗒……

我趕緊按亮手機,它立時停住,把類似于頭的小絨球縮進黑黢黢的身體里,變回怯怯的陰影。我故意把手機屏幕挪開一點,它又朝我匍匐而來。這次我看清了它動作的細節(jié),蛄蛹蛄蛹的,纖細的趾爪連同嬌嫩的肩胛骨高低起伏,吃力地拖拽著略顯臃腫的身軀,好像那軀體是片狀的、分層的、松散的。它的耳朵很尖,猶如兩只相互感應(yīng)的小蟲,隔空摩擦。它的頭很圓,焦慮地扎向地板的縫隙。

那是凌晨兩點的冬夜……我扭頭望向龍朵,尋思著該怎樣得體地叫醒她而不是驚醒,還能讓她安全、迅速地撤離,不至于在慌亂中把老鼠也放出去。畢竟那時,幾個月大的兒子就睡在主臥,我可不想他被老鼠咬掉鼻子。

其實我根本不怕老鼠,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龍朵說著,拍了拍我的手??赡闩买劣简劣嫉臇|西,那玩意兒爬起來就像肉蟲子一樣。我說。龍朵臉色突變,大姐也差不多。據(jù)岳母說,她倆從小就這樣,害怕毛蟲之類的,爬起來波浪般起伏的生物。別說看了,連說都不能說。

所以,他才那樣跟我說話。龍朵說著,親昵地看了我一眼,邊笑邊學(xué)著我當時的腔調(diào):下床!出去!別說話!也別問為什么!

全桌的人都笑了。

大姐把臉轉(zhuǎn)向姐夫問道,如果是你呢?你會這么做嗎?

當然會了,老鼠而已。我一腳就把它踢飛了,是吧兒子?

姐夫說著,捋了捋小外甥的細脖子。

是啊,這根本不算什么。我笑著附和道,卻裝作吃驚地望著姐夫,清了清嗓子,可你又忘了我是在講關(guān)于蝙蝠的故事。那當然不是老鼠,如果真是老鼠,決心不會那么難下。我說。

妻子朝我皺了皺眉,示意我不要節(jié)外生枝,但我自有打算。

我告訴他們,就在我試圖溫柔地喚醒龍朵時,一團黑影嗖地從我面前劃過,速度之快,猶如一枚黑色的加農(nóng)炮彈,再低點,就要把我攔腰截斷。緊接著就是咚的一聲,我判斷那東西穿過窗簾的縫隙,一頭撞到了玻璃上。這時,我已經(jīng)意識到,那絕不是老鼠,老鼠不可能有恐怖如斯的跳躍能力,一躍而起,橫跨整張雙人床,這簡直就是在飛。思慮至此,那團從我面前飛速掠過的暗影,在記憶中漸漸變得清晰,就像電影里的高速攝影,足以捕捉每一幀畫面的細節(jié)。黑影緩緩地,在騰空的過程中,張開那對碩大的翅膀,蝙蝠的翅膀……

我立時就僵在床上,想起了那部恐怖的外國電影,想起了那只撲向十字架的蝙蝠怪人,想起了隨之而生的一切童年陰影,它們最終都凝聚在這只小小的蝙蝠身上。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怕蝙蝠的。我真的一動都不能動了。我說著,故意放慢了語速,好讓大家都能感受到恐懼從我的腳趾緩緩上升到發(fā)根的過程——途經(jīng)雙腿的麻木,痙攣的雙臂,窒息的胸口,最終抵達一片空白的大腦。

我搖著頭說,這下完了。

原來你怕蝙蝠?

龍朵問,驚詫地捂住嘴巴。

我意味深長地望著龍朵說,是恐懼,跟你一樣。

我真想把龍朵當時是如何擁抱我,甚至是親吻我的情景,精確地,一字不差地描述給餐桌對面的段天然,或許還會用一種玩世不恭、若無其事的口吻,但我想不通真這么做,圖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外國電影是真的嘍?天然問,喝了口橙汁。

我點點頭說,自己只看過片花。后來,倒是也搜過《血腥十字花》的片名,這個不可能記錯,可惜根本就找不到這部電影。

看來,這部電影真是你的童年陰影嘍?

天然又問,消瘦的臉頰上長發(fā)飄飄。

我想起讀研時,她還是一個胖胖的姑娘,一張娃娃臉,配一頭短發(fā),非??蓯?,看上去就像《城南舊事》里的小英子。

那時,她有個同為北京土著的男友,可沒畢業(yè)就分了,也覺不出她難過。畢業(yè)后,她又交了一個,該是很中意,常在朋友圈秀與男友在健身房擼鐵的照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張,是她被健碩而英俊的男友單手扛在肩膀上做深蹲。那時的她,已經(jīng)全方位地瘦下來,人似乎也更漂亮了。我們都以為那男的是健身教練,騙她買課才跟她好的??珊髞恚麄兘Y(jié)婚了。

怎么不說話?天然問。

什么?我反應(yīng)有些遲鈍,像臺剛按下按鈕的自動販售機。

我是說童年陰影也是真的嗎?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垂下目光,黑眼圈在消瘦的臉頰上非常明顯,像是泛黃的桌布上洗不掉的茶杯印。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盯著她看。雖然是老同學(xué)了,但也難免尷尬。我連忙笑著補充道:那部電影是我的童年陰影,這是真的。但我根本不怕蝙蝠,也是真的。要怕也是怕龍朵沒完沒了地讓我講那個抓蝙蝠的故事,沒完沒了……

說這話時,我突然感到一絲內(nèi)疚。

但你做到了。龍朵當時激動地說,熱淚盈眶。

那時,我就知道,對細節(jié)的豐富,讓這個非虛構(gòu)的故事,產(chǎn)生了某種只有虛構(gòu)文學(xué)才能達到的戲劇性效果,遠超龍朵的預(yù)期。

她或許從未想過我會如此配合,她其實只想完成一個常規(guī)動作,在死水微瀾的婚姻里拼命尋找湖面上的光點,并盡量將其放大到波光粼粼的程度,好讓所有人都看見。正如每次吵架,她都會哭著對我說,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過得不幸福,好像我就過得很幸福似的。

但這次,我給了她一個小驚喜,先抑后揚,文學(xué)上的常用手段,在她看來,卻是超水平發(fā)揮。不管我們平日里吵得多兇,是否按下了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按鈕……每當家庭聚會之后,尤其是在龍朵起頭講完那個由我主演的抓捕蝙蝠的故事之后。所有糟糕的情況都會有所緩解,我和龍朵會度過一段相安無事的蜜月期,直到下一次危機爆發(fā)。

這沒什么,之前我覺得夫妻間就是要坦誠相待,做什么都光明正大的,后來才明白婚姻里也需要善意的謊言……天然苦笑著說。

可你確定我是善意的嗎?我多半只是想在“散場”后清凈兩天。我嘆了口氣說,想起了讀研期間,課堂上的那些辯論。那時,我倆總是針鋒相對,誰也不能說服誰,但時間似乎可以說服我們。

天然笑了,帶著一絲我所熟悉的嬌憨??赡阒?,女人有時就吃這套,其實愿意騙還算好的……天然說。

如果倒退十年,我絕不相信她會說出這種缺乏批判性的毒雞湯。坦白講,我感到心疼。

你們過去多好啊。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或許我該趁機去譴責(zé)那個不負責(zé)任的、沒有擔(dān)當?shù)哪腥恕5覜]有,我反倒聊起他們幸福的過去了。我告訴天然,她每次發(fā)在朋友圈里,配滿了精美圖片的游記,我都不會錯過。這些年,他們一起去過太多的地方。

他們在秘魯?shù)鸟R丘比丘山上欣賞過盛極一時的印加文明;在耶路撒冷的哭墻前仰望星空,祈禱過地久天長的愛情;也在埃及的沙漠露天影院里看了一場配音是阿拉伯語的《英國病人》。當然,用天然發(fā)在朋友圈的話說,“這顆靠在我肩膀上的腦袋,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p>

還不是之前沒遇到事……呵,他現(xiàn)在想跟我離婚,連人都跑沒影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天然囁嚅道,頓了頓,目光呆滯地望著桌上的橙汁,好像正在觀察漸漸沉入杯底的果粒。

給他點時間冷靜一下,他應(yīng)該只是一時沖動。畢竟你們有那么多幸福的回憶,不可能說散就散的。我安慰道。

天然喝了口橙汁,做了個深呼吸說,我最近在拼命工作,好轉(zhuǎn)移痛苦。我的意思是,人生有很大的樂趣還是來自和他人的互動,我無法想象沒有交流還會快樂的生活,可他卻只會逃避。

有交流也未必不是逃避,我和龍朵不就是……自欺欺人罷了,否則,就不用講那個蝙蝠的故事了。我自言自語。

天然只是靜靜地望著我,沒說話。

我們每個人,只要活得足夠長久,或許最終都不可避免地要修煉到一種境界……我頓了頓,貌似輕松地說著那些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話,一種失去你所愛的一切,卻依然能夠平靜地活下去的境界。

我不相信。天然反駁道,突然緊張起來,或者說,我不允許自己的生活變成那樣,難道生活最后注定都是沒有愛,而且又累又煩嗎?

天然認真的語氣,又讓我想起了讀書時,我們在導(dǎo)師專業(yè)課上的一場場辯論,真的很懷念那些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很懷念她那時胖胖的樣子。不過今天,我不想跟她辯。

對了,你剛才說最近在拼命工作,怎么也不見你在朋友圈分享新書了?我問。

天然愣了下,苦笑著說,這是我被坑的第二件事,跟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鬧了點矛盾,我辭職了,去了家教輔機構(gòu),工資倒是比原來高,誰知疫情越來越重,由于政策原因吧,我們部門被裁了,我也就失業(yè)了。

不過我又找到新工作了,沒事兒。

天然微微一笑,隱約能看見讀書時的鬼馬機靈,卻令我忍不住心酸。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接著說,我還挺喜歡這份新工作的,這次是做童書。對了,你兒子幾歲了?

四歲,上幼兒園中班了。我說。

那正好,回頭給你寄一套我編輯的童書,一位法國作家寫的,很適合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看。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說,做童書好,跟小朋友打交道,簡單。

天然夾了根油麥菜,慢慢地咀嚼著,臉上剛剛洋溢的笑容,又隨著夕陽暗淡下去,冬日的黃昏總是格外短暫。

不過每次想到,很多可怕的大人,也都是從那么天真無邪的小孩子過來的,我就……天然勉強咽下食物,咬著筷尖。

是啊,會越來越可怕的……我說,有些失神,像是被天然的情緒俘獲,墜入到一個無底深淵。越來越可怕……

抱歉,我現(xiàn)在就是臺負能量傳播機,所有人都該遠離我。天然說。

快別這么想,事緩則圓嘛,沒準你們分不了,也許過了這一關(guān),就能更好呢。至少你們都見過了彼此最差的樣子。如果這樣都沒分開,以后就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我說。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還是要感謝你的祝福。天然笑著說,跟我碰了杯。我卻在心底默默地問自己:所以這次,是先揚后抑嗎?

服務(wù)員端上了最后一道菜。

對了,我跟你說過嗎?米米離婚了。

龍朵踮起腳尖,對準我的耳朵說,好像米米就在附近似的。

我回頭瞥了眼跟在龍朵身后剛從地鐵口出來的那個女人,卻不明白為什么要看她,或許她很漂亮?疫情期間大家都戴著口罩。至于身材,現(xiàn)在是冬天,每個人都捂得很嚴實。她在等紅燈,背影很安靜。

看什么呢?龍朵沿著我的目光望去。

沒什么,你剛才說米米怎么了?我連忙扭回頭。

龍朵夾了我一眼,沒事兒。

月光虛弱,像重病之人的喘息。沒車過的時候,路很黑,偶爾有幾個紅點兒在遠處晃蕩,不知何時就到了近前,烏突突一片。我連忙拉過龍朵的手,她差點跟那幫吸煙的漢子撞上,我聞見很重的酒氣,混合著酸腐的汗臭,他們中的幾個正回頭看龍朵,朝我們吐煙圈。

走這么快干嘛?龍朵問。

我拉著她,直走到街角拐了彎,才松開,抑或是允許她甩開我。

你弄疼我了!龍朵嚷嚷道。

那也比被他們弄疼好。我憤憤地說。

怕什么,小膽兒。他們也是你的童年陰影?龍朵笑道。

都奔四的人了,你能不能成熟點兒?我斥道。

呵,就是嫌我老了唄。剛才那個年輕點兒哈?龍朵翻著白眼說。

果然是因為那一瞥。我仰起臉,望向灰蒙蒙的夜空,沒有星星,月亮也不知哪兒去了,能有這點光亮,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吧?還好龍朵每周只值一次黃昏門診,不然就得天天來接她,平添了許多不確定的風(fēng)險。我想起上次被龍朵從電腦里搜出初戀照片時的窘態(tài),還有大學(xué)時寫的情詩,所有詩名的破折號后,落款都是獻給同一個女人。

當時,龍朵斷斷續(xù)續(xù)地鬧了有小半年,就連不久前發(fā)生的“蝙蝠入侵事件”都無法作為“愛的證明”而挽救我了。直到“第二次蝙蝠入侵事件”發(fā)生,我們的關(guān)系才有所好轉(zhuǎn)。那時,已經(jīng)是夏天了。

胡說什么呢你,你剛才是不是提到米米?我問。

是啊。龍朵應(yīng)道,露出好奇的神色。這很好。

那女的像不像米米?我皺著眉問,很嚴肅的樣子。

龍朵歪了歪腦袋,似乎真的在回憶那個女人的形貌,但我知道她什么都記不起來,最多只是一團模糊的背影,這讓我放松了不少。

米米家不住這。龍朵說。

我知道她住哪?我憤憤地說,你背后說人家私事,我一晃神,倒好像看見了米米,就那女的,特像。你說我能不留神嗎?

龍朵哼了聲,不再說什么。

不過,我倒是真的想起了米米。

第一次見米米,還是在我和龍朵談戀愛時。那時,龍朵工作的醫(yī)院組織員工看開心麻花的話劇。本來一人兩張票的,結(jié)果被龍朵弄丟了一張,正巧米米的男友“小灰灰”因為出差來不了,她就把票勻給了朵姐,龍朵這才帶上了我。話劇散場后,龍朵的同事兼女友們都圍過來,其中有位姑娘,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隔著大老遠就喊我叫姐夫,自來熟,頗有些《紅樓夢》里“鳳辣子”的勁頭兒。

龍朵說她就是米米,自己的學(xué)妹,也是醫(yī)院里首屈一指的才女,標準的文藝女青年,能詩善畫,沒事跟我一樣,也喜歡讀小說。

我這才注意到,她手里還拿著本書,倒不是《紅樓夢》,而是一本薄薄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心經(jīng)》。她見我盯著書看,便故意把書背到身后,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背誦: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背得倒是不錯,就是有些矯揉造作,原本莊重脫俗的東西被她念出一股妖氣,像極了張曼玉扮演的那條青蛇在蓮花池中誘惑法海的樣子。當然,法海不是我,是她們同事里唯一的男生,外號“剛哥”。

后來,龍朵告訴我,大剛有女朋友。我說有女朋友米米怎么還敢抱著人家的胳膊。她說這咋了,米米還有男友呢,不照樣認你當哥?

說這話時,龍朵并無半點醋意,顯然對米米的做派早就習(xí)以為常了??僧敃r的我怎么會明白,只是禮節(jié)性地問了句,你信佛嗎?

她信佛?她吃肉的。

米米還沒回答,倒是被她身旁的幾個小姐妹搶了先,她們邊說邊起哄,還說剛哥才是米米的男神,可別讓“小灰灰”知道了。

我又問米米,不信能背那么熟?

她一愣,不再口誦《心經(jīng)》,猛地推開大剛的胳膊,動作充滿程式化,就像在唱戲。我斷定此人多半是表演型人格。她冷著臉走到我近前,翻開《心經(jīng)》,原來那是本拓寫《心經(jīng)》的毛筆字帖,上面是一頁頁蠅頭小楷。即便是描紅的,也足見功力,一般人用鋼筆都寫不出。我夸了她兩句,她的冷臉卻毫無變化,仿佛對一切都失去熱情,從大觀園里的王熙鳳變成了古墓里的小龍女,頓時不食人間煙火起來。

直到大家都圍過來贊嘆,她才又咯咯地笑,分分鐘恢復(fù)了浮浪的氣質(zhì),還認我做了哥哥,搞得我有些不明所以。尷尬中,我偷眼看龍朵的臉色,她竟也攛掇我叫米米妹妹,可見只是逢場作戲。

不過后來龍朵對我說,有一次,米米在閑聊中告訴她,那晚,之所以認姐夫做哥哥,是因為只有我看出她字帖上的字是用纖細的狼毫寫就的蠅頭小楷,其他人都以為是用鋼筆拓的。

那是個喧囂而悶熱的夏夜,天空中穿梭著成群的蝙蝠,它們神出鬼沒,在被霓虹污染的夜空中織出一張若隱若現(xiàn)的網(wǎng),令人心神迷亂。

離開劇場后,大家一起去K歌。那晚,米米一直喊我哥哥,她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對勁,尤其是在唱歌時。龍朵倒是不以為意。

快到家時,龍朵突然說,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了?

說過什么?我問。

米米離婚了。龍朵瞪大了眼說。

說過啊,你剛說的嘛,在地鐵口。

不是,你怎么一點都不奇怪?。恳膊粏栁覟槭裁??龍朵有些生氣,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好像我粗暴地剝奪了她的言論自由。

米米嘛,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說。

十二點了,龍朵背對著我躺在床上,看手機上的熱門綜藝,并沒有戴耳機,音量雖不算大,但她那陣陣笑聲,已經(jīng)足夠加持。

以往在這個點,她早就睡了。這意味著我不能再敷衍了事,必須對米米的離婚事件表現(xiàn)出足夠的好奇心。特別是那份真誠與在乎,這無疑也是對龍朵的真誠與在乎,至少她會這么想。

為了凸顯這一點,我開始自言自語,對著龍朵的后腦勺講話,說自己不覺得奇怪,是因為離婚這事,符合米米的氣質(zhì)。

龍朵依舊在笑,只是笑聲小了點。我開始搜腸刮肚地復(fù)述龍朵曾給我講過的米米與小灰灰的坎坷情路,爭取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jié),最后感慨萬千地拋出一個誠意滿滿的疑問句:從初中到大學(xué),再到參加工作,他們在一起少說也有十年了吧,還一直頂著小灰灰他媽反對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總算修成正果,怎么說離就離了呢?

龍朵的肩膀終于松動了下,朝我側(cè)過三分之一的身子,但還是沒搭理我。我則干脆轉(zhuǎn)回了九十度,不再對著她的后腦勺說話,而是仰面朝天地躺著,瞇著眼,望著床腳上方的空調(diào),打了個哈欠。

這臺空調(diào)內(nèi)機的位置選得不好,我自言自語,夏天時直吹床鋪,躺在這受不了。當年裝修的時候,本可以把它挪到臥室門口的,那樣就不直吹了,可又不美觀,離空調(diào)孔太遠了,要鋪很長的線……

你還記得這些?龍朵問,終于側(cè)過了三分之二的身體。

怎么會忘呢,這位置是你選的。我癡癡地說。

什么?龍朵詫道。

當然,也是我選的,至少我被迫同意了。或許我該選在中間,兼顧美觀與實用,但那樣的話,又擋住了預(yù)留的插座,我苦笑著說。

你說什么呢?我是說你居然還記得米米和小灰灰的事。

我這才回過神來,笑著說,那當然,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龍朵哼了聲,調(diào)低了手機的音量,背對著我說,我跟你說過嗎?當年,米米安排小灰灰他奶奶看牙的事。

沒有。我說。

龍朵關(guān)掉了手機,但依舊背對著我說,結(jié)婚前不久,米米利用在醫(yī)院的關(guān)系,安排給小灰灰的奶奶看牙。老太太都八十多了,想趕在孫子大婚前,重換一口假牙,正好米米又在醫(yī)院工作,就主動應(yīng)了這事。號都掛好了,米米本想請假陪奶奶一起去的,可那天正趕上大家都有事,她就沒換開班。其實,我覺得老人該由小灰灰他們自家人陪著,誰知也沒人陪,是爺爺陪著奶奶來的。老爺子比老太太還大十歲,都九十多了,結(jié)果剛到醫(yī)院就暈倒了,低血糖,愣是沒搶救過來。

龍朵說著,嘆了口氣,就因為這事,米米和小灰灰的婚事也推遲了。按北京這邊的老理兒,說是家里死了老人,最快也得等一百天才能結(jié)婚。小灰灰他媽在葬禮上對前來吊唁的米米冷嘲熱諷,后來,又以守孝為借口,死活拖著,不讓他們領(lǐng)證,差點把這事給攪黃了。

明白了,我說??磥磉@次離婚,還是小灰灰他媽從中作梗。

那倒不是。龍朵說著,總算扭過了身,和我一樣仰面朝天,癡癡地望著床腳上方的空調(diào),那感覺就像望著一口潔白的小棺材。

這次,還真不是小灰灰他媽的事兒。小灰灰出軌了。嫖妓。龍朵說著,干脆轉(zhuǎn)過了身,正對著我的側(cè)臉。米米親口跟我說的,忍他好久了。米米還跟我說,其實,在婚前,她就知道小灰灰有這癖好。

不可能吧?我詫道,那他們又何必結(jié)婚呢?千辛萬苦的。

我也是這么問的,但米米沒說。龍朵失神地說。

突然,她猛地抱住我的腦袋轉(zhuǎn)向自己,差點把我的脖子擰斷,悻悻地問,你呢?會出軌嗎?會嫖妓嗎?會去找別的女人嗎?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突然想起幾個小時前在地鐵口多看了一眼的那個女人,她到底像誰呢?

說話啊,要是你的初戀來找你呢?還帶來了你給她寫過的那些情詩,說她愿意跟你在一起了。你會離開我嗎?會嗎?

“不能考驗人性,恰如《十誡》里說的,不可試探主,你的上帝。”段天然對我說這話時,是在一堂圣經(jīng)文學(xué)課上,導(dǎo)師讓我們討論由《約伯記》所生發(fā)的一系列論題。那時,天然還是個胖胖的姑娘。

所以,當這句話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時,上帝竟也成了一個胖胖的可愛的形象,或許,還是一位溫柔而智慧的女神也說不定。誰說上帝不能是女孩兒,而女神又不能是胖胖的呢?這位胖胖的女性上帝飄浮于十字架的上方,就像一團柔軟的白云,在席卷教堂的暴風(fēng)雪中,俯瞰著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獨子,那人形的怪物正朝十字架撲去,騰空的瞬間張開蝙蝠的翅膀,片花到此為止,我的記憶也只能如此……

不會。我說。

為了避免龍朵繼續(xù)追問,我決定岔開話題,還記得天然嗎?我說,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我研究生同學(xué),就是前幾天,給田雨寄童書的那個。她最近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不過或許要嚴重得多。

她老公根本就不愛她。龍朵蜷著身子說,望向我的目光倒有些愛意了。不然,他怎么能在這時候提出離婚,還玩失蹤呢?

是啊,在最難的時候。我嘆了口氣說。

你這同學(xué)也太深明大義了,說白了就是有點傻。龍朵皺著眉說,賣舊房、買新房,這兩樣哪點跟她老公有關(guān)系?舊房是人家天然家的舊房,新房除了搭上賣舊房的錢,大頭還是天然她媽出的,當然該寫人家媽媽的名字,這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咱家這房子,是你出的錢,就寫你的名字,我跟你爭過嗎?

我笑著搖了搖頭,龍朵沒跟我爭過,她只是后悔當初沒聽家里人的話,嫁給了我。不過,她說的倒是實情。她爸媽的確反對過我們的婚事,還給她介紹了幾個所謂的“富二代”。但我好歹咬牙在婚前買了房,“富二代”卻拖拖拉拉地不肯買,她爸媽也就默認了。最后,我被龍朵整煩了,同意在房本上加上她,倒是貸款的銀行不同意,說是還清前不允許變更債務(wù)人。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現(xiàn)在房子也同意加他名了,算是從他丈母娘家借的錢,打個借條而已,有這么傷自尊嗎?龍朵激昂地說,四百多萬呢,不是小數(shù)目,把老家兒的棺材本都掏光了。哦,現(xiàn)在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出了問題,必須得打官司,亂七八糟的一堆事兒,弄不好還得起訴當?shù)剜l(xiāng)政府。說白了,你同學(xué)這是被人家賣主給坑了,轉(zhuǎn)移矛盾了,還得往里搭錢。這時候,他倒玩起失蹤了,崩潰了,怕背債務(wù),還要離婚?這像話嗎?龍朵皺著眉說,在這關(guān)鍵時刻,夫妻間難道不該一致對外,共渡難關(guān)嗎?

應(yīng)該,我笑著說。

你又笑什么?龍朵問。

或許,我笑得的確不怎么好看,忍不住想起和龍朵的一些過往。

那時,我剛買了房,婚也定了,彩禮和嫁妝都交換了,連婚慶公司都訂好了。所有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朝著“理所應(yīng)當”的方向發(fā)展,我有娶她的責(zé)任,她亦有嫁我的義務(wù),只是彼此的感情卻越發(fā)冷淡而疏遠,生活習(xí)慣上的差異以及觀察事物的角度和最終形成的不同觀點,總是令我們爭吵不休。所有這一切,都在裝修房子時,達到了高潮。

她總想一步到位,而預(yù)算卻是有限的。我以為這是個明擺著的問題,可她偏偏視而不見,好像錢能自己從地里長出來。當然,這又絕不僅僅是錢的問題。終于,因為一條發(fā)錯了貨的窗簾,我們又吵了一架。

在手臂上第N次留下她鮮紅的抓痕后,我終于忍不住爆發(fā)出這樣的怒吼:“明明已經(jīng)知道錯了,為什么還要繼續(xù)下去呢?”

不過龍朵說得更好:“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過得不幸福!”

那一刻,我愣住了。原來,她也早就不愛我了。

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胸口有些憋氣,非常想要吶喊,但我沒有,我只是轉(zhuǎn)過了身,仰面躺著,好讓自己喘氣舒服點,同時,癡癡地盯著床腳上方的那臺空調(diào):1.5匹,國產(chǎn)的,三千塊。當初,我差點買不起它,因為預(yù)算嚴重超標,只好拉下臉來找朋友借錢,錢是天然借給我的。我沒法再向父母開口,他們的錢早在我買房時就付了首付。

就像許多年后,天然的母親現(xiàn)在做的那樣。

我想天然錯就錯在,婚房是現(xiàn)成的,這使她沒能在婚前跟自己的真命天子裝修一次房子,否則很可能在裝修過程中就已經(jīng)分道揚鑣了,不會再有今天的痛苦,但也不一定,我和龍朵不是也過來了嘛。

是啊,過來了。此刻,我心中緩緩升起一股莫名的,歷經(jīng)滄桑的愛意,析出的恐懼,漂浮于愛意之上,就像油不溶于水。

你說什么?什么過來了。龍朵詫道。

咱們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支支吾吾地說,慢慢意識到自己竟在講話,心里十分后怕,因為忘記之前都說了什么,有無不當言論,所以盡量在意識到的時候,說些好聽的。我轉(zhuǎn)過身,望著龍朵的眼睛,好像這樣反倒能掩飾很多東西,并讓自己清醒起來。

龍朵看我的眼神,又讓我想起了她那句名言: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過得不幸福!”

“可現(xiàn)在沒辦法,大局已定,咱們只能結(jié)婚,只有結(jié)婚!”我大喊道。那是個悶熱的夏夜,我和龍朵悲壯地抱在一起,就像決心共同赴死的戰(zhàn)士,在哭泣中達成了無比荒誕卻又非?,F(xiàn)實的同盟。

我們將錯就錯,掛上了那條彼此都不怎么喜歡的窗簾,反倒平靜了許多。她看她的綜藝,我讀我的書。那晚,我們不再爭吵,我抱著龍朵,就像月亮抱著太陽,留給地球的只是一片虛茫的陰影。

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對嗎?龍朵抱著我的臉說,至少你不會像小灰灰一樣去嫖妓,你太摳了根本舍不得花錢,我知道。你也不會像天然的老公那樣沒有擔(dān)當,你可是替我抓過蝙蝠的男人,戰(zhàn)勝了童年陰影……龍朵說著,朝我的嘴輕輕地吻了過來,閉著眼。那是我們半年來的第一次做愛,感覺非常奇妙,仿佛米米和天然的不幸反倒?jié)补嗔宋覀儙捉煽莸那橛?,這讓我在射精時,產(chǎn)生了一絲愧疚之情。

或許,你也能像我一樣戰(zhàn)勝童年陰影。我笑著說,輕撫著她的發(fā)。

童年陰影?我有什么童年陰影,我可不像你,我童年老幸福了……龍朵的聲音很慵懶,氣息如柳絮般拂過我的胸口,癢癢的。

毛蟲啊,蚯蚓啊,甚至是蝙蝠,爬起來,蛄蛹蛄蛹的那種小東西。我笑著說,拖出詭異的長音。

你別嚇唬我,龍朵皺著眉說,立時推開我。

我又抱住她,輕輕地說:很簡單的,就在天然上次寄來的那套童書里,有一本講的就是昆蟲。你可以給田雨講那本書,多講幾遍你就好了??謶质裁淳鸵泵媸裁?,等你真的了解了那些蟲子……

哎呀,我睡了睡了。龍朵說著背過身,用被子蒙住腦袋。

其實,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天然想出來的。

上次見面時,我也給天然講了自己和龍朵的事,恰如天然和我聊她不幸的婚姻。恰如今晚,龍朵對我講述米米的遭遇,以及我躺在龍朵身邊,講述天然的苦楚一樣。我對天然坦陳了我們夫妻間的矛盾,講了那只“誤入歧途”卻成了妻子“愛之證明”的蝙蝠,雖然于我而言,那不過是謊言,一塊晝伏夜出,見不得光的遮羞布。閑聊中,我跟她提到龍朵怕蟲子的事。臨別之際,天然說,其實她過去也很怕蟲子,特別是那種蛄蛹蛄蛹的毛毛蟲??珊髞?,她編輯了一套童書,就是要寄給我兒子的那套。書里有一本,專門講的就是蟲子,整本書都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蟲子。她也不想看,可作為編輯又沒有辦法,不得不了解關(guān)于蟲子的事:它們的身體構(gòu)造、生活規(guī)律、飲食習(xí)慣等等。結(jié)果,天然發(fā)現(xiàn)這些蟲子其實和人一樣都是自然的造化,不是什么惡心的東西,至少,并不比人更惡心。最后,她幾乎是熱淚盈眶地說:

它們很精妙。

周末,龍朵想去大姐家聚會。我以近來盛夏高溫,首都疫情呈多發(fā)趨勢,作為公務(wù)員要響應(yīng)黨的號召,避免聚集為由,拒絕出門。

龍朵很生氣,可我卻贏得了一天的自由,至少可以免去諸多應(yīng)酬,少講一次徒手抓蝙蝠的故事了。值。

“女戰(zhàn)士,換頭像了?”大概四五點鐘的時候,我放下了那本讀了一下午的《罪與罰》,伸了個懶腰,給天然發(fā)了條微信。

自從上次一別,我們已經(jīng)許久未見。

天然沒回我,就像前幾次一樣。

她的微信頭像已經(jīng)從一只可愛的小灰兔換成一位手持利劍,身披盔甲的中世紀金發(fā)女戰(zhàn)士。目光深邃而堅毅,讓人聯(lián)想到圣女貞德。

直到龍朵帶著她媽和田雨從大姐家回來,天然才回了我一句:不想說,以后再聊吧。那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

我提出請她吃飯,出來散散心。她說最近狀態(tài)很差,沒心氣兒,連活著都覺著累,要不是為了母親,她很愿意考慮跳樓這個方案。

我說不至于。天然反倒認為我沒有真正理解她的難處。

你的難處是綜合性的,很復(fù)雜,不僅是愛情和瑣事的難處,更是對人性的悲觀,對嗎?歡迎補充。

我一邊捏著手機,拇指飛快地搓著鍵盤,一邊給兒子洗手。

天然這次回得倒是挺快。她說因為要打官司,新買的房沒法過戶,還押了四百多萬,也不知啥時候能拿回來,又能拿回多少。母親手頭連一點活錢都沒了。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活著。昨天測了下血壓,高壓70多,低壓50多,坐著不動都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天然一下子發(fā)了許多話,到后來,她竟直接發(fā)起語音。我不敢放出聲,怕龍朵聽見,只好把語音轉(zhuǎn)成文字。

“他把家里的東西都搬走了。所以,崩潰是全方面的,現(xiàn)在天這么熱,我連一雙單鞋都沒有,還在穿冬天的鞋……”

我心頭涌起一陣酸楚,立時給她轉(zhuǎn)了兩千。

跟誰聊天呢?這么投入。龍朵說著,探過身來,擰上了水龍頭,嚇得我一哆嗦,手機差點掉進盥洗池里。這才意識到兒子正踩在小椅子上玩兒水,洗手液被他擠得到處都是,自來水就要溢出來了。

田雨噘著小嘴被龍朵從椅子上抱下來,敢怒不敢言。

沒有。我說著,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把門鎖好,一屁股坐在馬桶上,裝作拉屎的樣子,催促天然快點收款,想讓她買雙鞋救急。

但她拒絕收錢,說自己最近寫了三篇書評,錢很快到賬。

我說等到了賬再還我不遲。她又說這不是錢的事,不能收。收了,自己的生活就真完蛋了。

我拗不過她,提起多年前,她借錢給我買空調(diào)的事,天然反倒岔開了話頭,又聊了些別的,但這些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你掉廁所里了?還挺聊得來,不愧是老同學(xué)。龍朵的話,令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奇怪她眼怎么這么尖。我不敢再聊,趕忙刪掉聊天內(nèi)容,重點是清除那條轉(zhuǎn)賬信息,隨即從廁所里出來,回到臥室。

我姐他們明天來咱家做客,明兒上午你陪我去超市買點東西,咱們吃火鍋。龍朵坐在梳妝鏡前說,慢慢揉出美瞳。

你們今天不是剛?cè)チ恕倚÷曊f,還沒等龍朵瞪我,就提議多買點羊肉,因為老丈人愛吃。

我倆靠在床上,各干各的,我翻開《罪與罰》,她打開手機看昨晚沒看完的綜藝。陰冷、潮濕的彼得堡,沉悶如棺材的小閣樓,拉斯柯爾尼科夫神經(jīng)質(zhì)的內(nèi)心獨白和索尼婭的悲慘遭遇,配上娛樂節(jié)目里程式化的笑聲和各種搞怪的音效,頗有幾分精神分裂的鬧劇意味,令人產(chǎn)生恍如隔世的錯覺,世界好像病中的一場大夢。我揉了揉太陽穴。

米米和小灰灰不是離婚了嘛。龍朵突然放下手機,興致盎然地說。我端著書,正看到索尼婭摩挲她那本小圣經(jīng)。

是啊。我說,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又找了個小鮮肉,還帶他見了父母。龍朵說。

夠快的。我說,又翻了一頁。

龍朵嗯了聲,接著說,那男的比米米小六歲呢,外地的,自由寫作者,說白了就是個“三無”產(chǎn)品。估計,跟你那個同學(xué)的老公是一副德行。我勸米米小心對方圖謀不軌,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你猜她怎么說?

怎么說?我問,裝作很感興趣。

龍朵嘆了口氣說,她說他們很聊得來,說他是潛力股,雖然還沒發(fā)表過作品,但將來說不定能寫出點什么。而且,房子、工作她都有,她可以養(yǎng)他。她還說,藝術(shù)家是需要滋養(yǎng)的,她愿意滋養(yǎng)他。

索尼婭!我脫口而出,甚至還有點激動。

什么索尼婭?

沒什么,我是說,未嘗不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龍朵來了興致,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壓低聲音,怕隔墻有耳似的,我跟你說過米米為啥跟她老公離婚嗎?

說過啊,小灰灰出軌、嫖妓嘛。我說著,又端起書,卻死活翻不到剛才看的那頁,書簽也不知哪兒去了。

其實,是她老公不行。

龍朵的聲音慢慢浮上來,就像廢棄的河塘里,那細如發(fā)絲的水草緩緩露出水面,聚滿了腥膻的氣泡,幾只蒼蠅飛過。

我扣下書。

這是米米的男閨蜜東興告訴我的,嫖妓只是米米的借口。龍朵說著,直起了腰,把我的手臂抱得更緊了,愣往下拽,就像只大樹懶。他說是米米親口跟他講的,嫖不嫖妓的就是個幌子,其實是她老公那方面不行,她受不了了,要不怎么找了個小鮮肉呢。

不行還能嫖妓?我詫道。

龍朵愣了下,掐了我一把,誰知道你們男的怎么回事兒啊,惡心。她憤憤地說,繼而又搖了搖頭。東興還說米米已經(jīng)跟她小男友同居了,離她父母家不遠。每天中午,米米還讓她媽給小男友送飯呢。

行,我嘆了口氣說,夠灑脫。

龍朵深以為意地點了點頭,癡癡地望著什么,又撇撇嘴說,不過前兩天,我跟她一道下班坐地鐵,正在鐵軌邊等車閑聊呢。突然,她手機就掉了,正好掉進鐵軌里,嚇了我一跳。她倒是挺淡定,說掉在間隙,壓不碎,讓我先走,等過了這趟車,她就去找工作人員幫忙,還說這種事都發(fā)生過好幾次了。我覺得,米米有時候魂兒不在。你說話吧,也不知道她聽沒聽,對誰都挺熱情,下一秒,卻又冷得要命。

我點點頭,似乎和妻子一起陷入了沉思。

對了,你那個研究生同學(xué)最近怎么樣,離婚了嗎?龍朵突然問,很關(guān)心的樣子。我搖搖頭,簡述了天然的慘狀,尤其挑選容易引起龍朵共鳴的角度深入挖掘,比如:天然曾向我吐槽,老公嫌她賺錢少,還愛花錢。果然,沒等我講完,龍朵就一把推開我,問我是不是在內(nèi)涵她。我舉三指發(fā)誓絕對沒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天然的原話。

龍朵這才開啟了批判模式,充分論證了所有嫌棄老婆賺錢少的男人都是沒用的垃圾,可我怎么聽怎么覺得她是在罵我。

當龍朵問及天然老公的學(xué)歷時,我再次抓住了機會,用天然的原話說就是:我倆學(xué)歷差距很大,大到你不敢相信。

我曾多次旁敲側(cè)擊,但天然警惕性極高,明確表示,他們曾達成協(xié)議,不可以說,這是屬于他們的秘密。

即便事到如今,她已淪落到被拋棄的境地。

你同學(xué)是個好人,龍朵癡癡地說,可如果你敢這樣對我,我一定把你老底兒兜出去。相比于天然,我寧愿做米米。

我報之以微笑,龍朵頓了頓又說,她老公肯定出軌了。

我輕輕地撫摸著龍朵的頭發(fā),認為這是明眼人都能看清的事,可惜當局者迷。接下來,我的敘述充斥著夸張,甚至是虛構(gòu)的成分。

我深惡痛絕地描述了天然老公夜不歸宿,人間蒸發(fā),乃至在外胡來的惡行。雖然,我沒有任何證據(jù),但我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眼所見,甚至能從中得到詭異的滿足,滿足中又夾雜著悲憤,溢出為天然復(fù)仇的火焰。或許,是我的情緒感染了龍朵。從她的角度看,我對渣男的口誅筆伐,意味著與之劃清界限的高貴靈魂。這令她滿意。

我則盡量搞出一場狂歡。到最后,由于語速過快,思緒過熱,我甚至產(chǎn)生了小股幻覺,看見天然英俊的老公被釘在教堂塔尖的十字架上,在那個雨雪交加的夜晚尖叫。因為,蝙蝠怪已然撲了過去。

那一刻,我和龍朵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撫摸、接吻、做愛,在感慨他人的不幸婚姻之余,為自己穩(wěn)固的婚姻喝彩,繼而達到高潮。

夏夜很熱,剛做完愛就更熱,但我們還是關(guān)了空調(diào),再次敞開了窗??照{(diào)的位置不好,且無法改變,對此,我和龍朵都心照不宣,除非能容忍直吹的冷氣,承擔(dān)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炎的困擾。好在那天的自然風(fēng)還算涼爽。漸漸的,龍朵在我懷里睡熟了,可我一點都不困,這很奇怪,剛結(jié)婚時,每次做完都恨不能昏死過去,現(xiàn)在卻失眠了。

空調(diào)的紅色指示燈一閃一閃,像蝙蝠的小眼睛。我奇怪蝙蝠是如何從空調(diào)孔鉆進來的,于是歪了下腦袋,沿著白色的空調(diào)管望去,看它像蛇一樣穿過墻洞。那個空調(diào)孔是這樣小,扣上裝飾蓋后就更小了,直徑也就四厘米左右,更何況還要插入空調(diào)管,空隙幾乎沒有,只露出一點薄薄的縫,最多不過半厘米,彎彎的好像個小月牙兒。這樣狹小的空間蝙蝠是如何爬進來的呢?它們雖然不大,可也不小啊。

或許,蝙蝠根本就不是從空調(diào)孔爬進來的。姐夫抿了口啤酒說,推了推鏡片,看上去就像個審慎的偵探。

那么,為什么不能是廚房壁掛爐管道的問題呢?姐夫望著我笑道,放下了酒杯,右眉微微上翹。作為一名戶籍民警兼?zhèn)商叫≌f重度發(fā)燒友,他總是很關(guān)注細節(jié)。其實,姐夫一直都很懷疑蝙蝠第二次飛進我家的事,這使我后悔為何不只是重復(fù)第一次的故事。

龍朵望著我,暗示我有點耐心。

對她而言,這是愛的證明,多多益善。

與第一次在冬天時不同,第二次是在夏天,但同樣是在夜晚,甚至也是在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我再次聽見那種水滴落在塑料袋上的嘀嗒聲,如果不是睜著眼,一定會以為自己在做夢。

起床!出去!別問為什么!龍朵又開始模仿我,眼神中傳遞著愛的訊號。精準得就像每天清晨七點的鬧鐘,我奇怪她怎么就聽不煩。

龍朵一出去,我就開了燈,抓捕過程卻不如第一次順利。

這次,蝙蝠既沒有匍匐在地板上,也沒有撞暈在玻璃上,而是掉進了床腳后的雜物堆里。我把浸濕的毛巾纏在手上,撅著屁股,把它從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捏出來,又找了個結(jié)實點的箱子,好把蝙蝠連同毛巾一起丟進去,第二天一早再放生,就像第一次那樣。

這也不能說明蝙蝠就是從空調(diào)孔進來的呀。姐夫重復(fù)道。

可床腳上方就是空調(diào)孔。這只蝙蝠很可能是鉆進來后,就掉到了床腳的雜物堆里。雖然,我不明白,它是怎么爬進來的。我說。

既然如此,那上次,你為什么不直接把空調(diào)孔封死呢?姐夫問。

因為我不覺得蝙蝠能從那么小的縫隙里爬進來,而且上次,我一開始是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那玩意的……我疲憊地說,揚手灌了口啤酒。不知為何,放下酒杯的聲音有點大,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大姐瞥了姐夫一眼,看我的眼神也陰郁了不少。

我還是堅持蝙蝠從燃氣壁掛爐管道進入室內(nèi)的嫌疑更大。姐夫若無其事地說,拭了拭嘴角,好像他已經(jīng)吃飽了。

老丈人開始打圓場,舉起了酒杯。

我覺得挺沒勁,也舉起酒杯,象征性地碰了碰,抿了口。剛放下杯,手機就震動起來,是天然的微信,對話框中卻沒有留言,只顯出一行細小的灰色字體:天然過期未收款,已退還?2000到儲蓄卡。

我立時扣下手機,隨便夾了口菜,吃到嘴里才知道是自己平日里最討厭的苦瓜。我盯著桌面,發(fā)了會兒呆,半天才把苦瓜咽下去,頓了頓說,可自從我把空調(diào)孔用透明膠帶封死后,家里就再沒進過蝙蝠。

所有人都愣了,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事,姐夫紅了臉,但很快又笑著說,這又能說明什么呢?也許蝙蝠不想來你家了,算了,喝酒喝酒……

我站起身,桌子晃了下,發(fā)出碗筷和碟子相互碰撞的聲音。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廚房看看。我說。

姐夫緩緩放下酒杯,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起身隨我去了趟廚房。我指著玻璃孔上與燃氣壁掛爐管道緊密貼合的橡膠圈,已經(jīng)無需再解釋什么。姐夫也根本沒看什么管道,只是推開窗吸煙,我也吸了一支。

當我們從廚房回到客廳時,丈母娘和大姐已經(jīng)收拾起桌子,廚房的水龍頭開得很大,水流瘋狂地砸擊著碗碟,像是某種發(fā)泄。

我摸了摸兒子和小外甥的腦袋,跟他們玩了會兒,但他們好像并不需要我。或許我該去幫岳父岳母刷碗、掃地,就像大姐和大姐夫做的那樣。畢竟,他們今天是客人。但我還是從客廳的書架上取下了那本《罪與罰》坐在沙發(fā)上讀了起來。雖然,我只是盯著那些蒼蠅屎大小的文字,聽它們神經(jīng)質(zhì)地嗡嗡。直到大姐一家?guī)е栏鸽x開,岳母也帶著田雨回主臥睡覺,我腦海中的嗡嗡聲,才算減輕了一點。我讀到拉斯科爾尼科夫第一次走進索尼婭家,他立即匍匐在地,親吻著索尼婭的腳說:我并不是向你下跪,我是向人類的一切痛苦下跪。

我合上書,胸口發(fā)悶,這才想起手機,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在桌上了。

我快步走回臥室……此刻,我不知是該后悔帶姐夫去廚房時沒把手機揣進口袋,還是根本就不該帶姐夫去廚房,抑或是不該看那該死的手機。見我進來,手機就飛過來,比蝙蝠還快。

十一

龍朵指著我的鼻子問,你主動給我買過兩千一雙的鞋嗎?

這次丟過來的是她自己的手機,連電池都摔出來了。緊接著是我的筆記本電腦,龍朵將它狠狠地砸在地上,碎裂的鍵盤好像掰開的巧克力塊,崩得到處都是,扭曲的電腦屏幕宛若莫比烏斯環(huán)。

主臥里傳來兒子的哭聲,丈母娘沖過來加入戰(zhàn)斗。我無法抵擋這一切,只得奪門而去,可剛出門就后悔了,因為沒帶鑰匙,只得又砸開門,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尷尬的事。難怪龍朵朝我吼道:有本事就別再回來!我顯然沒這個本事,不然還拿什么鑰匙。她是故意的。

小區(qū)里的玉蘭花很香。我啥都不想,望著花發(fā)呆,直到抽完最后一支煙,便出了小區(qū),坐上開往單位的公交。結(jié)果剛坐了兩站,就被蘇醒的乘務(wù)管理員勸下車。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戴口罩。

走回家時,已經(jīng)差不多十二點了。

我站在樓道里,兩眼發(fā)直,終于還是捅開了門,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屋里漆黑一片,岑寂無聲,我沒直接回臥室,而是轉(zhuǎn)身來到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刷手機,不知怎的,就刷到了一個電影網(wǎng)站。

十三

你是。我現(xiàn)在反倒覺得,你應(yīng)該和他生個孩子。有了孩子,他就不會離開你了。我說著,望了眼月亮,細細彎彎的一道白印兒。

天然搖了搖頭說,那孩子就太可憐了,經(jīng)歷了一切,卻又根本無法理解。與其讓孩子受罪,還不如不要來到人世的好。

你多慮了。我說,小孩子才不管,我兒子都四歲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玩,你給他好吃的,他就跟你跑了。

可小孩子不是件東西,兩個人搶,擱哪兒都行。天然神色凝重地說,如果一個孩子經(jīng)歷了家庭的崩潰……

太小,記不住的。我低下頭說。

真不是,天然說,現(xiàn)在我都記得,在我三歲時,有一次,我爸哭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我不懂他為什么會哭,他好像和我奶奶說了些什么,然后就哭了。我一直哄他,可他一直哭。這事兒,連我媽都不知道。我媽沒在家,等她回來,我爸早就淡定了。那時,我聽不懂我爸和奶奶說了些什么,但感覺上和我媽沒關(guān)系,單純就是他們母子倆交心而已。后來……他在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研一下半學(xué)期,你還記不記得,我老請假,就是去醫(yī)院看他。癌。我爸是個脆弱的人,所以我就想找個強的,誰知……

看來不遇到事,是不可能看出一個人的。天然嘆了口氣說。

你總算承認了。我說。

承認什么?天然詫道。

你所謂的“遇到事”,不也是一種對人性的考驗嗎?我反問道,仿佛又回到了讀研時的課堂上。當初,我倆的觀點針鋒相對,我覺得不經(jīng)過考驗就根本不可能對一個人做出任何可靠的判斷,正所謂真金不怕火煉。可天然認為一旦考驗了,就是在放大人性中的不確定性,就是在置人性于不義,就是在迫害人,在故意滋養(yǎng)人性中的魔鬼。

不,我的觀點并沒有變。天然平靜地說,放下筷子。我又看見那個胖胖的,充滿活力的姑娘,在我面前皺起了眉頭。她說,一個人的生存環(huán)境和他的際遇,固然是在考驗著他,但那不該是出于任何一個人的主觀操縱,換言之,似乎只有命運和上帝可以這么做。

人,是不行的。沒人有資格去試探他人,這無異于作惡。

你的意思是說,人性是經(jīng)不住考驗的?我問。

我是說,與其抱著一顆考驗他人的心,不如常懷悲憫。

那要是考驗自己呢?自己考驗自己可以嗎?我問,盯著她的眼睛。

天然說,你最喜歡的小說不是《罪與罰》嗎?你想做拉斯柯爾尼科夫嗎?一個考驗自己到底配不配做拿破侖的人,結(jié)果他做了什么?

拉斯柯爾尼科夫該做的不是考驗自己,而是真誠地面對自己,直面自己的恐懼,他甚至無需去克服或證明什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遇見那個真正的自己,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該做什么……

我愣了下,感覺自己好像輸了。

再試試吧,我猜她已經(jīng)加回你好友了。天然說。

我回過神來,苦笑了聲,雖然嘴里說著不可能,卻還是按了下紅色嘆號。沒想到,這次竟真的成功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

女人的直覺。天然笑著說。

臨別之際,我問她怎么走,要不要一起坐地鐵。她還是決定打車,但可以先陪我走到地鐵口。

夏夜的空氣里流動著溫?zé)岬南闼叮閭H們勾肩搭背地從我們中間穿過,猶如一群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寒鴉穿過粗糙而斑駁的朽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天然和我都老了,我們好像一對老夫妻走在北京最繁華的街道上,卻只能默默無語。玻璃扭曲著迷離的光影,把我們的影子折射進去,猶如兩個被遺忘的亡魂,對枯燥的人世流連忘返。

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我跟她講起了米米的故事,就像龍朵講給我時一樣,只是不時加入一些簡單的評論。

我倒覺得她挺有意思的。天然說,有點像我小說里的一個人物。

你又開始寫小說了?我問。

怎么說呢,越是在難熬的時候,我越是想寫點東西。天然苦笑著說,文學(xué)于我,恰似良藥。

對了,方便把米米介紹給我認識嗎?我挺想見見她的。

我把米米的微信名片推給了天然,囑咐她加好友時,千萬別說是我給的,至于要找什么樣的借口,反正她是小說家,隨便編一個就好,越文藝、越虛的越好,米米就吃這套。天然欣然應(yīng)允,壞笑著朝我豎了豎拇指,那古靈精怪的勁頭,仿佛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

一起坐地鐵吧。何必打車呢,也沒幾站。我說。天然猶豫了下,坦言之所以不坐地鐵,是因為之前,她常跟老公坐這趟線。

我表示理解,輕輕地揮了揮手,朝地鐵口走去,都走到扶梯了,卻又轉(zhuǎn)回身來,望著正在等車的天然。這一眼,看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不得不這么做。

你相信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嗎?我問。

天然抿著嘴,皺了皺眉,一副因困惑而似笑非笑的樣子。

去年冬天,有一次,我在地鐵口接我老婆下班,看見一個姑娘,跟你長得一模一樣。說罷,我終于轉(zhuǎn)身踏上電梯,沉入地下。

十四

我和天然在地鐵口道別后的第七天,北京開啟了全域核酸篩查工作,政府發(fā)布公告:暫停餐飲堂食、學(xué)生暫不返校、市民居家辦公。

那感覺就像被關(guān)進了高級監(jiān)獄。與小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人不同,我從不埋怨做核酸的人太多,隊排得太長,反倒專挑人多的時候下樓,還經(jīng)常高風(fēng)亮節(jié)地讓別人插隊。在我看來這是難得的放風(fēng)時間。

在家時,我習(xí)慣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讀書,有時,也想像天然一樣寫點東西,奈何沒那個才華。我把客廳和主臥留給那對母女竊竊私語,只有兒子時常不明就里地推開次臥的門,讓我陪他玩一會兒,講童話書,或是用樂高搭機器人,對此我很受用。他就像個小天使。

但人總要吃飯,這意味著,我多少還得看妻子和丈母娘的臉色。爭吵就這樣延續(xù),宛若不斷變異的新冠病毒,無孔不入,卻又隱蔽性極強,不斷尋找新的宿主,然后把所有人隔離。

這種日子足夠把人逼瘋,好在我可以和天然聊天。

她正定期做心理咨詢,想跨過那道坎兒。作為一個過于自省的人,她總是懷疑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導(dǎo)致了這場家庭變故。

咨詢師反倒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認為天然思維正常、邏輯清晰,并無不妥之處,真正有心理問題的很可能是她老公,建議就醫(yī)。

天然說,她老公臨搬走時,的確有些非常典型的表現(xiàn),包括每天在家都是防御姿勢。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把天然的微信語音放出聲來,因為我戴著耳機,而且,龍朵早跟我分居了,與岳母和兒子住在主臥。

什么是防御姿勢?我問。

就是雙臂緊抱胸前,一種心理上自我保護的外化形式。天然說罷,我立時放開了緊抱的雙臂,一股冷汗從后脖頸子滲出來。

而且,他在家里的那種冷暴力和隱性攻擊,典型到讓我驚訝的程度,幾乎是教科書式的。天然接著說。

我百度了什么叫“冷暴力”和“隱性攻擊”,還看了些典型案例,然后默默地結(jié)束了交談,刪掉了所有聊天痕跡,仰面倒在床上,望著墻角上的空調(diào)孔發(fā)呆。那黑色的洞口被透明膠帶封得死死的,空調(diào)管道牢牢地固定其中,沒有縫隙,只有灰塵和蛛網(wǎng),只有一抹黑色的陰影。我越看越恍惚,仿佛要把自己也看進去。起風(fēng)時,那里一鼓一鼓的,又像是有什么東西要鉆進來,令我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幾天后,我下樓做核酸,適逢陣雨初停,小區(qū)的圍墻上爬滿了蝸牛,我隨手摘了兩個帶回家給兒子玩。小家伙愛不釋手,最喜歡撥弄蝸牛的觸角。岳母叫外孫吃飯,田雨便把蝸牛從我屋里帶了出去。這下可好,龍朵立時尖叫起來,氣急敗壞地問兒子蝸牛是從哪來的,兒子大哭不止,我連忙沖了出去,但見兩只蝸牛稀爛的殼掛著瑩白的肉,肝腦涂地,潮濕的印記一直蔓延到龍朵的拖鞋底。龍朵歇斯底里地質(zhì)問我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她害怕這種蛄蛹蛄蛹的東西。我簡直百口莫辯,以為她害怕的只是毛毛蟲、蛇鼠或蝙蝠之類本就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家伙,反正是不帶殼的,至于蝸牛,誰會害怕可愛的蝸牛?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的!龍朵怒吼道。

我們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雙方皆以離婚為要挾,以至于丈母娘從一邊倒,到害了怕,終于開始勸慰自己的女兒,說些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話,卻也只能將田雨抱回屋里門窗緊閉。孩子的哭鬧聲從門縫里滲出來,訴說著小蝸牛悲慘的命運。我仿佛置身于一場蝸牛的葬禮之中,而兇手就站在面前,把粘有蝸牛殘軀的拖鞋朝我丟過來。

不可思議的是,在某個剎那,我竟心情舒暢,笑容可掬。我想起了天然所說的“隱性攻擊”,便順坡下驢地感覺自己下了盤很大的棋。

為了不致被餓死,我還是決定和龍朵談判,擺出一副想要和好的姿態(tài),以能屈能伸的態(tài)度,在關(guān)鍵問題上征詢她的意見,好像自己這輩子都沒這么真誠過。我問她:你覺得咱們?yōu)槭裁磿Y(jié)婚呢?

開始,龍朵根本不理我,但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她終于從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姿態(tài),枯萎成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很多時候,她并不善于表達和分析復(fù)雜的情感,每當類似的時刻,她寧愿去看鬧哄哄的綜藝或是無腦的肥皂劇,用短暫而無聊的快樂麻痹自己,讓自己忘記。這也恰恰是我敢這么問的原因。

半天,她總算憋出了八個字: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龍朵的回答嚇了我一跳。我愣在原地,就像不久前被她一腳踩扁的蝸牛,淪為一攤亂糟糟的蛋白質(zhì)。我本以為她會說是因為愛情。

如此,我便能見好就收,說些軟話,拉拉她的小手,分分鐘簽訂停戰(zhàn)協(xié)定,最差也能混口飽飯吃。然而,龍朵的答案里并不包含任何“愛”的成分,卻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情緒。

或許,我該立時反駁,提出我們結(jié)婚當然是因為愛情??晌易霾坏?,倒不是覺得這么做自降身價,而是打心底里開始尊重龍朵的回答。

甚至,是尊重龍朵。

我想,我還從未打心底這樣尊重過她。在我眼中她一直是膚淺的,至少與天然相比的確如此。但現(xiàn)在,我相信自己有義務(wù)真誠地對待這次談話,并將龍朵的答案更細致、露骨地解釋給龍朵聽。只有這樣,她才能直面自己的恐懼,真正明白我們彼此的處境,而且,她是可以,且值得明白的。當然,我也一樣。我突然很激動,努力穩(wěn)住心神。

其實在結(jié)婚之前,咱們就已經(jīng)厭倦彼此了。我說,然而,無論是雙方的家庭、親戚、朋友,以及由此而展開的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還是那些約定俗成的禮法所促成的經(jīng)濟上的勾連,甚至是在你我的內(nèi)心深處,都覺得這段漫長而又付出過許多代價的感情理應(yīng)有個交代。

所以,咱們就結(jié)婚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結(jié)婚,看起來就很奇怪。正如你說過的,不想讓別人知道你過得不幸福。

我無奈地分析道,龍朵好似凝固了,目光空洞。

而結(jié)了再離,反倒輕松得多……

我一字一頓地說。話音未落,龍朵失神的眼睛竟突然亮了下,癡癡地瞪著我,瞳孔中彌漫著詭異的情緒,讓我聯(lián)想到熱戀時,第一次帶她去鬼屋的情景。她挽著我的胳膊鉆進帳篷,滿眼都是恐怖的驚喜?;蛟S,這正是我想要達到的效果,卻又忍不住感到失望,難道我還愛著?抑或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我不知道,我不愿再說下去了。

我,或者說是我們,都更習(xí)慣于談?wù)搫e人的生活,而不是自己的。

我背過身,在回到次臥之前,故作輕松地告訴龍朵,這很可能就是米米和小灰灰結(jié)婚,乃至離婚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為小灰灰嫖妓,也不是因為米米覺得他不行,或許,他們結(jié)婚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離婚。

十五

我離婚了。

天然發(fā)給我這條微信時,我正躺在床上,盯著那個被透明膠帶封死的空調(diào)孔發(fā)呆。那是個周六的上午,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北京實現(xiàn)社會面清零后的第一個周末。小區(qū)里不必再排起做核酸的長隊,公園和餐館開放營業(yè),世界一下子又恢復(fù)了生機。

龍朵和丈母娘早就帶著兒子到大姐家聚會去了。家里只剩我一個,我來到廚房,掀開鍋蓋,昨晚的剩飯猶在。

這或許是我和龍朵長談后取得的唯一成果。我把剩飯盛進保鮮盒放進冰箱,準備中午熱熱吃。關(guān)上冰箱的剎那,我突然感覺很無聊,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漫上來,索性又回到次臥,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窗外傳來悅耳的鳥鳴,陽光像明黃的絨球撲到窗簾上亂撞,熱風(fēng)不時吹進屋里,掠過大腿時很癢。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打開了空調(diào),卻沒有關(guān)窗。這其實是龍朵早已給出的解決方案,窗外的熱風(fēng)與屋內(nèi)的冷風(fēng)相融合,便可緩解直吹的不適。缺點是費電,開著窗,屋內(nèi)很難達到設(shè)定的溫度標準,空調(diào)就會一直工作下去。所以,每當龍朵開空調(diào)時,我都會主動關(guān)窗,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開了。

冷風(fēng)與暖風(fēng)合二為一,果然很舒爽,尤其是達到某個最適宜的臨界點時,簡直如沐春風(fēng)。

我的心也漸漸趨于平靜,或許是看厭了空調(diào)孔,便抓過手機,這才看見那條重磅微信,距天然發(fā)送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小時。

你們真的離婚了?我問,盡量壓抑著情緒,語氣卻還是跟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時的姿勢差不多,驚恐中透出欣喜,欣喜中又流露出一種失落,好似起得太猛,落下時有短暫的失重感。我感到大腦缺氧,當然,這也可能與咖啡館里昏暗的光線有關(guān)。隔壁桌的男人正在抽煙,臺燈罩上的玻璃流蘇輕輕搖曳,結(jié)出細密的光珠,好似淺水中的蛙卵,迷失在晨霧里。天然用沉默回答我,指尖輕輕劃過流蘇,一切恍如隔世,聲音的傳播受阻,窗外的陽光在百葉窗的縫隙里如黃金般流動。

我沒再問什么,只是靜靜地陪她坐著,陰影在天然的臉頰上彌漫。

她攪了攪咖啡,兀自哼笑了聲,頓了頓說,一開始,所有人都覺得我們離不了,最后所有人都絕望了,也包括我自己。

也好,既然不愛了……損失大嗎?

你是指錢嗎?天然苦笑著問。

算是吧,到最后,總得談到世俗。我說著,瞥了眼她的鞋子,已經(jīng)換了一雙單鞋,干干凈凈的。

我不愿他不體面,不想讓他淪落到那種境地。天然說。

哪種境地?我問。

像他原生家庭一樣的那種境地,他年輕時受過很大的苦,你沒法想象的那種底層勞動的苦。天然說著,又攪了攪咖啡,攪滅所有氣泡。

你怎么知道我無法想象,我也是苦孩子出身,頂多算是個城市貧民。我笑著說,喝了口咖啡。

那就是我無法想象吧。不過我承諾過不說的。天然說罷,果然就不再說了。我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嫉妒,想起了龍朵,想起她說如果有一天,我像天然的老公那樣對她,她就一定把我的老底都兜出去。

你笑什么?天然問,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笑。

沒什么。我說,幾乎笑出了眼淚。

是不是覺得我太傻了?天然問,抿了口咖啡。

那倒沒有,我說,其實我真的很好奇,他過去到底有多苦,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輕輕地攪拌著咖啡,緩緩地喝了一口,他那么聰明,為什么不好好上學(xué)?父母雙全,真連兒子的學(xué)費都供不起嗎?

天然盯著咖啡,就像一個失憶者盯著故鄉(xiāng)的地圖。

他什么學(xué)歷?。课铱此坡唤?jīng)心地問,卻喝了口咖啡緩解焦慮。

我說過不能說的,我答應(yīng)過他。天然突然抬起頭說。

我愣了下,望著她因激動而顫抖的睫毛,卻不敢看她的眼睛,若無其事地問,現(xiàn)在還不能說嗎?反正你們已經(jīng)不是夫妻了,此后余生,形同陌路。他又這樣對你,還有必要替他保守這個秘密嗎?

我承諾過,真不能說。天然說。

你還愛他,對嗎?我忍不住問。

天然一愣,只是淡淡地微笑了下,我卻察覺到自己臉頰的僵硬,許久,才從她的細眉上垂下目光,癡癡地望著她因消瘦而越顯靈動的大眼睛。那雙棕黑色的眸子啊,是那樣的真誠、從容而溫柔,竟看不出一絲怨氣,我不經(jīng)意間打了個寒顫,續(xù)命似的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或許,這也是真相的一部分吧,這才是我啊。天然笑著說。

到底,還是輸了。我想。

你怎么了?天然問。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端著個空杯子,輕輕地咬著杯沿,咖啡的殘渣混著口水,一滴滴落下來。我連忙放下杯,窘迫地抽出幾張餐巾紙擦嘴,邊擦邊說,對了,你小說寫得怎樣了?

開了個頭,最近,因為離婚的事,沒動筆。天然說著抿了口咖啡。

先歇歇吧,寫小說也是很耗神的。我尷尬地說,故作冷靜,總算擦干了嘴巴。

寫作其實也是療傷的過程,文字對我來說就是藥。如果不寫,又該怎么活下去呢?所以大概真正快樂的人是不會寫作的……

天然說著,瞳孔里漸漸氤氳出玻璃流蘇的反光,七彩的,像一彎細小而暗淡的彩虹,倒映在一汪深潭的表面,微微顫抖。我想,我會愿意讀她寫的小說,就像當初,讀她發(fā)在朋友圈的游記一樣。

還記得米米嗎,我說,她新交了個小男友,據(jù)說也是位作家。米米覺得,他一定能寫出偉大的作品。

真的?天然突然來了興致,笑著說,我還想聯(lián)系米米呢,可惜一直也沒想好搭訕的借口,這下好了,她男友筆名叫什么,代表作是什么?我可以裝作偶然聊到他的小說,還可以裝作是他的粉絲。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他還沒發(fā)表過作品。我說,只有米米信他。

真好。天然失神地說,雙手捧起咖啡杯,微微聳著肩膀,輕輕地喝了一口,好像此刻不是盛夏,而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窗外正飄著雪。

是啊,真好。我附和道,想象著雪花落在她長發(fā)上的樣子。

鄰桌吸煙的男人走了,咖啡卻沒有喝完,混著煙草味的咖啡香朦朧在我和天然之間,我們都不說話。

自小,我就去同一個地方看牙,從我還是個小胖丫頭的時候就開始了。天然突然說,搞得我有些不明就里,她微笑著望著我,好像我是位收音機前的聽眾。但每年也只是去個一兩次,所以,不覺得人家會記得我。但其實,人家是記得的。一個六十多歲的男大夫,姓李。

如果我爸還活著,大概跟他差不多大。那天,是北京封控結(jié)束的第一天,好像是個周二吧,我記得,應(yīng)該是,我們?nèi)マk離婚手續(xù)……

天然說著,似乎有些哽咽,終于放下了咖啡,指了指自己的腮,我這腫得不行,以為是牙齒發(fā)炎,辦完了手續(xù)……我就,就一個人去看牙醫(yī),也沒有預(yù)約。到那,我一進屋,李大夫就說,來啦。搞得他好像早就知道我那天會去似的。天然說著突然笑了聲,眼角亮晶晶的,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去。他簡單問了我的癥狀,順便檢查了一下,就說,閨女,你這牙沒問題啊,好著呢。我癡癡地點了點頭。

頓了頓,他又說,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半年沒見,怎么瘦成這樣?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還是你上研究生時好,胖乎乎的,挺可愛。李大夫微笑著說,其實,我剛才在外邊看見你了。你知道,但凡來到醫(yī)院看病的人,甭管大病小病吧,身上都有一股戾氣,戾氣很重,愁眉不展的,這都能看出來。但你身上沒有,你坐在走廊那,給我的感覺很優(yōu)雅,很平和。沒事的,閨女,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好好的。

天然說著,熱淚盈眶地望著我,好像她就是那個李大夫似的,那一刻,我似乎得救了,內(nèi)心被注入極大的勇氣,突然覺得一切都過去。

都過去了。

或許,我可以把這段寫進小說里。天然笑著說,像在征詢我的意見,輕輕地拭了拭淚。

特別好。我說,也抹了抹眼角。

十六

年輕的婚禮歌手在霧氣蒙蒙的冬夜,驅(qū)車趕場。車子在森林深處拋錨,他只好來到一座破敗的旅館。年邁的老板熱情地接待了他,并承諾幫他修好汽車,結(jié)果卻一拖再拖,汽車也被老人付之一炬……

大火搖曳的鏡頭令我困倦,憂郁的背景音樂像是催眠曲。

被驚醒的剎那,我似乎聽見男人的尖叫,在蛛網(wǎng)羅織的手機屏幕上,我看見那個男歌手竟穿著條女人的紅裙子,在落滿枯葉的森林中奔跑,沒跑幾步就掉進了狩獵野豬的陷阱……

我打了個哈欠,往回拖了下進度條,找到之前還能記得的情節(jié)點:歌手走進旅館,年邁的老板出來迎接,噓寒問暖,笑容可掬。

第二次被驚醒時,我又聽見尖叫,那是歌手掉進陷阱時發(fā)出的。我很懊喪,揉了揉酸澀的眼角,本想把進度條再拖回去,卻又沒了耐心。反倒朝反方向拽了下。老人把歌手綁在十字架上……

第三次被驚醒時,我聽見一聲槍響,歌手穿著紅裙子在荒蕪的大地上狂奔,槍聲在他身后頻頻響起。他穿過古堡,淌過冰河,向森林深處逃去。雨雪交加的林子里,他望見一個十字架,竟和當初捆綁他的那個一模一樣,幾只紅眼睛的烏鴉落在上面,緘口不言。

鏡頭一轉(zhuǎn),一伙人追到十字架前,一個侏儒說:再往前是沼澤。

人群退縮了,頭領(lǐng)卻堅持要追。

歌手的雙臂僵硬地伸展著,蹣跚地保持著平衡,縮在紅裙里的腿越發(fā)的蒼白纖細。快追到歌手時,頭領(lǐng)突然陷入沼澤,越掙扎越下沉,他喊著歌手的名字,不停地問: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吶喊聲引發(fā)了山崩地裂的超現(xiàn)實效果,冬眠的蝙蝠被驚醒,呼呼啦啦地飛出洞口,織滿了整片夜空,世界頃刻間被攪得混亂不堪,似乎在外化某人氤氳不明的精神狀態(tài)。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頭領(lǐng)并不是那個年邁的旅館老板,而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

這或許與我錯過的內(nèi)容有關(guān)。歌手艱難地走到沼澤邊,面對著男人灌滿污泥的眼眶,呆滯地吐出那兩個字:愛過。沼澤吞沒了男人的頭頂,他卻高舉著手臂,手里擎著枝玫瑰花蕾,歌手接了過去。

沼澤徹底吞噬了他。

鏡頭在暗淡的沼澤上回蕩,大雪紛紛揚揚,樹木稀疏凌亂,倒掛著安靜的蝙蝠。遠方人跡罕至,唯有歌手孤獨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泛著慘淡的白光。近景處,他的淚已結(jié)冰,叼在嘴角的玫瑰卻緩緩綻放……

再睜開眼時,已是天明,遍地的啤酒罐、花生殼。我扶著腦袋坐起身,手機不知從身上什么部位掉下來,已經(jīng)黑屏。我劃開看了眼,上午十點半了,屏幕停在片尾字幕的最后一幀,這意味著我到底還是渾渾噩噩地看完了那部電影,荒誕不經(jīng),不知所云,還不如好好睡一覺,可睡又睡不著。微信里沒有增添什么有價值的消息,最新的一條還是龍朵在昨晚八點發(fā)給我的,留宿在大姐家的信息。

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這才想起昨天一天沒正經(jīng)吃東西,只跟天然喝了杯咖啡,回到家就是啤酒加花生。

窗外傳來悅耳的鳥鳴,陽光像明黃的絨球撲到窗簾上亂撞,熱風(fēng)不時吹進屋里,跟昨天一模一樣,沒有分別。我突然感到一種恍如隔世的恐懼感,坐在床邊發(fā)了會兒呆,屋里一點都不熱,挺舒服。

我拍了下腦門,瞥了眼空調(diào),果然還開著,又扭頭看了眼窗戶,也開著,可我不記得回家后開過空調(diào),這也就意味著,離家時,忘關(guān)了。我抓起遙控器,可終究沒按下按鈕,賭氣似的,把它撇到一旁。

肚子又開始叫,我去廚房找吃的,打開冰箱,一眼就逮上了保鮮盒里的剩飯,沒加熱就消滅得一干二凈,心情好了不少。

回到臥室,我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不像人住的地方,打掃完畢,便虛脫地倒在床上半死不活地發(fā)呆,望著那個被透明膠帶封死的空調(diào)孔琢磨事。就像昨天早上,天然給我發(fā)微信時一樣,只是接上了被打斷的思緒,隔了整整一天的時光,很多事情反倒一下子有了眉目……

十七? 尾聲

他們到家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帶回了從餐館打包的飯菜。

我故意在客廳里狼吞虎咽,而不是回到臥室。龍朵抱著田雨看了會兒動畫片,心情不錯。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只要從大姐家回來,她心情都不錯。用她的話說,每次都是我把她的心情搞糟的。

當天夜里,凌晨兩點多的時候,我又聽見水珠滴在塑料袋上的聲音,除了龍朵不在身邊之外,一切駕輕就熟,我故意搞出刺耳的噪音。

果然,龍朵很快就跑過來砸門,怪我吵醒了兒子。

別進來!回屋!也別問為什么!我大吼道。

門外立時沒了動靜,龍朵的腳步聲好似小馬蹄子,乖乖遠去,我聽見主臥的房門被拍上的聲音。

幾分鐘后,我來到廚房,把蝙蝠連同裹住它的毛巾一起塞進紙箱,蓋上蓋子,又壓上鍋蓋,起身去找膠帶。岳母揉著眼睛湊過來,說龍朵告訴她,屋里又進燕巴虎子了。我嗯了聲,頭都沒抬,岳母祖籍山東棗莊,當?shù)赝琳Z把蝙蝠稱作燕巴虎子。我捂著箱蓋,用牙齒扯開膠帶,圍著紙箱猛纏了幾圈,囑咐岳母別動這箱子,明天一早我上班時帶下去。老太太點點頭,去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回屋了。

我洗完手,回到臥室,這才想起該把空調(diào)孔封上,便想去廚房取膠帶,順便再把壁紙刀放回去??蛇€沒等我站起身,就聽見有人敲門。

是龍朵。我剛把門開到一半,卻被她拉住,嚇嚇唧唧地問:真沒了?我趕緊把壁紙刀藏到身后,苦笑著說,沒了,就一只,關(guān)廚房了。

她這才抱著枕頭進了屋,說田雨醒了,不好好睡,自己明天還要上班,只好搬過來跟我湊合一宿。我裝作沒聽見,迅速把壁紙刀揣進睡衣口袋,繼續(xù)往外走,她反倒驚了,一把薅住我的胳膊問,你干嗎去?

我揚著下巴,瞥了眼空調(diào)孔。

龍朵這才松了手,環(huán)抱雙臂,望著那個黑洞發(fā)呆。

這蝙蝠咋這么大勁兒,這么多層膠帶都能豁開?龍朵瞪著眼問,遞過一截膠帶。我哪知道,不過,這只非比尋常,都成精了。我說著接過膠帶,糊上了那條茬口整齊的口子。龍朵又遞上來一段,囑咐我粘牢實點兒。正當我接過膠帶之時,她高揚的手臂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猛地縮了下。你,你居然開空調(diào)了,還開著窗!龍朵詫道。

怎么,就許你們下館子,我就不興享受享受?我說。

龍朵沒憋住,笑了。這么多天來的頭一次。

關(guān)了燈,上了床。龍朵問我,你說咱家怎么老進蝙蝠呢?我說蝙蝠是福。說真格兒的,龍朵嗔道。我搖了搖頭,不明所以。

龍朵感慨道,蝙蝠最有可能是新冠病毒的天然宿主,還容易攜帶狂犬病,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看,跟福沒啥關(guān)系,不是禍就不錯。

怕什么,就算是“禍”也被我關(guān)進箱子了,明天一早就扔了,再說……我說著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倒是說啊。龍朵催促道,踹了我一腳。

我頓了頓,認真地說,之前飛進咱家的那兩只蝙蝠,是福是禍我不知道,但這只八成是福。

為什么?龍朵問。

你見過白色的蝙蝠嗎?我說。

龍朵哼了聲,蝙蝠哪有白的?

怎么沒有?我說,晉代葛洪的《抱樸子》就有記載:“千歲蝙蝠,色如白雪。此物得而陰干末服之,令人壽萬歲?!币馑际钦f,黑蝙蝠活到一千歲以后,身體就轉(zhuǎn)為雪白,成精了,吃了能長生不老。

你這是神話吧……龍朵說。

呵,洪都拉斯白蝙蝠你聽說過嗎?這可是真實存在的,通體雪白,別的蝙蝠白天都睡洞里,它睡芭蕉葉上。我說。

洪都拉斯在哪兒?龍朵問。

中美洲啊。其實尼加拉瓜、哥斯達黎加也有。

那中國呢?龍朵問。

中國?我囁嚅道,那肯定也有……

瞎說。龍朵說著,背過了身。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就在廚房紙箱子里呢。我說著,推了推她的肩膀。龍朵連忙縮起身說,我才不去呢,蛄蛹蛄蛹的,惡心死了。你明知道我怕那玩意兒,根本不敢去看,你還……龍朵說著,突然就不說了,蜷起的身軀緩緩舒展開來,慢慢地轉(zhuǎn)向我,盯著我的眼睛。

夏夜的暖風(fēng)和冷氣相互融合,達到了某個最舒適的臨界點。

帶我去看看。龍朵說。

我說,真要看?那玩意蛄蛹蛄蛹的……

快別說了!龍朵嚷道,就像那位婚禮歌手掉進野豬陷阱時的尖叫。

你真要看?我問。

龍朵點點頭。

真不怕?我又問。

龍朵猶豫了下,搖搖頭。

兩分鐘后,我把那個纏滿了膠帶的紙箱子搬到龍朵面前,從邊角處,小心翼翼地扒開條縫,越扒越大。

看仔細了。我說,手卻不住地顫抖,似乎比她還要緊張。

龍朵謹慎地把腦袋湊過來,望著那條漆黑的縫隙,呼吸異常急促,我甚至能聽見她的心跳,看見她額上細密的汗珠。

看到了嗎?我問。

看到了。許久,龍朵才抬起頭,癡癡地望著我說,等疫情過去了,要是咱們還在一起,就去趟洪都拉斯吧……

去那干嗎?我問,差點忍不住眼淚。

還愿。龍朵說著,緊緊地抱住了我。

責(zé)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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