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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蟹的烹飪方式

2023-05-30 06:49張秋寒
莽原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鄧護士長雪花

張秋寒

1

殘蟹被全建業(yè)安排到了一個紅色塑料盆里。其中有一只像是預見了死亡,鉗著網(wǎng)兜不肯下來,進了盆中也拼命攀爬企圖越獄。

殘蟹個頭還可以,是省道上的魚販子送給全建業(yè)的。魚販子主營的是那種小雜魚,南來北往的過客圖個新鮮的野趣,不過買兩斤吃著玩,父親竟有過三四次預定五十斤的豪舉。魚販子得了這一點殘蟹,特為送上門來:“全站長,不值錢,你們吃著玩?!?/p>

付雪花倚著二樓的過道窗戶嗑瓜子,問一共幾只。全建業(yè)說十只。付雪花又問幾公幾母。全建業(yè)惡狠狠睨了她一眼,罵道:“螃蟹腿斷了,你腿也斷了?不能自己下來看?”不是尚晴推門而入,他還有更難聽的話說。

尚晴是到城里練瑜伽去了。從鎮(zhèn)上到城里,行車時間在十五分鐘左右。這點工夫?qū)λ粋€在上海待了那么多年的人來說算不得什么,她僅僅是不想同他們住在一起。回來的第三天,她就去城里找房子。付雪花咋舌于高昂的租金,說:“就在家住吧,也不是住不下。你又不在城里工作,何必興師動眾地跑那么遠去。你在家,我們可以做飯給你吃。衣裳也不必你自己洗?!?/p>

聽到這里,尚晴感受到一種對她貪圖享受、不能自理的諷刺,已略有不快。

付雪花頓了頓,又喃喃道:“那么貴,你不如把這個錢給我們賺。”

尚晴立時沖著她冷笑:“我給你多少錢了?你賺到的錢呢?拿出來看看?!?/p>

“我不過是說笑,你又認真起來了?!?/p>

“人家說笑你認真,人家認真你說笑。你這輩子壞就壞在這里,自己壞就算了,還要拉上別人一起壞……”尚晴還想再說些什么,到底不能像他父親那樣口沒遮攔。

付雪花感到無趣,轉(zhuǎn)身走了,一面又自言自語:“老的是這樣,小的也是這樣。一個個都叫我死?!?/p>

尚晴之所以留下,是為了弟弟。尚勉視她為救星,相信有她在,許多事不至于搖搖欲墜。尚晴說那就錯了,三角形才最穩(wěn)定。她回來,多出一口人反而壞事。尚勉囁嚅著,“你不能再把我一個人撂在這里了。”他需要人和他同甘共苦。尚晴認為他應該結(jié)婚,而不是無休止地參加那沒指望的藝考,她不會永遠陪著他。

尚晴曾經(jīng)是最依戀這里的,是他們呼啦啦一根鞭子抽下來,叫她吃痛受驚,才四蹄生風地逃竄。二十年里,她先后聽懂了上海話、粵語和客家話。頭回上瑜伽課,她沒說一句話,教練余自榛通過觀察呼吸時她面部的儀態(tài)就確認她沒在本地生活。尚晴說自己剛從上海回來。余自榛說那就難怪了,她的??蛡儩M足于小地方的一切,不用感受地鐵的速度,去餐廳也不排隊。

余自榛對待尚晴總體還算客氣和真誠,不排除是出于尚晴也離過婚的原因,帶點同心同德的色彩。巴掌大的城市,只要有精力多添加幾個人,就會發(fā)現(xiàn)鱗次櫛比的共同好友。她不愿意把翟嘉雙供出來,不想為“不是吧”“原來是他”開頭的句子創(chuàng)造任何機會。

2

翟嘉雙白面薄唇,斯文長相,身形頎長。頭一回見面,尚晴對他抱有“風流”之類的偏見。鄰座的繆護士長悄悄拿胳膊肘抵了她一下:“什么年代了,安不安全不是看長相的,丑人作怪的還少么?”

做東的是賣建材發(fā)家的華氏夫婦。有健談的太太作對比,華存林算是惜字如金。別人說什么,他往往都是“好的”“是啊”,并點頭微笑。聽到年輕人血氣方剛的辯論,他更不可能參與交鋒,只飲茶旁觀,像看一局寸步不讓的棋。但他溫厚也是這一兩年而已,人在時間的掌心里翻滾,總要被盤上點包漿。老鄧對尚晴說起過他從前的棱角和鋒芒,以及他隱晦的趣味。他和太太相逢于微時,三十年夫唱婦隨,場面上少有波瀾,堪稱模范。被推崇得久了,華太太難免有些飄飄然,在婚姻經(jīng)營上好為人師。尚晴常見她替人牽線搭橋,在婚禮上發(fā)表吉言,沒想到她對這份事業(yè)已經(jīng)熱愛到不請自來的程度。

推杯換盞之際,華太太說:“上海好大哦,在這里遇到嫡親老鄉(xiāng),你講,算不算緣分?”

翟嘉雙揚起包羅萬象的笑紋,連連點頭。

華太太又道:“上海好大,但是我們尚晴好小。她靦腆,只有我?guī)е齺砥疬@個頭了。”

尚晴脧了翟嘉雙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他光明正大地笑看著,便如蓮葉下受驚的紅鯉飛快地打散了眼波。二人舉杯待飲,華太太倒又攔下,黃金過秤一般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兩方的水位,說翟嘉雙的酒少了,有失公允,叫人來添酒。服務員回說塞子拔到一半,斷了。華太太略有不快,轉(zhuǎn)頭之間重又喜上眉梢:“那就先勻一勻?!闭f著不顧阻攔,取過尚晴的杯子,過了些酒到翟嘉雙杯中,并朝尚晴打趣道:“你慌什么,又不是叫你喝交杯酒。”

尚晴越發(fā)不好意思:“你怎么能這樣叫我被人嫌棄?!?/p>

此言正中下懷,華太太馬上追問翟嘉雙:“你嫌不嫌棄?”

翟嘉雙像得到了華存林的真?zhèn)?,仍舊萬變不離其宗地微笑:“怎么會呢。”

“就是,不要說吃你口酒,哪怕?lián)Q了杯子,吃你口紅,他也難有二話的?!?/p>

尚晴怕她再有荒唐的話說,趕緊先干為敬。

那邊服務員處理完畢,問要不要先倒進壺中醒一醒。華太太一擺手:“噩夢才要醒,鴛鴦蝴蝶夢只恨不夠長的,誰要醒?!?/p>

眾賓皆笑。尚晴手腳無處安放,見翟嘉雙也鄭重地喝完,并不動聲色地搖了一下頭,意思“算了吧,隨她去”,這才赧然歸座。

尚晴是搭繆護士長的車前來赴宴的??娮o士長也喝了酒,原本要找代駕,走到中庭,感到月色明澈,空氣清潔,兩人都有興致消消食,散步回去。走到人民公園附近,繆護士長冷哼了一聲:“鬼曉得她哪來的自信。天底下就她家一個男人?”尚晴不解其意??娮o士長蹙眉道:“你是真的還是裝的?向來你也不是個蠢人,這時候倒拎不清了?!痹谒磥?,華太太這一出不過就是為了禍水東引。“有一次,忘了是在蘇州還是湖州,那次沒你。華存林說尚晴跟著老鄧委屈了。一輩子‘妻管嚴的東西,老婆還在場呢,居然斗膽說這種話。她能不多心?”

講話不留余地,說得明而又明,雖是出于要好的關(guān)系,但尚晴還是如遭一擊?!八?,多得是。多少人愿意貼上來的。”

繆護士長立馬又說:“他只能吃知根知底的窩邊草。他現(xiàn)在可不像過去只是個生意人。來路不明的漂亮女人,他害怕還來不及呢?!?/p>

這足夠提醒尚晴,關(guān)于財富和權(quán)力哪個才是更讓人難以掙脫的。

繆護士長住得近,很快到家了。她在小區(qū)門口跟尚晴道別:“機靈點。有合適的就試試?;钪鴽]名分,死了還守寡,哪有這樣的道理。別說老鄧不在了,就是在,你也到了為自己打算的年紀了。”

尚晴自問不夠誠懇,否則就該如實說她也正是這么想的,也應當對日后的翟嘉雙坦白,把她推向他的,是局勢,不是情感。

3

最先提出請翟嘉雙到家里吃飯的是付雪花。她的老花鏡松松垮垮地架在鼻子上,問他們晚上準備吃什么。

全建業(yè)說:“哪來的餓死鬼。中午的飯碗才洗干凈,還滴著水呢?!?/p>

付雪花沒有任何被搶白的不悅,笑道:

“說真的呢,你的螃蟹再不吃就要死了。殘蟹恐怕死得比爪子齊整的還要快。”

尚勉反駁道:“那倒不見得?!?/p>

院子里新打了一口井。尚勉正清洗畫具,聽他母親這么說,舉出網(wǎng)上的例子,說有個外國人發(fā)現(xiàn)了一只原本用作狗鯊飼料的小蟹。它的肢爪盡數(shù)斷了,但在外國人精心的照顧下,腿又重新長了出來。外國人用視頻記錄這只殘蟹重生的過程,獲得了很多網(wǎng)友的圍觀。付雪花眼鏡一摘,走到門邊把手機遞給尚勉:“哎呀,好玩呢,你快找給我看看,在我這上面能找到嗎。”

全建業(yè)中午多喝了二兩,歪在沙發(fā)里,暈暈乎乎地說:“假的,肯定是假的。網(wǎng)上假的太多了,現(xiàn)在什么都有假的。有的女明星,何止一對奶子,從頭到腳都是假的?!?/p>

付雪花登時轉(zhuǎn)過頭怒視著他,又問尚晴:“你說他惡不惡心?!?/p>

尚晴懶得摻和他們的口角,要上樓去:

“拍殘蟹怎么長腿也夠惡心的。你都從哪關(guān)注的這些博主?!?/p>

付雪花說:“別走啊,我看你這兩天叫小翟來一下吧,正好有這些螃蟹?!?/p>

尚晴上樓的腳步停住了,全建業(yè)蹺起來的二郎腿也擱下了。窗外,尚勉握著一把濕漉漉的畫筆遠遠地觀望著。

無人反對——這個計劃只因無人反對,就變相地宣布實施。引起分歧的反而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例如:要不要來個大掃除,萎靡不振的盆景該不該借此機會換掉,踏墊到底放門內(nèi)還是門外……以及,賣相不好的殘蟹到底如何烹飪才能顯得豐盛。

尚晴聯(lián)想到了翟嘉雙的口味。他們首次單獨見面約在了太倉路,他問她吃什么,她還沒開口,他就截住了:“不準說‘隨便或者‘都行,沒有這兩道菜?!鄙星绲皖^倩笑,猝然意識到什么,又快速抬頭挺胸,說:“老鄉(xiāng)見面,那就吃點家鄉(xiāng)菜吧?!钡人麄冊谝患一磽P菜館坐定,她才反芻起那種一貫的自省。她不是少女,不是情竇初開的人,害羞即便無關(guān)表演,落在旁人眼中也難免有做作或撩撥之嫌。

那餐廳檔次很不高,隔壁桌是四五個就著羊肉明爐喝酒的泥瓦匠。翟嘉雙嫻熟地拿開水幫她燙餐具。“你現(xiàn)在不上班么?”

尚晴不知道他是跟華太太聊過她,還是能犀利地看出她賦閑的狀態(tài),總之照實說了。“環(huán)球港?我一次都沒去過。店里生意好么?都是你的朋友在打理?”

尚晴搖搖頭。不出意外,她們下個月就要關(guān)門了。好在沒有虧損,裝修也都是現(xiàn)成的,不曾大改。

翟嘉雙點了一例清燉蟹粉獅子頭,一例軟兜長魚。尚晴點了一例雞絲粉羹,一例韭菜炒小藕。客人多,后廚人手怕是也不夠,久等不上菜,翟嘉雙有些不高興。店家說有剛炕好的菜飯鍋巴,于是先端了一碟上來給他們作零食?;鸷蛘茫伆痛嗨伤傻?。尚晴想到上初中的時候,城里的孩子已經(jīng)吃到像樣的膨化食品,但她每個周日回學校前依然只能帶茶馓、果子和鍋巴。她有個密封性很好的刻花玻璃罐子,可以貯存這些東西。后來她的零用錢攢出規(guī)模了,能吃到好玩意了,這罐子就用來放千紙鶴和情書。講給翟嘉雙聽,算不上顯擺,只是從側(cè)面說明,將情史檢索至最初,她也找不到自己主動的經(jīng)驗。

許是聊到了這里,翟嘉雙膽子也大了起來,問她怎么沒要個孩子。尚晴更不客氣:“這就是上海的好處。在這里,大家愿意相信你是不想生,而不是不能生。在老家就不是這樣。但是不管在老家還是在上海,一個被二次銷售的女人,買家都不希望有贈品?!?/p>

好在她記得翟嘉雙的口味,就和大伙商量說:“還是清蒸吧。他口淡,吃火鍋我們都不點鴛鴦鍋,他也只吃芝麻醬和花生醬。”

付雪花說并不是自己想吃香辣蟹,只是燒出來一大盆,分量足,又看不出殘次,能魚目混珠。尚勉提議的炭火蟹肉煲也被否定,非常規(guī)的盛器和佐料家里都沒有,鎮(zhèn)上的酒家也未必能加工得好。全建業(yè)問醉蟹行不行。付雪花說:“那不是一樣能看得出缺胳膊少腿!你當人人都像你這么貪杯。蟹吃醉蟹,鴨子你要不要也做成啤酒鴨?”

4

余自榛給大家分發(fā)一次性筷子,說:“很簡單,橫著咬住它們?!彼隽藗€示范,由此整齊規(guī)范地露出一排八顆牙齒,“不要用勁咬,忘記筷子,同時記住這個感覺。”

這笑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和名片差不多,是禮節(jié)性出示的微笑。初晤、大合照、商務往來、人前演說,都能派上用場。

課間,余自榛在落地窗邊飲水。天氣好極了,陽光下,她蓬松的頭發(fā)每一根都像通了電。尚晴去取水,經(jīng)過她身邊時本能地將身子縮起來一些,好像這樣就可免于被她的余光捕捉到。余自榛卻還是叫住了她,問她早上吃的什么。尚晴起得晚,拿牛奶泡果干打發(fā)了。余自榛說她吃了一個白煮雞蛋,一頭紫薯,一段玉米,一籠她自己做的翡翠燒賣?!昂芎米龅?,我有步驟,我發(fā)給你。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p>

一個人也要如何如何,這是她慣用的句式。聽上去很難不叫人懷疑她是委婉地表明單身,好賡續(xù)姻緣。不過尚晴又聽說她婉拒了幾次梅開二度的機會,為此還惹惱了個把殷勤的中間人。

“兩個人三個人的時候,你肯定是賢妻良母?!鄙星缯f。

“我當然是?!庇嘧蚤惶岣咭袅浚AП锏乃矎念澏蹲兂蓳u晃。

尚晴有些后悔,后悔把她像一截藕從中掰斷,扯出難分難舍的絲。

余自榛干脆而連續(xù)地提起了她當賢妻良母的那些日子——先生的領(lǐng)帶按色系排列收納,兒子的夜宵半個月內(nèi)不會重樣——以及當賢妻良母未必有好下場?!拔覐膩頉]那么低聲下氣過,但他還是不同意。他想得很全面,準備得很充分。ABC三份不同的協(xié)議書,認為我總會同意其中一種?!彼龥]說理由,只是借此機會叫尚晴得知,是他堅決要離開她,說完了,兩眼筆直地瞅著尚晴。

發(fā)覺到她是要交換,尚晴這才匆匆地從腦海中調(diào)出ABC好幾個選項。對那些只認識林鳴生不認識老鄧的人,她會說他另結(jié)新歡——這沒什么,反正連林鳴生這個名字都是假的,玷污不了誰的名聲;凡是認識老鄧的人,不管他們認不認識林鳴生,都無需她多做解釋;至于“他出國了,我不愿意走”,這樣的話專用來對付余自榛這類既不認識老鄧也不認識林鳴生的場外觀眾。

5

陪在老鄧身邊的第九個秋天,尚晴年滿二十八周歲,他們一起來到了惠州。綠意盎然的城市未曾有蕭瑟的秋意來襲。老鄧應朋友的邀請,在當?shù)亻_了分公司。林鳴生是朋友推薦的人,就由他來給這個新爐灶生火。老鄧觀察了半個月,和林鳴生談妥了條件。尚晴晚間卸妝時,他不經(jīng)意地說:“就叫小林跟你回去吧。既辦了,不能不排場。我來安排?!鄙星鐝溺R中看了他一眼,他產(chǎn)生了某種誤解,補充道:“或者就交給你母親操辦,那就要辛苦她費心張羅了。”她說不必了。

付雪花后來果真來攬這一檔子事,認定宴務外包,那些人會大打折扣,從中謀私。

尚晴扭下試戴的鉆戒隨手扔到一邊:“你們倆正相反。他設(shè)身處地替你著想。你呢?天底下就數(shù)你最會以己度人了?!?/p>

從司儀樂隊,到喜糖酒水,婚禮樣樣都是頂配,辦得十分風光隆重。老鄧饒有興致地觀看了全程的跟拍,卻評價一般,說不夠感人。尚晴上花車前,攝像師倒也想捕捉一些通俗的嫁女鏡頭好成全所謂的淚點。但尚晴沒有眼淚。她的眼淚在九年前就流干了。巧的是,那也是在她上車之際。付雪花隔著車窗見她流淚,趕緊湊上前來:“又來了!昨天晚上我那么地跟你說,全忘了?去了要聽話。你只要聽話,人家不會虧待你的?!?/p>

尚晴想,她還要怎么聽話,她就是吃了聽話的虧,不然不會這樣任他們擺布。老鄧不過說她和他女兒同齡,旁人就起哄叫認干親,付雪花更是恨不得直接把她過繼給他——自己去不了上海,怎么也要讓女兒去上海。

付雪花給尚晴展示過她童年的一套睡衣。小翻領(lǐng),淡咖啡格子,幾乎全新。她說她的母親頭一回要帶她去上海時,她提了個請求。她想做一套睡衣。

“上海人睡覺都穿睡衣?!备堆┗ㄕf。

她巴掌大的人這樣說,叫她母親很驚訝,問她沒去過上海怎么這樣言之鑿鑿。

“一定是的?!?/p>

原本要拿來做床單的布票真就給她裁了睡衣料子。

“但我們沒見到他?!备堆┗ㄕf,“他堅決不肯見。”她穿著她的新睡衣,在上海這個大秀場上繞了一下,就又回到了鎮(zhèn)上。好像她當初下放的父親在鎮(zhèn)上播下一顆野種就回到上海那樣。“你外婆要在,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記不全了?!睆男〉酱螅堆┗ǖ共桓械桨艘坏?,只有兩個宏愿:一是去上海,二是變得有錢。去上海是人們總陰陽怪氣地說“你是上海人”,她不愿白白給人說那么多年,想給自己掙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上海人的名分。變得有錢是她眼看著她的母親一路走來,吃了多少沒男人又沒錢的苦,她唯恐自己重蹈覆轍。但這兩個愿望都沒實現(xiàn)。

好在她有這樣出挑的女兒,能延展她支離的夢。

到了上海,尚晴住校不足兩月就搬了出來,起先在靜安寺附近的公寓,后來搬到了長寧西郊一處古老的私邸居住。這期間,老鄧都對她保護有加。有一天,老鄧通知人過來打掃,說晚上在此待客。尚晴不知何以自處,問要不要出去住一晚。老鄧叫她以內(nèi)侄女的身份一起參加。

“這么說誰信呢?”尚晴知道他的妻女都在瑞士。

“聰明的人就不會多問了?!?/p>

晚宴的主客是首長一家。首長剛從蘭州告老還鄉(xiāng),心心念念的就是老鄧的園子和私房菜。到二樓露臺上喝茶需要穿過一條掛滿油畫的大走廊。首長對尚晴說:“回頭你給你姑姑打個小報告,就說這屋子有股女孩子的氣味,未必不是什么人被他養(yǎng)在深閨?!?/p>

亮過一次相之后,尚晴就成了席間的???,也慢慢學會分辨女眷們的來路。人跟人好,鬼跟鬼好,蒼蠅跟爛腿好,像華太太這樣履歷上挑不出毛病的糟糠正室畢竟是少數(shù)。而她也只是喜歡被簇擁的感覺,好像她最有底氣,能擲地有聲地說話,在雜牌脂粉堆里安邦定國。

華太太不斷地來電,詢問尚晴與翟嘉雙的進展。聽說翟嘉雙要登門,華太太拍手稱快:“他說了,你們老家的規(guī)矩,是要叫媒人吃上‘十八個面朝南的,那我就等著了?!?/p>

6

翟嘉雙早些時候來過鎮(zhèn)上,尚晴覺得時機未到,沒跟家里說。那日他們原本打算乘坐快艇去島上的漁家吃飯,驅(qū)車到湖邊,見一輛拖拉機滿載著稻子停在了前方的曬谷場上,兩三個包著頭巾的婦人上前來卸載。翟嘉雙有些意外,說這么早就收稻了嗎。尚晴笑道,一聽就是沒吃過苦的人。

“我栽秧那會,你還是慣寶寶呢?!钡约坞p成長于水北片,那里的農(nóng)忙比水南片晚些。

尚晴沒有這樣的實踐。她熟悉秋收只是她父親從前做過糧站站長的緣故。這算不上重權(quán)在握,倒也堪稱他的當紅時期。若不是后來違反政策生了尚勉,今時今日,依照他的個性,人前背后少不了要遙想當年。說起來,組織對他的處理還算是寬大的,僅僅革職去編,仍留在站里上班。他感受到的卻不是法外開恩,而是折辱。那些從前在他手下做事的人突然和他平起平坐——不,他沒了編,還不如他們——并沒有人表現(xiàn)出今昔有別,但他自己卻變得錙銖必較,大家和他共事也就越來越困難。沒過多久,他便被打發(fā)到倉庫當保管員去了。尚晴自小就喜歡倉庫,說白了是喜歡糧食的味道——聞起來好像死亡或者疾病都很遙遠。

“糧站搬遷后,那個倉庫就廢棄了,我時不時還會去跳舞?!睘囦俚暮饫?,她轉(zhuǎn)過身,“去嗎,去看看?不遠?!?/p>

倉庫是尖頂,橫著粗壯的木梁,只在高處開了兩扇小窗。過去了快二十年時間,倉內(nèi)不僅沒什么霉味,還氣若游絲地浮動著一縷米香。尚晴飛快地甩掉了高跟鞋,赤足跳了一段傣舞。日光穿過小窗如舞臺追光般聚攏在她身上,由于她的動作而活泛起來的塵埃也伴隨她的步伐飄搖起舞。翟嘉雙問她跳得這么好為什么沒去學跳舞,尚晴說初中畢業(yè)那年,市藝校曾經(jīng)到地方上來招生,她被選中了,但她父親不讓她去。他仇視跳舞的女人,說“好男不賭,好女不舞”,認定藝術(shù)院校里學舞蹈的女孩子都是為高干和有錢人儲備的。

尚晴心里發(fā)笑,他稱得上怕什么來什么。更可笑的是,母親將她拱手送人時,他沒有發(fā)表一點意見,等于默許,簡直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她沒猜錯的話,他最恨的人輪不到尚勉,而是她,要是沒有她,尚勉就是合法的,他的好日子也就不會早早到了頭。她永遠記得,她上了老鄧的車去往上海,他都沒有出來送一送。她一直盯緊后視鏡。她想,哪怕車開遠了,他出來目送一眼,她也會原諒他。

距離他退休還剩不到半年的時間。起頭他還對癥下藥地搭關(guān)系找區(qū)委,找市局,現(xiàn)而今病急亂投醫(yī),凡有一官半職的人,他都全力接待。其中有一位熱衷于下基層垂釣,還得是野塘。他就自掏腰包,從魚販子那里批量采購,提前投放,好滿足對方的釣興,只因人家隨口一說的“回頭想想辦法”。

翟嘉雙很體貼,他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額外的別人沒有的器官。編制就是長在一部分人身上的器官。退休乃是事業(yè)的壽終正寢,想留個全尸也無可厚非。

如此感同身受,尚晴不擔心他們話不投機。她給翟嘉雙發(fā)了短信,邀請他到家中做客。翟嘉雙欣然應允,還問起帶什么禮物。尚晴叫他不必太破費?!拔覀円矝]什么周正的東西款待你?!彼麄兊捏π凡坏恢苷?,到底還跑了一個,成了單數(shù)。跑掉的那個也沒能死里逃生,橫尸于不遠處的三岔路口。

翟嘉雙上門吃完這頓飯,過了一個禮拜,就與尚晴領(lǐng)了證。他們都不想舉行儀式,也不打算刻意要小孩。這個新成立的家庭首要的任務是拓展翟嘉雙的事業(yè)。他進軍上海屢屢受挫,不得已才又退回老家鞏固陣地。無所依傍,在日新月異的上海難有立錐之地,但老家交通不便,既沒有形成產(chǎn)業(yè)集聚,資源上又是僧多粥少,人情網(wǎng)倒比大城市更繁密多變。尚晴鼓勵他再度出擊,重返滬上。翟嘉雙說是啊,再怎么樣也要回去請華太太吃一頓謝媒酒。

上海的那些年,搖曳在老鄧的背影里,尚晴雖算不得交際場上的風云人物,好歹也結(jié)識了那么幾個能說得上話的?;榍八粫谒媲斑@樣表態(tài),婚后風雨同舟,他舵掌得穩(wěn),她的日子才順。要是他曾趁她煲湯時不備,從后方輕輕地摟住她,拿英挺的鼻子蹭她的脖頸,說不定她早就和盤托出全部資源,助他一臂之力。

這樣的事只有老鄧對她做過。她扭傷臥床數(shù)日,老鄧但凡過來,都是躬親服侍。端茶倒水的也就罷了,有天傍晚,天還沒完全暗下來,他靜悄悄坐到床沿,托起她的腳,擱在他腿上,為她剪趾甲。“高跟鞋是不是穿不慣?”

“還好?!?/p>

“洪家小囡做生日那天,我看你拎著鞋子赤腳到天臺上去。”

“我恐高。腳一崴再掉下去的?!?/p>

“下回就穿平底鞋好了?!?/p>

“我看她們都穿??娮o士長下了班來也穿。”

“你是學生,沒人跟你計較這些的?!?/p>

她涼潤的,脂玉一樣的腳在他寬厚干燥的掌中溫熱起來。她感受到一種調(diào)和,陰陽的調(diào)和,老少的調(diào)和。也許她就該認識這樣一個老去的男人,來嚴絲合縫地套嵌美麗悲劇的榫卯。

貧富的調(diào)和,她從來不提,都是老鄧發(fā)起。但她不僅沒有被耳濡目染,物欲還呈衰退之勢,很難為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巨幅奢侈品海報心動。在她眼里,那些背著大同小異的名牌包行走在地鐵與天橋間的時尚弄潮兒和她母親那個年代的廠工沒什么區(qū)別。他們穿著灰的,黑的,藍的,藏青的工服,端著相差無幾的搪瓷缸子到食堂排隊打飯。沒人有閑工夫計較缸子上印的是雙喜還是語錄。她母親的缸子是人口普查的紀念品,上班前盛滿咸菜豆腐帶著,不用熱就能吃。這道菜便宜,家里常燒,他們也就跟著常吃。尚勉不愛吃,付雪花懶得和小孩子理論,只交待尚晴:“指望我們是指望不上了,你以后賺大錢帶你兄弟過好日子吧?!边@本是順嘴一說的玩笑話,但老鄧的出現(xiàn)讓她看到了戲言成真的可能。

付雪花沒少從尚晴這里攫取。有一次,她陷入一樁民間借貸糾紛,還是尚晴請老鄧找人從中斡旋,才使她免于刑事責任。尚晴不知道錢都被她倒騰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再來開口時,尚晴只能勸她安分守己,不要弄得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結(jié)局。付雪花自有她的一套說辭:“人的財氣和壽數(shù)都是前世里定下的。就算不為財死,天叫你死,你也必死。借湯下面,撈點鈔票,總死得舒服點。”尚晴把這話轉(zhuǎn)述給老鄧聽,是想從側(cè)面說明,自己對這樣無賴的母親束手無策。老鄧倒頗為贊同:

“她理念不錯,只是手段差了些。”甚至若干年后,在病床上回光返照的那個黃昏,他又一次提到了這話?!叭说呢敋夂蛪蹟?shù)都是前世里定下的,壽掙不來財,財也攢不出壽?!?/p>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老鄧的妻女就趕回國內(nèi),以直系親屬和繼承人的姿態(tài)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各項事宜,醫(yī)院則沒來幾次。

老鄧給尚晴留了一筆錢,囑咐她,不能跟任何人提及此事?!拔沂钦f任何人。你身邊的,或者將來遇到的任何人?!?/p>

7

任何人包括翟嘉雙。他們回上海后,他四處融資,尚晴為他引見了幾位貴客。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缺口就明顯小了,小到尚晴就有能力堵上,把他的一缸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匦钇饋?。但她謹記老鄧的遺言,沒有作聲。躊躇之際,翟嘉雙在一個七分熟的局上遇到了華氏夫婦。華太太向她謝頂謝得閃閃發(fā)光的丈夫嗔道:“小翟嘛,尚晴的先生呀,吃過兩三次飯的,你這個爛記性叫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一回來就請你吃老酒,你充軍充到了北京,是我去的。”

華存林老道地用一種前輩的姿態(tài)拍了拍翟嘉雙的肩膀:“她怪我,我只能怪你。你要是把尚晴帶來,我怎么會對不上號?!庇窒蛉A太太道:“你也應該怪他才對,新婚燕爾,就應該出雙入對嘛,也是你的成果展示?!?/p>

餐前打牌閑聊,華存林說朋友在廣西開發(fā)高爾夫球場,邀他加盟。一個抽雪茄的濃妝胖夫人輕蔑地啐了一口:“老了就安分點,找點樸素的交易做一做。打高爾夫就高貴了?我看下賤的男人才有事沒事就惦記著那個想進又進不了的洞?!贝蚺频目磁频?,相顧著笑作一團。華太太少女一般伏在胖夫人肩頭,眼淚都笑要出來了:“唉喲唉喲,你是我親姐姐,也就你能治得了他?!?/p>

尚晴想,應該就是這個晚上。華存林喝到一半去洗手間,半天也沒回。翟嘉雙機敏地離席去找人,結(jié)果也半天沒回來。眼看著席要散了,華太太只能自己再出來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晃了一圈,見二人在側(cè)廳屏風茶座那里手舞足蹈,相談甚歡?!耙粋€也沒喝多,叫我白擔心。”

尚晴試探性地問了幾句。華太太對丈夫扶持翟嘉雙的事一無所知。也許華存林從不跟她說這些,也許只是沒單拎這件事出來說——后一種的可能性更大,畢竟他的發(fā)跡離不開她的一本生意經(jīng)。但不管怎樣,他們單獨請華存林的那一次,華太太一點也沒有多心。

尚晴起初也沒有多心,以為華太太去香港掃貨不在家只是巧合。相比華存林,他們還是和華太太更熟悉些。她建議等華太太回來。翟嘉雙說前一回華存林沒來,這次主要是請他。華太太那里他也打了電話,她正和友人在太古廣場血拼,根本沒時間為此番小小的缺席抱憾。

那天除了華存林和繆護士長只身赴宴,其余皆是夫妻雙雙到場。有家屬在旁監(jiān)護,男人們酒喝得不多,便也結(jié)束得不算晚。滴酒未沾的繆護士長聽說華存林沒帶司機,主動要送他一程,被翟嘉雙攔住了:“你是客人,這些事應該我們來做?!闭绽磉@二人順路,不存在麻煩,但翟嘉雙說了,尚晴也不好再多言,否則真有招待不周之嫌??娮o士長朝尚晴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道了別,先行一步。

他們的車由代駕開,華存林被請進后廂,尚晴上了副駕駛,翟嘉雙沒上車,他叮囑尚晴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到家再回去。尚晴問他去哪。他說來的時候遇到了熟人,叫他無論如何要去客串一下。“怪不得這么早把我們打發(fā)走,是自己要殺回馬槍?!比A存林說家里廚衛(wèi)改造,他這些天住酒店,叫師傅往外灘方向開。

再木訥的人這時候也能感受到周遭涌動著的危險,何況二十年前她就體驗過。一模一樣的,她的至親束手站在車外,面目斑駁得像炕糊了的燒餅。他們就這樣把她扔進車里,扔上了一條前途未卜又目標明確的路。翟嘉雙想要的那點錢她有——她應該透露給他,或是幸虧沒有透露給他——和古老的故事里,那個帶著百寶箱憤怒沉水的女子如出一轍??伤_不到傳奇的高度,平庸怕死,只好悱惻地偷生。韶光似鼓,夢魘如花,擊鼓傳花幾次三番降臨到手中,只好汗涔涔地握住并舉重若輕。

盡管華存林那間套房的視野好到落地窗邊隨意取景拍照就能做上海宣傳圖的地步,尚晴也不稀奇,她不是二十年前的她。她背對著華存林,在貴妃榻上靜靜坐著。窗外的塔與華廈看起來就像桌上的擺件那樣尋常。華存林問她喝什么,紅茶咖啡都是現(xiàn)成的,酒也有一些。

“我待會還有點事。”尚晴沒回過頭。窗玻璃上印著她的身影,她像是跟自己說話。

“那聽聽音樂吧。”

留聲機和唱片不是裝飾,是真的。燭臺和蠟燭也不是裝飾,都是真的。這屋子里一切非當代必需品全是真的。尚晴不再坐得筆直,老派的香氛協(xié)助聲音與光影,調(diào)動著她關(guān)于逝去歲月的緬懷之情。那個唯一真的愛惜過她的人,看似是火坑其實是把她從火坑里救出來的人,她要好好地埋首于他懷中哭上一哭。她哭的不是近來的遇人不淑,她是哭他生得早也就罷了,走竟也走得這樣早??v有來世,依然合不上步調(diào)。

哭夠了,她打開綴滿朝露的蕨一般的睫毛,仰起頭。眼前矗立的是華存林,她誤會了。華存林應當也誤會了,他說:“我從不喜歡叫人為難。他的忙我既答應了,就肯定會幫?!彼麃頎克氖?,使她站立而與他平視,就像一個赦免罪臣的君主。“我就是覺得遺憾,怎么是他來向我開口,而不是你。”他從抽屜中取出一只長條錦盒,里面是一條綠松石蜜蠟毛衣鏈。他說東西不值錢,倒是請高僧開過光。尚晴以為這樣的器物應當小心供養(yǎng),不可隨意轉(zhuǎn)贈。華存林說佛家講究普度,星移物換,追隨的都是有緣人。尚晴仍極力謝絕了。她找了個由頭告辭,走到大堂又放慢了腳步。她想到,她回去是不可能和翟嘉雙交流這一段的,那就意味著默認。即便交流,又要他如何相信這是相安無事的一段。橫豎都是一死的境地,她這才幡然醒悟。

她重新上樓。

華存林問她是不是落了什么東西。她徑自走到桌邊,又拾起那鏈子,把玩了片刻,不屑地丟了開去。她從他那一雙老眼里讀取到了復燃且更旺的興致,也希望他能懂——為一個敢于將她祭獻出去的男人,她必不辱使命,在“不在乎”這一點上與之旗鼓相當,決不能白白蹚了渾水,吃個啞巴虧。

8

城市的鉛灰質(zhì)感越來越重,就意味著華東的冬天來了。這樣的冬天里,尚晴接到尚勉的電話。他先是陳述了他自己的事,說他畫了一半就前所未有地預感到了結(jié)果,從考場出來直接扔掉了畫具。他想跟她借點錢創(chuàng)業(yè)。尚晴問他要做什么項目。他說想開個養(yǎng)殖場,養(yǎng)鴨子。尚晴未置可否的空當,他又說到他們的父親需要做搭橋手術(shù)。尚晴感慨:“也就是退休前沒能把心心念念的東西贖回來而已,何苦氣成這樣。”尚勉說老毛病,醫(yī)生的意思是吃藥不管用了,手術(shù)早做為好。

尚晴說遵醫(yī)囑,盡快安排,醫(yī)保報完剩下來的費用由她來承擔。

“倒不是錢,是想請你看看,能不能把他帶到上海去,找一個技術(shù)好的大夫主刀?!?/p>

鉛灰的冬天并不亮堂,但尚晴剛看完一場幽暗的展覽,出了門,一時承受不了室內(nèi)外光線的落差,微微虛瞇起眼睛,眼前是朦朧的人影幢幢的莫干山路。她把他接來完成這個手術(shù)能證明什么?證明女兒的愛?還是證明他們當初把她送到上海是明智之舉,終于派上了養(yǎng)兒防老的大用場?

哪兒有那么容易搭上的橋,斷了就是斷了。

“這種手術(shù)做完了要在家靜養(yǎng),兩地來回折騰妨礙恢復。我回頭找找,請個靠譜的大夫去走穴比較好。”她當時沒有覺察到這個電話的神性,等她真的去到醫(yī)院找繆護士長咨詢手術(shù)之事,她才隱隱感到,就是這個電話,像裹挾著螺殼的海浪,把深水孕育的奧秘送達她這方曖昧的潮間帶。

繆護士長的髻梳得很扁平,像一口只能煎一個蛋的小平底鍋。工作服漿洗熨燙得潔白挺括,里面是簡約的純黑高領(lǐng)羊絨衫。她只撲了很薄的一層隔離霜,整個人看上去色彩飽和度偏低,唯有掩映在胸前的綠松石蜜蠟鏈子游離于淡墨色之外,活生生地躍動著。尚晴的目光蜻蜓點水地蘸了一下就飛離而去。這些人,都是這樣的“不在乎”,她沒興趣也沒精力多拐幾個彎請教它的來處,喜馬拉雅山或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都一樣。

二人就她父親的病情聊了幾句,跑來一個小護士,說急診收了個哮喘休克的,火急火燎地把繆護士長請走了。

極高的樓,極長的走廊,她獨自站在這里。

一字排開的明凈的窗外,向晚的天像一場難產(chǎn)引起的大出血。

尚晴乘電梯下樓,剛要關(guān)門,被一只手擋住了。要是把女人肚子里的那一個也算上,進來的是一家四口。男人一手牽著女兒,一手環(huán)抱著妻子的后腰。守護母子三人的一家之主驀然回過頭來,在水銀般流動的燈下,與尚晴四目相對。她想不起他的本名了,只記得他們的婚禮請柬上,新郎一欄寫著林鳴生。她說你好啊,現(xiàn)在在上海?他說是啊,剛拿到報告,送給主任看一下。她說恭喜恭喜。他說謝謝,后會有期。

林鳴生在十樓下了,進來了一個推著輪椅的保姆樣的中年婦人。坐在輪椅上的白發(fā)老先生把藍白方格手帕揣進口袋后,就一直盯著尚晴看。到了二樓,他們下了。保姆迅速把輪椅往外推:“付老師,你看什么呀!人家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p>

走出電梯,一樓大廳的病號與家屬仍像聞風而動的蟻群般穿梭不息。尚晴看了看手表,天黑得早,確實還沒到下班時間。等她再抬起頭時,不遠處迎面走來了一位被絨線帽、口罩、手套和超長羽絨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尚晴?!睂Ψ浇谐隹?,她才認出是余自榛。

尚晴心想這是怎么了,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上海。

她們客套地寒暄了兩聲,一位衣著得體的男士拎著藥來到她們身旁。尚晴能猜得出,這是余自榛的丈夫。她從瑜伽群那幾個人的嘴里聽說了他們復婚的消息,以及余自榛當初毫無征兆執(zhí)意離婚的往事——和她對尚晴說的那個版本完全不一樣,就像尚晴也沒給她一句真話。不消多言,他們必是來上海求醫(yī),她的帽子也必不僅僅用于保暖。

余自榛捧起尚晴的手:“看看,十指不沾陽春水,你現(xiàn)在的這個肯定很疼人,不叫你受一點累?!?/p>

她的話,她渾身上下只露出來的那一對眼睛所浮現(xiàn)出的笑,像滴注前緩緩刺入靜脈的針頭,令尚晴感受到一種冰涼的好意。她一下子就醒了過來。

房間空空蕩蕩的,只開了走廊吧臺那里的一盞小射燈。暖氣倒開得很足,若不是她看到椅背上披著的大衣,差點忘了眼下是冬天。她大致想起來了。結(jié)束后,她不想和華存林交流,在他洗澡時佯裝睡去,竟真就睡著了。她一手掀開被子的同時,另一手下意識地捂著胸部,好像這幽暗寂靜的屋子里還藏著另一雙眼睛,在掛畫里,在機頂盒里,在衣柜把手里。仰起頭的瞬間,她認識到,那是她自己的眼睛,她在注視著自己。

天花板和床相對應的位置是一格一格的茶色鏡子。她不久前剛剛目睹自己四仰八叉地供人消遣。潔白的肚皮朝上,縛體的繩索被解開后,渾身依舊僵硬空洞如軀殼??娮o士長怎么著都比她有滋味得多吧。

她到底有沒有去找過繆護士長,是否在醫(yī)院遇到了那些人,這時變得很不確定。她能確定的只有那個下午。她們在瑜伽館練得好好的,一個不明物體猝然從余自榛身上掉了下來,略具彈性地摔在了地板上。瑜伽服都很貼身,余自榛的左胸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有的人停下來了,有的人想裝作沒看見繼續(xù)練習。吃驚之余,尚晴更想快步上前撿起它,陪余自榛離開現(xiàn)場,但她只是這么想,卻沒這么做。最后還是余自榛自己把它撿了起來。她拍了拍上面若有若無的灰,原地站了一會兒,又徐徐轉(zhuǎn)過身對著鏡子抿了抿頭發(fā)。

她靜靜地走了出去,身段優(yōu)美,仿佛這一段距離的行走也是課程示范的一部分。至于它,就那么明明白白地被她提在手上,像剛打來的一塊五花肉,而不是她的義乳。

責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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