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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明到端午

2023-05-30 05:24孫希彬
莽原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四叔小分隊葡萄園

孫希彬

天擦亮,順通就起來了,他要早早把艾草插到門頭上。

端午節(jié)采艾插艾,老風俗了,為的是驅(qū)瘟避邪。采艾有講究,早不好,晚不好,一定要在端午節(jié)到來前兩天;插艾也有講究,一定要在端午這天早上太陽露臉前;順通更講究,掐著點兒采艾,頭天采,二天插,圖個新鮮。

新鮮的艾草擺在石凳上,綠瑩瑩白茸茸,好大一捆。順通優(yōu)中選優(yōu),挑揀了枝干粗長葉子寬厚的艾草,走向大門。抽門閂時,他聞到一股子臭味兒,心里就有些疑惑,等拉開大門一看,頭“轟”一下炸了:大糞!大門上,門檻上,石階上,全是黑乎乎、臭烘烘的大糞——天吶,大門被人潑糞了!

“我日……”順通剛想破口大罵,遽然止住了——被人暗算,奇恥大辱,這樣的事情,咋能聲張呢?他迅即作出決斷:埋住,先埋住。

順通壓低嗓子隔窗叫麥花,麥花出來一看,拍屁股就要跳腳,順通伸手捂住她嘴巴,低聲呵斥:你想讓全村人都知道啊?麥花嗚嗚地說,那咋辦?刷洗,趕快刷洗。一邊說著,提來水,找來掃帚、鐵锨、抹布,夫妻倆手忙腳亂刷洗糞便,連嗆腦仁兒的惡臭也顧不得了。清洗著糞便,順通忽又想起葡萄園,嘴里禁不住冒出一句“葡萄……”聽見順通說“葡萄”,麥花也想起了葡萄園,急聲說你趕緊去看看葡萄吧,這兒我弄。順通叮囑麥花幾句,撒腿往后角門跑。

葡萄園就在宅院后邊,打開角門就到了??山情T卻打不開。順通明白了,是有人在外邊做了手腳。掉頭回來,從大門往外跑。順通像槍追的兔子一樣,從大門奔出,順街往葡萄園跑。遠遠的,看見葡萄園了,仍是綠茵茵一片,并無異常;待跑到跟前,彎腰仔細察看,一下子像掉進冰窖里:葡萄樹被人從根兒鏟斷了……他兩眼一黑,栽倒在地上……

順通醒來,躺在醫(yī)院里。

他急火攻心,導致大腦出血。幸虧送醫(yī)院及時,除了說話有點不伶俐,左腿走路有點不利索,并無大礙。住院的日子,身體動得少,腦子動得多,反復推想琢磨,試圖理清前因后果……

禍根,應(yīng)該是清明兒那天埋下的。

清明兒那天上午,上罷墳,夫妻倆來到葡萄園。活兒還沒上手,麥花就打開了話匣子,說早上趕集時碰見一個卦攤兒,順便算了一卦,先生說了,咱家近日有點小災(zāi),得謹慎些。順通嗡聲說你這是沒事找事,有那閑心,還不如看螞蟻上樹哩。麥花說算卦先生的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順通嗤了一聲,說:真要有命,信是它,不信還是它,你算它干嗎?麥花說那不一樣,我不跟你抬杠,小心沒大差……正說著,三在來了,大老遠呢,尖尖的猴腔就先傳過來了:

“四叔四嬸!忙啊您!”

順通不耐煩三在,嫌他人懶嘴尖臉皮厚,不愿搭理他,別了臉只管鼓搗葡萄樹。麥花心說這鱉兒,明知今兒個清明節(jié),上墳要割刀頭肉,怕是趕飯食兒來了。

三在邊走邊夸葡萄長勢好,走近了,瞥見順通臉色冷,就跟麥花套近乎,說:“四嬸呀,我見好多人都去趕集了,您沒去?”

麥花說:“人家趕集就趕么,我不買不賣的,趕啥集呀?!?/p>

三在嘻嘻笑著說:“四嬸調(diào)門好低哩,叫我說四嬸您得天天去趕集?!?/p>

麥花問:“憑啥?”

三在說:“您家瓷實呀。”

“你聽哪個放閑屁,說俺家瓷實?”順通搶過話頭,聲音嗡嗡響。

“四叔,別人說您家瓷實,是好話不是孬話,這年頭,誰富誰光榮么,多少人想瓷實還瓷實不了哩?!比谡f著走近順通,壓低嗓門問,“四叔,您家請二沖了嗎?”

順通脖子一梗:“我憑啥請他?”

三在說:“咦,都請了您家不請?連王支書都請了您家不請?”

麥花一旁聽見了,勾過頭問:“支書真的請了?”

三在說:“那還有假?王支書最先請,接著是村干們,再接著是有頭有臉的,排著號呢……”

“聽你這么說,我還真請不起哩。我不是村干,也沒頭沒臉,正輪倒輪也輪不著我。”順通打斷三在,又說,“三在呀三在,你干點正經(jīng)事不中?成天游手好閑,跑這兒叨叨跑那兒叨叨,有意思嗎?”

三在討了個無趣,沒法待下去了,說:“四叔四嬸您忙吧,我有點事走了啊?!边呑哌呧洁欤鞍巢痪拖虢o您提個醒兒嘛,真是的,好心落個驢肝肺,我這是圖啥哩?”

看三在走遠了,順通黑著臉對麥花說:

“這種少臉沒皮的貨,以后少招惹?!?/p>

麥花說:“誰招惹了?人家來咱園里了能不說句話?你不想理他也就罷了,生那么大氣干啥呀?”

順通瞪一眼麥花,說:“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你也不想想,平白無故,他來這兒叨叨二沖干啥?別人請不請二沖,關(guān)他屁事?”

麥花看一眼順通,說:“真要是三在說的那樣,人家都請了,咱也別拉下?!?/p>

順通斬釘截鐵:“不請。憑啥請他?他一個地痞二溜子,剛從拘留所出來,咱就得請他?有功了他?”

麥花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那二沖是啥人你不知道?書記為啥請他?那么多人又為啥請他?要是人家都請了咱不請,得罪了他,不值。”

順通說:“別的事都好說,唯這事萬萬不行。好歹我當過兵去過前線,立功入黨,也算經(jīng)過大陣勢,一個地痞出獄了,我給他接風洗塵?我還活不活了?”

麥花嘴一撇說:“再別提你那光榮歷史

了,當個村委還叫人擠兌掉,還好意思說。這年頭不興你這一號了,孩子們都不在家,咱倆也上歲數(shù)了,安穩(wěn)過日子就好,別瞎逞強?!?/p>

順通說:“我逞啥強?不請他二沖就是逞強?”

順通一時煩躁,丟下葡萄樹,也不跟麥花打招呼,甩袖子走了。

一開始,順通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兒,只是要避開麥花,不想再吵吵了,可等走進大奎家里,才明白,自己是想找大奎說話來了。

大奎正在剁豬草,看見順通進來了,咧嘴笑笑,說煙在窗臺上,自己拿。順通掏出煙,點上兩支,自己叼一支,塞到大奎嘴里一支,然后尋了木凳坐下,看大奎剁草。

村里幾千號人,順通就跟大奎對脾氣,有啥話也愿跟大奎說道。年輕時,兩人都是好飯量,糧食少,饑一頓飽一頓,熬渴得受不了,聽說部隊能管飽飯,還有肉吃,兩人一商量,一起報名當兵。體檢過關(guān)了,政審過關(guān)了,大奎卻突然退出了。順通幾番質(zhì)問大奎,大奎光笑不說話,氣得順通好長時間不理大奎。后來才知道,不是大奎不愿去,是大隊干部不讓他去。那年,村里幾十個人報名,層層淘選,到最后,剩下三個合格的:順通、大奎、民兵營長的侄子。三人合格,就倆指標,淘汰誰?民兵營長的侄子自然不能淘汰,大奎退出了,那個名額也就給了順通。

兩人抽上煙,順通就發(fā)牢騷,說這年頭真是沒路數(shù)了,壞人囂張,好人受氣,遇到事了,還真沒人給你論公道。大奎光笑不接話。順通提起三在,說像三在那號人,好吃懶做,少臉沒皮,還偷雞摸狗扒人家墻豁兒,這樣的人,咋還能在村子里仰頭豎臉呢?又說,還有那個二沖,更邪門,欺男霸女打打殺殺,哪朝哪代都得是鎮(zhèn)壓對象,現(xiàn)在倒成了人物了……還說起方圓左近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搖頭嘆氣。

順通問:“聽說那個啥……有不少人請二沖?”

大奎噢了一聲。

順通又問:“聽人說,書記也請了?”

大奎又噢了一聲。

順通再問:“有頭有臉的輪著請?”

大奎還是噢了一聲。

順通朝地上唾了一口:“這年頭,四六不論啦。那你呢?你家請不請?”

大奎笑了笑,說:“我?輪不上。”

“要是輪上了呢?”順通說。

“輪不上?!贝罂f。

“要是輪上了,你請不請?”順通逼了一句。

“我仨閨女出門倆,剩下一小閨女,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就俺老兩口,空落落的,要啥沒啥,就算我請,人家也不會來?!贝罂f,“不過,你可不一樣?!?/p>

“我咋不一樣?”順通問。

大奎吸了幾口煙,說:“你有倆兒子,做生意的做生意,上大學的上大學,宅院蓋得又出亮,還種著葡萄園,在村里也算瓷實戶,破財消災(zāi)?!?/p>

順通從大奎家出來,村里村外轉(zhuǎn)了一大圈兒,回到家里,麥花早搟好了面條搗好了蒜汁,臊子也炒好了,專等他回來面條就下鍋??墒墙裉欤樛ǘ松巷埻?,卻沒一點胃口,攪攪,往嘴里扒幾口,再攪攪,像個挑食的小娘兒們。

麥花瞪他一眼,問:“臊子沒做好?”

順通沒接腔。

麥花又問:“蒜汁沒搗好?”

順通還是不接腔。

麥花惱了,說:“你這是咋回事?跟誰慪氣哩?”

順通說:“我哪里慪氣了?”

麥花說:“不慪氣咋這樣?”

順通說:“我啥樣?”

麥花說:“啥樣你自己知道。愛吃不吃,最看不得你這副樣子?!?/p>

站起身來,噔噔噔,到院里去了。

不舒坦,真不舒坦,轉(zhuǎn)一大圈,聽到的全是不想聽的,這讓順通很是悶氣。麥花這娘兒們,哪兒都好,就是沒眼色,看人不暢快,不說話不中?順通悶頭抽了兩支煙,心氣稍稍平了,端過海碗,一看,面條已經(jīng)坨住了。順通澆進些面湯,攪開了,再吃,味道早已大變,黏蠟一樣。胡亂扒拉一通,吃下小半碗,連碗丟在桌上,又把煙點上了。

大門吱呀一響,有人進院來了,聽聲音又是三在:“四嬸您才吃啊?”

只聽麥花悶悶地“啊”了一聲。

三在又問:“俺四叔哩?”

沒聽見麥花應(yīng)聲,就聽見三在朝屋里來了,邊走邊喊“四叔”。

三在進屋了,帶進來一股酒氣。這是個出了名的酒迷瞪兒,沒錢買酒,也難得有人請他喝酒,誰家有紅白喜事了,他喝蹭酒過癮。

“四叔,我有事找您呢。中午二沖請我喝酒,他說了件事兒,我吃不準,您幫我拿拿主意……”

順通冷眼瞥瞥三在,沒有接腔。三在酒喝高了,興致更高,也不看順通臉色,只管喳喳,噴得五脊六獸。聽著聽著,順通聽出蹊蹺來了——原來不是二沖請三在喝酒,是有人請二沖喝酒,恰好街上碰到三在,順便捎上了……真是個沒臉皮。順通正想訓斥三在,三在說出一件事情來——喝酒的時候,二沖告訴三在,村里要成立治安小分隊,二沖當隊長,問三在愿不愿參加。

“四叔您說我參加嗎?”三在臉紅紅的,眼也紅紅的,渾身都在抖動。

三在那副孬模樣,分文不值,可“小分隊”的信息,順通不得不重視:村里為啥要成立“小分隊”?“小分隊”都啥人參加?二沖能當隊長?

“四叔!您見過世面,給我拿拿主意,我參加不參加?”三在又問。

順通明知三在巴不得參加,也知道他不是來請教是來顯擺,一肚子不快,說出的話就帶了刺:“參加嘛,參加了有酒喝嘛。”

三在一拍大腿,說:“四叔您算說對了。二沖說了,只要跟著他,吃香喝辣?!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包煙來,啪,彈出一支遞給順通,又彈出一支自己叼上,“人家二沖就是氣派,出手又大方,喏,一撂,就撂給我一盒?!?/p>

順通沒吸三在的煙,點著自己的“喇叭筒”,說:“你那煙太高級了,我享受不了?!?/p>

兩個人各吸各煙,冷了一會兒,三在忽然把頭伸向順通,說:“四叔,二沖問您忙啥哩,說他回來多天了,好多人都見了,就沒見您?!?/p>

順通“哦”了一聲。

三在接著說:“我說您這陣兒太忙,得空了要請他哩……”

啪!一聲脆響,順通把一只茶碗摔碎在地上,臉青得嚇人,大聲吼:“我啥時說過要請他?你為啥瞪眼說瞎話?”

三在嚇壞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想著、我想著……”

“你想個屁!我憑啥請他?我欠他?不請他還要犯法坐牢不成?”

三在看看眼前陣勢,知道大事不好,慌慌張張跑走了。

麥花從院子里回到屋里,彎腰撿拾茶碗碎片,埋怨順通:“你今兒是咋啦?真吃槍藥啦?三在嘴上沒門兒,他要是把你的話翻給二沖,可不把他得罪了?!?/p>

順通沖麥花吼:“隨便。他就是狗屎,咱不蹅它,還能咋?”

麥花呆了呆,說:“算啦不說啦,咱小心點就是。”

這就是清明那天的事,當時的確叫人不舒坦,不過順通也沒往心里放,睡一覺就過去了。

過了幾天,村口突然貼出一張告示,上面寫道:

根據(jù)上級有關(guān)精神和廣大村民強烈要求,為了打擊村匪村霸,加強社會治安,特成立治安小分隊。經(jīng)研究,每人交治安費5元,三日內(nèi)交齊……

告示引來了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人說:一人五元,一家就是幾十元啊。有人養(yǎng)幾只雞才多少錢?這還得養(yǎng)個小分隊了?有人說,想得美,誰弄的小分隊誰養(yǎng),干嗎叫老百姓掏錢?有人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就是羊,你不出誰出?有人說:小分隊剛成立,就跑快活林吃吃喝喝,原來又瞄住老百姓腰包了……

順通沒有去看告示,看告示的人卻聚到順通家里來了。順通當過兵、當過村干,正直不怕事,所以,村里人都想聽聽他的高見。順通總是比別人有高見,同樣一件事,他說出來的,合情合理,還符合政策,不由人不佩服。幾年前村里想加收提留款,大伙抗交成功,順通就起了關(guān)鍵作用,從此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麥花勸順通別瞎逞能。順通說這不叫逞能,這是講政策討公道。麥花說全村兩千多號人,人家都不懂政策不要公道?遇事你往前頭站,就你能?順通說不是我能,可遇事總得有人往前站。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話正應(yīng)到順通身上。他聽大家說完,想了一會兒,一本正經(jīng)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這事有兩點要弄清:第一點,成立小分隊,是不是上邊的意思?第二點,就算是上邊的意思,那治安費呢?上邊同意收不同意收?沒弄清楚之前,先不要慌著交。大家說對對對,你說得太對了。順通說成不成立小分隊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掏不掏錢還是咱說了算。自己的錢,你不往外掏,誰還敢搶?

聽順通這么一說,大家一個個表態(tài)擁護。大家一擁護,順通更來勁了,進一步批講道:中央一直反對亂攤派,小分隊真要維護治安,費用也該由村里解決,村里留有機動田,就是應(yīng)付這些事的。眾人紛紛贊同:就是就是,村里留機動田當小金庫,還向老百姓亂攤派……

等人們散去后,麥花開始數(shù)叨順通,說議論小分隊就議論小分隊,說治安費就說治安費,你提機動田干啥?順通說那是事實,咋不能提?麥花說村干部知道了,又該說你挑騰事。順通說二十多畝地在那擺著,我不說就沒有了?麥花說人家都不說你說,就你能?你以為人家真都不知道?順通說既然都知道了,我說說有啥錯?麥花說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一回事,你得管管你這張嘴。順通說你這老娘兒們,我看你才該管管自己的臭嘴……

兩個人吵了一架,一整天誰也不理誰。

三天后,小分隊開始挨家挨戶收管理費。誰都不想交,都想看看再說。有的說沒錢,有的說等等,膽大的還當面指責小分隊亂攤派,膽小的干脆家門一鎖,躲了出去;只有膽小好說話的,交三塊、五塊應(yīng)付。

順通不躲不藏,就在家等,他早想好了應(yīng)對的辦法。

小分隊卻沒到他家來。第二天也沒來,以后幾天都沒來。

順通判斷,一定是大家的抵制起了作用,小分隊收回成命,不再收費了。他由此得出結(jié)論:到底邪不壓正,只要大家都站出來了,歪門邪道就沒有市場了。

治安費沒收起來,小分隊還是照樣拉起來了,十幾個年輕人,臂扎紅袖標,手提白蠟棍,白天晚上沿街穿巷巡邏,很像回事。順通心里涌出一股子酸,不過也就那一股子酸,呸了幾口就干凈了,然后就一門心思去侍弄自己的葡萄園。今年風調(diào)雨順,葡萄長勢好,看著葡萄一天一個樣,心里滿是喜悅。

順通沉浸在喜悅中,沒留意三在啥時來到身后了。

“喊幾聲您都不應(yīng),四叔不想理我了?”三在說。

“啥事?”順通說。

“沒事,我來給您捎信哩。二沖說他要請您喝酒,問你啥時有空?!比谡f。

順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下手腳,問:“你說啥?”

“人家二沖要請你喝酒,叫你定時間?!比谡f。

“二沖要請我喝酒?”順通盯住三在,問:“他憑啥請我喝酒?”

“這我哪兒知道?他叫我捎信我就捎信,捎信沒啥錯吧?”三在說。

順通一時語塞,看了看三在,扭頭就走。順通背手在前邊走,三在在屁股后跟,兩人一前一后,繞葡萄園轉(zhuǎn)了大半圈兒了,三在憋不住了,高聲問:“四叔您說句話啊,我得跟二沖回話哩?!?/p>

“你沒看我正忙?沒眼色?!表樛ㄕf著,干脆鉆進葡萄叢里,把三在晾在路邊兒上。

三在走了,麥花來了。

麥花提著水壺來到順通跟前,問:“我來時碰見三在,氣呼呼的,跟他說話也不理,咋回事?你又日罵他了?”

順通說:“有口氣我還暖暖心哩?!?/p>

“沒有就好。老了老了脾氣得改一改,別總是跟人說話一斧子兩镢頭的?!丙溁ㄕf。

“他跑來說二沖要請我喝酒——嘿,笤帚疙瘩戴個帽兒,充成人物了?!表樛ǖ馈?/p>

“啥?二沖請你喝酒?”麥花一聽就急了,開始埋怨,“看看,我說嘛,隨大流多好,你不聽,這不明擺著,人家給你沒趣哩!”

順通掏出煙點著,道:“我就是覺著不對勁兒,才沒有應(yīng)承他?!?/p>

“可這總是個事呀……我看干脆趁坡下驢,請他一回算啦。”麥花說。

“胡說!我說過不請就不請,娘們家哪恁多廢話?煩不煩?”順通又發(fā)火了。

日壓西山的時候,順通從葡萄園里出來。摸兜抽煙,發(fā)現(xiàn)剩最后一支了,打火燃上,吸著,朝快活林走去。

快活林盤在村口路邊,為方圓左近獨一家飯館,主要吃客是村干部,上邊來人、村里說事、開會解饞,統(tǒng)統(tǒng)在快活林解決。除了干部,村里有頭有臉的,家境富裕的,來了貴客,也到快活林擺排場。雖是獨家生意,究竟地處偏僻鄉(xiāng)下,生意一直不旺。小分隊一組建,情形大變,一伙子年輕人臂戴紅袖標穿街走巷吆三喝四,天天都有公干,吃喝招待全在快活林,快活林迅速火爆起來。

雜貨店設(shè)在快活林的一角,順通買煙的時候,聽見餐廳那邊鬧鬧哄哄,知道村干部又在擺酒場兒了,不愿久留,付過賬,趕緊離開。剛走幾步,一個聲音追了上來:“四叔!”

又是三在!

順通裝作沒聽見,不扭臉,緊步走。

三在小跑搶到前面,攔住順通。順通搭眼一看,很是驚訝——三在還是那個三在,穿著也還是原來穿著,可分明精神了許多。他心里嘆道:入官場不入官場真是不一樣啊,三在不過給官場當當腿子,啊,給腿子當當腿子,竟就人模狗樣了。

“四叔,二沖隊長讓我過來喊您,今晚有酒場兒,叫您參加哩?!比谡f。

順通那一剎有些茫然,腦子有些轉(zhuǎn)不動了,他想,這個二沖,咋就纏上自己了呢?

看他不言語,三在又說:“去吧四叔,一會兒王支書也過來哩。”

一聽“王支書”,順通一激靈,連連擺手說:“不啦不啦,我還有事……”

說著,甩步就走,任憑三在再喊也不應(yīng)聲了。

要說事兒,就是這些了,從清明到端午,除了跟二沖這點齟齬,順通再也沒有和其他人發(fā)生過任何糾葛??墒牵徽埲瞬怀匀苏?,也算不了啥事啊,咋能惹來這么大的禍呢?

順通從部隊復員回鄉(xiāng),正是趕上農(nóng)村大發(fā)展,他如魚得水,把幾畝責任田拾掇得妥妥帖帖,養(yǎng)了豬,養(yǎng)了牛,小日子眼見著紅火起來。接著,又娶了媳婦,當上了村干,差一點就當上支書,在村里也算個人物了??上Ш霉饩安婚L,漸漸的,順通感覺不舒服了——他跟村支書王秀海尿不到一個壺里,主要是看不慣王秀海軟塌塌扶不上墻的做派。就說那個二沖,偷雞摸狗,蠻橫霸道,王秀??偸潜犚恢谎郏]一只眼,只要二沖請他吃喝,他只管放任自流。順通給王秀海提過意見,但沒用,王秀海太軟了,膽小怕事,而且好喝酒,順通感覺自己沒法干下去了,干脆撂挑子。

王秀海比順通大一歲,個子沒順通高,精明頂順通仨。倆人從小一起玩,吃虧的總是順通。只有當兵那次,順通總算贏了一回。王秀海也想當兵,可他是鴨子腳,體檢不過關(guān)。順通復員回鄉(xiāng),王秀海已當上了村支書。順通在前線立功授獎,是黨員,王秀海把他拉進了村委會。順通為人正派不自私,威信倏倏往上躥,換屆時,就有不少人支持順通。王秀海當然不想讓,就擺了一場酒席請順通,讓村干們作陪。酒過三巡,王秀海開門見山地說,順通你上過前線,立功授獎見過世面,能力不用說了,像你這樣窩在村里虧死了。這個村支書,你也不會看眼里,是不是?你要愿當,直接給我說,我立馬讓賢,可不能爭來爭去傷和氣。順通急忙辯解說自己沒有這想法。王秀海追問:真沒有?順通表態(tài):真沒有。王秀海臉一緊,破口大罵:是哪個烏龜王八蛋造謠,說你要跟我爭,你要沒這想法,就說句明白話,省得叫那些烏龜王八蛋鉆空子……順通只得連說了好幾個沒有。就這樣,眾人都知道順通不愿當支書了,既然他不愿當,誰還再去得罪王秀海呢?可順通心里窩囊得很,不知不覺讓人牽著鼻子走,走來走去還是走不出人家的手心,再后來,連村干也給弄丟了……

不當干部了,順通一門心思經(jīng)營小家庭,他相信只要自己踏踏實實干,一定能夠過上好日子。開始幾年還不錯,糧食高產(chǎn),豬牛養(yǎng)得好,又弄個葡萄園,收入還算可觀。后來形勢越來越不妙了,攤派越來越多,化肥、農(nóng)藥越來越貴,種糧食養(yǎng)豬越來越不劃算了。鄉(xiāng)下養(yǎng)不住人了,人就往城里跑,青年男女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順通看出問題嚴重了,就鼓勵兒子們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落戶到城里。大兒子不是讀書的料,高中沒上完就天南海北亂倒騰,三拳兩腳下來,居然在城里站住了腳,買房買車,穿西服扎領(lǐng)帶,都被人叫成“總”了;小兒子書念得好,被大兒子接到城里,說城里學校正規(guī),他要供弟弟上北大、清華。小兒子果然爭氣,雖沒有進北大、清華,也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讓順通很風光了一陣子。小兒子上學走后,大兒子要接順通老兩口到城里去,順通堅決不去,他可不愿去城里當吃貨,想自己和麥花年紀不算老,身體又扎實,只要本分勤儉,會有日子過。

可日子卻過得很不順溜。

牛丟了。牛就在院子里拴著,說丟就丟了。順通去報案,派出所說這事太多了,不好查;又說破案追查是馬后炮,主要還得靠自己好好看管。順通被噎得半死,發(fā)誓不養(yǎng)牛了。

豬又丟了。兩頭豬,大的百十來斤,小的五六十斤,頭天晚上還在圈里呢,一夜起來沒有了,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順通不再報案,生了幾天悶氣,也不再養(yǎng)豬了。

不養(yǎng)牲畜了,除了種地,順通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葡萄園里。開始幾年,葡萄還真賣錢,后來種葡萄的人越來越多,賣不上價了,一季下來,賺不了幾個錢,弄不好還得賠錢。還好,這時候大兒子已經(jīng)在城里站住腳了,順通也就不指望葡萄賺錢,侍弄它就圖個喜歡、圖個踏實??墒?,葡萄園咋就叫人給毀了呢?門口還潑了大糞,是誰干的這傷天害理的事呢?順通把村里人想了一遍,其實也不用多想,除了二沖,不會有別人——二沖從拘留所出來后,別人都請了,只有順通沒請,這就是不給人家面子;再者,二沖成立治安小分隊,攤派治安費,又是順通帶頭拒絕繳納,二沖能不懷恨在心?但無論如何,順通也是當過兵打過仗的,也是有血性的,他打定主意,不管是誰,不管多難,一定要把欺侮自己的王八蛋挖出來。

出院那天,順通讓大兒子直接把他送到葡萄園。

夕陽下,葡萄園葉枯藤干了,一片狼藉。順通看著眼前的慘狀,回想著往日滿園勃勃的生機,突然大號起來:嗷呵呵——嗷呵呵——凄厲的含糊不清的嚎叫,讓整個葡萄園都顫抖起來……

順通開始挖罪犯。

當村干時,順通分管治安,知道路數(shù),就按路數(shù)開始挖。他先去村部找支書王秀海。

自打辭掉村干,順通第一次來村部。王秀海很意外,趕緊讓座遞煙。順通落座,卻不接煙,直通通提出要挖罪犯,還把事先寫好的幾頁紙遞了上去。王秀??粗樛ǎ瑵M臉同情,嘴里嘖嘖慨嘆:哎嗨,咋弄成這了?哎嗨,咋弄成這了……又把那幾頁紙看了兩眼,為難地攤手搖頭,說順通你也當過干部,應(yīng)該清楚這種事不好查,很不好查。再說又過去這么些天了……順通耐著性子聽完,說那我去鄉(xiāng)里了,起身就走。

順通來到鄉(xiāng)里,找到鄉(xiāng)秘書。秘書姓董,老鄉(xiāng)干了,與順通相熟,看著順通的模樣,既同情又惋惜,卻也無法滿足順通的要求。但董秘書有水平,說這是刑事案件,應(yīng)該去派出所。順通說我知道該去派出所,可我總得先跟鄉(xiāng)里打個招呼吧。董秘書笑了,說到底是老村干了,懂路數(shù)。

順通當年管治安的時候,經(jīng)常跟派出所打交道,熟門熟路,與所長老鄭更是熟人。沒想到值班的卻是一個年輕公安,面生得很。順通遲疑一會兒,問:“老鄭在不在?”

年輕公安看一眼順通:“你有啥事?”

順通說:“我來報案。”

年輕公安指指面前的一把凳子,說:“坐下說吧?!?/p>

順通坐到凳子上,順便又問:“老鄭不在?”

年輕公安不高興了,說:“你是來報案還是找人?”

順通趕緊說:“報案,報案?!?/p>

聽順通啰里啰唆說完案情,年輕公安批講道:“你這個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過去這么多天了,恐怕查起來很困難?!?/p>

又責備順通為啥不早來報案。順通解釋說他氣病了,剛剛出院。

順通把大門上潑大糞、葡萄園被毀的事說了一遍,又問:“啥時去破案?”

年輕公安說:“回去等著吧。”

順通問:“要等多長時間?”

年輕公安不耐煩了,說:“你這人咋這樣子?全鄉(xiāng)幾十個村,案件一個接一個,派出所就這幾個人,大案要案還辦不過來哩,總得一個一個辦對不對?啥事也得講個先來后到對不對?”

正不可開交,一個年歲大的公安進來了,順通一見,帶哭腔喊:“老鄭……”

熟人就是不一樣,老鄭勸順通坐下,還給順通倒了一杯水,聽順通說了案子,老鄭皺眉搓手地說:“門上潑糞是挺氣人的,可這屬于道德方面,頂多算治安案件,算不上刑事案件。再說糞也叫你給洗刷了,沒法查了。毀葡萄園是刑事案件,抓住得判他個鱉孫。可過去天數(shù)多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很難破。”

順通就把自己的猜想說給老鄭聽。

老鄭說:“你這是懷疑,破案不能靠懷疑,得靠證據(jù)。”

順通說:“那該咋弄?”

老鄭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先回去,我騰出手就去你們村?!?/p>

順通一把抓住老鄭的手,說:“老鄭你可快點去?。 ?/p>

老鄭真夠意思,沒有讓順通久等,隔一天就去村里了。先找村里了解了情況,再把順通、麥花和幾個鄰居叫去做了筆錄,然后察看現(xiàn)場。同去的除了支書王秀海,還有二沖和幾個小分隊的紅袖標。

來到葡萄園,看著慘不忍睹的現(xiàn)場,老鄭忍不住破口大罵:王八蛋!查出來,我收拾死你……罵歸罵,畢竟天數(shù)太多了,又下過幾場雨,作案的痕跡一點兒都沒有了,查起來難度太大,或者說根本無法查。老鄭問為啥不及時報案,順通愣怔著答不出話來。王秀海解釋說順通一氣就病倒了,一病半個多月,只顧住醫(yī)院了,哪還顧得報案?老鄭說村里呢?村里干啥呢?不是有治安小分隊么?

二沖的臉色就陰下來,說:“小分隊剛剛成立,業(yè)務(wù)還不熟悉?!?/p>

王秀海也跟著打圓場,說:“就這幫青皮蛋子,哪里會辦案件?”

老鄭說:“不會辦案,報案總會吧?”

王秀海一拍腦袋,連說失職失職;又說我也有責任,只顧搶救病人照顧病人,把報案這事給忽略了。老鄭說事情弄到這地步,該咋辦?王秀海說案件的事,你說了算。

繞著葡萄園走了一圈兒,老鄭嚴肅地對王秀海說:“根據(jù)受害人的陳述,村里、鄰居們也都證實,受害人既沒有仇人又沒與人發(fā)生糾紛,搞破壞的人應(yīng)該是出于嫉妒,這叫仇富心理;現(xiàn)在這樣的案件很多,城里鄉(xiāng)下都有,以后可要多加防范。”

王秀海聽了,頻頻點頭稱是。

老鄭又說:“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案件已經(jīng)難以偵破了,受害人損失慘重,雖然是自己看管不嚴,但村里發(fā)案前防范不力,發(fā)案后失職不報,也應(yīng)負一定責任?!?/p>

王秀海愣了一下,隨即說是的是的,鄭所長說得對,村里有一定責任。

老鄭說:“光嘴說負責還不夠,得負擔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損失?!?/p>

王秀海說是的是的,村里本來就有這方面的義務(wù),無論哪家哪戶天災(zāi)人禍,該救濟救濟,該照顧照顧,順通又是老村干老黨員,更應(yīng)該照顧。

老鄭點點頭,說:“具體數(shù)額嘛,村里研究一下,看能負擔多少,拿個意見出來。”

王秀海說:“好好,我們很快就研究?!背虺驖M臉發(fā)緊的順通,又悄悄拉拉老鄭的衣襟,小聲道:“鄭所長一路辛苦,到村里就馬不停蹄辦案,連口水都沒喝。喏,天不早了,村里安排了便飯,咱先去吃飯,吃著說著?!?/p>

一邊說,拉起老鄭就走。老鄭謙讓不過,只好順從。

二沖和幾個紅袖標尾隨其后,一干人奔快活林方向去了。

葡萄園里,剩下呆愣的順通和麥花,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小孩子。

第二天夜里,王秀海親自登門,向順通傳達了派出所的處理結(jié)論:案發(fā)時間過久,所有作案痕跡已經(jīng)消失,案件已無法偵破??纯茨敬舻捻樛ê桶柠溁?,王秀海換口氣說:

“考慮到你家損失重大,又考慮到順通是老黨員,曾為村里做過貢獻,根據(jù)老鄭的建議,村里商量了一下,決定除了免去治安費外,再給予適當?shù)慕?jīng)濟補償?!?/p>

順通有些不解:“治安費?什么治安費?”

“哦,你住院那些天,全村治安費已全部交齊了,只你家沒交。這次,給你免了?!蓖跣愫Uf完,看著兩人,問:“你們看——”

麥花嘆口氣說:“讓王支書操心了。”

王秀海松了口氣,起身告辭。

順通卻突然大聲叫喊:“我不要補償,我要罪犯!”

葡萄園被毀,村里人唏噓幾聲,議論幾天;鄭公安來村破案,村里人議論幾天,唏噓幾聲;然后呢,該干啥干啥,日子很快恢復常態(tài)。在別人看來,葡萄園事件就算過去了。

可順通過不去。沒有挖出罪犯,就是案件還沒有破,案件沒有破,怎么能說事情過去了呢?順通為此跟不少人抬杠,還認為所有跟他抬杠的人都有問題——不是水平問題就是立場問題,惹得人家老大不高興,除了大奎,都不愿再上門了,在街上碰見,也不似往常熱乎了。順通很郁悶。麥花想勸慰順通,剛一開口,就被順通喝止:糊涂蟲!全是糊涂蟲!

順通拒不接受村里的補償,也不聽麥花、大奎等人的勸說,堅持到派出所索要罪犯。開始,老鄭耐心勸說,三番五次,終于不勝其煩,態(tài)度由客氣變冷淡,最后干脆躲著不見他了。順通在派出所找不到人,就跑到鄉(xiāng)政府找書記、鄉(xiāng)長;書記、鄉(xiāng)長不在,就向董秘書控告派出所,說派出所不作為。董秘書對順通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對順通控告派出所卻不以為然,說:人家老鄭看老面子,專門跑到村里去破案,還協(xié)調(diào)村里賠償部分損失,已經(jīng)做得很到位了,你應(yīng)該感謝才是,咋能反過來死纏爛打告派出所呢?又說:你也是老村干、老黨員了,應(yīng)該懂得規(guī)矩是吧?順通眼瞪得溜圓,說我咋不懂規(guī)矩?我哪兒不懂規(guī)矩?董秘書一看不對勁兒,忙說我這兒還有事,改天再說,對不住了啊。說著,手忙腳亂忙起來,不再理順通。順通待了一陣兒,只好怏怏離去。

那天上午,董秘書把雜務(wù)處理完,剛在辦公桌前坐定,端起泡好的茶,還沒喝進嘴里,電話響了。董秘書拿起電話“喂”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倏一下僵了——原來,順通認為鄉(xiāng)里態(tài)度消極,跑縣里去了。

順通來到縣公安局,說鄉(xiāng)派出所的技術(shù)不行,連個小案子都破不了;又說派出所不作為,他要告他們。公安局一個女領(lǐng)導接待了順通,問得倒是詳細,一邊問一邊記,問畢,讓順通去一邊等。順通很聽話,坐在一邊,等著女領(lǐng)導給他解決。長等短等,沒等到女領(lǐng)導,卻等來了董秘書和鄭所長。

鄭所長自不必說,回到公安局就算回家了;董秘書與公安局打交道多了,也是老熟人,見了女領(lǐng)導笑臉一獻,連說:“感謝領(lǐng)導感謝領(lǐng)導,多虧你通知了我們?!?/p>

女領(lǐng)導卻繃住了臉,對鄭所長正色呵斥:“你們工作咋做的?矛盾解決在基層,防患于未然,維穩(wěn)是首要,你們就這樣干工作?”

鄭所長經(jīng)驗豐富,知道這時候自己就是個出氣筒,訓也好罵也好悉聽尊便,只要不記錄在案,就算成功,要不然給你來個“一票否決”,自己可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女領(lǐng)導脾氣發(fā)過癮了,才換副臉說:“算啦,看在你們在基層工作也不容易的份上,這次不記錄了,但必須保證此人不再上訪?!?/p>

董秘書和鄭所長都拍胸脯作了保證,點頭作揖說友情后補友情候補。告別女領(lǐng)導,二人把順通架到車上,說聲:“快走。”

出了縣城,來到一處僻靜地方,董秘書讓車停下,他掏出香煙,自己叼一支,遞給順通一支,老鄭趕忙替順通點上。吸了幾口,董秘書壓著嗓子問順通:“老哥,俺倆沒得罪你吧?”

“沒有呀?”順通很奇怪。

“那你為啥害俺倆?”董秘書嗓子高了些。

“我咋害您倆了?”順通更奇怪了。

“你跑縣里上訪,還說沒害俺倆?”老鄭說。

“我不是上訪,我是讓上邊給我破案?!表樛ㄕf?!澳闫撇涣税缸?,我讓上邊給我破,咋就害您倆啦?”

“你跑到公安局告人家老鄭的黑狀,還說沒有?”董秘書質(zhì)問。

“我知道派出所警力不夠,讓公安局派人給我破案,咋能算告老鄭的黑狀?”順通急得拍大腿。

“哼!”老鄭生氣地別過臉去。

“老哥呀,案件已經(jīng)結(jié)了你咋還這樣?你這不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嗎?”董秘書說。

“案件沒有了結(jié),罪犯都沒抓住,咋能說案件結(jié)了?”順通說。

“給你說多少遍了,這案件根本沒法破,你咋恁不清楚哩?”老鄭說。

“我給你提供有線索,你不按線索去摸啊?!表樛ㄕf。

“你那純粹是懷疑、是猜測,這種事哪能靠猜測?弄不好人家反訴你誣告,咋辦?”老鄭說。

“那你說我家門上的大糞就白潑了?我家葡萄園也白毀了?”順通說。

“沒有啊,不是讓村里給你補償了嗎?”老鄭說。

“我不要補償,我就要罪犯!”順通說。

“我靠……”老鄭氣得鼻子都歪了。

董秘書拉拉老鄭,換一副笑臉,對順通說:“你也是老黨員了,也當過干部,咋不知道輕重?。磕氵@一趟,差點剝了老鄭的警服,也差點敲了我的飯碗。我們?yōu)槟闩芡仁芾?,沒吃你沒喝你,夠意思啦,做人得講良心吧?”

“我要破案就不講良心?我要抓罪犯就不講良心?”順通大叫起來。

董秘書與老鄭互相看看,都不說話了。僵持一會兒,董秘書掐滅煙頭,對老鄭一努嘴:“走,去村里?!?/p>

回到村里,董秘書讓順通在家等消息,自己和老鄭一起去了村部。

與上次不同,見到村支書王秀海,老鄭劈頭一頓猛訓,讓王秀海猝不及防莫名其妙??纯炊貢?,董秘書也一臉鐵青,故意不跟他接茬兒。王秀海軟是軟,可畢竟跟鄉(xiāng)里交道打得多了,立刻明白有麻煩了,而且麻煩不小,不然的話以老鄭的處世為人,不至于對他這么耍態(tài)度,董秘書也不至于冷眼旁觀。王秀海轉(zhuǎn)了轉(zhuǎn)腦子,拿出多年練就的招數(shù),小心陪兩個鄉(xiāng)干周旋。謎底很快揭開了,王秀海松了口氣,心想我當啥大不了的事哩,原來是小雞尿濕柴火——小事嘛。掃一眼兩個上級,提嗓子說道:

“要說這事我有一定責任,順通是我的村民么??身樛ㄊ莻€大活人,人家到哪兒去是人家的自由,我能管得了?把責任都推給村里,不大合適吧?”

“不是推給你,根本就是你分內(nèi)的事?!崩相嵳f。

“就因為我是村支書?”王秀海問。

“屬地管理你知道不知道?一票否決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你村村民,不是你的事,難道是書記鄉(xiāng)長的事?”董秘書說。

“我又不指望提拔,一票否決礙我屁事?!蓖跣愫@湫σ宦?,道,“屬地管理么,是有這一說,可一個村該管多少事我心里有數(shù),我胳膊再長,總不能攬到鄉(xiāng)里去吧?”

老鄭咳了一聲,盯住王秀海:“沒揪出罪犯算我無能,難道村里就沒有責任?”

王秀海反駁:“要說責任么,不能說村里一點沒有,忘記報案,錯過破案時機,就算你鄭所長說得對吧。可現(xiàn)在案件已經(jīng)在你手里結(jié)了,全村人都夸你鄭所長處理公道會辦案哩,只有順通本人不接受,他腦子有病了,誰勸都不聽,我有啥辦法?正好,您倆上級來了,指示指示,村里該咋辦?”

董秘書沉吟一下,說:“其他事情還好商量,唯有這事沒有余地。你是老支書了,能不知道厲害?一句話——嚴防死守!”

“村里不是有小分隊嗎?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你該知道咋辦?!崩相嵉馈?/p>

“有鄉(xiāng)里指示,村里才能采取措施。不過,人可不是鍋臺,看住一個大活人,有難度啊?!蓖跣愫Uf。

“你就別?;^了,這點小事,還能難住你這老狐貍?”董秘書說。

“老哥你就別繞圈了,這事你辦妥了,老弟這兒友情后補。”老鄭也給王秀海拱手。

王秀海臉上堆出笑來,說:“鄭所也別太外氣,我一定盡力。又說,兩位領(lǐng)導鄉(xiāng)里縣里兩頭兒跑,夠辛苦了,昨晚剛弄了一條狗,兩位不嘗嘗?”

董秘書、鄭所長互相看看,呵呵笑了起來。

順通這么從鄉(xiāng)里到縣里折騰了大半天,累壞了,回到家往床上一躺,閉眼不說話。

麥花慌了,搖他的胳膊,問:“到底出啥事了?”

順通胳膊一甩:“你邪乎啥呀?沒事?!?/p>

“我當你出事了呢,嚇死我了……”麥花說。

“你是光想我出事呀?我出事了你高興是不是?”順通呵斥。

“你咋這樣說話?我勸你多少次都不聽,你就不能消停消停?我早說過咱近來不順,你就是不聽,非惹出大事來你才安生?”麥花勸說。

“你這娘們,我跑了大半天,又累又餓,你不倒茶遞水做飯吃,瞎邪乎啥呀你?”順通怒道。

麥花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職了,趕緊倒杯熱水放到床頭桌子上,再去灶房做飯。

麥花手腳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飯端上了桌。順通一看,還是蒜面條,眉頭一皺:就不會做點兒別的?麥花很委屈,說我想你愛吃這個……那你說想吃啥?我再做去。順通是心里不痛快,看啥都不想吃,仔細想想,還是蒜面條可口。看著順通大口吞面條,麥花心里舒展了不少。

順通挖罪犯,麥花跟著受累。不是身子累,是心累。順通心一橫,不管三七二十一,從鄉(xiāng)里跑到了縣里,村里人咋議論,他根本聽不到,也不會去聽,麥花不一樣啊,她在家里待著,左鄰右舍腳跟腳來家里串門,言來語去的,麥花能聽出來些蹊蹺。村里人已經(jīng)開始咂嗑順通了,說順通不近人情,人家鄭所長幫他,他還告人家;說順通不知足,村里恁困難還想法補助他,他還嫌少;說順通只顧自己,孩子們恁孝順卻給孩子們添麻煩……麥花心里很不是味。原本被人害了,大家都同情他們,弄著弄著咋變味了呢?麥花給兒子打電話商量咋辦,兒子說你能勸他到城里來,啥都解決了。麥花左想右想想出個計策,決定試試看。

等順通吃完了,麥花不忙收拾碗筷,坐在一邊賠著小心跟順通說話。她說老大媳婦打來電話,說他倆太忙,孩子照看不過來,叫咱去城里住一段兒,幫他們照看照看孩子。麥花說媳婦打電話而沒說是兒子打電話,是想讓順通不好拒絕。

順通吸著煙,沒有接腔。

麥花接著說:“我說等你回來,商量商量……”

順通猛吸煙,還是不接腔。

“孫子也說想咱了,你看……”麥花又說。

“看啥?不去!”順通打斷了麥花。

“眼下家里也沒啥要緊活兒,孩子們忙,孫子又小,咱去替他們照看照看,也是正經(jīng)理兒嘛?!丙溁ㄕf。

“要去你去,我自己在家?!表樛ㄕf。

“那會中?你不去我能去?”麥花說,“聽我一回吧,咱把門一鎖,都去,省得在家里心煩?!?/p>

“我知道,你們是一心不想叫我再追,不追能中?我被人害了,葡萄園毀了,還往門上潑大糞,就差挖祖墳了,你說說,還有啥比這欺負人?我要是連這都伸脖子咽了,我還有臉活么我!”順通說。

順通說話不流利,涎水卻流得歡暢。麥花看了,用手里的毛巾去擦。順通卻不領(lǐng)情,一把推開麥花的手,弄得麥花眼圈又紅了。順通看一眼麥花,說以后你就別再瞎喳喳了。你跟孩子們說,叫他們也別再瞎操心。你們說啥都不中,誰說也不中,我非要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順通說著,把煙蒂塞到腳底下,狠狠地踩。

歇了一宿,一大早起來,順通感覺精氣神不錯,打算進城。經(jīng)過思考,順通已經(jīng)明白,鄉(xiāng)里不會再管他的事了,派出所也不會再來破案了,他們思想不行技術(shù)也不行,就是想把事情糊里糊涂了結(jié)算了。順通當然不能接受,他要去找公安局,找那些思想好技術(shù)高的人來破案,替他挖出罪犯。他想這不是難事啊,咋會挖不出來呢?一定能,縣里公安局思想境界高,技術(shù)水平更高,一定能夠破案。

順通從家里出來,一路想著心事,往村外走。來到十字路口,在路邊站了,等待載客的三輪車,快捷又便宜,村子離城不算遠,一頓飯工夫就到了。路口那邊是快活林,順通看它不順眼,寧可離它遠一些,就在這邊等。

剛剛站定,快活林里突然搶出兩個人來,臂扎紅袖標,徑直向順通奔來。順通還沒回過神兒,就被紅袖標們拉住了,一邊叔啊伯啊叫著,一邊連拉帶架把他往快活林里拖。順通大嚷大叫,喝罵兩個紅袖標膽大包天竟敢白天劫人。紅袖標也不惱,說讓他去喝口茶,吸袋煙,只管往里拖。拖到屋里,三在從里間出來了。

三在一副小頭目的做派,命令一個紅袖標把屋門關(guān)了,才笑嘻嘻地跟順通說話:

“四叔,一大早,您是往哪兒去呀?”

一見三在,順通怒不可遏,高聲罵黑心狗、白眼狼,竟然敢跟他來這一套。三在也不急不惱,拿一把凳子,讓順通坐。順通不坐,說:“老子要進城去,沒工夫跟你們瞎叨叨?!?/p>

“四叔您身體不好,坐下歇歇總該吧?”三在說。

“快讓我出去,耽擱了我的事情你負責?”順通喊。

“那責我負不了,我只負責不讓您出村?!比谛Φ?。

“龜兒子,你這是綁架知道不知道?誰讓你干的?誰給你的權(quán)力?”順通喊。

“隊長。”三在說,“我是小組長,小組長得聽隊長的,隊長叫干啥干啥,這叫服從命令聽指揮?!?/p>

“哪個隊長?”順通問。

“四叔您真是糊涂了,誰是隊長您都不知道?二沖啊?!比谡f。

順通突然啞了,看著三在發(fā)起愣來。

“四叔,我跟你實話實說吧,攔住你不讓你出村,是二沖的意思,他給我下了死命令,不準你走出村子,我只聽二沖的。”三在說。

“二沖是你的隊長,可不是我的隊長,你聽他的,我不聽?!表樛ㄕf著,又向門口走?!拔也换厝?,我要進城……”

三在趕緊起身擋在門口,說:“不中啊四叔,放你走了,我可該倒霉了。這樣吧,我們幾個送你回去,把你交給四嬸?!?/p>

三在說罷,命令幾個手下架起順通就走。

進城受阻,被三在“護送”回家,順通如同遭受了奇恥大辱。三在算什么東西?居然敢在大白天明目張膽綁架他,還胡說什么是“護送”。這叫什么事啊,蛤蟆老鼠都成精了。

三在不理順通,俯在麥花耳根兒說了幾句話,然后把手一揮,率領(lǐng)手下?lián)P長而去。麥花惶惶地送紅袖標們出門,怕順通往外追,隨手把大門從外邊插上了。順通追罵三在,一拉大門,拉不開,大怒,一邊罵,一邊手腳并用奮力晃門。麥花就在門外,不開門也不吭聲,任憑順通咣當。她了解順通,沒有人在場,他很快就會消停下來。果不其然,晃了幾下沒反應(yīng),順通就勢一出溜,坐在地上呼呼喘粗氣去了。

坐在地上,順通想,你們看我一時,還能看我一世?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哩,不信你們就不眨眼。

但順通沒有想到,他是一個人,二沖手下卻有好多人。只要他一出家門,紅袖標就跟上了,他走,紅袖標也走,他停,紅袖標也停,他走到哪兒,紅袖標跟到哪兒。順通不出村,紅袖標就只跟不攔,只要順通往路口一站,準備攔三輪車,紅袖標立馬沖過來,兩個架,一個推,把順通往村里弄。順通掙扎,沒用,叫罵,也沒有用,紅袖標只是賠著笑臉把他往村里拉。奇怪的是,攔截順通的事,二沖一直沒有出面,主要是三在領(lǐng)著人干。

走不出村子,順通當然不會罷休。要想出村,就得避開紅袖標,要避開紅袖標,就得選擇時機。夜里人要睡覺,紅袖標也要睡覺,他們總不會夜間也盤在路口吧?只是夜里出村,沒有三輪車,只能步行進城……步行就步行,先出村再說。

凌晨三點,整個村子靜悄悄的,除了幾聲狗叫,沒有任何動靜。順通走出村子,剛來到通往縣城的大道邊,王秀海、二沖、三在和兩個紅袖標就在那里等著他了——原來是麥花告的密。

麥花醒來,一摸身邊沒有了人,喊了幾聲,沒人回應(yīng);起身來找,屋里屋外都找不見??创箝T又開著,她一下子慌了,披衣下床,一路小跑把情況報告給了三在。三在安慰麥花,四嬸,沒事的,你先回去吧,我這就安排人去找。果然就在村口堵住了順通。

“嘿,中啊四叔,跟我玩戰(zhàn)術(shù)哩不是?”

一個硬硬的聲音,扎進順通耳朵里,順通扭臉一看,看到了三在。

“四叔,你才出院不久,身體還沒康復,不好好在家休養(yǎng),三更半夜亂跑個啥?半路發(fā)病咋辦?不要命了?”三在說。

“我睡不著,想出來散散心,散散步,這也是康復哩……”順通聲音虛虛的,自己聽了都覺得不真實。

“裝,你就給我裝吧。”三在說?!八氖灏?,你都一大把年紀了,折騰不起啊?!?/p>

三在手一揮,兩個紅袖標架起順通就往村里走去……

回到家里,順通把麥花罵了一頓,麥花賠著笑臉,只是好言相勸,順通沒了脾氣,吸著煙,蹲在地上想心思。他想,二沖那樣的痞子,他算什么東西?還有三在那樣的小混混,也人五人六的了?肯定是王秀海的主意。想到王秀海,順通麻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你又往哪兒去?”看見順通往外走,麥花拽住了他的胳膊。

“找秀海。”

“找他干嗎?”

“我去問問,是不是他下的指示?!?/p>

麥花知道勸不住順通,拴了大門,跟在順通身后,亦步亦趨。

王秀海不在村部,順通頭一扭,去他家找。

王秀海果然在家。見順通進門,忙叫家人搬凳子倒茶水,還給順通讓煙。順通不坐,也不接煙,問:“二沖綁架我,你知不知道?”

王秀海說:“順通兄弟,你先坐嘛,坐下好說話?!卑粗樛ㄗ铝?,才緩緩說,“老弟啊,你說二沖綁架你,不會吧?二沖剛剛還在我這兒哩?!?/p>

“是三在,二沖給三在下了命令,我剛到村口,就被他綁架了?!表樛ㄕf。

“老弟,那不是綁架,是勸阻,最多叫攔截?!蓖跣愫Uf。

順通原本以為王秀海不會承認知情,沒想他回答得很干脆,盤算好的思路就被打亂了。

“我又沒犯法,憑啥限制我的自由?”順通質(zhì)問。

“你當然沒犯法,也沒人說你犯法,村里是怕你出去惹亂子啊。你想想,鄉(xiāng)里有鄉(xiāng)里的工作,縣里有縣里的工作,領(lǐng)導們各忙各的,你這橫插一杠子,知道的你是去辦事,不知道的,會說你尋釁滋事呢。”王秀海說。

“我是去縣里報案,提供線索揪壞蛋,不是去尋釁滋事?!表樛ㄕf。

“這我知道,鄉(xiāng)里鄭所長、董秘書也知道,可你去縣里,人家知道不知道?誰都不認識你,萬一產(chǎn)生誤會咋辦?”王秀海說。

“你這是胡攪蠻纏!”順通又氣又憋屈,臉都漲紫了。

王秀??纯贷溁ǎ挚纯错樛?,說:“老弟你可是明白人,你想想,報案是不是得一級一級報?你已經(jīng)在鄉(xiāng)里報過案了,又要去縣里,這不是越級上告嗎?縣官不如現(xiàn)管,縣上能管了你這事?還不是得讓鄉(xiāng)里管?聽我一句勸,把照顧金領(lǐng)了,多少是個意思,安安生生養(yǎng)身體,別再到處跑了,自己勞累不說,別人也跟著勞累,一把歲數(shù)了,何苦哩?”

“不中,我要挖罪犯,罪犯挖不出來,我決不罷休!”順通呼一下站了起來。

王秀??嘈σ幌?,說:“順通啊,看在咱從小一起玩的份上,我再勸一句,別為難自己了,也叫村里作難。挖罪犯這事,還是交給鄉(xiāng)里鄭所長吧。你往縣里一報,上邊咋看鄭所長?輕了說他懶政,不作為,重了說他瀆職,叫鄭所長背個處分你心里老美?”

見順通不吭聲了,王秀海又對麥花說:

“順通糊涂你可別糊涂,看緊點兒,別叫他亂跑啦,萬一出啥漏子了,村里可替他包不了。”

麥花客套幾句,趕緊拉上順通告辭。

那天以后,順通像變了個人,不發(fā)脾氣了,也不出大門了,就是坐,一個人靜靜地坐。麥花害怕他憋出大病,故意跟他逗弄,說大兒子、小兒子的事,說孫子的事,順通倒也有來有往地應(yīng)著,看起來都正常。順通安生了,麥花心里一下子寬展了,說話臉上有了笑,連睡覺都踏實了,還專門給兒子打電話報喜訊呢。

麥花哪里知道順通心里的憋屈,人家那么欺侮他,他卻沒有一點辦法。也不是沒辦法,他去縣里找公安局破案就是辦法;可是,王秀海的一番話讓順通猶豫了——萬一真因為他,讓董秘書、鄭所長背了處分甚至丟了公職,那他下半生就沒法做人了。跟董秘書、鄭所長的公職相比,他順通的臉面算不了什么,那二畝葡萄園更算不了什么??身樛ㄟ€是咽不下那口氣,他在集中精力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哩。大路不通,只能走小路,反正不能就這么結(jié)局。順通首先想到的,就是以牙還牙,你往我大門上潑糞我也往你大門上潑糞,你把我的葡萄園毀了我也把你的葡萄園毀了。又一思考,不行!大門上潑糞,毀葡萄園,太下作,不是正人君子干的事。自己是老黨員了,這么下作的事不能干。想來想去沒有好法子,正發(fā)愁,一只碩大的老鼠從墻根兒竄過,提醒了順通——往人家大門上潑糞,毀人家葡萄園,正是鼠類才干的事,用老鼠藥治鼠類,正好……

主意有了,實施起來,才知道并不簡單。老鼠藥不難弄,快活林就有賣。但順通知道他不能在快活林買。到村外買,自己不能出村,也沒法買。那就等,等著貨郎進村。以前的貨郎是雜貨挑,現(xiàn)在是雜貨車,賣的雜貨五花八門,也有老鼠藥。當然,也有專賣老鼠藥的,邊走邊喊“老鼠藥,老鼠藥,老鼠夾子老鼠膠……”等了半個月,順通終于如愿以償買到了老鼠藥,賣老鼠藥的問順通要不要老鼠夾子老鼠膠,順通搖頭,說老鼠太大,老鼠夾子老鼠膠治不住,賣老鼠藥的說那你得多買幾包,順通一下就買了十包。

有了老鼠藥,下一步就是毒殺了。在滿村游走的時候,順通已經(jīng)把目標、地形勘察得清清楚楚,大街幾步小巷幾步院子幾步,了然于胸。順通認定,自家大門上的大糞,自家的葡萄園被毀,肯定是二沖干的,二沖從拘留所出來后,村里人都請他喝了酒,就順通沒請;二沖成立小分隊攤派治安費,又是順通不讓交——二沖是啥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呀,能不懷恨在心?能不報復?好吧,你讓我蒙羞,讓我受損,我要讓你付出雙倍的代價!

來到二沖家門口時,順通卻猶豫了。二沖家大門敞開,沒有壓水井,吃水要到鄰家壓,得手很容易,藥投進水桶就行了。可二沖爹娘都是好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要下藥,說不定是老兩口先被害。這就不對了,下藥害好人,那不是喪盡天良嗎?再說,就算是二沖潑了大糞、毀了葡萄園,那也罪不該死呀,何況,他毒死了二沖,說不定自己也要賠上性命,為個地痞償命,劃不來。不能毒人,那就毒畜牲吧,二沖家的雞、豬,都是目標。毒死畜牲,把惡氣出了,算扯平!

二沖家的大門敞開著,沒有人,豬圈里有一頭母豬幾只小豬??纯辞昂螅諢o人影,正是下藥的好時機,只需十來步,進院去,把拌了藥的面條扔進豬圈里,就大功告成了。順通一只腳邁進門檻,還沒落地,卻像被蝎子蜇了一樣又縮了回來。他看見二沖娘從屋里走了出來。二沖娘是瞎子,六十多歲了,本分一輩子,日子過得苦,養(yǎng)了二沖這一個兒子,整天游手好閑不正干,四十大幾了,連媳婦都沒娶上,老人抱孫子的愿望眼看落空了。喂這一頭母豬、一窩豬娃兒,可是一年的開銷呢,就這么一把藥把母豬弄死了,老人的日子咋過呢?順通心一緊,腳退了回來,不知不覺,竟然往回走了,等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看見自家大門了。

回到家里,關(guān)上大門,順通胸腔忽然涌起一股酸水,委屈得想哭。他突然伸出雙手,猛砍自己的臉,右手砍右臉,左手砍左臉,一邊砍,一邊罵自己:“我咋這么無用啊!我咋這么窩囊啊!我咋這么沒本事啊!連個畜牲都下不了手,這仇還咋報啊……”

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下,砍得累了,臉也砍木了,順通往地下一蹲,失聲痛哭起來……

責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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