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
要將現(xiàn)在中國人的東西和外國的東西比較起來,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對比起來,真是望塵莫及。
——魯迅
君子犯禁
一個殺人犯,一個顫抖不已的靈魂,一個抵達心理極地終究皈依基督的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是文學(xué)史上最為復(fù)雜、最有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拉斯科爾尼科夫23歲,中等偏高身材,一頭褐色的頭發(fā),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差不多是個美男子。這位輟學(xué)的彼得堡法律專業(yè)大學(xué)生,已有一篇法學(xué)論文《論犯罪》在《定期評論》上發(fā)表——他本人并不知道,但自覺才華不俗,有別于蕓蕓眾生。他將人分為兩類,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前者是低級別的人,只會循規(guī)蹈矩,后者是天才和創(chuàng)造者、未來社會的主人,敢于破壞成規(guī),有權(quán)越過良心障礙,殺死前者。創(chuàng)造者必然是罪人,梭倫、穆罕默德、拿破侖等人差不多都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他認為自己當(dāng)然也可以殺伐決斷,“用一個人的死換來100個人的生”。
拉斯科爾尼科夫處事果斷,有高度的自尊和清醒的判斷力。母親來信說妹妹已與盧任訂婚,母女倆準(zhǔn)備來彼得堡團聚。45歲的七等文官盧任手里有錢,在彼得堡開有律師事務(wù)所,答應(yīng)招拉氏當(dāng)秘書。這消息應(yīng)該是喜從天降,拉氏有可能就此擺脫困境,過上正常的生活了。但不,他沒有那么自私。從母親的描述中他直感盧任是個偽君子,他猜測妹妹是為了他而答應(yīng)盧任求婚的,是一次交換,并為此憤憤不平。后來盧任過來看他,他對盧任也不討好和遷就,反直陳要害,蔑視而嘲諷之。
案發(fā)后第二天,拉氏拋掉贓物,走至尼古拉耶夫斯基橋中央,險些兒沒讓馬給踩死。車夫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周圍爆發(fā)出一陣哄笑。這時候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商人太太塞他手里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她把他當(dāng)成了常在街上討錢的叫花子。
拉氏把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來步,一揮手扔進涅瓦河里。拉氏貧窮,但不是乞丐。他是精神上的富翁,從人格上說,他自認為高于這個商人婦。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哪怕他是如此的困窘。他可以用最極端的方法搶劫阿廖娜的財物,卻不愿得到他人的施舍。
拉氏是一個正人君子。他有仁愛之心,悲天憫人,可以把最后一枚銅板拿出來救助他人。他這種樂善好施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作案后的刻意贖罪,而是一以貫之。他曾用自己僅有的一點兒錢資助一個害肺病的窮苦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死后,他又照顧其年邁體弱的父親,老人死后,又為他安葬;他還從一套已經(jīng)著火的房子里救出兩個小孩,自己被火燒傷了。
小說開始部分,拉斯科爾尼科夫剛剛在十四等文官遺孀阿廖娜那里當(dāng)?shù)糇约旱你y表,這是妹妹轉(zhuǎn)交給他的父親的遺物,他最后一筆財產(chǎn),阿廖娜只給他1盧布15戈比。因昏眩和干渴,他去一家小酒館喝冷啤酒,酒鬼馬爾美拉陀夫向他講述自己和家庭的辛酸,說他偷出妻子卡捷琳娜的錢財衣物買醉,但理解并接受妻子的責(zé)罵,他坦白今晚的酒錢是找女兒索尼婭要的。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繼母逼18歲的索尼婭賣淫,又跪在索尼婭床前,吻索尼婭的腳。“貧賤夫妻百事哀”,拉氏送這個醉鬼回家,馬爾美拉陀夫不敢進門,跪在門口,妻子卡捷琳娜自是一通臭罵,然后搜身,搜遍全身也沒見一個戈比。
臨走時拉氏從衣袋里抓出一把銅幣,悄悄放在窗臺上。轉(zhuǎn)過身,又有點后悔,想收回那些錢,但想到?jīng)]有他這些錢,他們明天就得喝西北風(fēng)了。
第二天,讀完母親的來信,他心中憋悶,戴上帽子出門散心,碰見一喝醉的少女,少女的裙子有地方被撕破了。拉氏很能體會受難者的困境,給自己制造關(guān)心對方的充足理由。對面過來一中年男人用淫邪的目光覬覦這少女,拉氏與男人對峙,讓他滾開,撲上去與他廝打,被一警察勸止。他拿出20戈比交給警察,讓他雇車送少女回家。少女并不理會他們,起身沿原路快步而去。警察拿著他的20戈比不見了。
作案后第二天晚上,拉氏重返作案現(xiàn)場,在街上看見馬爾美拉陀夫因車禍重傷,便引導(dǎo)警察送他回家,幫助找醫(yī)生、牧師。朋友死后,他把剛收到的母親借來資助他的二十多盧布悉數(shù)送給卡捷琳娜,讓他們籌辦喪禮。
一個時期以來,拉氏深陷困頓。母親無力供他繼續(xù)讀書,給人當(dāng)家庭教師,收入低廉,他又不喜歡這種職業(yè),就破罐子破摔,蝸居在棺材般大小的房間里,躺在兼作床鋪的破沙發(fā)上想入非非,精神幾近崩潰。女房東催要房租,揚言要到警察局告狀,每天的伙食也不供應(yīng)了,只廚娘娜斯塔霞時不時給他弄點殘湯剩飯。推己及人,他同情普天下的窮人,幻想著自己有一筆錢可以接濟他們。
窮則思變。他需要解脫,需要一種力量改變困境。找不到改變自己的外力,那就自己動手,自己改變自己。他不想屈尊紆貴,干那種下等人的掙錢活計,也不想找個門路,謀一份體面工作,更不會當(dāng)什么雞鳴狗盜的街頭混混,他不承認社會現(xiàn)實,不愿推動社會的法律、道德或行政力量等方面的改革,校正阿廖娜們的收益和獲利方式,以求得社會的相對公平。他認為這種行為過于平庸,缺乏刺激性、勇氣、膽量和智慧,沒有革命性意義,也不會有什么效果。
就在那張破沙發(fā)上,他差不多昏睡了一個月,也構(gòu)思了一個月,終于從放高利貸的阿廖娜那里得到了靈感:殺死那個老太婆,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個極端反常的驚世駭俗之舉,正是他應(yīng)該做的。他演繹了事情的每一個細節(jié),成竹在胸,就等最后的決心了。
得知阿廖娜妹妹麗扎韋塔明晚不在家,拉氏決定第二天傍晚動手。
道德家、自大狂加上不可解脫的困境,讓拉氏化為一頭野狼,他要吃人了,吃掉一個老太婆,一個自私缺德、活不了幾天的“虱子”,改變自我。
這是拉氏的第一個根本性變化。
于是,躺在破沙發(fā)上迷糊的拉斯科爾尼科夫,聽到鐘聲響起,顫栗了一下,清醒過來。他從一件舊襯衫上撕下一條破布,脫下夏季大衣,把布條的兩端縫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再縫上一只環(huán)扣。穿好大衣,拿上偽造的抵押品,他偷出一把斧子,將斧頭掛到大衣內(nèi)里的環(huán)扣上,走出胡同,來到阿廖娜公寓的大門。剛好有一輛裝干草的大車駛進大門,他從右邊溜了進去,誰也沒有發(fā)覺他。阿廖娜在四樓,他走過去拉了兩次門鈴。阿廖娜打開門。拉氏臉色蒼白,用顫抖的手遞給她那件抵押品,趁老太婆解包裝時,他用斧背砸向她的頭顱。
拉氏開始后悔:也許根本不該做這件事。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意識到法律后果,他告誡自己:“我的天哪!應(yīng)該逃跑,逃跑!”他往前室跑去,卻見老太婆的同父異母妹妹麗扎韋塔提前回來了,不得已,他又用斧子結(jié)果了這個無辜的人。
拉氏也只是內(nèi)疚而已。后來那位皮匠指認他是兇手,他心里更加憎恨阿廖娜:“如果她活過來的話,我準(zhǔn)會再一次殺死她!可憐的麗扎韋塔!她為什么偏偏在這時候進來呢!”他認為麗扎韋塔不能怪他,應(yīng)該怪自己回來得太早。
他順利完成任務(wù),沒出現(xiàn)什么紕漏。這個成功是黑色的、脆弱的,也許是邪惡的,他心里明白,他必定要為此承擔(dān)些什么,付出些什么,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從眼下的社會消失。但即使他逃到法外之地,本質(zhì)上也仍然是一個逃犯。
作案之后沒人限止他的自由,他可以上街散步,可以遠走高飛。他腦子里確實生出過這念頭:到別處另租一間房子,或者干脆到美國去,但他否定了這想法。他不想嫁禍于人。拉氏也曾有過自殺的念頭,但一閃而過。他熱愛生命,不想以死去證明什么,贖回什么。他還年輕,即使被捕去西伯利亞服完苦役(沙皇已廢止死刑),也還有一連串日子要過。
精神陷阱
這個陷入困境的道德君子和自大狂,缺失了人之為人的根基,懸浮在地面上,成為一個紙扎的人形怪物。這是拉氏的第一個質(zhì)變。
第二個質(zhì)變驟然到來。
從殺死老太婆和她妹妹那一刻,拉氏馬上跌進一個新的處境,這處境壓迫著他,令他窒息。這是法律的絕境,他由一個普通人轉(zhuǎn)變?yōu)橐粋€違法者。他知道,對他這種行為,社會早已準(zhǔn)備好某座實體監(jiān)獄,虛位以待。他可以挑戰(zhàn)法律,法律也可以把他置于自己的對立面,無情地粉碎他,就像掐死一只虱子一樣。
拉氏為之自傲的非凡性由此蕩然無存。一個被追捕的罪犯,是常人眼中的渣滓和垃圾,起碼跟阿廖娜一樣,是一?!笆印?。心理上沒有什么可以夸耀和憑借的了,不能用平時的眼睛看周圍的事物了,就是在母親和妹妹面前,他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自如和坦蕩了。吻母親和妹妹的時候,他會想如果她們知道了會如何不堪。在她們面前,他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昏睡中他聽同學(xué)拉祖米欣、醫(yī)生佐西莫夫議論這個案子,心中不由得一驚。他們還不知道這個案子的底細,否則會如何鄙視他啊。是他自己用斧子把他與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的正常聯(lián)系都切斷了。
他開始厭惡自己的行為,厭惡老太婆那些珠寶錢財,厭惡周圍一切事物和人。他覺得每個遇到的人都是丑惡的,“他們的臉,他們走路的姿勢,一舉一動,他都覺得可惡。他想往什么人的臉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說話,不管是誰,他都會咬他一口……”
他不知道他能否逃脫司法的審判。但先于司法判決而來的,是他為自己構(gòu)建的精神陷阱,一所自虐的監(jiān)獄。他先行墮入其中,接受自我的精神折磨。這精神陷阱是內(nèi)在的,無形的,因而是無可逃脫的。在人性、道德和司法體系的強大壓力面前,他不得不怯懦、委瑣起來,生成一只兔子,一只膽怯、無奈的小動物,在這個陷阱里掙扎。
由此,拉氏完成第二個質(zhì)變,由野狼生成一只兔子。
可以設(shè)想這精神陷阱是一個圓形軟體建筑,其墻壁由混沌的(抑或是半透明狀的)軟體壁形物,由如同蛇蝎、蜈蚣、蜘蛛、螞蟥、章魚肢體所合成的毒蠱,這毒蠱變換著花樣障礙、纏繞、刺激、啃噬或擊打著他這個可憐的主體,無可逃逸。
這毒蠱給拉氏以四重折磨:意義之虐,事實之虐,法律之虐,心性之虐。四重折磨之下,這只嚶嚶哀鳴中的小兔子,幾被撕裂,不得不生成一個新的品類:犧牲。或曰祭品。拉氏將自己焙燒成一只烤兔,整體或肢解成塊,置于供桌之上,向強力獻祭,其實是向自己獻祭,向自己失去的尊嚴獻祭,向他的虛無主義理想獻祭。
這是拉氏的第三次質(zhì)變,由兔子成為犧牲者。
意義之虐
意義這只毒蠱萌生于不久之前。拉氏第一次去老太婆阿廖娜那里當(dāng)一枚鑲著三顆紅寶石的金戒指,那是妹妹杜尼婭的贈品,老太婆只給了他2盧布,他心里未免忿忿不平,突然冒出來一個決絕的想法:何不把這個虱子消滅了,用她的財物造福窮人。
這念頭蠢蠢欲動,攪動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拉氏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他思想新潮,不信上帝,不尊重現(xiàn)成的社會秩序,有革故鼎新的期望。俄羅斯虛無主義者可以是民粹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甚或政治恐怖主義者,他們認為財富是罪惡的淵藪,財富的占有者多是不義之徒,受他們盤剝的窮人道義上則居高尚地位。放高利貸的阿廖娜正是這樣一個魔鬼,或者說是一粒虱子。掐死這樣的一粒虱子,怎會有良心上的不安呢?因嗜酒而敗家的馬爾美拉陀夫、其悍妻卡捷琳娜、他做妓女的女兒索尼婭等等,固然有其可恨之處,但他們不是虱子,他們比阿廖娜可愛得多,高尚得多。
高貴的拉氏不可能為一己之私而殺人,他要做一次審判官,判處阿廖娜死刑,并沒收其財產(chǎn),以其不菲的財富創(chuàng)辦偉大的事業(yè),比如建立一個類似傅立葉倡導(dǎo)的法倫斯泰爾之類的小區(qū),把窮人們組織起來,過新的生活。他本人也可一舉擺脫生活上的窘困,步入一條光明大道。他得意于給自己制造的道義幻象,好像完成這一壯舉之后,時代會頒發(fā)給他一枚英雄勛章似的。
得到這靈感之后他去一家小餐館吃東西,恰好聽到一位大學(xué)生和一位軍官的談話,證明了他這想法的正當(dāng)性。
大學(xué)生先是批評阿廖娜如何冷酷無情,是個壞透了的缺德鬼,她給的錢只有抵押品價值的四分之一,還要扣除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只要抵押品過期一天,這件東西就歸她了,等等。大學(xué)生還告訴那個軍官,老太婆對她妹妹麗扎韋塔如何苛刻,拿她當(dāng)奴隸使喚,經(jīng)常打罵她,前兩天還咬了她的手指頭,差點兒給咬斷了。大學(xué)生說:“我真想殺了這個該死的老太婆,搶走她的錢,請你相信,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良心的譴責(zé)”。
此道不孤。拉氏不由得顫栗了一下:他和這大學(xué)生的想法如此地不謀而合,仿佛有什么定數(shù)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拉氏不是一般的罪犯,他是一個思想者。他不僅僅是他自己,他代表的是一代新人,一代蔑視傳統(tǒng)價值的虛無主義者。他是時代的刺客,以時代的名義,將他的刀劍刺向那個腐朽的社會肌體。他在進行一次思想和社會試驗。
那位軍官問大學(xué)生是否就要去殺那老太婆,大學(xué)生說還是讓別人干吧,拉斯科爾尼科夫正是這個“別人”,他自告奮勇,當(dāng)了一名先鋒和勇士,用無畏的行動把他們的理念給實現(xiàn)出來。
可惜的是,這件事過于超前,或者過于滯后。時光如果回流到前一個世紀(jì)末,1789年的巴黎,或者拖到后一個世紀(jì)之初,1917年的彼得堡,拉氏就有可能大展拳腳,干一番輝煌的事業(yè)。但當(dāng)時的拉氏孤立無援,得不到任何的社會響應(yīng),反陷入無盡的責(zé)罰之中。
作者借他的主人公向當(dāng)時俄羅斯那些虛無主義者恰達耶夫、皮薩列夫、車爾尼雪夫斯基、涅恰耶夫等人喊話:看吧,這就是你們推崇的人物,他制造暴行,必接受懲罰。
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具有某種論戰(zhàn)性。
警察分局偵察科長波爾菲里說,他同意拉氏的超人理論,拉氏的同學(xué)拉祖米欣反駁道:
“按照他們的理論,不是人類沿著歷史發(fā)展的實際道路向前發(fā)展,到最后自然而然形成一個正常的社會,而是相反,社會制度從任何一個數(shù)學(xué)頭腦里產(chǎn)生出來以后,立刻會把全人類組織起來,比任何實際發(fā)展過程都快,無須經(jīng)過歷史發(fā)展的實際道路,轉(zhuǎn)眼之間就會使全人類都變得正直和純潔無瑕!……因此他們才不喜歡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發(fā)展過程:不需要活人!活人需要生活,活人不聽從機械的支配,活人是可疑的,活人是反動的!他們那兒所需要的人雖然有點兒死尸的臭味,可以用橡膠做成,——然而不是活的,沒有意志,像奴隸一般馴服,不會造反!……單從邏輯出發(fā),不可能超越天性!”
這段極具預(yù)見性的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虛無主義的天才的反駁。
事實上拉氏的道德幻象不具免疫力,該計劃一旦實施,其意義之蠱馬上就開始反噬。這源自意義與事實遙遠的距離及本質(zhì)上的錯配。它毒化、吞噬著意義本身,制造出相反的意義:安全和清白,逃避與投降。
從殺死阿廖娜,打開她床下箱子那會兒,拉氏就生出懷疑:“上帝??! 我瘋了嗎?”一旦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人”,意義的大廈隨即傾覆,那個偉大的正當(dāng)性、那個迷人的原始動機瞬間貶值,他陷入無窮的恐慌之中,如槍彈下的逃兵,發(fā)燒,顫抖,昏暈,譫妄,終至俯首就擒。
蒙蔽在那些財物之上的高尚性消失了,反成負擔(dān)。到家后昏睡到第二天,拉氏竟然沒有看一眼他的獵物,錢包里有多少錢,另外的小包里都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僅不關(guān)心,他還要設(shè)法擺脫它們,越快越好。
皮匠指認他是殺人兇手,他苦笑著質(zhì)問自己:“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頭,用血玷污我的雙手呢?”但他原諒自己:“問題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過是一種病……我想盡快跨越過去……我殺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則!”又肯定自己為“公共幸?!惫ぷ鞯膭訖C:“我這么做不是為了自己肉體上的享受和滿足自己的淫欲,而是有一個崇高目的……”且表揚自己做事公平合理,注意分量和分寸,做了精確的計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只最沒有用處的,殺死了它以后,只從她那兒拿走為實現(xiàn)第一步所必需的那么多錢,不多拿,也不少拿。但還是譴責(zé)自己:“因此,也許我本人比那只被殺死的虱子更卑鄙,更可惡,而且我事先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在我殺了她以后,我準(zhǔn)會對自己這么說!難道還有什么能與這樣的恐懼相比嗎?噢,下流!噢,卑鄙!……噢,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決不寬恕那個老太婆!如果她活過來,我會再一次把她殺死?!?/p>
自首前拉氏對索尼婭說,他曾反復(fù)問過自己,如果拿破侖處在他現(xiàn)在的境地,遇到了一個可笑的老太婆,還要殺死她,用她的錢干一番事業(yè),拿破侖會干這種事嗎?思考的結(jié)果是,他準(zhǔn)會不假思索地掐死她,連叫都不讓她叫一聲。
拉氏一直視阿廖娜為一個枯燥的社會符號,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借此掩飾自己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的殘暴與自私。他不清楚真正的偽君子其實是他,而不是別人。從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來說,貪財?shù)陌⒘文冉^對高于他。他所鄙視的、精于算計慣于栽贓陷害的盧任、色情狂斯維德里加伊洛夫并不比他更“小人”、更混蛋。
直至被判服苦役,拉氏沒有向別人強調(diào)過他作案動機的正當(dāng)性,從不拿那個冠冕堂皇的動機來為自己壯膽和辯護,但也不檢討自己殺人的不義和邪惡。他不想否定自己,只是降格以求,承認自己和阿廖娜都是虱子,說他殺死的是他自己,殺死老太婆的是魔鬼。一直到本書末尾,他終于在索尼婭的感召下皈依基督,仍然沒有向阿廖娜姊妹作應(yīng)有的懺悔——從這一點說,拉斯科爾尼科夫相當(dāng)頑固。
事實之虐
兩條生命喪失于斧下,這個沉重的事實山一般壓迫著拉氏,令他不敢面對,想起來就顫抖不已,痛到不能呼吸。
難道這是他干的?他試圖從主觀上否定它,他太想它是非事實了,他沒有干過這事,他只是在想象中干了。但他無力施用障眼法之類的魔術(shù)遮蔽它,或者抓住它拋進涅瓦河,讓它消失不見。他驚恐不安,張皇失措,墜入哈姆萊特式的猶豫之中:逃避還是就范?這是一個問題。
對于拉氏來說,首選的策略當(dāng)然是抹去痕跡,以謊言掩蓋真相,逃避法律的懲罰,哪怕只是在形式上與事實脫離關(guān)系。
從作案現(xiàn)場回到家,他發(fā)燒昏睡過去,醒來后沒忘記檢查一下自身,剪掉褲腿上的幾塊血跡。突然想起來老太婆的東西還在大衣口袋里,趕緊把它們掏出來,塞到墻紙下面一個窟窿里。第二天,他悄悄溜出去,想盡快把這些東西扔進運河。在運河邊徘徊了半個鐘頭,怕引人注意,他轉(zhuǎn)往涅瓦河。沿B大街走向廣場,突然發(fā)現(xiàn)左首有一個院子的入口,便深入其中,將這些東西埋在一塊大石頭下面,再把那石頭復(fù)位。
但事實就是事實。你在心里殺了10次阿廖娜但終究沒有殺她,你就不是殺人犯;你殺了,你制造的事實就不容輕視和否定,它追逐著你,壓迫著你,倔強地矗立在你面前,耀眼的光刺痛你的眼睛。
拉氏沒有毀滅事實的權(quán)力,也沒有否定它的心理素質(zhì)。在血腥的事實面前,他不可能泰然自若。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的心理防線就瞬間垮塌,就想去自首,承認這事實,讓事情快一點完結(jié),以擺脫事實的壓迫。他不憚于接受必然到來的懲罰。
然而他心有不甘,置自身安全于不顧,鬼使神差地重回作案現(xiàn)場。也許,潛意識里,他想驗證一下那個事實,重溫一下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那撩人的血腥意味,如同觀賞一部偵探小說。
他走進那幢房子。老太婆的房子收拾過了,里面有幾個工人正在干活,這讓他吃了一驚。他想他看到的應(yīng)該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就連那兩具尸體也仍然倒在地板上,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空空蕩蕩,什么家具也沒有。
裝修工人問他干什么,拉氏以租房子搪塞。他走進穿堂,拉了一下門鈴。接著又拉了兩次門鈴,讓自己回到當(dāng)時那痛苦、可怕的感覺之中。他在意識里對阿廖娜實施了第二次謀殺。他問裝修工人:“血沒有了?”“什么血?”“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殺害了,這兒曾經(jīng)有一大攤血?!?/p>
他這種行為自然引起工人的懷疑,但他毫不顧忌。下樓走到院子里,他又大聲喊:“喂,管院子的!”“你到警察局去過嗎?”
拉氏簡直是在找抽。也許可以這樣理解:出于對自己行為的鄙視和不屑,他用一種非理性的情緒發(fā)作破罐子破摔。案發(fā)地回訪絲毫沒有減輕事實的壓力,反延伸出新的事實。正是回訪中拉門鈴這個細節(jié),讓偵察員波爾菲里錨定了他。
這事實自然會進入他的夢。他在夢里對阿廖娜實施了第三次謀殺。夢中他跟著那個皮匠走進一幢大房子,穿過門洞,爬上樓梯,走進客廳,看見老太婆正坐在大衣后面的椅子上,佝僂著身子,低著頭,他悄悄從環(huán)扣上取下斧頭,掄起斧頭朝她的頭頂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老太婆卻在那兒笑。他繼續(xù)猛砍老太婆的腦袋,老太婆哈哈大笑。他轉(zhuǎn)身逃跑,但穿堂里、樓梯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
夢中他終究沒能把她殺死,轉(zhuǎn)身逃跑了。這夢應(yīng)該含有隱隱的悔意。
事實會化入他的白日夢。參加完馬爾美拉陀夫喪宴后,拉氏找索尼婭聊天——這時候他需要索尼婭的安慰,甚至需要索尼婭的愛。直到拉氏在索尼婭的鼓勵下去警局自首,才卸下了心中的巨石,似有解放之感。甫一向事實投降,那事實就頓然癟了下去,似乎離事主遠去。拉氏劇烈的顫抖癥不見了,身心復(fù)歸于平靜。
直至西伯利亞服苦役,那埋在他心里的事實,沒有再行發(fā)作過。反正它已經(jīng)與他的刑期進行過等價交換,可以作為陳舊的書頁翻過去了。
法律之虐
關(guān)于案發(fā)后的應(yīng)對,比如會出現(xiàn)哪些不可預(yù)料的問題,如何避免或者逃避,萬不得已時是否自首,被捕后是否坦白,坦白后如何爭取法律寬赦等等,拉斯科爾尼科夫只有模糊的想法,并無細致的籌劃和預(yù)案。他似乎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只注重把案子做得滴水不漏,卻不作最壞打算。
對于拉氏來說,強大而威嚴的司法體系才是一只更為兇狠、毒辣的蠱,它張開大網(wǎng),試圖捕捉每一個觸網(wǎng)的違法者。它會撕碎事實上的遮蓋物,吞噬掉事主的狡猾、頑固和幻想,讓真相赤裸裸呈現(xiàn)出來。
拉氏對法律的恐懼,以他拋棄贓物之后的一個夢境為象征。夢中女房東被人毒打,哀號、尖叫,捶胸頓足,打她的是警察分局副督察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拉氏聽見后簌簌發(fā)抖,恐懼像冰一樣包圍了他的心,使他痛苦異常,仿佛把他給凍僵了。
那些低俗的罪犯特別是慣犯多為錢財作案,得手后即離開是非之地,心安理得地享受竊得的財物。他們?nèi)烁裆蠜]有多少自尊,作案時的應(yīng)對幾乎是純行為的,不必為自己設(shè)置一個高大上的理由,作案后能逃跑就逃跑,跑不了自認倒霉,愿賭服輸,很少有觀念上的猶豫和痛苦,更不會陷入無盡的自責(zé)之中。
拉氏有高度的自尊。他知道罪犯敗露的原因主要是意志軟弱和喪失理智,但他就是身不由己。自尊加上恐懼導(dǎo)致他心理意向上的曖昧和猶疑,首鼠兩端,進退失據(jù)。主觀上不準(zhǔn)備認錯,有抗拒到底的決心,但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想繳械投降。本欲偽飾真相,卻口無遮攔,虛張聲勢,引人懷疑,沒有半點拿破侖式的英雄氣。
害怕歸害怕,但內(nèi)心不服。他頑強地維護著他的作案動機,亦即他的人格假設(shè),他不想認輸,直至最后自首——對于拉氏來說,自首和認輸是兩回事,自首并非認輸。
作案后第二天警察分局送來傳票,讓他上午去分局一趟,他以為是案發(fā)了,心里十分緊張,第一反應(yīng)是投降。上樓時又想:“我進去,跪下,把什么都說出來……”好在書記官扎苗托夫和幾個辦事的人議論的不是他的案子,但他心情仍然緊張,擔(dān)心不能控制自己,想用什么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做不到。聽說是女房東追索115盧布欠款,他才如釋重負。
簽署完公文,拉氏兩個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抱緊了頭,仿佛有人往他頭頂上釘釘子?!八蝗划a(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來,到副局長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訴他,直到最后一個細節(jié)都不遺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處,把藏在墻角落那個窟窿里的東西指給他看。這個想法是如此強烈,他已經(jīng)站起來,要去這么做了?!遣皇窃倏紤]一下,哪怕再考慮一分鐘呢?這樣的想法忽然掠過他的腦海。‘不,最好別考慮,從肩上卸下這副重擔(dān)吧!”
他們讓他走,他沒走幾步就暈倒了。副督察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過去問情況,他以為他們要開始搜查,恐懼感又控制了他。
這司法之蠱主要附著在偵查科長波爾菲里身上,正是他以法律的名義對拉氏展開了一場精神性追捕。
此案承辦人波爾菲里是拉祖米欣的親戚,他通過拉祖米欣和同事扎苗托夫等人了解到拉氏的一些情況,還去過拉氏那個小房間,暗中進行了搜查。
波爾菲里與拉氏斗法一共有三個回合。
第一個回合是拉氏在拉祖米欣陪同下到波爾菲里那里登記自己的抵押品。拉氏發(fā)現(xiàn)書記官扎苗托夫在座,高度緊張,但裝作很尷尬的樣子,解釋自己因手頭不寬裕沒能贖回抵押品。波爾菲里說他的東西丟不了的。拉氏說抵押品那么多,想不到波爾菲里還記得他的抵押品和抵押日期,等等。說完后又在心里責(zé)備自己:“愚
蠢,不高明!我干嗎要加上這些話呢!”
拉氏注意到波爾菲里在回答他寫申請書用紙問題時,突然瞇起眼睛看了看他,好像對他眨了眨眼。他從他這個眨眼動作里意識到了事情的危險程度:“他知道!”這想法像閃電般在他腦子里忽地一閃。
于是,拉氏對自己的行為給出更多的解釋,以消除波爾菲里的懷疑,又更多地后悔自己無謂的解釋。他說到自己身體不好,說到昨晚的車禍,拉祖米欣插話說他慷慨地把僅有的25盧布全給了卡捷琳娜。
拉氏對波爾菲里的追問極為反感,便在心里玩了一次阿Q:“好吧,要打,就對準(zhǔn)了打,可別玩貓逗老鼠的游戲。這可是不禮貌的。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要知道,也許我還不允許這樣!……我會站起來,對著你們把實情全都說出來;您會看到,我是多么瞧不起你們!”
波爾菲里說他讀過拉氏的文章《論罪犯》,問他是不是不平凡的人,拉氏說很有可能。波爾菲里又問他:如若此,為了幫助全人類,你是否會殺人或搶劫,拉氏說如果他越過界限,當(dāng)然不會告訴他。
坐在角落里的書記官扎苗托夫突然插話:“上星期用斧頭砍死我們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會不會是某個未來的拿破侖呢?”
拉氏不予理睬,盯了一會兒波爾菲里,狠狠朝四下里看了看,轉(zhuǎn)身要走。
波爾菲里讓他明天上午把他的申請書送給他,拉氏卻突然把他的預(yù)感說了出來: “您想依法正式審訊我嗎?”
這惹起了波爾菲里的進一步追問,問他七點多鐘去阿廖娜那里,是否看見二樓那兩個油漆匠正在油漆等,拉氏否認他看見那兩名油漆匠,但默認七點多去過那里。拉祖米欣突然意識到波爾菲里是在懷疑他的同學(xué),打斷了波爾菲里,說他是三天前去那里的,波爾菲里這才住了口。
這場龍虎斗雙方打了個平手。有驚無險,拉氏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第二個回合發(fā)生在第二天上午,波爾菲里玩足了“貓逗老鼠”游戲。
拉氏應(yīng)約到分局偵查科送申請書,通報后突然感覺自己在發(fā)抖。他最怕見波爾菲里又要見他,因而對他恨之入骨。十幾分鐘后,有人叫他進去。他用強烈的憤怒壓抑自己的顫抖。
波爾菲里說他目前住著公家的房子,反復(fù)說這房子“好得很”。這激怒了拉氏,他忍不住向波爾菲里提出挑戰(zhàn),揭露偵查員們慣于玩弄的手法:“首先從老遠開始,從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談起,或者甚至也可能從嚴肅的問題開始,不過是毫不相干的其他問題……分散受審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后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決定意義的關(guān)鍵性問題,一舉擊中要害,就像一下子擊中天靈蓋一樣;是這樣嗎?”
這話惹得波爾菲里大笑,拉氏也跟著笑,但估計已落入他的圈套,心中惱怒,要求對方要么審問他,要么放他走。波爾菲里開始他的含沙射影:
“至于說到我們司法界的手法嘛……有誰不知道,譬如說吧,一開始會用不相干的問題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突然擊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來說,也就是一下?lián)糁兴奶祆`蓋!”
接著,波爾菲里使用多個比喻反復(fù)地多角度地炫耀他的貓逗老鼠技藝?!叭绻易屇骋晃幌壬耆杂桑杭炔淮端?,也不驚動他,可是讓他每時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懷疑,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全部底細,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監(jiān)視著他,如果讓他有意識地經(jīng)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膽,那么,真的,他一定會心慌意亂,真的,一定會來投案自首……”
他如此損他:“只要我給他點兒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將一直圍繞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圈子越縮越小,終于,啪一下子!一直飛進我的嘴里,于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這可是讓人很高興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嗎?”
拉氏緊張地盯著波爾菲里的臉,想撲過去掐死他。
波爾菲里并不罷休,繼續(xù)以第三人稱來影射、刺激可憐的嫌犯,分析他為什么會暈倒,為什么主動上門,為什么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等等。
拉氏憤怒地駁斥他的懷疑:“如果您認為有權(quán)對我起訴,那就起訴好了;如果認為有權(quán)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墒钱?dāng)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答應(yīng)的?!彼站o拳頭,用力捶了捶桌子,“您聽到了嗎?我決不答應(yīng)!”
但波爾菲里繼續(xù)他的進攻,揭露他天快黑的時候去拉門鈴、問那攤血的事,又以關(guān)心的口吻說他一天到晚去拉門鈴關(guān)心那攤血會得熱病的,要趕快找醫(yī)生看看,弄得拉氏怒不可遏,只能胡亂發(fā)火,用拳頭擊打桌子,表示自己不能忍受下去了,抓起帽子,要離開這里。
波爾菲里讓他看一件意外的禮物,指的是他作為撒手锏使用的關(guān)在他隔壁的那個告密的皮匠。但恰在此時,那個冒名自首的油漆匠米科爾卡闖過來,嚷嚷著殺死老太婆那件事確實是他干的,他自己有罪。波爾菲里只好放走了拉氏,但并沒有解除對拉氏的懷疑。
第三個回合在拉氏租屋進行。
幾天后,波爾菲里來到拉氏這里,拉氏預(yù)感到波爾菲里來者不善,覺得一切就要見分曉了,心里竟不怎么害怕了。
波爾菲里又玩了一會兒貓逗老鼠,說拉氏是無辜的,自己不該懷疑他,這反倒讓拉氏生出恐懼。波爾菲里這才說,正是拉氏去拉門鈴、皮匠說他是殺人兇手這兩個細節(jié)坐實了他的懷疑:“……這哪里會是米科爾卡呢,這不是米科爾卡!”
拉氏像給扎了一刀似的,渾身顫抖起來,忍不住用氣喘吁吁的聲音問:“那么……是誰……殺的呢?”
波爾菲里用深信不疑的口氣說:就是他殺的。拉氏霍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站了幾秒鐘,什么話也沒說,又坐了下去,臉上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他再次否認,波爾菲里再一次說就是他,不會是別人。
波爾菲里承認他手里還沒有證據(jù),建議他投案自首,說這樣好處多多。
這時候拉氏已經(jīng)被徹底打垮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為自己辯解了兩句,說他恥于自首,不祈求減刑。波爾菲里便做他的思想工作,稱贊他是一個不怕折磨的人:“幸好您只殺了一個老太婆。如果您發(fā)明另一個理論,那么說不定會干出比這壞萬萬倍的事來!”
拉氏放下幻想,徹底投降,問他什么時候逮捕他,波爾菲里說他還能閑逛一天半或者兩天。他是個有信念的人,他相信他不會逃跑。他相信他也不會自殺,但萬一自殺的話,請留下一張便條。
拉氏認可他自首的建議,但并不認輸。臨分手他沒忘表達一下自己的高傲:“波爾菲里……我什么也沒向您承認……這一點請您記住?!?/p>
應(yīng)激體驗和心性之虐
意義之虐、事實之虐、法律之虐皆發(fā)源于拉氏本心,與外力碰撞又折回本心,雜交化生為心性之蠱。這毒蠱肆意折磨著它的本體,這個陷阱里的獵物,令其生出種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高度緊張、面無血色、高燒、顫栗、痙攣、抽搐、昏厥等等,其中的標(biāo)志性反應(yīng)是恐懼之下的顫栗,諸如嘴唇顫動、牙齒顫動、兩腿抖動、渾身抽搐,拉氏在這種反應(yīng)中迷狂。
案子發(fā)動之初拉氏就處于極端情緒的撕扯之中。決定了作案時間之后,他突然意識到,那個幻想性的念頭即將變?yōu)楝F(xiàn)實,“……不知什么東西在他頭上猛撞了一下,他兩眼一陣發(fā)黑?!?他覺得他喪失了思考力,沒有了思考的自由,“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走進自己屋里?!?/p>
準(zhǔn)備出發(fā)時,他的心一直在狂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走到老太婆那里,用顫抖的手拉響門鈴,他覺得心跳停止了,又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快要忍受不了了。老太婆開了門,他用顫抖的手遞過去他的抵押品。他面無血色,渾身都在顫抖。第二天上午去分局簽署有關(guān)拖欠女房東租金的文件,面對警察,他恐懼到了極致,最后竟昏厥過去,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
次日拉氏去一家小飯店看報,碰見了那位書記官扎苗托夫,正是他目睹了拉氏的恐懼與顫栗,于是,他口出狂言,以嘲諷的口吻質(zhì)問扎苗托夫,問他是否懷疑自己,且半真半假地暗示自己是殺死老太婆的人。
這簡直是在向法律挑釁。他以表面上的強勢和居高臨下,掩飾內(nèi)心里的恐懼、軟弱及坦白沖動。這種愚蠢的行為是他對案子結(jié)局的預(yù)兆性反應(yīng)。
拉氏接連追問:“我說胡話?你胡扯,小寶貝兒!……瞧,我叫他們拿來了這么多報紙!可疑,是嗎?……耳朵豎起來了嗎?……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向您聲明……不,最好是:‘供認……不,這也不對:‘我招供,您審問——這就對了!那么我招供,…我尋找的是——而且就是為此才到這兒來的——謀殺那個老太婆、那個官太太的消息,”
之后,他幾乎把自己的臉緊湊到扎苗托夫的臉上低語:“就是那個老太婆,您記得嗎,你們在辦公室里談?wù)撈鹚臅r候,我昏倒了。怎么,現(xiàn)在您明白了嗎?”
他神經(jīng)質(zhì)地狂笑起來。他不能控制自己,“供”出來案件的“核心機密”:“要叫我,就會這么辦:我會拿了錢和東西,離開那兒,哪里也不去,立刻就會去找一個荒涼僻靜的地方,那兒只有一道圍墻……我會搬開這塊石頭,——石頭底下一定有一個坑,——我會把所有這些東西和錢都放進這個坑里。把東西放進去以后,我會再把石頭推回去……”
拉斯科爾尼科夫兩眼炯炯發(fā)光,面色白得可怕,上嘴唇抖動了一下,輕輕跳動起來。他盡量俯身湊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動,可什么話也沒說。這樣持續(xù)了約莫半分鐘的樣子,一句可怕的話,在他嘴里一個勁兒地跳動著,終于脫口而出:“如果老太婆和麗扎韋塔是我殺的,那又怎樣呢?”
對方自然猜出了真相。世界上少有拉氏這樣的罪犯,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故意露出狐貍尾巴。恐懼是拉氏心理情緒的主基調(diào),第一主題??謶掷锩姘园?。
有時候,偵查員波爾菲里會充當(dāng)拉氏的陪練,兩個人在高亢的情緒顫動中對弈。拉氏應(yīng)約來分局遞交申請書,波爾菲里反復(fù)談他住公家的房子如何好,拉氏不耐煩,予以駁斥,波爾菲里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哈哈大笑,全身抖動著,搖晃著,直瞅著拉氏的眼睛。波爾菲里見拉氏跟著他笑,干脆高聲狂笑起來,笑得漲紅了臉。拉氏意識到自己落入了圈套,停住了笑。他憋不住了,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停止了他那瘋癲性的狂笑。他的嘴唇抖動起來,眼里冒出怒火,腿在發(fā)抖,連站都站不穩(wěn),大聲要求他要殺要剮來個痛快,不能這樣折磨人。
處于高危狀態(tài)的拉氏總愛在極度恐懼中發(fā)出笑聲。他想哈哈大笑。他時不時哈哈大笑,甚或是瘋癲性的狂笑。
快意是拉氏心理情緒的第二主題。邏輯上講,一般的殺人劫財者,欣賞著他的戰(zhàn)利品,嘿嘿笑幾聲是會有的,但一旦碰到警察之類的人,危機降臨,就只剩下恐懼了。與辦案的偵查員周旋起來哪還有笑,只有瑟瑟發(fā)抖的份。
但拉氏這笑不是假笑,也不全是苦笑,是真的有笑感的笑,這笑來源于他內(nèi)心里那怪異的認同感和預(yù)約感,受難求罰的畸形欲望主導(dǎo)著他的心理情感,還有斗爭意志,斗爭過程及其勝負懸念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興奮莫名。參加完卡捷琳娜的追薦亡魂儀式后他就這樣期待:
“不,最好還是斗爭!最好是波爾菲里再來……或者斯維德里加伊洛夫……但愿趕快再來一個什么挑戰(zhàn),或者有人攻擊……是的!是的!”
作案次日,拉氏接到傳票去警察分局,這是他第一次與警察打交道,心中極度恐懼,身體顫抖不已,簽字時連筆也拿不穩(wěn),最后暈倒在地,但這其中也雜有快意:
副督察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批評拉氏遲到了,拉氏與他吵了幾句,“心里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樂”。后來一個穿著奢華的女人受到副督察辱罵,拉氏“高興地聽著,甚至想要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經(jīng)好像都在跳動?!彼煌檫@位受辱的女士,他自己的問題比這位女士嚴重得多,但就是對她的受辱感到興奮,想大笑一場。只有被恐懼折磨得發(fā)瘋且有受虐需求的人才有這種不倫不類的快感。
拉氏在小飯店與扎苗托夫唇槍舌劍,盡管說漏了嘴,渾身都在發(fā)抖,但頗有酣暢淋漓之感。就是在小飯店里,扎苗托夫提到阿廖娜被殺案,拉氏再一次神經(jīng)質(zhì)地狂笑起來,他眼前是瞬間的情境再現(xiàn):“他手持斧頭站在門后,門鉤在跳動,(商人科赫和大學(xué)生)他們在門外破口大罵,要破門而入,他卻突然想對他們高聲大喊,和他們對罵,向他們伸舌頭,逗弄他們,嘲笑他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這時候他內(nèi)心里確實有一些灑脫和自滿:是我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你們都不敢,所以我可以罵你們,嘲笑你們,我哈哈大笑,再一次哈哈大笑,怎的?
他真的想重回現(xiàn)場,再次體驗一下那種無比的緊張感和危險感,于是真的去了,拉響了門鈴: “還是那個門鈴,還是同樣的白鐵皮的響聲!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神聽了聽,記起了一切?!墒撬麉s覺得越來越高興了?!?/p>
如兒童故意違犯大人的禁令做某個危險游戲,受到大人叱責(zé)越發(fā)興奮,嘎嘎大笑。他頗能苦中取樂。認識到自己也是一粒虱子,于是就玩弄虱子這個概念,找出三條理由來說明他是徹頭徹尾的虱子,“唉,從美學(xué)的觀點來看,我是一只虱子,僅此而已,”又突然瘋子那樣哈哈大笑起來。
恐懼中的顫栗,自尊受損時的憤怒,違規(guī)的興奮和快意,還有抗拒與坦白的意志較量,拉氏總是在多極化的情緒反應(yīng)中左右擺動。他這種快意有時候是清醒理智的,有時候處于熱病發(fā)作時的譫妄狀態(tài),他知道自己身體在顫抖,嘴里說著胡話,但心情興奮極了。
拉氏這種神經(jīng)質(zhì)反應(yīng)來自環(huán)境的深度壓迫,但多有精神自虐成分,比如與波爾菲里舌戰(zhàn),拉氏斗士般詰問、駁斥、發(fā)火、捶打桌子,推動這場龍虎斗達到高潮。這是拉氏與偵查員的精神性互虐。拉氏對扎苗托夫和波爾菲里某些表面上嘲諷、實質(zhì)上是暴露性的坦白,他對善良而卑微的索尼婭偶爾的居高臨下和惡語相向,愚蠢又毫無意義,只能理解為自虐行為。他自己虐待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從另一個角度去說,拉氏用極其殘忍的手段虐待阿廖娜,虐待社會既有的法律和道德,把自己置于被虐狀態(tài),隱隱中正期待著社會和法律的報復(fù)。作案當(dāng)晚從昏睡中醒來,他心里有無法忍受的痛苦,問自己:“怎么,莫非已經(jīng)開始
了,莫非懲罰已經(jīng)到來了嗎?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
發(fā)生于拉氏精神世界的自我折磨是一種更加內(nèi)在的互虐體驗,他既是受虐者,也是施虐者,一陣陣恐懼一陣陣顫栗,此起彼伏,如颶風(fēng)翻卷著整個身體和靈魂,痛苦深處泛起絲絲快意,大概有點類似于吸食毒品之欣快。
這正是拉氏所需要的。波爾菲里就確信他會像油漆匠米科爾卡那樣接受苦難。米科爾卡是個狂熱的分離派教徒,認為苦難中包含著偉大的真理,受苦受難是通往救贖的唯一道路。可以說拉氏就是那個米科爾卡,比米科爾卡有過之而無不及,米科爾卡盜用他人的名義接受苦難,拉氏卻是用自己的手,用他人的血,用自己的罪給自己制造了一場苦難。拉氏曾向索尼婭跪下,說他是為整個人類的苦難下跪,其實是為他自己的受虐意志下跪。
拉氏早就有服刑的心理準(zhǔn)備。在波爾菲里家關(guān)于超人的辯論中,拉氏冷笑著說,“瞧,他(拉祖米欣)剛剛說,我允許流血。那又怎樣呢?流放,監(jiān)獄,法院偵查員,苦役,這一切使社會得到充分的保障,——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
他不在意刑期的長短,因而對自首減刑不感興趣。也就是說,他不認為坐牢是不可接受的懲罰,寧愿多坐幾年。拉氏為意義而犯案,亦是為之后的刑罰而犯案?;蚩烧f,他為逃避刑罰所做的努力,僅僅是一種慣性,一種流俗的自我保護,甚或是一種假設(shè)、游戲,做做樣子、鬧著玩罷了。
此案非冤案,不需要大刑伺候屈打成招,聰明的拉氏不打算抗拒到底,沒有做違心供述的機緣。除去酷刑(不知道拉氏能否經(jīng)受住嚴刑拷打),由社會、法律、人性諸因素雜糅而成的精神折磨,拉氏是能夠承受且愿意承受的。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切都是拉氏主觀設(shè)計的結(jié)果,是他自己導(dǎo)演了這么一場災(zāi)難,他要以身試法,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刑罰來證明或反證自己,讓苦難和刑罰蕩滌自我。
這是一個殘酷而狠毒的角色。他十分理性地用老太婆的血制造一個致命的情境,然后觀察、欣賞自己的非理性反應(yīng),他生命的恐懼與顫栗,那地獄般的魔鬼體驗,從危險和苦難中汲取生命的甘泉。
這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強烈程度遠在生理性的性虐之上,其中的束縛、刺激、掙扎、絕望、驚悚、暢蕩的高峰體驗也遠在性虐之上。極致即質(zhì)量,地獄即天堂。地獄般的痛苦呻吟恰可轉(zhuǎn)化為天堂之樂——對于有特異心理需求的人來說。讓生命在極端狀態(tài)下“死亡”然后復(fù)活,無異于走出煉獄踏入天國門檻。
其中仍然有精神和信念在。這是一種信念和期待的自我考驗。拉氏接受化身為蛇的撒旦的引誘,偷吃了違禁之物——那違禁之物卻是甜美的——被罰出走,投身于一場危機四伏的奧德賽之旅,也許這場奧德賽之旅才是屬于他自己的伊甸園。拉氏并不孤獨。與其旅途中的同類相比較,拉氏是一個更為復(fù)雜、拒不反省的聶赫留朵夫,一個極端的顛倒因果的于連,一個反向的現(xiàn)實版的浮士德。
或可說拉氏是平民化的自主的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竭力逃避命運,卻殺父娶母,陷入自己的命運悲劇,只好刺瞎自己的雙眼,自我放逐。拉氏自己制造命運,殺人越貨,陷入人為的命運悲劇,接受自我的精神折磨和法律的懲罰。比較起來,拉氏的悲劇更為深入和殘酷。
皈依基督
這案子讓拉氏失去了平衡,一切都被打破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拉氏需要來一次再平衡,把顛倒的生活再顛倒過來。除法律追索和心理折磨導(dǎo)致其身體出現(xiàn)的一連串應(yīng)激反應(yīng)之外,他最需要的是18歲的妓女索尼婭,這個集恥辱、卑賤和神圣于一身的姑娘,是他天平上的砝碼,他尊嚴的最后一根稻草。
索尼婭是麗扎韋塔的朋友,心地善良,為了養(yǎng)活父母和三個弟妹,她領(lǐng)了黃色執(zhí)照,對嚴酷寡愛的繼母總是給予寬容和理解。她崇信上帝,愿意陪拉氏受難,用她的愛感化他,引導(dǎo)他消解魔性,皈依基督。
拉氏渴求索尼婭的愛、服從和跟隨,便選中索尼婭作為傾訴對象,向她吐露自己的秘密。從母親那里回來,他來到索尼婭房間,先是用一些話損她,說她與其過這種齷齪生活不如投水自盡,之后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突然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吻她的腳,站起來道:“我膜拜的不是
你,是向人類的一切苦難下拜”。
拉氏讓索尼婭給他讀《新約全書》中拉撒路復(fù)活的故事,要她跟他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說他要告訴她是誰殺了麗扎韋塔。
第三天,參加完喪宴之后,他向索尼婭坦白了自己的秘密。索尼婭大聲喊叫,倒在床上。之后,她抓住他雙手,呆呆地盯著他的臉。她希望看到拉氏的否定,然而沒有。她控制不住自己,走到房屋中間又回轉(zhuǎn)來,坐到他的身邊。她突然顫栗了一下,大叫一聲,自己也不知為什么,跪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