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洪權(quán)
[摘 要] 元末割據(jù)政權(quán)林立,江南地區(qū)的文人們無法像前輩們那樣跨區(qū)域漫游,廣泛結(jié)交異地師友,更新創(chuàng)作理念和提升創(chuàng)作水準。洪武初年,朱元璋打破了唐宋兩朝以朝官為正史纂修主體的傳統(tǒng),征召三十余名江南地區(qū)的知識精英趕赴金陵修撰《元史》。這群修史文人得以擺脫原有的地域限制,在首次作為大一統(tǒng)漢家王朝都城的金陵相聚,自由地進行思想、學術(shù)與文藝的交流,實現(xiàn)了婺州、吳中與大都三大文人群的融通和各區(qū)域文人群的內(nèi)部整合,拓寬了自己的胸懷、視野和審美。修史文人們也積極組織與參與雅集、送別、題序等各種文學活動,創(chuàng)作出一批高水平的文學作品,并提出滿足政權(quán)需要的文學理論,初步完成了都城文壇的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 金陵;地方精英;文人群;建構(gòu)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3)01—0125—06
The Revision of History in Jinling and the Initial Formation
of the Literary World in the Capital of the Early Ming Dynasty
SHI Hong-qu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At the end of the Yuan Dynasty, there were many different regimes, the literati in the Jiangnan area could not roam across the region as their predecessors had done, making extensive friendship with friends and teachers in different places to update their creative ideas and raise their creative standards. In the early years of Hongwu, Zhu Yuanzhang broke the tradition of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in which the main body of history was compiled by court officials, and recruited more than thirty intellectual elites from the Jiangnan region to go to Jinling to compile the History of Yuan. They were able to get rid of the original geographical restrictions and meet in Jinling, which was the capital of the great unified Han Dynasty for the first time, to freely exchange ideas, academics and literature, to realize the integration of the three major literary groups in Wuzhou, Wuzhong and Dadu and the internal integration of the literary groups in each region, and to broaden their bosom, vision and aesthetics. The literati who cultivate history also actively organized and participated in various literary activities such as elegant gatherings, farewells, and inscriptions, and created a number of high-level literary works, and proposed literary theories to meet the reality of the new dynasty, and initially complete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iterary world of the capital.
Key words: Jinling; local elites; literary crowd; construction
一 引 言
金陵修史是明太祖洪武初年重要的歷史事件。朱元璋獨具一格的人事安排固然影響了《元史》的纂修質(zhì)量,招致錢大昕、趙翼等后世史學家的嚴厲批評,然而這一措施本身對都城文壇產(chǎn)生了頗為積極的影響。目前學界僅有司馬周、徐永明對部分修史文人在金陵的交誼和創(chuàng)作有所關(guān)注[1-2],整體性研究則付諸闕如。筆者擬在兩位學者的研究基礎(chǔ)上,就修史文人與帝都金陵之間的相互成就及其對明初都城文學的重要影響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方家。
二 相遇之前的文人與金陵
明洪武二年(1369年)二月丙寅日,朱元璋下詔纂修《元史》,任命中書左丞相李善長為監(jiān)修,“前起居注宋濂、漳州府通判王袆為總裁,征山林遺逸之士汪克寬、胡翰、宋禧、陶凱、陳基、趙壎、曾魯、高啟、趙汸、張文海、徐尊生、黃篪、傅恕、王锜、傅著、謝徽十六人同為纂修,開局于天界寺,取元《經(jīng)世大典》諸書以資參考” [3]783。洪武三年(1370年)二月乙丑日,再開史局,仍以宋濂、王袆為總裁,再征趙壎、朱右、貝瓊、朱世濂、王廉、王彝、張孟兼、高遜志、李懋、張宣、李汶、張簡、杜寅、俞寅、殷弼十五人補纂順帝一朝的歷史。陳高華根據(jù)宋濂《呂氏采史目錄序》和趙汸《送操公琬先生歸番陽序》等相關(guān)材料的記載,總結(jié)出朱元璋選人的大體標準一是“不仕于元”,二是不“在官”,主要意圖是表明自己要對勝朝歷史采取客觀公平的態(tài)度[4]438-439。這就打破了宋元兩朝以朝官為正史編撰主體的傳統(tǒng),客觀上為這些在野士人會聚金陵創(chuàng)造了條件。
這兩批士人的史學造詣,歷史學界至今尚有爭議。然不容否認的是,這一群體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易代之際江南地區(qū)的知識精英:高啟、貝瓊、王彝、張宣、張簡、杜寅、高遜志、謝徽、陳基、傅著、宋禧皆是吳中文人群的代表;宋濂、王袆、胡翰、陶凱、張孟兼、朱右則是婺州文人群的中堅;江東汪克寬、趙汸以經(jīng)學聞名,江西趙壎、曾魯以古文得譽?!笆ブ髟t修前代史,史官鱗萃總名流”,[5]831時人蘇伯衡的評價可謂實事求是。
這些士人雖然聲名卓著,但其創(chuàng)作生涯也存在著明顯的缺憾。元季政局的最突出特征,就是地方軍閥混戰(zhàn),割據(jù)政權(quán)并立。錢謙益在評價陳有定時云:“元末,張士誠據(jù)吳,方谷真據(jù)慶元,皆能禮賢下士;而閩海之士,歸于有定。一時文士,遭逢世難,得以茍全者,亦群雄之力也?!?sup> [6]46客觀來講,在每一個割據(jù)政權(quán)的核心區(qū)域,文人們還是能夠享有基本的創(chuàng)作自由和交流自由,才會形成南園五先生、江西十才子、北郭詩人群等區(qū)域性文學社團。同時,他們又受到客觀環(huán)境的局限,無法像元前中期那般隨心所欲地跨境漫游,必然也會阻礙彼此之間的交流和溝通。如陳基與宋濂、王袆本為同門摯友,卻因各事其主而多年未見。趙汸與宋濂、王袆相識甚久,然至應(yīng)征修史的洪武二年,他與宋濂已經(jīng)數(shù)載未見,“而子充則十有余年矣” [7]196。這種困窘的局面限制了文人們廣泛結(jié)交異地師友,在高水平的切磋琢磨中拓寬心胸與視野,提升自身的文化素養(yǎng)與創(chuàng)作水準。
另外,元人特別重視漫游尤其是京師之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積極作用。王袆與陳基是修史文人中的幸運兒,曾在戰(zhàn)亂爆發(fā)前遠游大都,獲益匪淺。宋濂為王袆作《華川后集原序》,內(nèi)云:“及齒逾弱齡,輒出游浙東西,復(fù)渡江涉淮,歷齊魯之墟,至燕代而休焉。所見喬岳長河,摩日月而蕩云煙,精神翕然與之冥會,故其為文,波浪涌而魚龍張,風霆流而雨雹集,五彩競明而十日并照。譬之臺閣已建,楹礎(chǔ)駢列,觚棱高騫,而氣象益以沉雄?!?sup> [8]740據(jù)徐永明的考證,王袆于元順帝至正二年(1342年)出游浙東,師事時任江浙儒學提舉的黃溍,六年(1346年)跟隨業(yè)師北上大都[9]522-524。宋濂認為,此行對于提升王袆詩文的格調(diào),開拓和深化作品的意境,促進其創(chuàng)作風格日趨沉雄,有著至為重要的意義。戴良為陳基作《夷白齋稿序》,正面肯定了其創(chuàng)作成就與游歷京師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先生黃公之高第弟子,嘗負其所有,涉濤江,游吳中。久之,又自吳逾淮,溯河而北,達于燕趙,留輦轂之下久之。于時雖未有所遇,然自京師及四方之士,不問識與不識,見其文者,莫不稱美之不置,則其得之黃公者深矣。后由京師還吳……跡愈顯而文愈工,人之求者,皆隨而應(yīng)之,蓋粲乎其可觀矣?!?sup> [10]391相較而言,絕大多數(shù)修史文人則缺乏類似的際遇,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有鑒于此,朱元璋征召“山林遺逸之士”修史金陵的舉措,無疑為這些隔絕已久的著名文人提供了寶貴的交流機會。
秦漢以來,金陵始終是江南地區(qū)的中心城市。元朝的金陵是江南等處行御史臺(俗稱南臺)的駐地,而御史臺的一項重要職責就是發(fā)現(xiàn)和推薦人才,故而金陵成為元代游士們除大都外的心儀之地。然就文學而言,金陵的發(fā)達程度與大都遠不可同日而語。楊鐮在介紹元代江南地方詩壇時,枚舉江西、福建、鄱陽、睦州、天臺、宣城多個區(qū)域,金陵名落孫山[11]604-621。至正十六年(1356年)二月,朱元璋攻克金陵,并逐步將其打造成匡復(fù)天下、統(tǒng)一中國的大本營,劉基、宋濂、章溢、葉深等江南精英陸續(xù)應(yīng)聘至此,主要服務(wù)于朱氏的政治追求和軍事目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被置于邊緣的位次。此時的金陵與同時期的蘇州、松江、廣州等城市相比,文壇的活躍度明顯稍遜一籌。
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定鼎金陵,國號“大明”,建元“洪武”。擁有優(yōu)美自然景觀與深厚文化傳統(tǒng)的歷史名城完成了華麗的蛻變,第一次成為大一統(tǒng)漢家王朝的都城,也將成為國家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一座充溢著新朝氣象、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的都城,即將迎來一批“皆極天下之選” [12]390的宿儒才彥。它們的不期而遇,將會對明初文學的走向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
三 金陵修史之于文人的助益
《鳳臺集》是高啟入明后的首部詩集,主要收錄其金陵時期的作品。明太祖洪武三年八月,詩人向好友謝徽祈請序文,后者譽為“四百年無此作矣”,并給出了詳細的解釋:
蓋季迪天資警敏,識見超朗,其在鄉(xiāng),蹤跡滯一方,無名山大川以為之游觀,無魁人奇士以為之振發(fā),而氣穎秀出已如此。今又出游而致身天子之庭,清都太微,臨照肅穆。觀于宗廟朝廷之大,宮室人物之盛,有以壯其心目;觀于諸侯玉帛之會,四夷琛貢之集,有以廣其識量;而衣冠搢紳之士又多卓犖奇異之材,有以擴其見聞,是皆希世之逢而士君子平昔之所愿者。況金陵之形勝,自六朝以來,嘗為建都之地,今其山水不異而光岳混融之氣,聲靈烜赫之極,則大過于昔焉。登石城而望長江,江左之煙云,淮南之草木,皆足以資嘯詠而適覽觀。季迪雖欲韜抑無言,蓋有所不能已者。此《鳳臺》之集所以作。識者有以知其聲氣之和平,有以鳴國家之盛治也[13]168。
謝徽與高啟定交于少年時代,明初同應(yīng)修史之召奔赴金陵,“居史局者數(shù)月,又同入內(nèi)府教西學弟子員。今遂同官翰林為史屬” [13]168,對后者知之甚深。高啟的前三十年,除了元順帝至正十八年至二十年間一次斷斷續(xù)續(xù)的吳越之游外,生活范圍基本局限于吳中一域,未能像李白、杜甫、蘇軾、元好問等杰出詩人那樣,通過歷時的漫游增廣識見,拓寬視野,文學創(chuàng)作也很難再上層樓。謝徽以高啟在蘇州與金陵的今昔作比,精準地指出帝都的人、事、景對于作者起到了“壯其心目”“廣其識量”與“擴其見聞”的積極效用,刺激著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寫作沖動,達到了“有所不能已”的境地。鑒于其他修史文人的相似境遇,我們應(yīng)可認定謝徽的言論同樣適用于他們。析而論之,金陵修史對于文人們的裨益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
修史使得天各一方的江南秀士聚首金陵,自由無礙地進行思想、學術(shù)或文藝的交流?!靶奘放c末役,乏才愧群賢” [14]401“群來高館間,廁跡愧我愚” [15]287當是眾人的普遍心理。汪克寬至京師,宋濂總裁史事,“于是與先生談經(jīng)。其深詣遠到,殆非當世之士所可及,方欲執(zhí)弟子禮而請業(yè)焉” [8]744;貝瓊曾與李中卿預(yù)修《元史》者五月,他談及兩人的互動:“中卿之學極博,凡三十六年君臣行事,予每咨之;而中卿亦稱予之敘事直而不詭,故其論無異同”[16]222;胡翰早在金華時就拜讀過高啟的詩歌,“見之未嘗不愛。及來京師,同在史局,又得其所謂《缶鳴集》者閱之,累日不倦” [15]979。以致宋濂與傅著重遇于十余年后,還會深情回憶起修史間隙的文酒之會:“洪武初,余奉詔總裁《元史》,于時預(yù)執(zhí)筆者凡數(shù)十人,皆四方豪俊。余日與之周旋會聚,間一休沐,輒相過從飲酒為歡。酒闌氣盛,撫掌大噱,論古人文章政事,不深夜弗止,信一時之樂哉。然當是時,諸君者皆壯強無恙,余雖稍長,亦未耄老,方以為此樂可以常有,未知其為樂也。” [8]656宋氏借鑒曹丕《與吳質(zhì)書》的行文筆法,生動還原了濟濟多士縱論古今的歡樂圖景,也讓后人感知金陵行之于修史諸子成長的重要價值。
在他們的交往中,至可矚目的是三大文人群的融通。婺州文人群與吳中文人群在金陵時的互動,徐永明已有較為詳盡的分析,但兩者與大都文人群的交往則罕有關(guān)注。蘇伯衡《夏尚之太史哀辭》云:“我?guī)熆搜?,拔其知名士赴南京?!?sup> [5]741這批“知名士”就包括了危素、張以寧、曾堅等大都文人群的幸存者,均因其在元末文壇的地位與豐富的前朝閱歷而成為修史文人們的請益對象。宋濂、王袆是婺州文人群的領(lǐng)袖,與大都文人們交往最密。元季的曾堅“名位既顯,海內(nèi)求文者接踵而至,凡得片言只簡,不翅拱璧之貴”,宋濂“幸識先生于建鄴,欲以古文辭就正焉,而先生亡矣” [8]494,言語中頗有幾分遺憾。危素對宋濂相知特深,在元朝時即欲引薦至翰林院國史館,今得相聚金陵,宋濂為作《題危云林訓(xùn)子詩后》;危素卒后,他又不避嫌疑,親作墓銘評騭群行。宋濂與張以寧更是神交已久,彼此傾慕:“先生長濂凡九歲……及其教成均,入詞垣,先生之文益散落四方。濂得觀之,未嘗不斂衽,而以不能識面為慊。去年春,始獲與先生會于建業(yè),各出所為舊稿,相與劇談至夜分弗之倦,且曰:‘吾生平甚不服人,觀子之文,殆將心醉也?!焙槲涠昵铮瑥堃詫幏钍拱材?,途中特作《潛溪后集序》以寄,“其稱獎則尤甚于前日者” [8]716-717。王袆則與前國子博士王章早在元順帝至正八年即定交于大都。王章“善為古文辭,名稱籍甚” [17]191,洪武二年春例徙南京,兩人再得相聚,王袆為作別序,追憶二人交往始末,以表眷眷不舍之深情。吳中文人群中,高啟與大都文人來往最為頻繁。高啟被任命為翰林編修官,成為侍講學士張以寧的僚屬。張以寧有太湖中秋玩月之作,邀請高啟次韻唱酬。高啟又作《答張院長雨中見懷》詩,“乍違枉芳札,遠憶愧深情”[15]296體現(xiàn)出文壇先輩對于后生的欣賞和推許。高啟還有《雪夜宿翰林院呈危宋二院長》《送前國子王助教歸臨川》《金華鄭叔車父仲舒仕燕十年不得聞元年南北既通叔車即往尋省至京師遇焉時仲舒方臥病叔車侍養(yǎng)久之仲舒命歸祀先塋將行賦詩送之》《送前進士夏尚之歸宜春》諸作,關(guān)涉危素、鄭濤、王章、夏以忠等大都知名文人。
各區(qū)域文人群內(nèi)部的整合同樣引人注目。試以吳中文人群為例,參與修史的成員中,高啟、王彝、杜寅、高遜志、謝徽原屬北郭文人群,陳基、張簡、貝瓊、宋禧則可籠統(tǒng)歸于鐵崖一派,傅著、張宣似無門無派。他們在元末或為朋舊,或從未相識,卻因修史的契機同聚金陵。胡應(yīng)麟云:“詩人則出吳中,高、楊、張、徐、貝瓊、袁凱,亦皆雄視海內(nèi)?!?sup> [18]341元末的高啟與貝瓊一居蘇州,一在松江,似無任何干連,但在金陵時卻產(chǎn)生了交集。高啟賦《穆陵行》,貝瓊有同題之作;高啟作《真氏女》,貝瓊有《真真曲》,這顯然是彼此唱酬的結(jié)晶。貝瓊早在松江時,就已聽聞僧道衍的詩名,如今和王彝同批次修史,得以在后者寓舍結(jié)識了游京的僧道衍,并為《獨庵集》作序。高啟與傅著、謝徽還乘著修史的閑暇,同游句容山水,借宿圓明寺,賦詩言志。“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鄉(xiāng)緣使他們自然而然地相互親近,把酒論文,其樂融融。
無論是三大文人群的融通,還是區(qū)域文人群的整合,均為明初形成統(tǒng)一的文風起到了奠基石的作用。
金陵擁有著秀麗的自然風光和深厚的歷史積淀。鐘山、秦淮河、莫愁湖、玄武湖等山河湖景,雨花臺、鳳凰臺、新亭、雞鳴寺等文化勝跡,無不吸引著歷朝文士們流連忘返,留下了千古傳誦的名篇佳制。洪武初年的金陵既繼承了豐厚的自然人文遺產(chǎn),又與前朝存在著天壤之別:一方面,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南唐均建都金陵,但它們屬于茍且偷安的地方性政權(quán),缺乏大一統(tǒng)王朝的恢宏氣象。朱元璋建都時,蒙元勢力已如雨打風吹去,新的王朝宛如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明中葉朱之蕃的評價頗為精準:“金陵自秦漢六朝,夙稱佳麗。至圣祖(指朱元璋)開基定鼎,始符千古王氣,而虎踞龍蟠之區(qū),遂朝萬邦,治六合,鎬洛、淆函不足以言雄,孟門、湘漢未能爭巨矣。” [19]一批批來自天下四方、應(yīng)詔而起的賢良秀士,一隊隊千里迢迢、入貢天朝的藩國使臣,一系列有條不紊卻又緊鑼密鼓進行著的城市建設(shè),使得金陵第一次擁有了可媲美漢唐長安的都城氣象。另一方面,朱元璋推翻元朝并不僅僅是簡單的王朝革命,更是一場頗具時代意義的種族革命。洪武元年二月,朱元璋針對元世祖“悉以胡俗變易中國之制”,普通百姓習于胡化的社會現(xiàn)實,“悉命復(fù)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發(fā)于頂……其辮發(fā)椎髻,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復(fù)中國之舊矣” [3]525,并以此為發(fā)端,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以恢復(fù)漢唐之制為追求的文化革命。金陵作為新朝的都城,更是大革命的風暴眼。修史文人大多是巖穴之士,歸屬于元代族群等級制中最受歧視的“南人”。當他們進入金陵時,“覽乎城觀宮闕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 [8]459。觸動靈魂的震撼必然會豐富他們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沖擊著他們原有的創(chuàng)作風格。
《荀子·勸學篇》云:“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wù)哒??!?sup> [20]5荀子的本意是強調(diào)君子善假于物的道理,卻讓我們體悟出位置之于個人的重要性。這批江南文儒大多白身修史,“詔預(yù)編摩辱主知,布衣亦得拜龍墀” [15]575的榮耀已為天下人所歆羨;修史完畢后,其中的佼佼者又陸續(xù)被安排在翰林院、國子監(jiān)、禮部等文化教育部門,成為新王朝制度建設(shè)的指導(dǎo)者和策劃人。身居煌煌帝京的他們,可類比為“登高而招”“順風而呼”的君子,即使是相同的見解或創(chuàng)作,在野和在朝所受到的重視程度尚不可同日而語,何況他們在金陵風物的感召下,又有了更高水準的理論建構(gòu)與創(chuàng)作成就。
投之木桃,報之瓊瑤。金陵修史予以文人們?nèi)绱硕嗟鸟砸妫麄冇謱槎汲俏膲瘞硎裁礃拥淖兏锬兀?/p>
四 修史文人給金陵帶來的影響
赴京之前,絕大多數(shù)的修史文人已是江南文壇的名流才士;赴京以后,他們又以布衣的身份掌握了書寫正史的權(quán)力,贏得了世人的崇敬。金陵文壇也由此形成了以修史文人為核心,以服務(wù)于修史的文人為骨干,以其他關(guān)聯(lián)的文人為同盟的基本格局。宋濂、王袆等修史文人充分發(fā)揮了領(lǐng)導(dǎo)者與組織者的頭雁作用,使都城文壇在短短兩年內(nèi)擺脫蕭條的情狀,迎來了朱明開國以來的第一波文學繁榮。
首先,修史文人主導(dǎo)的金陵文壇,文化互動十分活躍,包括了游宴雅集、題贈序跋與都城送別等多種形式,為京師文人們切磋攻錯、敦情睦誼提供了良好的氛圍。
游宴雅集是中國古代士大夫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聚會時的主要活動或為飲酒品茗,或為游山玩水,或為藝術(shù)鑒賞,詩文酬唱都是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雅集的規(guī)??纱罂尚。笳呷缡绲慕鸸葓@、王羲之的蘭亭會,參與者可達數(shù)十人;小者如二三文人的飲酒賦詩或結(jié)伴同游。修史文人們在金陵舉行的大規(guī)模聚會,首推洪武二年八月的天界寺雅集。高啟《天界玩月》詩序云:
洪武二年八月十三日,《元史》成,中書表進,詔賜纂修之士一十六人銀幣,且引對獎諭,擢授庶職,老病者,則賜歸于鄉(xiāng)。閱二日中秋,諸君以史事甫成,而佳節(jié)適至,又樂上賜之優(yōu)渥,而惜同局之將違也,乃即所寓天界佛寺之中庭,置酒為玩月之賞,分韻賦詩,以紀其事,啟得衢字云[15]286。
宋禧亦有《八月十三夜史局儒士醵飲天界寺西庭敘別分韻得天字》[14]398-399:
秋寺積黃葉,行見江月圓。眾客感時邁,史籍已成編。迢遞四方至,同舍非偶然。久集有分期,念之還足憐。醵飲際良夕,露坐望青天。明發(fā)各有適,羽鱗異天淵。少壯宜努力,衰病得生旋。酣詠在茲席,靜言乃離筵。耿耿亦何為,且就殘夜眠。
天界寺雅集是洪武初年最具影響力的文化活動之一。第一批參與修史的十六名文人,還有宋濂、王袆兩位總裁全員出席,清風明月,飲酒賦詩,表達對于半載情誼的珍視與即將分別的惋惜。三年以后,還鄉(xiāng)已久的宋禧甚至還寄詩宋濂,“當時十八士,去留各有緣。中秋佛寺里,明月照離筵”, [14]402表達了他對修史諸君的懷念。至于小型的雅集如高啟、張孟兼與宋璲的蓮房聯(lián)句,宋濂、張孟兼等人的玉兔泉聯(lián)句等等,指不勝屈。
別集多為士人某一階段或整個人生創(chuàng)作的選集或全集,亦是他立身文壇、留名汗簡的關(guān)鍵因素,極其需要師長或友朋們的揄揚褒贊。修史文人因其特殊的身份地位,成為他人頻繁請序的主要對象,序跋數(shù)量極為可觀。我們重點關(guān)注的,則是他們因惺惺相惜而彼此求請的序跋:宋濂諸詩文集,趙汸、貝瓊、朱右先后為序;宋濂則為王廉《南征錄》《王氏樂善集》、朱右《白云稿》、曾魯《曾助教文集》、王袆《華川后集》題寫序跋。王袆為張簡作《張仲簡詩集序》,為張孟兼作《跋西臺慟哭記》,為宋濂作《跋宋戴二君詩》;而趙汸、胡翰、宋濂等人又為王袆題《華川文集》《華川前集》諸集。高啟詩集,胡翰、王袆、王彝、謝徽相繼題其序。
“序”與“跋”的寫作手法十分多元,但主旨大多是題者對于著者成就的肯定和頌美。例如王袆《缶鳴集序》先用形象化的語言高度評價了高啟的詩歌成就:“季迪之詩,雋逸而清麗。如秋空飛隼,盤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飾,翛然塵外,有君子之風焉。”并將高啟置于吳詩派的脈絡(luò)中,稱贊“其于詩則已能自成家,與唐、宋以來作者,又不知孰先孰后也”;最后希望“序而傳之,世必有因其詩而知其才者矣” [15]980,這是對高啟才華的全面肯定,對于后者在詩壇地位的確立無疑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有的序文在表彰作者之外,也會提出自己的期許。宋濂、王袆在修史完畢后被分別任命為翰林學士與待制,趙汸即認為這是文運將開的象征,“二公者居同郡,學同師,而又皆有志于復(fù)古,以周秦先漢之文辭相與鳴國家之盛,使來者有所興起,其不在茲乎” [7]194,表達出對宋、王二人領(lǐng)導(dǎo)明初復(fù)古風尚的殷殷期盼。
送別是都城文學的永恒主題?!盀榻奸T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 [21]1299,白居易的名句寫盡了京師送別的常態(tài)。修史文人在金陵期間,迅速成長為送別的組織者與參與者。洪武二年秋,王锜完成修史任務(wù)后,被任命為北平行省檢校官,“高君季迪率朝之搢紳賦詩以華其行”[16]617-618。呂復(fù)被命赴北平采訪元順帝一朝的遺聞逸史,高啟、趙汸、胡翰等人均有詩送行,宋濂親為制序。至若達官貴人、高僧大德、名流俊士出京,修史文人更是祖餞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們亦能不負眾望,創(chuàng)作出膾炙人口的佳作。如高啟《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陜西汪由御史中丞出》就是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送別之作,沈德潛評價此詩曰:“音節(jié)氣味,格律詞華,無不入妙,《青丘集》中為金和玉節(jié)?!?sup> [22]21
其次,修史文人為都城文壇貢獻了一批名篇佳制。徐一夔《陶尚書文集序》云:“國家之興,必有魁人碩士乘維新之運,以雄辭巨筆出,而敷張神藻、潤飾洪業(yè),鏗乎有聲,炳乎有光,聳世德于漢唐之上。使郡國聞之,知朝廷之大;四夷聞之,知中國之尊;后世聞之,知今日之盛。然后見文章之用為非末技也?!?sup> [23]209金陵景觀之陶冶、新朝氣象之感召,加之文學互動之錘煉,大大刺激了修史文人們的創(chuàng)作欲。他們開始主動接納或建構(gòu)新朝所需的文學思想,有意識地調(diào)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文學風格,提升了都城文壇的整體創(chuàng)作水準。從個體文人的角度而言,高啟于洪武元年冬赴京修史,洪武三年七月辭官還鄉(xiāng)。在一年零八個月的京師生活中,他創(chuàng)作了將近兩百首詩歌,其中就包括了《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穆陵行》《真真曲》等傳世之作。胡翰本以經(jīng)學見長,也在這種濃郁的氛圍中創(chuàng)作出《雪山亭詩為夏官張季明作》《送呂君采詩北平》等詩歌,并被時人劉仔肩收錄于《雅頌正音》。從后世選本的角度來看,沈德潛《明詩別裁集》素號謹嚴,選宋濂詩一首《送許時用還郯》,陶凱詩一首《長平戈頭歌》,皆作于修史期間;選高啟詩二十一首,《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唐昭宗賜錢武肅王鐵券歌》《送謝恭》《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陜西汪由御史中丞出》《送葉判官赴高唐時使安南還》《清明呈館中諸公》等六首作于此時,幾占全部選作的三分之一;選貝瓊詩五首,《穆陵行》《送楊九思赴廣西都尉經(jīng)歷》《送王克讓員外赴陜西》均作于此時,占比近乎三分之二。修史文人對于都城文壇的創(chuàng)作貢獻是顯而易見的。
最后,都城文壇的理論建構(gòu),也和修史文人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洪武初年,金陵的理論紛爭主要圍繞兩大議題而展開:一是“鳴國家之盛”的詩學觀念,一是臺閣文學與山林文學的優(yōu)劣。王彝、謝徽、趙汸與貝瓊結(jié)合所評論的《蒲山牧唱》《鳳臺集》《華川文集》諸別集,從不同角度強調(diào)了“鳴國家之盛”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為其成為主流的文學思想奠定了基礎(chǔ);而在臺閣文學與山林文學的論爭中,宋濂、高啟、趙汸、王袆則是發(fā)起人和對話者,共同豐富和發(fā)展了該理論的內(nèi)涵外延。至于探討的具體細節(jié),羅宗強、左東嶺、閔永軍等學者已在各自的論著論文中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茲不贅述。
五 結(jié) 語
一座城,一群人,因一項特殊的使命而奇妙地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三十余位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江南著名文人,應(yīng)修史之召聚集金陵,擺脫了元末群雄割據(jù)帶來的創(chuàng)作局限,共同領(lǐng)略了壯美的帝都風貌與蓬勃的開國氣象。心靈受到強烈沖擊的他們又用敏銳的觀察力、非凡的創(chuàng)造性、高超的文學功底,使近乎半荒漠化的都城文壇變得生機勃勃。明代文學也因此打破了歷史常規(guī),它的發(fā)展是建立在高起點之上的,明詩盛于國初成為中國文學史的普遍共識。金陵修史也使得這批知識精英中的佼佼者奠定了自己在明代文學的卓越地位。宋濂能成為“文章之首臣” [8]51,高啟被譽為“始變元季之體,首倡明初之音” [15]992,這段經(jīng)歷都是至為重要的關(guān)節(jié)點。而朱元璋的別出心裁,使得純粹的歷史性事件兼具了文學史的意義,影響到明初文學的走向,同樣值得我們?nèi)ド钏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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