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一
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是一位哲學家,也是一位“專業(yè)的”歷史學家,對史學和哲學的目的和做法都有深入的思考:說到歷史,柯林伍德主張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說到形而上學,他主張形而上學是關(guān)于絕對預設的學說。
他的論斷常常能幫到我們,但讀者也沒有必要自限于此。歷史沒有定于一尊的目的和寫法,這一點,單只想想西方歷史之父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兩部歷史即可明了,然后再想想《春秋》和《太史公書》,接著再想想其他引人入勝的史書,例如《柳如是別傳》那樣的“心史”。歷史寫作如此,在我看來,哲學寫作也是如此。
人們也許以為,詩歌、小說容許形形色色的寫法,歷史、哲學身為“學術(shù)”,似乎應該遵守更嚴格的程式。這個想法或有一定道理,但肯定不宜求之過嚴。古往今來我們奉之為大哲的寫作即可作證。
這些不只是泛泛議論。伯納德·威廉斯的《論柯林伍德》一文中提到,在柯林伍德眼里,那些注重可靠的分析性簿記的“小哲學家”所偏愛的寫作,其目標似乎是想方設法防范讀者有可能產(chǎn)生的誤解,不斷提供貌似周密無遺、表述精確的說明,牢牢控制讀者的解讀??铝治榈旅鎸Φ氖且话倌昵暗木硾r,今天呢?似乎變本加厲。哲學似乎只有唯一的寫法,那就是,越像物理學論文越好;多像算合格呢?期刊編輯比寫作者更有發(fā)言權(quán)。且不問哲學寫作由此變得更有意義還是更無意義,單說防止誤解這件事,似乎從未發(fā)生。
二
柯林伍德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要理解行動者的所作所為,我們就必須理解他面對的是什么問題以及他在回答問題時是怎么想的,例如,“凱撒是怎么想的,因此才跨過盧比孔河”。治史的要旨在于理解行動者如此作為時是怎么想的。史家有可能需要花費大量精力來確定凱撒是否、何時、如何跨過盧比孔河這些事實,但準備好這些事實,最終是要回答“凱撒為什么要跨過盧比孔河”。
“凱撒是怎么想的,因此才跨過盧比孔河”和“凱撒為什么要跨過盧比孔河”聽起來是同一個問題的兩種表述。但不同的表述有時含有不同的指向?!盀槭裁磩P撒要跨過盧比孔河”聽上去是史家正常面對的問題,“凱撒是怎么想的”卻讓人猶豫——凱撒想些什么,這事似乎發(fā)生在凱撒心里,歷史學家,或任何他人,怎么能知道凱撒心里的活動呢?這是所謂“他心問題”。
出于不盡相同的關(guān)切,哲學家、史學理論家、闡釋學家,都會撞上他心疑難,他們也為解決這個疑難提出過各式各樣的思路。威文里提到柯林伍德的主要想法:歷史學家無法從外部確認凱撒的思想,他必須讓凱撒的思想在自己心里重演,即親身擁有與凱撒完全相同的思想①“在這種意義上,要了解‘某個人在思想(或者“已經(jīng)思想”)什么',就包括自己要思想它?!?。
只說到這里,恐怕難以釋疑。單說一點:一個率領(lǐng)千軍萬馬鐵衣征戰(zhàn)的統(tǒng)帥,他心里翻騰過些什么,當真能在一位皓首窮經(jīng)的史學教授心里照原樣翻騰一遍?
柯林伍德的表述——以及很多論者的表述②比如狄爾泰、海德格爾?!H為誤導,我的再表述誤導得更遠?!皠P撒是怎么想的”不一定指凱撒心里翻騰過一些什么,實際上,幾乎從來不指這個。一個囚徒掙扎著在一片銳器上磨捆綁他手腳的繩索,我們說,他想掙脫束縛,這個說法并不引導我們?nèi)リP(guān)注在他心里翻騰著一些什么。
我不想在這里討論內(nèi)部和外部,例如,看到囚犯的作為說囚犯想掙脫束縛,這算是“從外部來確認”他有何種思想抑或這已經(jīng)包含了一些內(nèi)部的東西。我想說的是,“行動者是怎么想的”未見得要被設想為行動者曾像學者那般明確嚴謹?shù)貙λ嘶蚰呐聦ψ约罕硎鲞^這些想法。在這類場合說到凱撒想的是什么,主要指涉體現(xiàn)在凱撒行動中的思想,而不是聲稱凱撒當時當真曾用史家后來表述這些想法的方式想過一道。只說一點:史家通常要反復推敲,才能把行動者當時為什么這樣去行動的想法嚴謹?shù)匦沃T筆墨,而行動者當時若有這份推敲的功夫,他總是用來考慮應當怎樣行動而不是用來反思他為什么要去這樣行動。實際上,在其他多種場合,柯林伍德常常強調(diào)思想在行動之中得到表達。如果他堅持沿著這條主線來思考相關(guān)問題,也許就用不著發(fā)明“封裝”這類頗可爭議的概念了。
不消說,思想、行動、表達之間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并不能用一個模式來概括。小偷行竊之際,不打算對任何人表達他的想法,他的想法完完全全體現(xiàn)在他的作為之中。游行示威也是一種行動,這種行動的主旨就是表達。政府軍公開處決游擊隊員,既是要事實上消滅這些人,也是在威脅未被消滅的游擊隊員和他們的同情者①殺雞煮湯,既是要煮湯,也可能同時給猴看。。這些重重疊疊的分合,都是史家在探究“行動中的思想”時所要仔細分辨的。
三
上一段談的是個廣泛的問題:我們怎么了解他心。當然,只開了個頭②關(guān)于他心,參見拙著《感知·理知·自我認知》第五章“聞知與他心”(北京日報出版社2022年版,第119-138頁)。。而且,他心問題并不是一式的,臨床醫(yī)師、文本闡釋者、史家,各自面對他心問題的不同側(cè)面或不同重點。
什么是史學理解的特點呢?我們或許會認為,歷史人物不同于我們身邊的人,他們離開我們更遠,所以更難了解,把他們帶到我們身邊于是成為一項更突出的成就,而這正是史家的本領(lǐng)所在。但這個想法不得要領(lǐng)③康熙的施政方針更容易理解還是我們同時代的某種當下的治國之道更容易理解?誰知道。。相比于了解和理解當代的俾格米人,蘇東坡也許更易為我們了解和理解。
這個比較隱約現(xiàn)出史學和民族志的對戡。簡單說來,民族志關(guān)注的是他者,而史學關(guān)注的則首先是我們自己的過去;也不妨說,民族志關(guān)注的是作為對照面的他者,史學關(guān)注的是作為源頭的我們④這一點今天不那么明顯了,中國大學歷史系也許可以考慮設立一個剛果史的專業(yè)。。威文對戡史學和民族志,不是沿著這條思路立論,但與這條思路互相發(fā)明。威廉斯的想法可以歸結(jié)為兩點。其一,“在歷史中,連續(xù)性和變化允許一種發(fā)展的、歷時的理解,而純?nèi)幻褡逯镜那樾尾唤o出這種理解?!逼涠褡逯緦W者可以由遠及近、由外及內(nèi),漸漸深入到他研究的人群的所思所感,最后,他甚至可能大大改變自己,變得更像這些人那樣去感知和行動——也許樂于如此也許只是潛移默化。簡單說,最后他脫離了自己的社會,融入了他所研究的社會。歷史學家則無法做到這一點,他研究的社會已經(jīng)消失,愿與不愿,他都無法融入其中。他是研究者而不是歷史中人,這一點無法改變。
這兩個提示都有助于我們探究歷史理解的獨特之處何在,在我看來,這兩個提示,尤其是后一個,極富洞見。當然,到此為止,只是提示,其背后的豐富內(nèi)容,還待我們逐步追索。
四
最后,再回過頭來說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像克羅齊的“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這類金句一樣,其含義似乎一目了然,細論起來則人言人殊。我這里不揣簡陋,也做一點兒新嘗試。
首先我想提醒,這里的“思想”(thought)一詞,所指甚為寬泛,也可以說成精神、心智、意義。實際上,在別的文本中,柯林伍德也經(jīng)常使用這類不同語匯。前面已經(jīng)說到,我們因此不可把“行動者的思想”視作明述的思想。
其次,上文多多少少已經(jīng)提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并非意在否認歷史包含好多維度,物質(zhì)生產(chǎn)的發(fā)展,技術(shù)的進步,利益之間的沖突和斗爭。然而,柯林伍德顯然不贊成把歷史界定為赤裸裸的物質(zhì)利益爭奪史或諸如此類。從達爾文演化論問世那個時代起,人和其他動物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了。這在很多方面有益于人的自我理解,但在另一些方面則帶來了重大的混亂認知,其中頗為突出的一例就是混淆人類歷史和生物演化。我即使不情愿也得承認,人經(jīng)常禽獸不如,但仍然,人不同于禽獸。人類活動始終包含著對他為什么如此活動的理解——無論這種理解是明確的還是含混的,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歷史之為歷史,歷史之不同于生物演化,在我看,端系于此。也因此,我認為當柯林伍德堅持認為治史最終要回答的是“凱撒為什么要跨過盧比孔河”之類的問題,他把握著史學的真正宗旨。
在種種不同明確程度上,人知道他為什么要做這做那,他正是出于這個“為什么”去做這做那。這也是人們通常所稱,人依賴于意義生存:征服者的榮耀,上帝信仰,光宗耀祖,世界大同的理想。此處無法展開來闡論這一點,我舉個也許有點兒怪異的事例。一群戰(zhàn)士幾個小時前生龍活虎,一面竭力殺敵,一面想方設法保存自己的生命,現(xiàn)在,被俘以后,他們排成一列,任由暴虐的敵人把他們驅(qū)趕到刑場,不做任何反抗。可以這么說嗎——在俘虜行列里和在戰(zhàn)場上一樣,“生存本能”并未消失,變化的是生存的意義。若要套上“生存斗爭”這個演化論用語,我會說,人的歷史是為意義斗爭的歷史。我愿把這視作“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一個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