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楠
內(nèi)容摘要:作為一名“80后”作家,孫頻以其“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追求有別于同期的青春文學作家,并逐漸受到大眾關(guān)注。直面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繼而探求女性的精神追求是構(gòu)成孫頻作品特色的重要一環(huán),這一傾向在其小說集《鹽》的短篇作品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本文選取孫頻短篇小說《東山宴》作為研究對象,嘗試從女性主義視角探究孫頻作品女性生命和女性形象的精神內(nèi)核。
關(guān)鍵詞:孫頻 《東山宴》 女性主義 男權(quán)主義 新女性
在為小說集《鹽》命名時,孫頻提到這是一部是獻給“那些在這個世界上認真、執(zhí)著、堅強地活著的人”[1]的作品,又因其作品一向?qū)W⒂谂?,因此“用力地活著”的女人也就成為了這本小說集的主要人物群體。
小說集中的女人們誠然是值得敬佩的,她們擁有著在極惡劣生存環(huán)境里也能通過自己“不顧一切”獲得生活成本的能力,但正因如此,她們同時也是可悲的:她們無時無刻都在為了食物、落腳的睡處付出了所擁有的一切,即便很多時候她們所擁有的不過只是被生命賦予的本質(zhì)——身體或者精神。她們不得不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本身的人性弱化,只是單純激發(fā)出動物的本能,為了生存而失去或者是選擇遺忘掉道德與倫理,甚至也慢慢磨滅了性別的界限。
在無法選擇的生活條件下,這些來自生理的苦痛深入到心理、貫穿到精神之中,就仿佛附骨之疽,一代代地循環(huán)、并且持續(xù)地繼承著。上一代女人為了活著付出了尊嚴,這些女人的女兒們目睹了母親的所作所為,即便有幸逃脫了貧困的圍剿,在思想上也是依然帶著缺憾的,她們的終生就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但由于原生家庭的不足,大部分人只能通過其他人的認可來認識自己,因此也造成了許多悲劇。
《東山宴》是小說集中的第二篇,主要講述了失去丈夫的農(nóng)婦白氏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下獨自撫養(yǎng)孫子阿德,與兒子的繼女采采相遇、共同短暫生活并產(chǎn)生了碰撞的故事。作為一個以女人為主體同處一室的典型化的閉環(huán)結(jié)構(gòu),女性思維特征的突出和傳承、發(fā)展在這其中也有著較強的代表性,探討每一個人物的特征和其悲劇根源,可以幫助理解和認識孫頻作品女性主義的特點。
一.老婦白氏:“掌權(quán)者”和“教導者”
作為《東山宴》中最重要的人物,孫頻在這個飽經(jīng)風霜的農(nóng)婦身上極力著墨,不乏贊譽之詞。如,寫其青年喪夫:“力大如牛,獨自在山上開墾出十八彎的梯田,靠種莜麥種土豆養(yǎng)大了一個兒子”。兒子和第一個兒媳不幸先后離世之后,又獨自扛起養(yǎng)育癡傻的孫子阿德的重任,直至病死也依然滿心牽掛著這個孩子,是個“強悍粗魯?shù)睦蠇D人”[2]。
在傳統(tǒng)認知當中,“女性的角色常被定義為‘主內(nèi),女性與家庭形成同構(gòu)關(guān)系,和妯娌、順舅姑、做賢妻良母是她們的本分,社會生活與她們基本無涉?!盵3]
從一方面來說,白氏以一個“頂梁柱”的形象出現(xiàn),是家里的權(quán)威所在無疑。她既承包了一般社會印象下應該由男性來主要負責的家庭外部的經(jīng)濟來源,又承擔了傳統(tǒng)女性視角下洗衣做飯、教養(yǎng)孩童的“內(nèi)助”問題,所以在這個先天殘缺不全、即便經(jīng)過后期拼湊也依然支離破碎的家庭中,她的言語效力實際是巨大的,而她本人也十分享受這種“權(quán)力”。
無論是出于保護機制的對外還是自我說服的對內(nèi),她都把自己的女性外在極致弱化,竭盡所能地展現(xiàn)出頂天立地的“反柔弱”的一面。她甚至一度認為自己的女性生理特點是多余、累贅的,“干活兒的時候她總困惑于怎么擱置這對巨大的乳房,因為它們的廣袤和肥碩實在是妨礙了她干活兒時大顯身手”。面對家人和情感的輸出,她也極少有溫柔的時候,從不長篇大論或者循循善誘,發(fā)號施令時通常只是“敲敲桌子”或者“一把捉住”孫子,“朝他屁股上猛扇上幾巴掌”,極少發(fā)表什么言論之余也從來不和其他女人一起聊八卦,十分沉默寡言。
在孫頻創(chuàng)造的水暖村小世界里,白氏是一個異類。這個山村老婦游離于人群之外,獨自開荒、獨自播種,每天在農(nóng)田和家里兩點一線,她世界里唯一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傻孫子阿德,極度疲勞之外,她的愛好就是去看看村里養(yǎng)著的鲇魚。
如果單純只是看故事的發(fā)展,無疑,讀者所能看到的白氏是堅強的、是一個不需要男人的、能夠自己承擔生活重擔、甚至可以獨立享受生活的“新女性”,但仔細分析她的思想動態(tài),我們卻可以輕易地發(fā)現(xiàn),白氏的種種“破格”表現(xiàn)其實是在舊式封建女性思維下所做出的“不得已”的選擇,并不是她自己本身有著超前的意識。
作為一個長久生活在水暖村的人來說,白氏其實是全盤接受了村里所有對女性的剝削的。無論是對于已婚女性在死了男人以后就應該被兄弟無條件繼承這樣的陋習也好,還是寡婦就應該找一個男人來幫助解決生理需求、分擔家庭責任這樣的既定印象也好,白氏其實都是充滿了渴望、也試圖去碰觸的。在看到其他家庭中由男人來耕地時,她的內(nèi)心不是不羨慕的,但同時她也在不停給自己做解釋:她沒有能夠擁有男人來幫助她的好運氣,所以只能這樣不好不壞地過。她一邊渴望著來自異性的呵護,但同時又只能被迫接受來自命運的安排。也因此,當她的孫子阿德由于失去了母親而癡迷于撫摸白氏的乳房時,盡管白氏決心幫助他改掉這個惡習,但同時她又是迷茫的、矛盾的:“她心中一陣悲傷,她突然意識到,他需要的如果僅僅是一只乳房的話,他可以向任何一個女人索取,是不是誰愿意給他一只乳房他就會不顧一切跟著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后半生就只有他了。”也正是如此,她把自己終生的人生意義都放在了阿德身上,她固執(zhí)地認為阿德是屬于她的,是她的“所有物”,一旦有任何人踏進了這個領(lǐng)域,她就會“像一只老母貓一樣,嘶吼著撲過來”。
之所以稱白氏為“教導者”,是從一個向下的角度、需要結(jié)合來看的。她面對生活時的勇敢、面對弱小的女孩孤女時的溫柔、不顧一切保護阿德時的執(zhí)著在這個封閉的小家庭里無限被放大,深深地影響了還在形成價值觀的少女采采,也使她自己本身成為了無形中的一個精神傳達者和價值引導者。
二.少女采采:“外來者”和“繼承者”
郭冰茹在探討女性自身時談到,“從某種意義上說,女性寫作探討的是女性如何成為‘女性,成為怎樣的‘女性的問題?!盵3]在《東山宴》的敘述里,少女采采對于女性意識和自身價值意義的成長線幾乎是完整的。
首先,采采的原生家庭是破碎的,但同時她也勇敢的、機靈,她本身的性格特征是外放的,甚至常常孤注一擲。故事開始,她被迫接受的情況是:母親改嫁到數(shù)十里之外的水暖村,隨后父親也再娶,身為一個“不值錢”的丫頭,沒有人真正意義上會在乎她。在典型的水暖村價值觀里,女人應該選擇的是安分守己聽從安排,但是我們看到,這個年紀小小、“面色青白”的小姑娘選擇的是一個人光著腳跑了幾十里山路來投奔母親,她捏準了母親舍不得她的心理,也因此為自己掙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出路--有處可去。
與嫁過來做兒媳婦的母親不同,對于水暖村來說,采采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外來者”;對于以白氏為首的小家庭來說,她依然也是。這一點,在晚上睡覺時的位置上就可以看出來:白氏和阿德睡一間,母親與繼父也理所當然住在一間,只有她是多余出來的,只能夠擠在土炕的邊沿。同樣的,在日常生活里,白氏細心呵護著阿德,母親盡一個新的妻子的本分維護新的家庭,采采就又一次成為了一個多余出來的、無人關(guān)愛的“多余人”,從上一個怪圈中跳出來,又進了一個新的怪圈。
前文提到,由于原生家庭愛的缺失,所以采采其實對于自己是誰、自己的存在意義是迷茫的。在她的成長道路上,母親對她的教育是顯然不足的:為了追求自己的生活一直在逃離和奔波,甚至直接選擇了拋棄自己的孩子。所以,采采對于女性意識的萌發(fā)是自己去找尋的,這就不可避免地使她走了許多彎路。
在靠近白氏之前,采采在懵懂中優(yōu)先接受了水暖村極致物化女性的思維模式:作為女人,學習是沒有用的,只有被“看上了”才是好的。所以她選擇了輟學,每天到處游蕩,甚至故意向著看熱鬧的人群里擠,暗暗期待著有人能對她做些什么,或許是撫摸、或許是猥褻,這樣她就認為自己真正成為了一個女人,可以驕傲地向白氏——這個家庭中的權(quán)威者炫耀,獲取更多的關(guān)注和關(guān)愛。在這個行為失敗之后,她發(fā)覺無論做什么都不能夠獲得來自內(nèi)部的溫暖,就反其道而行之,開始向著外界宣揚自己“每天晚上睡覺時被自己的繼父摸了……這樣那樣地摸了?!睆耐饷婀蝸淼妮浾擄L暴給這個其實本來就不穩(wěn)固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的沖擊:白氏的兒子接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點點選擇了遠走,母親因為第二段婚姻名存實亡又萌生了再次遠嫁的想法,采采又一次面臨無人看顧的境地。也就在這時,采采實際一直在仰望、渴望獲得庇護的白氏出面,留下了她,這讓采采第一次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歸屬感。
對于采采來說,她從未在自己的父親、母親、繼父身上獲得來自親情的關(guān)愛,也沒有從水暖村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包容和認可,只有白氏在她又一次“失去”母親之后給了她一個各種意義上的“家庭”,盡管這個“家庭”其實是畸形的,只有一個由于沒有渠道獲得愛情的祖母,和一個祖母全身心的生存意義所在,也是唯一的一個男人——智障的孫子阿德。因此,獲得歸屬感的采采選擇把白氏作為她精神上的導師和生活上的依賴,也就逐漸全盤接受和繼承了白氏對于女性和自己的認知——她也選擇了將阿德變成自己終生的生活目標所在,認為像自己的母親那樣因為追逐婚姻和愛情是多余的,只有抓住眼前能夠擁有的(比如阿德)才是正確的,甚至由于“外來者”的身份,她比白氏更進步了一些——她選擇在白氏死去之后帶阿德離開水暖村。
縱觀采采的成長歷程,她作為女性的意識從最開始的懵懂到繼承了白氏的經(jīng)驗哲學,從始至終其實不僅僅是缺乏了自己的思考,其實也還少了許多正確的引導,她幾乎成為了一個完美的復刻品,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為什么人,作為女性她內(nèi)在最原始的力量在哪里。在文本中的最終,白氏因病突然去世,采采準備帶著阿德外出打工,但過于思念母親和祖母的阿德鉆到了土墓中窒息而死——至此戛然而止。我們無法得知采采之后的人生境遇究竟如何,但是采采那一瞬間的感受我們卻大致可以體會——那是重新找尋到人生意義卻突然又被生生撕扯出來的絕望。
三.那個女人:“依附者”和“失語者”
相比“掌權(quán)者”白氏和“繼承者”采采,白氏兒子再婚的“那個女人”——白氏的第二個繼“兒媳”則是作品中唯一一個屬于集中描寫中卻不曾擁有姓名的女性。在整篇作品中,她先開始被稱呼為“那個女人”,后來又被以“兒媳”代替,仿佛她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但實際上,在這個閉環(huán)式的家庭結(jié)構(gòu)中,她也代表著與自立自強、說一不二的白氏相反的另一種女性價值傾向,我們也能夠從她身上看到截然不同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有著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
“那個女人”在正式出場之前,就已經(jīng)由作者介紹說明了她二嫁到水暖村白氏家里的根本原因:她脫離上一任丈夫而來,脫離的原因從根本上來說其實并不在于她的這位丈夫到底是不是好賭、家暴,他們之間到底還存不存在愛情,只是這個男人并不能夠再給她帶來好的生活,而“女人沒有經(jīng)濟收入,一旦脫離了一個男人,必須得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再依附到另一個男人身上”[5]。這樣的闡述不僅僅解釋了故事的發(fā)展由來,更已經(jīng)是為這個女性人物進行了一種直接的定義:與“開天辟地”的白氏產(chǎn)生鮮明的對比,“那個女人”是可以為了“一口飯”可以不斷地給自己“定價”,主動出賣自己到一個又一個家里、一個又一個男人身邊的人。也因此,在加入到這個家庭之前,她不惜以舍棄自己親生女兒采采為條件,“翻過一個山頭”嫁給小她七歲的永泰;在后面發(fā)現(xiàn)這個家也不能繼續(xù)生活的時候,又果斷地選擇了離開,甚至是在白氏眼皮底下“成功地找好了下家,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兒”。
不同于作者描述白氏時所采用的的全知視角,小說中對于“那個女人”的描繪大多是出自作者賦予白氏的并不非常客觀的“婆婆”視角進行敘述的,因此我們基本可以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婆婆”對于“兒媳”的態(tài)度,也是兩種不同生活追求的女人之間的碰撞:初次見面時形容她“長著一張銀盆大臉,眼大嘴大,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別人大出了一號,似乎她身上的器官是在熱帶雨林里催大的,茂密、碩大”。顯然,相比既能開墾農(nóng)田又能養(yǎng)活孫子的強人白氏來說,“兒媳”的一切女性化特征是極其明顯的,甚至是外化到具有侵略性的地步。而“兒媳”在家里唯一“硬氣”的一次,也只是她趕走了跑過來投奔自己的女兒采采,認為“她立了功”,甚至還多吃了兩碗飯。
在窯洞里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之中,白氏以自己的能力獲取了最大的效力,定奪著家庭的重大走向;采采雖然是一個小女孩,但她為自己爭取的渴求也使她的一舉一動都在這個重組家庭之中備受重視;而兒媳卻無疑是“失語”的。面對女兒采采跑到自己的再婚地,她沒有資格要求讓白氏或者丈夫永泰留女兒多吃一餐飯,或是多留一晚;面對采采惹出的糾紛導致永泰失聯(lián),她選擇的不是自己爭取或是安然處之,而是敏感于永泰的不歸,斥責采采影響了她的幸福;面對白氏、阿德、采采構(gòu)成的“老弱婦孺”式的留守現(xiàn)狀,她第一時間為自己的三嫁找好了男人,聽到白氏要幫忙養(yǎng)采采的時候,她是驚訝的——也可能,她是欣喜的,盡管她的“婚前條件”就是帶著能成為“勞動力”的采采。
我們無法評價“那個女人”的每一步,但是也許我們可以從作者的“去名化”設置中體會到作者的所思所想:也許正是她自己選擇了“女人”和“兒媳”的身份,甘愿于不斷追逐和陷入選擇男人的循環(huán),利用和享受身份和特征帶來的紅利,而弱化或是犧牲掉了屬于“自己”的力量。而這無疑有著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女性,女人,到底應該如何合理利用自己的能量,或者,應該如何取得“自己”與“母親”、“自己”與“妻子”之間的平衡?
鐵凝認為“在中國,并非大多數(shù)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確概念,真正奴役和壓抑女性心靈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恰是女性自身”[6]。無疑,作品中的女性人生都是充滿缺憾的。白氏缺乏對自我真正意義的認識,而采采在原生家庭不足的情況下生長,又幾乎完美復制了白氏的女性意識,至于“那個女人”,也有著獨立卻又不獨立的人生追求。孫頻通過多個人物的刻畫,其實也傳達出了更多給予我們的思考:作為女性,只有真正地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才能夠掙脫無論是來自環(huán)境還是人生經(jīng)歷的捆綁和束縛。
參考文獻
[1]孫頻.《鹽》[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7.
[2]孫頻.《東山宴》[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7.
[3]郭冰茹.《‘姐妹情誼與新女性的自我認同》[J].職大學報,2020,02.
[4]郭冰茹.《女性意識、宏大敘事與性別建構(gòu)》[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06.
[5]孫頻.《東山宴》[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7.
[6]鐵凝.《玫瑰門·寫在卷首》[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