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旻鳶
“卑”在鳳嶺客家話里是壞、差、賴、劣、賤、無恥、缺德、不要臉的意思,與普通話中“卑鄙”“卑劣”“卑污”中的“卑”意思相近,相當(dāng)于北方的“孬”,但就是沒有“卑微”的意思。
——題記
1
在這之前,一直最令矮鷗引以為豪的,是村里沒人敢說他半個“卑”字。
什么樣的男人在村里會被人說“卑”呢?首先是好吃懶做的,其次是喝酒發(fā)酒癲的,再次是亂搞女人的,最后是打牌賭錢的——其實(shí)也就是“吃喝嫖賭”——這幾樣矮鷗連根毛都沾不上。
這幾樣都要錢呢,矮鷗怎么可能沾得上呢?矮鷗掙的錢都如數(shù)上交給老婆了,自己一分不留,幾只衣兜常常比他那張沾滿泥點(diǎn)的臉還干凈。村里人都拿他開玩笑,說矮鷗你把錢都交給老婆了,平時花錢怎么辦?去賣屁股嗎?矮鷗就很氣憤地反問,我平時要花什么錢?我不抽煙不喝酒不坐車不打電話,屋里吃的用的什么都有,你說我要錢干什么?常常一下就把笑他的人問住了——是哦,矮鷗屋里是他老婆當(dāng)家,大到婚喪嫁娶、小到針頭線腦都由老婆一手操辦,用不著他摻和;矮鷗平時只吃屋里的、穿屋里的、用屋里的、睡屋里的,連泡屎都不在外面收費(fèi)的公廁里屙,更別說在外面抽煙、喝酒、打牌、睡女人了。他甚至已經(jīng)十來年沒去圩鎮(zhèn)趕過集、逛過店了,幾乎每天都去的地方除了茅廁大概只有村里的磚廠,吃完飯他就去那里搬磚,搬到月底老婆就去找老板領(lǐng)工資,領(lǐng)了多少,矮鷗也不知曉。
你說我要錢做什么,你說我要錢做什么……一到這個時候矮鷗就異常來勁,一句接一句地重復(fù)著那句反問,而且越說越快,恨不得像機(jī)關(guān)槍一樣把人掃到墻角里再也出不來。
后來終于有人被掃到墻角后急中生智地扔出一顆救命的“手榴彈”:剃頭,你總得剃頭吧?剃頭不花錢嗎?
誰知矮鷗早就準(zhǔn)備好了似的,把那顆像雜交白鳳雞一樣花白的頭一揚(yáng)說,我包頭。
“包頭”就是把頭包給那些走街串巷的老剃頭匠,由剃頭匠提著家什定時上門服務(wù),一包就一年,一年結(jié)一次賬(自然也是他老婆來結(jié))。以前全村的男人都包頭,允許外出打工后,包頭的就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矮鷗一人——如果不是矮鷗自己說出來,村里人都不知道這世上還剩下最后一個走街串巷的老剃頭匠和最后一個仍在包頭的男人。
就再也沒人能想出矮鷗需要花錢的地方。大家堅信,要想讓矮鷗花錢剃頭,只有等包頭這行當(dāng)真在村里絕跡了,而要想讓包頭這行當(dāng)真在村里絕跡,恐怕只有等矮鷗死了,或者老剃頭匠死了。
結(jié)果是老剃頭匠先死。死了張屠夫,不食混毛豬。死了老剃頭匠,不能不剃頭。矮鷗只好到村頭大槐樹下的剃頭店去剃。村頭的剃頭店也是一個老剃頭匠的兒子開的。他繼承父業(yè),卻不愿走街串巷去包頭。他爹還沒死,他就在村頭大槐樹下用板皮搭了一個棚子,拉了根電線,坐在里面等別人上門來找他,而且結(jié)算方式也不一樣,現(xiàn)剃現(xiàn)結(jié),一次五塊。矮鷗開始向老婆要錢,他老婆臉一拉說,結(jié)什么結(jié),先賒著,不包年,包月總可以吧?一個月我去結(jié)一次,都一個村的,我們又不搬家。
就這樣包了幾個月,矮鷗沒搬家,剃頭店卻搬了家。鎮(zhèn)政府認(rèn)定那個棚子是“違建”,來了輛挖掘機(jī)稀里嘩啦就給他拆了。拆了就拆了,店老板一點(diǎn)也不傷心,他把老婆從廢墟堆里扒拉出來的幾樣家什用根電線捆成一團(tuán),往槐樹旁的池塘里一扔,哼著歌子去了廣東打工。倒是矮鷗傷心了好幾天。
矮鷗只能去圩鎮(zhèn)上剃了。頭發(fā)再一次像秋后的干草堆一樣雜亂的時候,他再次向老婆伸手要錢。他老婆也不再說賒賬和包月的事,轉(zhuǎn)身就去屋里拿錢,翻半天拿出來一張五十塊錢的,像電視里的俠客扔飛鏢一樣,“嗖”一下扔到他懷里說,在家剃三塊錢,村頭剃五塊錢,上街剃撐死了十塊錢,剩下的四十塊錢拿回來,少了一分你就不用回來了。矮鷗捏著錢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回過手這么大的票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到了鳳嶺圩上,矮鷗像到了外國,原來的那幾條賣米、賣肉、賣菜、賣油鹽醬醋的巷子都拆了,擴(kuò)建成了農(nóng)貿(mào)市場,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米店、肉店、服裝店、日雜五金店都有,就是沒有剃頭店。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圩鎮(zhèn)上打聽了半天,才在河邊的斜坡上找到那條專用來剃頭的巷子。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剃頭的都趕到這么一個狹窄偏僻的地方來,好像剃頭是件見不得人的事。
曲里拐彎的巷子里果然都是剃頭店,每家門口都掛著星星一樣眨眼的彩燈,但都不叫剃頭店,也不叫理發(fā)店,叫“美容美發(fā)”,叫“洗頭房”,叫“發(fā)廊”,叫“剪吧”……看到“剪吧”兩個字,矮鷗的兩只手不由得往兩腿中間捂了捂,好像隨時都會飛過來一把雪亮的剪刀把它“咔嚓”剪掉一樣。
矮鷗沿著斜坡往上走,每走到一家就停下來,卻不進(jìn)去,站在門口問價錢,像買菜一樣。結(jié)果開口都要十五塊錢,一分不少,像都商量好了似的。矮鷗慶幸自己沒有先進(jìn)去,更沒有剃完再問價錢,否則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就在矮鷗灰心喪氣往回走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身后叫住了他:師傅,可是理發(fā)?
不是,剃頭。矮鷗回過頭去,見是一個一頭黃毛的女人,正向他熱情地招手,便十分堅決地回答道。
那不一樣嗎?黃毛女人“咔嚓”一聲笑得差點(diǎn)把大門牙噴到矮鷗臉上。
當(dāng)然不一樣。矮鷗脖子一揚(yáng),理直氣壯地答道,理發(fā)理的是發(fā),剃頭剃的是頭,除了剪發(fā),還有洗頭、修面、挖耳、剃須、舒筋、捶背……
曉得曉得,女人打斷他,抿嘴一笑說,看你一把年紀(jì)懂得還蠻多,不就是搞頭嗎,保證大頭小頭都給你搞舒服。
多少錢?矮鷗警惕地問。
你愿出多少錢?女人反問道。
十塊錢。矮鷗生怕對方聽錯,還專門拿兩根食指交叉著比畫了一下。
十塊錢就十塊錢,黃毛女人朝屋檐下的廊燈打了個呵欠繼續(xù)嘀咕:紙巾由你帶。說著已經(jīng)扭轉(zhuǎn)過身,把矮鷗往店里讓。矮鷗沒聽懂最后那句的意思,但覺得只要講好了價錢,就再沒什么好怕的了,便放心大膽地抬腳邁進(jìn)了那扇門框上閃著小彩燈的玻璃門。
一坐上能轉(zhuǎn)圈的皮椅子,矮鷗就感覺到了異樣,后腦勺像被兩團(tuán)軟綿綿的東西包裹住了。矮鷗以為是枕頭,睜眼通過墻上的鏡子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是枕頭,女人脫了外套把他那顆花白的小腦袋瓜子囫圇地?fù)нM(jìn)了自己懷里,那架勢像要給他喂奶。矮鷗的呼吸一下急促起來,像被蒙進(jìn)了被窩里。他使勁扭了扭頭,想從女人的懷里掙脫出來,女人卻摟得更緊了,嘴里還說,你坐著就坐著,扭來扭去做什么?
矮鷗說,你剪發(fā)就剪發(fā),摟我的腦殼做什么?我都透不過氣來了。
不是你要洗頭修面的嗎?先給你洗后面,待會兒再洗前面,然后是舒筋、捶背……
算了算了,矮鷗果斷地打斷她,你還是直接理發(fā)吧,什么也別搞了,我怕搞出人命。
女人只好悻悻地松開手,拿了電動推子開始在他頭頂上“嗡嗡嗡”地飛來飛去。
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就理完了,看不出什么頭型,但確實(shí)比剛才剃短了不少。那就行。矮鷗把那張五十元的鈔票掏出來,展開,很隆重地遞上。女人接過錢對著頭頂?shù)娜展鉄粽樟苏諉?,沒零的?矮鷗說,零的整的就這一張。女人又問,沒微信?矮鷗說,我又不是村干部,哪來的威信?女人又“咔嚓”一聲笑出聲來,口水星子下雨似的落在矮鷗剛剛修剪過的頭頂上,說在村里不用微信在家里也要微信吧?矮鷗說,家里是我老婆當(dāng)家,我哪來的威信,我屋里的狗都不聽我的。女人又笑,我說的是手機(jī),你沒手機(jī)?矮鷗說,我一個種田筑土的,要手機(jī)做什么?
女人就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矮鷗把屁股撅得老高,用手摸了摸牛仔褲后面的兩個兜說,我身上也沒零的,你跟我進(jìn)去找吧。說著就扭著屁股往里屋走。矮鷗生怕她拿了錢跑路,急忙起身跟著往里走。一進(jìn)里屋門就被“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緊接著手就被一只小手抓了過去,矮鷗嚇得聲音都發(fā)抖:哎,找錢,找錢。女人抓著矮鷗的手不放,一個勁往墻角拖。矮鷗這才看清了,墻角有一張床,床上只有枕頭沒有被子,聲音就更抖了:找錢,找錢。女人邊拖邊說,在床上找不一樣嗎?矮鷗使出搬磚的力氣才掙脫她的手說,就床下找,就床下找。女人掃興地翻了個白眼說,你這人真不知好歹,脫一下褲子就能了結(jié)的事,你非得翻箱倒柜。矮鷗喘著粗氣說,找錢,找錢……
拿了錢,矮鷗像電影里的戰(zhàn)斗英雄一樣從里屋沖出來,沖出玻璃門,飛一樣地穿過兩條巷子上了馬路,走出去一里多地才敢回過頭去看——走幾步回頭看一眼。路上的熟人見了問,矮鷗,你看什么卵?矮鷗說,蠻驚人,蠻驚人。人聽了都以為圩上又殺人了,就又問,什么蠻驚人?矮鷗就說,如今的婦娘子蠻卑,光天化日就拉男人。問的人就是有再急的事也要停下來,接著往下問。矮鷗就接著往下講,人問什么他就講什么。后來遇到熟人不問,他也講,直到講得人家不耐煩了才放他走。再后來遇到不熟的人也講。就這樣從鳳嶺圩一路講到狗足面,又從狗足面的村口一路講到自家門口,嘴還沒停。
他老婆正在灶前做中飯,沒注意到他回來了。他就走過去,從灶邊的水缸里舀了一勺冷水,一口氣全灌進(jìn)肚里,然后邊打飽嗝邊說,蠻驚人,蠻驚人。他老婆依舊兩眼盯著鍋里的菜,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只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咋?矮鷗就說,如今的婦娘子蠻卑。他老婆就把頭抬了起來,把眼睛盯到了他臉上,抽動著嘴問,咋?矮鷗就說,不認(rèn)識的男子都敢往床上拉。他老婆就把手里的鍋鏟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咧得像個被砍了一刀的南瓜,聲音也變得悠揚(yáng)起來:老砍,老砍,五十塊錢都沒了吧?矮鷗趕緊把那四十塊錢掏出來,碼成扇形捏在手里,舉直了,扇了扇頭頂?shù)目諝庹f,還有四十塊錢,還有四十塊錢。
哪還有四十塊錢,哪還有四十塊錢?!矮鷗的話音還未落地,兒子高棍尖細(xì)的“鴨公嗓”就像驚雷般突然而又及時地從外面劈了進(jìn)來,把矮鷗和他老婆都嚇得渾身一哆嗦。
矮鷗慌忙把錢收起,還沒來得及揣進(jìn)兜里,兒子高棍瘦高的身影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似的刮了進(jìn)來,他急切地搓了幾下眼屎,然后眨巴著眼睛在矮鷗身上掃來掃去,邊掃邊問,四十塊錢就可以睡一下,是快餐還是全套?
你嫑爛牙窖,我可沒睡。矮鷗把錢窩成一團(tuán)攥在手心里,盡量躲避著兒子像手電筒一樣的目光。
高棍又問,哪家店?
矮鷗警惕地問,你問來做什么?
高棍說,她欺負(fù)了你,我要給你報仇。
依舊愣坐在地上的矮鷗老婆嚇得渾身一跳,仿佛屁股上坐了一個皮球,一下子就從地上蹦了起來,說,也就是拉了一下,這算什么欺負(fù)?
高棍說,怎么不算欺負(fù),她欺負(fù)你屋里沒男人了,拿一個老頭子下手,她怎么不拉我?
矮鷗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說,你還用拉?人還沒伸手你自己就撲上去了,比戰(zhàn)斗英雄還勇猛。
高棍說,你個死老頭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人家欺負(fù)你,我要給你報仇,你反倒笑話我,有你這樣做爺佬的嗎?
矮鷗又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說,講的比唱的還好聽,我上回被棒彪打得住院,你連屁都沒放過一個,你還把我當(dāng)爺佬?
高棍說,老糊涂了吧?棒彪和你一個姓,和你一個太公(曾祖父),是屋里人呢,我去找他報仇那叫自相殘殺,傳出去是要被外人笑話的!
又說,那個女的也跟你一個姓嗎?也和你一個太公嗎,也算屋里人嗎?
矮鷗聲音有些發(fā)抖:你要怎么報仇?
高棍說,當(dāng)然是以毒攻毒,她怎么欺負(fù)你的,我就怎么欺負(fù)她,讓她曉得我們屋里男人的厲害。
矮鷗說,你想怎么報怎么報,不關(guān)我的事。
高棍說,你們得出錢,辦案經(jīng)費(fèi)曉得不?正好把找回來那四十塊給我。
矮鷗說,沒有,我就帶了十塊錢去,一分都沒有了。
帶了五十塊錢找回四十塊錢。高棍像特務(wù)一樣用鼻孔哼了兩聲接著說,別以為我不曉得。
你……怎么曉得?矮鷗的身體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兩只手也背到了后面。
全村都曉得了,都拿這事當(dāng)下酒菜呢。我在阿福哥家打麻將,滿屋子男女老少都笑話我,說你爺佬被圩上的黃毛子欺負(fù)了,你還坐在這里打麻將,還是不是你爺娘親生的?你說我這麻將還怎么打?我不去報仇,難道你們就不怕我背上不孝之子的罵名?
矮鷗笑得渾身發(fā)顫,說,我怕我怕,你是全村最要臉面、最有孝心的后生仔。
最有孝心說不上,但要臉面是真。要曉得當(dāng)時我輸了一夜,手氣剛剛好轉(zhuǎn),因為這事我毅然放棄了發(fā)大財?shù)臋C(jī)會,回來給你報仇。你們憑良心說,我損失那么大,你們補(bǔ)償點(diǎn)辦案經(jīng)費(fèi)應(yīng)不應(yīng)該?高棍說著,兩只糞叉子一樣剛勁有力的大手已經(jīng)伸向了矮鷗。
短命種,你還要打搶不成?我告訴你,光天化日打家劫舍,捉到要坐牢,要槍斃!矮鷗側(cè)過身,把那只空著的手伸向前,以阻擋高棍靠近,同時把那只攥著錢的手使勁地伸向身后,以盡可能地讓它離高棍遠(yuǎn)一點(diǎn),兩條胳膊像翅膀一樣展開成一條直線,整個身體便變成了一副一米六幾的十字架。
我這是征收辦案經(jīng)費(fèi),只不過是對“老賴”強(qiáng)制執(zhí)行而已。高棍說著,一把抓住矮鷗支在前面的那條胳臂,往外用力一撥,十字架就像一顆螺釘一樣順勢旋轉(zhuǎn)了九十度,父子倆變成了面對面。
短命種!矮鷗怒視著兒子。但為時已晚,高棍的另一只大手已經(jīng)像鸕鶿的長喙一樣準(zhǔn)確而兇狠地叼住了他那只緊攥著人民幣的拳頭。
松手。高棍開始用力地旋轉(zhuǎn)那只像醬菜頭一樣長滿了疙瘩的紫色拳頭。
哎喲哎喲,手要擰斷了。矮鷗低沉地吼叫著,嘴角和眼角向一個方向緊急靠攏,整張臉立即皺成了一團(tuán)脫水的絲瓜瓤子。他痛苦地扭轉(zhuǎn)過臉,一眼瞥見老婆像木頭樁子一樣呆愣在一旁,嗓門立即就大了起來:不過來幫忙你還等著給我收尸嗎?
我怎么幫你?老婆終于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擼著袖子問。
砧板上有刀。
老婆猶豫了一下,還是一把操起了砧板上的菜刀,撲上來,揮到半空中卻突然停住了,問道,砍哪?
哪兒要命就砍哪。矮鷗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冷氣。
高棍把頭一低,亮出雞窩一樣雜亂的頭頂,說,來,砍這,死得快,死了我就舒服了,再不用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傳宗接代了。
矮鷗老婆手里的刀就慢慢地放了下來,最后“當(dāng)”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緊跟著著地的是她那像半個籃球一樣肥厚的屁股——她重新坐在了地上,兩個巴掌用力地拍著大腿,拍一下哭一聲:老爺個天——
高棍冷笑了一聲,繼續(xù)手上的旋轉(zhuǎn),可矮鷗那只經(jīng)受過無數(shù)磚頭磨礪的拳頭依舊像錘子一樣牢不可破。
你松不松手?高棍騰出來一只手,往矮鷗的腋下不輕不重地?fù)狭艘话选?/p>
咯咯咯……矮鷗立即發(fā)出暢快的笑聲,像下蛋后母雞的鳴叫。
你松不松手?高棍又往矮鷗干瘦的肋巴骨上掏了掏。
咯咯咯……矮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終于像磚廠剛和好的稀泥一樣癱軟下去,鐵錘般的拳頭被迅速掰開了,一秒鐘前還跟他麻花一樣糾纏在一起的高棍不見了,扔給他一個空蕩蕩的巴掌——他只感覺到一陣風(fēng),連那四張鈔票的最后一面都沒見上。倒是坐在地上的老婆更來勁了,聲音響亮了許多倍:早曉得這樣,還不如當(dāng)初懷他的時候,一屁股坐死他。
矮鷗甩著那只通紅的、像死鳥的爪子一樣毫無生氣的手說,講這些都沒用,現(xiàn)在下決心也不晚,一包老鼠藥的事。
矮鷗老婆說,死了就絕后了,你拿什么做種?
矮鷗說,你就曉得做種做種,這都成了他拿捏你的把柄了,你看他現(xiàn)在都天不怕地不怕了。
矮鷗老婆就不哭了,仰頭望著房梁下的燈泡囁嚅著說,這下好了,錢又回到黃毛子手里了,早曉得這樣,還不如不拿回來,省得還差點(diǎn)扭斷了手。
矮鷗說,這可是你要我拿回來的。
你自己沒想要拿回來?矮鷗老婆突然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似的,一骨碌又從地上爬起來,食指尖像一把錐子似的戳著矮鷗的腦門心說,好呀,你總算露了馬腳,你說,你是不是壓根就不想拿回來?你說,你當(dāng)時心底是不是想跟黃毛子睡覺?你說,你平時的老實(shí)巴交是不是都是裝出來的?你說,到底在外面睡過多少婦娘子了?……
矮鷗正要被他老婆逼到墻角,門口有個影子晃了一下,隨即急匆匆地走進(jìn)來一個人,還沒站住就問,他去嫖貨,你們就讓他去了,還給他錢?
矮鷗這才聽出來是高棍的老婆、媳婦秀英,便苦笑一聲說,別說錢,命都差點(diǎn)被他要走了。
高棍老婆秀英說,那黃毛子有臟病你們曉不曉得?村里跟她睡過的男人回來都大病一場。
矮鷗老婆急切地問,當(dāng)真有病?
你去問問林長、老扁還有蛇干,看他們花了多少錢、食了多少藥才把病看好?
矮鷗說,我只曉得他們都得過花柳病,哪曉得都是在黃毛子那里得的。
秀英便冷笑了一聲,彎腰抓起靠在門邊的一根洗衣服用的擂捶棍,指著自己平坦的肚子說,我可丑話說在前面,他要是跟黃毛子睡了,我就把肚里的崽子打掉,離婚,讓你們家斷子絕孫!
無論如何也得阻止他。矮鷗擦著滿腦門的汗,既像是對老婆說,又像是對媳婦說,更像是對自己說。
秀英“當(dāng)啷”一聲把擂捶棍扔回地上,說,那是你們的事,我先回娘家找個律師等著。
矮鷗老婆說,錢都讓他搶走了,你怎么阻止?
矮鷗說,總得有人管。
2
矮鷗和他老婆一路小跑趕到村部的時候,村主任清華正抱著一桶方便面“嗦啰嗦啰”地吃著,整張臉都埋進(jìn)了桶里,從正面看,只能看到一片光禿禿的頭頂和兩只蒲扇一樣平展的耳朵。矮鷗盯著那片頭頂,焦急地等待著它下面那張臉從桶里抬起來。方便面濃郁的香味源源不斷地從桶里升騰起來,直鉆矮鷗的鼻孔,饞得他一口接一口地直往下咽口水——還得悄悄地咽,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響,生怕影響了清華食面的節(jié)奏和心情。
矮鷗沒顧得上吃中飯。老婆做好的沒做好的飯、菜、湯,全扔在了灶前,一筷子也沒動。不是不餓,是怕耽誤了事,怕吃完再去,高棍和黃毛子已經(jīng)睡上了。他們睡上了,媳婦和孫子也就保不住了。媳婦和孫子都沒了,矮鷗這些年搬的磚頭、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也就等于打水漂了。
現(xiàn)在他有些后悔了,早曉得來村部還得先看清華吃飯,還不如吃飽了再來。
清華總算把桶放了下來,露出了那張矮鷗期待已久的臉,臉上紅撲撲的,掛滿了晶瑩細(xì)密的汗珠,那顯然是努力吃面的結(jié)果,但卻和辛勤工作的效果一模一樣。這是矮鷗沒有想到的。同樣讓矮鷗沒有想到的,還有清華看到他們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激動,那架勢就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兩個普通村民,而是兩只大熊貓。
稀客呀稀客。清華把方便面桶往桌子上一放,嘴里便不停地重復(fù)這兩個字,叫得矮鷗心里直發(fā)毛,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稍一細(xì)想又覺得清華說得沒錯,自己起碼有十年沒來過這里了。這地方原來是他們朱姓的祠堂,家族里的婚喪嫁娶、祭祀慶典都在這里操辦,一年下來矮鷗少說也得來個十趟八趟;村里把祠堂拆了蓋成了村部后,矮鷗來的次數(shù)就比較固定了,一年一次,跟著他老婆過來交農(nóng)業(yè)稅,他老婆負(fù)責(zé)交錢,他負(fù)責(zé)把左手大拇指伸過去,往各種票據(jù)上“戶主本人簽印”的地方按手??;取消農(nóng)業(yè)稅之后,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不用按手印,村里再沒有需要勞駕他的地方,他也找不到光臨村部的正當(dāng)理由。
來這,有點(diǎn)事。矮鷗平息下各種心緒后, 終于開了口。
來這都有事。清華重新端起方便面桶,“嗦啰”一聲猛啜了一口湯,接著往下說,村部嘛就是為村民辦事的地方,但現(xiàn)在,一等一的大事是扶貧,扶貧之外的事都不算個事。
他又從桶里重新拈起那把掛滿紅油的塑料叉子,敲邊鼓似的敲著桶身說,看到了吧,你們都吃飽喝足了,我才敢泡碗方便面?,F(xiàn)在就是這個作風(fēng),用新聞上的話講,就叫“廢寢忘食,夙夜在公”,上面抓什么我們就落實(shí)什么,一分鐘也不能耽誤,還不能在村民家吃飯,更不能下館子。
看到矮鷗一直想插嘴,才又說道,據(jù)我所知,你們家好像不是扶貧對象吧?
不是不是,矮鷗說,但這事比扶貧重要,是救命,人命關(guān)天。
哦?是殺人了還是吃藥了?如果是殺人,就打110電話報案,如果是吃農(nóng)藥,就打120電話求救。
那倒不至于。矮鷗就開始講上午那事,怕講不清楚便從那五十塊錢開始講起,講到去圩上剃頭的時候又講村頭剃頭店被拆的事,講到剃頭店被拆的時候又講他包頭的事,結(jié)果還沒講完就被清華揮著大手打斷了。
搞了半天不就是嫖個貨嗎?離出人命還差十萬八千里。清華有些惱怒地說,扶貧對象們連飯都吃不飽,你們還有錢嫖貨,真是“溫飽思淫欲”,飽漢不知餓漢饑。
快了,矮鷗說,等嫖完就該出人命了。
清華說,這事怎么能出人命?頂多是影響不好。
不等矮鷗說話他已經(jīng)開始講:就男女關(guān)系方面的問題來說,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一是通奸,屬于違紀(jì),黨員要開除黨籍,公務(wù)員要開除公職,普通老百姓可以隨便搞,既是黨員又是公務(wù)員的,兩項都要開除,這叫“雙開”,就像剛抓起來的縣委劉書記和電視臺的女播音員,他們就屬于通奸,就屬于違紀(jì),就要“雙開”;二是嫖娼,我們方言叫嫖貨,意思都一樣,更委婉一點(diǎn)而已,這屬于違法,林長、老扁和蛇干跟黃毛子睡就是嫖娼,就是違法,你家高棍跟黃毛子睡也是違法,你當(dāng)時要跟黃毛子睡也是違法,違法捉到了要罰款,沒捉到也就算了;三是強(qiáng)奸,屬于犯罪,捉到了要判刑,當(dāng)然還有最嚴(yán)重的殺人奸尸,那才是出人命,捉到了要槍斃。所以現(xiàn)在大家懂法律之后都學(xué)聰明了。你看看現(xiàn)在村里多久沒出過強(qiáng)奸犯了,這就是進(jìn)步。現(xiàn)在你家高棍只到違法這個層次,遠(yuǎn)沒有出人命。
清華終于講完了課,矮鷗也從頭頂涼到了腳底,仿佛洗了個冷水澡,他的兩只眼睛像戴了望遠(yuǎn)鏡似的直直地望著只隔著一張桌子的清華,望了半晌才問:那村里就管不著了?
村里怎么能管得了?
怎么不能?當(dāng)年棒彪和他大嫂在甘蔗地里搞事情,被村干部帶著民兵當(dāng)場捆起來了,押去關(guān)牛欄、游村、戴高帽子,那以后十幾年再沒人敢……
那是什么年代?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我們講的是依法執(zhí)政。再說,棒彪是村里人,他大嫂是村里人,他們搞事情的甘蔗地又是村里的,村里當(dāng)然有權(quán)管?,F(xiàn)在你家高棍在圩鎮(zhèn)上嫖貨,嫖的女人不是村里的,嫖的地點(diǎn)不是村里的,你說村里怎么管?
那總得想個辦法吧?
清華說,這事主要還是依靠家庭教育。你看我家北大就不敢,他怕我,從他討老婆那天起我就跟他講,從今天起,作為男人,你吃、喝、賭我都不反對,就是反對你嫖。沒老婆的時候嫖一嫖還說得過去,頂多只是道德問題,討了老婆還去嫖就傻到家了,是智商問題。
清華的兒子北大跟高棍一般年紀(jì),也是混到初中就出去浪蕩,清華當(dāng)上村主任后才開始在村里開小賣鋪,成為“生意人”,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幾年工夫就做成了鳳嶺鎮(zhèn)上最大的飯店老板、知名企業(yè)家、政協(xié)委員。
見矮鷗同意自己的觀點(diǎn),清華像做完報告的領(lǐng)導(dǎo)一樣,笑容滿面地站起來,攤開兩只手,像趕鴨子一樣把他們往門口送。矮鷗和老婆便知趣地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矮鷗才覺得不對勁,扭頭問清華,難道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嫖貨?
清華愣了一下,說,我都忘了告訴你了,事到如今唯一管用的就是去派出所報案。
矮鷗說,你不是說被派出所捉到了要罰款嗎?
清華說,捉到了當(dāng)然要罰款,天經(jīng)地義。
矮鷗問,罰誰的款?
清華說,當(dāng)然是你家高棍的。
矮鷗說,他哪有錢,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沒錢是不是就不用交?
清華說,想得美,沒錢就家屬替他交,要么是老婆,要么是父母。
矮鷗老婆說,他老婆還巴不得他關(guān)在里頭一輩子出不來呢,肯交個屁。
矮鷗說,我也指望多關(guān)他幾天。
矮鷗老婆說,多關(guān)幾天他老婆就跟別人跑了,她跑了是小事,她肚里的崽怎么辦?
矮鷗說,算來算去,還是罰我自己的款。我這不是故意打腫卵來擦木油嗎?
清華說,所以你要考慮清楚。還有,這事只有抓到現(xiàn)行才能罰款;如果沒有抓到現(xiàn)行,警察撲了空,就要追究你報假警的責(zé)任,也要罰款。
矮鷗差點(diǎn)就哭了出來: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什么話!清華及時地批評他說,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幸好先找了我,要直接去了派出所,這會兒說不定已經(jīng)在派出所數(shù)錢交罰款了呢。
矮鷗只剩下了點(diǎn)頭的份,說,幸好,幸好。
那你對我這個村主任的工作還滿意吧?
滿意,滿意。
那你把這張服務(wù)卡填一下。清華變魔術(shù)似的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來一張“為民服務(wù)卡”,上面有清華的照片和職務(wù)、電話之類,最下方是服務(wù)對象的姓名和事由,連接它們的正中間位置,是縱向并列著的“非常滿意”“滿意”和“不滿意”三個選項,每個選項的上方一個小空格,顯然是用來畫勾的。矮鷗正要找筆往上面畫,發(fā)現(xiàn)“非常滿意”的空格早已經(jīng)勾上了,而且連最下方自己的簽名和日期也都填好了,也不知道是誰、什么時候填上的。于是他把卡片還給清華,說,你都填好了還給我做什么?
這主要是為你們考慮,讓你們省點(diǎn)事。清華訕笑著說,只需要你按個手印。
矮鷗就伸出左手,高翹起大拇指,舉到眼皮子底下看了看,像是不放心上面的指紋還在似的,然后沾了印泥,瞄著別人替自己簽好的那三個字,咬著牙狠狠地按了下去。
3
出了村部的大門,矮鷗的一只耳朵就被老婆的手及時叼住了:都是你個老砍頭干的好事,非得把那四十塊錢拿回來,你把這個家都敗光了,你把子孫后代都害死了。
矮鷗努力掙脫老婆的手,捂著那只通紅的耳朵說,你倒怪起我來了,我到底做錯什么了?
不怪你怪誰?你要不讓人家找錢,他就不去報仇。
不找錢?難道你就不怕我得病?
你得病總比高棍得病好。你這把老骨頭還有幾年活頭?高棍要是得了病,他老婆要離,你孫子要丟,這個家要散。
矮鷗老婆最后那簡潔有力的三句話,調(diào)門一句比一句高,尾音拖得一句比一句長,就像一首歌子唱到最后、一個報告做到最后、一場喪哭到最后、一頭豬殺到最后一樣,總是要使出渾身氣力再抖上幾下,以顯示水平,或宣告結(jié)束,或強(qiáng)調(diào)重點(diǎn)。矮鷗老婆的目的顯然屬于最后一種,強(qiáng)調(diào)重點(diǎn),而且是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
這么強(qiáng)烈的提示矮鷗當(dāng)然必須即刻領(lǐng)會,否則他就不是矮鷗,他老婆也不是矮鷗老婆。況且這些事本就不該勞煩老婆強(qiáng)調(diào)提醒的。這幾件事,件件都像鬼頭刀,刀刀都能要他的命,正因為要命他才顧不上吃飯去村部求救,沒想到的是,在村部繞了半天卻繞到罰款上去了,竟忘了要命的事?,F(xiàn)在經(jīng)老婆那殺豬和哭喪式的叫喊一提醒,他又清醒過來,懸著的那些刀還在,而且離腦殼更近了,隨時都可能一起掉下來,把他剁成肉泥。
想到這里,矮鷗拔腿就往回跑。他老婆在后面追,邊追邊問,老砍,老砍,你要去哪?
報警,馬上報警。矮鷗頭也不回地往圩鎮(zhèn)跑。
報警要罰款。老婆又提醒說。
罰款就罰款,破財免災(zāi),罰款算個卵。
辛辛苦苦掙的錢,一分一厘攢的錢,就這樣拿去交罰款了?
你放什么狗屁,當(dāng)初攢錢不就是為交罰款嗎?
老婆就不說話了,耷拉著頭跟在后面,像一頭被牽著的牛。
矮鷗攢的錢的確是為罰款做準(zhǔn)備的。與村里其他人為蓋房子、為娶媳婦、為上大學(xué)、為買棺材攢錢不同,矮鷗最初攢錢是為了交罰款——至少主要是為交罰款,而且十多年前就開始準(zhǔn)備了。那時高棍剛剛混完初中開始打工,家里再沒吃閑飯的,矮鷗就高瞻遠(yuǎn)矚地決定攢錢,因為高棍遲早要討老婆,討了老婆遲早要生崽,生一個肯定不夠,多生就要罰款,每胎罰多少都是明碼標(biāo)價,誰都一樣,公開公平公正。他作為這個家的頂梁柱要做的就是多掙錢、少花錢,盡可能多地攢錢去給高棍交罰款,讓高棍盡可能多地生崽,徹底扭轉(zhuǎn)他們家人單力薄的局面。
這大概是他們家頂天的大事了。從他爺爺開始就在努力,直到他手上也沒能完成,算起來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這一百多年里,他們家四代人只繁衍出四個男丁。而他爺爺?shù)膸讉€兄弟,家家都人丁興旺,最旺的棒彪家男丁早已過百了,還在努力地交罰款超生。他們家的男人經(jīng)常拿矮鷗開玩笑說,矮鷗,我們家的男人每個人掏出卵來朝你屙泡尿,都能把你一屋人淹死。矮鷗從不敢接話。因為棒彪有一次喝醉了酒,就真掏出卵朝他屙過一泡尿。他當(dāng)時氣得揮手就扇了棒彪的卵蛋子一巴掌,結(jié)果棒彪扭頭就喊了十多個兄弟侄子過來,一人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起不來,又一人一泡尿把他澆得差點(diǎn)嗆死。那次,他兒子高棍也聞訊趕來了,手里還握著一把镢頭,但跑到跟前一看,扔下镢頭就跑了,邊跑還邊怪他,誰讓你三代單傳,誰讓你不多生幾個?那次矮鷗在鳳嶺衛(wèi)生院住了整整半個月才起得來床,出院后沒幾個月,就給剛滿二十二歲的兒子高棍張羅著討了老婆,然后就一直等著交罰款。
直到現(xiàn)在一分錢也沒交上。高棍討老婆的第二年國家就放開了二胎。這還不算,高棍結(jié)婚五年,媳婦的肚子還沒鼓起過一次。他攢的錢就一直在老婆那里閑著?,F(xiàn)在,終于有用得上它們的地方了,盡管比超生罰款更不光彩,但說到底也是為了孫子,也算是??顚S昧?。
當(dāng)然,最好的結(jié)果是為報假警交罰款,這樣就可以證明高棍跟黃毛子沒睡過,有了這個有力的證據(jù),就不怕什么狗屁律師了,他也有底氣厚著臉皮去趟親家屋里——多提點(diǎn)像樣的東西,再多說些好話,把媳婦哄回來,這個難關(guān)就算過了。
4
轉(zhuǎn)眼矮鷗已經(jīng)跑到圩鎮(zhèn),再往前就是派出所了。扭頭見他老婆還跟在后面,頓時就來了氣,說你跟著做什么,還不快回去拿錢交罰款。
他老婆停下來,站在原地沒動,眼神怯怯地看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壓著嗓子問,現(xiàn)在就要交嗎?
矮鷗說,再晚,想交都沒人收了。
他老婆又說,能不能先賒著,過幾天再交?
矮鷗說,你當(dāng)是村里的磚廠、村頭的剃頭店嗎?
他老婆又說,現(xiàn)在沒錢。
矮鷗心頭一驚,問,錢呢?
都讓高棍這個短命種拿走了。
矮鷗又問,那才四十塊錢,大頭不是還在折子里存著嗎?
折子也被那個五雷打的偷走了。
不是有密碼嗎?
密碼也被他騙走了。說是拿去不孕不育醫(yī)院檢查一下,看看一直懷不上是不是身體有問題,我想著反正這錢都是為他生崽準(zhǔn)備的,他去檢查身體也是為了生崽,就給他了。
他天天嫖貨,身體能有什么問題?
是沒問題。
那錢呢?
全都拿去打麻將了,說贏了就還我。
贏了嗎?
全輸了。矮鷗老婆說完突然仰臉大哭起來。
折子里一分錢都沒了?
還剩一塊。
屋里呢?
屋里屋外,我手頭……就剩那五十塊錢了。
也就是說,現(xiàn)在一分錢也沒有了?
老婆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都告訴你沒有了。
老爺個天!矮鷗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身體像亂風(fēng)中的樹秧子一樣,前后左右打著轉(zhuǎn)地?fù)u晃。
你咋了?他老婆像皮球一樣蹦過來一把扶住他。他一甩胳膊推開老婆,伸手抓到路邊一棵鉆天楊的樹干,這才總算是站穩(wěn)了。
現(xiàn)在咋辦?他老婆又怯怯地靠了過來。
“啪”,矮鷗突然掄起巴掌,使出吃奶的氣力往他老婆的臉上猛地掃了過去。
老爺個天,你竟敢打我。他老婆哀號一聲,打了一個趔趄,最終還是沒站穩(wěn),像一根鋸斷的木頭一樣顫悠著倒在了地上。
砍頭鬼,打靶鬼……矮鷗老婆捂著臉剛吼了兩句,矮鷗就又抬起了腳,照著她的屁股使勁跺了兩下。
怪不得你讓我找錢,怪不得讓我全都拿回來。矮鷗覺得還不過癮,又彎下腰去,往他老婆淌滿鼻涕和眼淚的臉上擂了兩拳。
我要跟你分家,離婚!矮鷗把一口濃痰吐在他老婆臉上。
他老婆就不罵了,哭聲也沒有了那殺豬和哭喪般的氣勢,只剩下一聲接一聲“嗚嗚嗚”的抽泣,像冬日河壩里有一陣沒一陣的北風(fēng)。
5
打完老婆,矮鷗再沒往前走。不是不想,是走不動。他突然就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好像所有的勁都在老婆身上使完了,就像參加賽跑的運(yùn)動員拼命沖過終點(diǎn)后一樣,恨不得往地上一躺就再也不起來。
最終讓他再次邁開腿的,是一種氣味,是順著午后的小風(fēng)一陣接一陣地向他撲來的、熱氣騰騰的飯菜散發(fā)出來的香味,但這種味道比他老婆這幾十年里做的所有飯菜,比清華剛才食的方便面,不曉得好聞多少倍。他抬頭掃了掃,馬路對面的樓頂上“北大飯店”幾個金色大字耀得他睜不開眼。他突然就聽到了腸子的鳴叫,叫得比老婆的哭聲還要響亮。
他“咕咚”一聲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仰頭看了看天,日頭早就偏西了,像個燈籠斜掛在鳳頭嶺上。應(yīng)該是下午三四點(diǎn)鐘了。這個點(diǎn)在狗足面是聞不到飯菜味的,中飯早吃過了,夜飯還早得很,矮鷗不曉得店里的人吃的是哪頓。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飯店是沒有飯點(diǎn)的,只要開門營業(yè),只要你有錢,什么時候去他都得給你燒火開灶。
他抬起腳,晃著像紙片一樣干癟的身體往北大飯店走去。北大飯店是村主任清華的兒子北大開的,上下四層,從外面看跟旁邊那幾家酒樓飯館沒多大區(qū)別,但里面裝修得卻比它們好得多,價錢也比它們高得多,據(jù)說是鳳嶺鎮(zhèn)上唯一一個“有多少錢都能花得進(jìn)去”的地方,即便這樣他們的生意也一直不差——前些年門口經(jīng)常停滿各種打縣里和市里開過來的小車,現(xiàn)在小車雖然不見了,但至少狗足面的人在外請客吃飯,還是首選這里,這里坐不下,才去別的飯店。但矮鷗從沒來過。不僅是北大飯店,就連村口賣早點(diǎn)的小吃鋪他也沒去過。他已經(jīng)想不起自己上次進(jìn)飯店是哪年的事了,反正肯定比他上次去村部的時間還要久遠(yuǎn)。這幾年他也有過幾次不用額外掏錢就能進(jìn)飯店的機(jī)會——有親戚朋友家的紅白喜事在飯店操辦,但無一例外都是他老婆去,他沒去過。有時候隨一份禮可以去兩個人或者一家人,他也不去,怕耽誤搬磚,吃一頓酒席至少要半天時間,半天時間用來搬磚至少能掙五十塊錢。
就要穿過馬路時,矮鷗又聽見他老婆在后面喊,你去哪?
吃飯,吃飽了再打,打完再離婚。
上哪里吃?
想上哪就上哪。
你哪來的錢?
我賣屁股來的錢。矮鷗扭頭朝他老婆笑了笑說,我算了一下,這十幾年我每年搬磚至少三百六十天,每天至少掙一百塊錢,一年下來就是三萬六千塊錢,除了花銷至少能存一萬塊錢,十年下來就是十萬塊錢,我存了十萬塊錢我還沒錢?有十萬塊錢我上哪不能吃?
矮鷗就昂著那顆像雜交白鳳雞一樣花白的頭進(jìn)了北大飯店。
一進(jìn)北大飯店矮鷗就感覺像進(jìn)了皇宮,里面的每一樣?xùn)|西都光得像鏡子,每一面鏡子都明晃晃地照著自己,照得他心里直發(fā)慌。他就不再往里走,在門口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服務(wù)員遞上來一本像畫報一樣好看的菜譜讓他點(diǎn)菜,他連看都不看說,點(diǎn)什么點(diǎn),這本子的前三樣,一樣來一個。
這都是我們店的招牌菜。服務(wù)員上下打量著矮鷗,沒往單子上寫字。
點(diǎn),十萬塊錢夠不夠?矮鷗面無表情地看著服務(wù)員。
那酒水飲料呢?服務(wù)員這才開始往單子上寫字。
“章貢王”,五顆星的。這是矮鷗能想到的最貴的酒了。
一瓶五顆星的“章貢王”和三小碗他不認(rèn)識的小湯端上來后,服務(wù)員說了聲,“你的菜齊了,請慢用?!卑t急忙叫住她:怎么只有湯,我點(diǎn)的菜呢?
這就是你點(diǎn)的三樣菜。
叫什么卵?他指著那三個小碗問服務(wù)員。
清蒸鮑魚,小米海參,魚翅泡飯。
我屌,雞、鴨、魚、肉一樣都沒有,你們的招牌菜就是稀粥。矮鷗沒想到十幾年來第一次進(jìn)飯店吃的卻還是粥。但已經(jīng)顧不了這么多,重新點(diǎn)菜的話,怕是要餓得連筷子也拿不起來了,便端起碗,像清華吃方便面一樣,嗦啰嗦啰,一碗接一碗把三個“招牌菜”一滴不剩地全扒進(jìn)了肚里,然后打開那瓶五顆星的“章貢王”,像廣告里的運(yùn)動員喝飲料一樣,咬著瓶口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大口,直喝到剛下肚的那些湯湯水水都翻滾著往上冒,要吐出來時,才放下瓶子,起身往外走。
總共一千零五十塊。服務(wù)員拿著單子踮著高跟鞋追過來。
多少?喝了兩碗粥、一碗湯就一千塊?
一千零五十塊,按規(guī)定可以抹個零,正好一千塊,你是現(xiàn)金還是卡?
我記賬,過幾天來結(jié)。
我們這里概不賒賬。
還怕我賴賬?我告訴你,我有十萬塊錢,我存了十萬塊錢你曉得不?
服務(wù)員掏出對講機(jī),歪著頭對里面低聲說了幾句什么,話音未落,老板朱北大就神仙一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北大看到矮鷗第一眼也跟他爸清華看到矮鷗第一眼時一樣,像看大熊貓一樣地盯著他看了足足半分鐘,才開口說道,我說誰呢,我說誰呢,還真以為是哪個村來的拆遷戶,搞了半天是你。北大說著掃了一眼他吃剩的那桌飯菜,又接過服務(wù)員手里的單子瞟了眼,然后問道,都是你吃的?
連雞鴨魚肉都沒有,還開什么卵飯店。矮鷗打著滿是酒氣的飽嗝說。
你想食霸王餐,抹胡子走人?北大把單子亮給矮鷗看。
矮鷗說,我有十萬塊錢,你這點(diǎn)錢算個屁。
哈,北大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全村都曉得你的錢都在你老婆那里,你手里一分也沒有。
老婆個屁,我離婚了,分家了,我的錢以后就是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誰也管不著。
北大就揮了一下手,不知從哪兒閃出來一個像牛一樣壯實(shí)的男服務(wù)員,手里拿著一張紙條,在桌子上展開。北大指著紙條說,你今天喝醉了,我不跟你計較,按個手印總可以吧。矮鷗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張手寫的欠條,而且不僅內(nèi)容寫好了,落款和日期也替他簽好了,就等著他按手印了。
按個卵。矮鷗心底的火氣一下子就躥了上來,說,把我當(dāng)楊白勞了,你們這些地主惡霸、流氓土匪,我矮鷗這輩子欠過哪個一分錢?
你最好識相點(diǎn),我爸的脾氣你是曉得的。
他現(xiàn)在就在樓上陪檢查組的吃飯。
喊你爸下來。矮鷗一把抓起欠條,三下兩下就撕了個粉碎。
不識抬舉的老東西。北大罵道。
沒大沒小的野雜種。矮鷗像剛才打他老婆一樣,突然就掄起了巴掌,照著北大那張又白又胖的圓臉猛抽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北大滿月一樣又白又圓的臉上立即落下了一個鮮紅的巴掌印。牛一樣壯實(shí)的男服務(wù)員一下就從北大身后蹦到了矮鷗跟前,棒槌一樣結(jié)實(shí)的拳頭揮到矮鷗的鼻尖就停住了,北大從后面一把將他攔腰抱起,兩腳懸空拖到了一旁。
誰也別動,誰也別動!北大急忙吼道,店里有攝像頭,千萬別碰他,一碰一千塊就沒了,說不定還賠醫(yī)藥費(fèi)。
男女服務(wù)員都商量好了似的紛紛往后退了一步,給矮鷗讓出來一個戲臺子大的地盤。矮鷗掃視了他們一眼,突然就笑了,他做夢都沒想到這些平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現(xiàn)在變得這么膿包,就像他老婆一樣。矮鷗隨手從桌上抓起一個杯子,舉過頭頂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他看到所有人都嚇得往上蹦了一下。這讓他感到心里前所未有地舒坦,比剛才打他老婆那幾下還要過癮。
北大說,讓他摔,都記上,一會兒報警。
一聽說報警,矮鷗更來勁了,一手抓起一個盤子,左右開弓,“啪啪”兩聲,雪白的碎瓷片濺了一地。
報你媽個逼,報我條卵。矮鷗罵一聲摔一樣,把他跟前那張桌子上的餐具全摔光了才停下來。然后雙手往后一背,像英雄豪杰上刑場一樣,邁著四方步走出了那道玻璃門。
6
矮鷗搖晃著再次走進(jìn)黃毛子的店里時,天已經(jīng)快暗了。他出了北大飯店沒走多遠(yuǎn),酒勁就全上來了,身體開始發(fā)飄,走路開始搖晃,然后就滿圩鎮(zhèn)地?fù)u晃,從東街晃到西街,從北街晃到南街。剛開始他還向人打聽派出所,但晃到日頭徹底地從鳳頭嶺上墜下去,他也沒找到派出所,卻找到了河邊的斜坡,又沿著斜坡找到了黃毛子的店。黃毛子正準(zhǔn)備打烊,看到搖搖晃晃的矮鷗杵在門口,著實(shí)嚇了一跳。
你怎么又來了?
我要剃頭。矮鷗朝黃毛子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然后像熟人一樣一步跨進(jìn)店里。
你上午不是剛剃過了嗎?黃毛子皺著眉拿巴掌扇著鼻孔前的空氣說。
我要睡覺。矮鷗一屁股把身體砸進(jìn)皮椅子里,頭聳在椅背上,仰望著天花板突然說道。
飯后不洗澡,酒醉不剃腦。黃毛子兩眼乜斜著店外說。
你就說多少錢吧。
你不是只出十塊嗎?
嫑十塊的。
那你愿意出多少?
你想要多少?
你身上有多少?
十萬塊,夠不夠?
死相,最討厭你們這些拆遷戶,有幾個卵錢就不放人屁。黃毛子伸手往矮鷗的襠部不輕不重地抓了一把,說,不就是想來個全套嗎?看你能有多少。
矮鷗就聽話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鼻子上拴了根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黃毛子進(jìn)了里屋。里屋矮鷗已經(jīng)不再陌生了,所以一進(jìn)門他就準(zhǔn)確地找到了床,床上凌亂得像個剛剛被一百頭豬集體糟踐過的豬窩子,但晃得早已兩腿發(fā)軟的矮鷗卻像看到了金窩銀窩,一個猛子就扎到了床上。
黃毛子說,猴急猴急的,上午還以為你是正經(jīng)人呢,沒想到是來打探行情的。
矮鷗說,婊子養(yǎng)的才是正經(jīng)人。
那你就是我養(yǎng)的。黃毛子說著,已經(jīng)非常熟練地脫光了衣服,也一個猛子扎了上來,一把摟過矮鷗的頭,直往懷里捺,邊捺邊像剝竹筍一樣一層一層扒矮鷗的衣服。矮鷗又一次感到透不過氣來。這種即將被蒙死的滋味讓他突然想起一些事來。他想起上午那次透不過氣,然后想起那四十塊錢,再然后就想起了高棍。想到高棍他急忙掰開黃毛子的手,把腦袋掙脫出來,問,今天有沒有狗足面朱屋的人來?
今天都是狗足面的人。這個村的人今天都瘋掉了,平時一個都不來,今天一來來一堆,還都要做四十塊錢的。是不是你叫來搗亂的?自己不做,卻叫一伙年輕的來,簡直就是變態(tài)!害得老娘還沒到天暗就想關(guān)門了。
有沒有一個叫高棍的,大名叫朱學(xué)鋒,就是學(xué)習(xí)雷鋒的學(xué)鋒,高高瘦瘦的,臉上……?
高棍哪個不認(rèn)識,全鳳嶺圩也沒有不認(rèn)識他的,他欠得到處都是債。黃毛子不耐煩地打斷說,咋了,你也認(rèn)識他,是不是也欠你錢了?
沒有。矮鷗異常堅決地說,不認(rèn)識……我就問他來沒來?
這種事還能少了他?他就是狗足面那撥人里打頭的。
那他……睡了?其實(shí)矮鷗對答案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但他還是多問了一句。
睡個屁,讓我趕出去了。這個賊牯頭說今天有現(xiàn)錢,我以為有多少,全掏出來就四十塊,硬要這個價錢讓我跟他來一下。哪有這樣的價,這不是擾亂市場秩序嗎?我拿起掃把就把他打出去了。
這么說他今天沒嫖?矮鷗一骨碌坐起來,兩只手在床上抓來抓去,四下里摸尋剛被黃毛子剝下的衣服。
你又耍什么花招,還沒開始呢,又想把老娘當(dāng)猴耍是不是?黃毛子一把抓起他的衣服,“嗖”一下就扔到了對面的窗臺上,然后伸出一條壯碩的胳膊,像鉤子一樣一把鉤住他的腰,“嗖”一下又將他鉤了回去。
搞不得,搞不得。矮鷗又開始掙扎。
老變態(tài),別想再耍什么花招。黃毛子也加大了力度,死死按住他不放。
你這是欺負(fù)我。
欺負(fù)就欺負(fù)。
你這是強(qiáng)奸!矮鷗突然想到這兩個字。
強(qiáng)奸就強(qiáng)奸!黃毛子毫不松懈,繼續(xù)按原有的步驟實(shí)施她的套餐。而矮鷗卻感覺身體像一條被抽了筋的蛇,無論怎么使勁,都不聽使喚。他感到天都要塌了,只能用還受自己控制的那張嘴一聲接一聲地喊道:
強(qiáng)奸啦,救命啊——
就在矮鷗感覺即將天塌地陷之際,“砰”一聲巨響,門被撞開了,沖進(jìn)來兩個黑影。緊接著燈就亮了,這時矮鷗才看清是兩個警察,一個高挑,一個敦實(shí)。高挑的手里舉著手電筒大的攝像機(jī),像槍一樣對著他們。他邊拍邊興奮地叫道,所長所長,拍到了拍到了,賣淫嫖娼,人贓俱獲。
不是賣淫嫖娼,是強(qiáng)奸。矮鷗急忙糾正道。
行了行了,穿上衣服,跟我們走。敦實(shí)的警察嚴(yán)肅地下達(dá)了命令。黃毛子就“哇”的一聲哭了:你個婊子養(yǎng)的,還真是派出所的狗腿子??拗蝗惶鹨粭l光溜溜的腿,往矮鷗屁股上猛地一蹬,一絲不掛的矮鷗就像條泥鰍,哧溜一下就鉆到了地上。還未來得及起身,就感覺又從外面進(jìn)來幾個人,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進(jìn)來的依次是清華、北大、高棍和自己的老婆。他們個個表情憤怒,像看一條蛔蟲一樣厭惡地看著蜷縮成一團(tuán)的自己。
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村主任清華略顯羞愧地看了兩名警察一眼,目光又回到矮鷗身上,立即恢復(fù)了憤怒和厭惡,像以往在村里宣布所有大事一樣沉穩(wěn)有力地說道,你是,我們狗足面歷史上最卑的村民。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