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棲
在以往的生活經(jīng)驗中,有些人是回到故鄉(xiāng),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得到某種救贖或者釋然?;剜l(xiāng)的路總帶有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情緒,隨之而來的或悲或歡也常常止步于物是人非,物換星移的感嘆;還有部分人回鄉(xiāng)是完成某種他人無法理解的使命——守護(hù)抑或重建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結(jié),而王祥夫的短篇小說《殺死姨媽》(刊于《作品》2022年第11期)走的卻是極個別的那條路——“復(fù)仇”。
仇從何來?
世間萬物萬事都有自己的來處。馬多的仇來自于自己六歲那年被賣掉換了錢。十八歲的他回到故鄉(xiāng)就想問出自己為什么被賣掉。文本直接讓父子面對面,直截了當(dāng)?shù)爻尸F(xiàn)問題。馬多是帶著重拳來的,他想要擲地有聲地重?fù)糍u掉他的人,但他的第一拳就軟著陸了。
“我六歲就被你們賣掉了。馬多說。那不關(guān)我的事。馬多的父親說。那你說是誰的事?馬多說。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不和你媽在一起了,這事你得找你媽去。馬多的父親說?!焙茸淼母赣H把自己的責(zé)任推得干干凈凈,而年少的馬多還不知道為人父的責(zé)任究竟是什么,所以他仿佛也沒有憤怒。文本語言的簡潔,給讀者留下大片腦補的空間。讀者甚至想要沖破書頁替馬多拳打腳踢地教訓(xùn)這樣的父親了,但很快又被馬多視角里父親的生活狀態(tài)控制住了沖動。
破破爛爛的老房子,遍地垃圾,又臟又臭,幾頭豬在骯臟的水渠里埋頭找東西吃。路人的長相衣著都那么丑陋,讓人生厭。一樣的藍(lán)布圍裙,藍(lán)布帽子,難看的綠色解放鞋,還有熱烘烘大便的廁所。作者用外部環(huán)境的沖擊極大地削弱了讀者的憤怒,甚至讓人生出寬容與諒解。生活這么艱難與不堪,人的生存已被壓低到無法想象的極限,馬多的父親也是無奈吧。尤其是不分男女的綠色解放鞋,成為一種禁錮,向讀者描述了無法走出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貧窮的悲慘境遇。就像馬多父親說的那樣:“我他媽可養(yǎng)活不了他,我連自己都顧不了。”
馬多的第二拳是想落在母親身上的。表面上說誰賣了他他就殺誰,而在心里卻已經(jīng)有了退讓。這種退讓和他的性格有關(guān),是他內(nèi)心的良善被這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所沖擊而產(chǎn)生的憐憫。馬多好笑而有點激動地見到了母親。當(dāng)他見到踉踉蹌蹌?chuàng)溥^來的女人喊著他小豬兒的乳名時,他心里猛抽她幾個大耳光的主意也冰消瓦解了。馬多的手被母親緊緊地拉著,被她的痛哭和傾訴包圍著。但他還沒有淪陷,他還清醒地記得要問她為什么賣了他。此刻,王祥夫把另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馬多的姥爺推上前來。
姥爺和母親到底誰賣了他?又為什么賣了他?人物、地點、爭論的轉(zhuǎn)換間隙,王祥夫道出了馬多尋仇的動機。馬多的女友意外懷孕了,他和女友害怕面對血肉模糊的流產(chǎn),女友建議生下來后賣掉,賣掉后自己換臺蘋果手機。這讓馬多不能接受,同時也更加想知道自己當(dāng)年又為什么被賣掉。他因此有了尋親的想法。
在姥爺?shù)募依锸虑榻K于水落石出,他是被需要錢的大姨媽賣掉的。直到最后一刻,大姨媽還在為自己的自私與殘忍辯解。馬多,周小豬兒,這個被親情代際傷害的孩子用一把西瓜刀“殺死姨媽”。當(dāng)大姨媽的照片化成碎片的一刻,十八歲的少年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復(fù)仇”之路,完成了親情的回歸,在父母的懷里成為了真正的“周小豬兒”。
讀完王祥夫的小說《殺死姨媽》,讓人不由得想起古希臘哲學(xué)家柏拉圖的哲學(xué)命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對于人生意義的終極追問,一直是文學(xué)作品的母題之一。王祥夫借由親人間代際傷害的傳遞,以“殺死姨媽”的照片為結(jié),讓迷惘的十八歲之追問落入綿軟的虛空中,而這種看似無解的虛空,又在血濃于水的親情中找到歸宿:“馬多覺得自己確確實實又是小豬兒了,是小豬兒,自己不叫馬多,自己叫周小豬兒?!庇纱?,小說文本達(dá)成了人物對本我混沌、雜亂、沖動的摒棄,對真我道德理想的確認(rèn),達(dá)到了一種哲學(xué)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