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一
張正七歲這年,美國航天飛機剛剛爆炸,緊接著,蘇聯(lián)發(fā)生了核泄漏——當(dāng)然,世界上還有很多大事發(fā)生,不過,這些和老峰村東頭的張正都沒太大關(guān)系。他的年度大事,是被他爹金寶逼著上了小學(xué)。在此之前,他爹教過他“正”字,正直的正,三橫兩豎,好寫。正經(jīng)上了學(xué),他才發(fā)現(xiàn)漢字筆畫能拐好幾個彎,隱約感到了學(xué)問的深奧和復(fù)雜,生出逃避心,后來看同桌小姑娘挺漂亮,也便認了。
他從小就學(xué)會了妥協(xié)。
他上學(xué)的目的就是等放學(xué),送同桌回村西頭。晚飯前如果有時間,就去鄰居家看一會兒《西游記》,黑白電視機,山是灰的,水是灰的,一草一木也是灰的,連猴子的毛都是灰的??墒?,七歲生日那天,他爹給他派了個長期任務(wù):去山上扶奶奶回家。
奶奶常去的小山就在村口,并不很遠。張正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想長期去,盡孝這種事兒一旦變成了任務(wù),就會很痛苦。張正撓頭說:“爹,這天兒黑得跟鍋底似的,要不還是你去吧?”
他爹脾氣沖,當(dāng)場送出一巴掌,說:“怕啥?山上又沒狼,你奶犯了癔癥,就認得你?!?/p>
七歲的張正和他死去的二叔長得很像,奶奶發(fā)病時認出的不是大孫子,而是她的二兒子銀寶。
山西省北部連接內(nèi)蒙古草原,經(jīng)常有灰毛野狼出沒。那還是1966年的夏天,動物保護法還沒出來,眾生基本平等。人和狼都餓,誰吃誰都行。
張正的二叔那年七歲,腦袋奇大,胳膊腿兒卻很細,他剛換完兩顆門牙,看起來整天笑呵呵的。某個午后,烈日如蒸,饑餓感使他忘了長輩們不讓出門的叮囑,他摸著干癟的小肚子,上山找張正奶奶要吃的。夾腥帶土的熱風(fēng)迎面而來,他穿過大片黃綠色的狗尾草叢,一路上行,最后的痕跡消失于山腰的小楊樹下。
到了傍晚,幾個鋤地歸來的村民,在楊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攤血跡和被咬壞的花邊小草帽。
張正奶奶扛著鋤頭,提著瓦罐路過,罐里還有中午沒舍得吃完的粥底。她在縷縷血氣中聞出了熟悉的味道,猛然扒拉開圍觀的村民,尖叫著撿起二兒子的草帽。捕獵者的痕跡已經(jīng)被圍觀者踩得非常模糊,但還是能看到幾個尖尖的爪印。
惜肉如金的野狼沒留下其他線索,這讓張正奶奶在驚恐之余,心里涌起一絲希望。老峰村人發(fā)瘋似的找了三天,村里的雞窩狗洞和村外的地窖天坑都鉆了個遍,最終確認了張正的二叔尸骨無存。
那時候,張正的爺爺和大姑已經(jīng)餓死五年,一直是張正奶奶帶著她倆兒子討生活,現(xiàn)在二兒子也沒了,她抱著那頂花邊小草帽哭了個天昏地暗。對張家的不幸,老峰村的村民們進行了古老的同情和充分的慰問。一些男性村民在張正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中,從語言層面上跨越了種族隔閡,完成了對母狼們的暴力問候。
看客的人生會繼續(xù)往前,當(dāng)事者的記憶卻停在了夏天。受此刺激,張正奶奶的精神時好時壞,隔三岔五就發(fā)癔癥。她不犯病時,是個正常老太太,能干農(nóng)活能做針線,院里種的水蘿卜都要分一半出來給鄰居們嘗嘗;犯病后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道德水準(zhǔn),既不大喊大叫,也不打砸搶燒,只是如同夢游般重復(fù)著一件事——她會在午后煮好小米粥,盛到瓦罐里,拎著,順便拿起那頂花邊小草帽,跑到山腰小楊樹下盤腿坐著,望著蒼云遠山,等待魂飛魄散的二兒子回家。如果大兒子沒來找,她會一直坐到深夜,直到迅速降低的氣溫把她凍醒,她才會回到現(xiàn)實。
無數(shù)個夏天洶涌而去,又無數(shù)個春天翩躚而來,那棵小楊樹已經(jīng)長粗了,野狼也變成了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張正奶奶從中年一直等到了老年。當(dāng)張正長到七歲時,她的等待終于有了結(jié)果——每當(dāng)張正出現(xiàn)在山腰,停滯了幾十年的時間就開始緩慢倒流。她總是摸著張正的頭說:“銀寶啊,餓了吧?快來喝粥!”
銀寶是張正二叔的乳名。
善良的張正不愿意傷奶奶的心,只能硬著頭皮端起那個灰黑色的舊瓦罐,用食指劃開凝固的米油,猛灌幾口早已經(jīng)變冷的米粥,然后扶起奶奶,說:“媽,回家吧,入秋了,山上風(fēng)大?!?/p>
是的,張正叫他奶奶“媽”,他自愿把自己當(dāng)成了他二叔銀寶。
祖孫倆每隔一兩天,就會以母子身份相認。張正給奶奶做兒子時,臺詞可長可短,內(nèi)容也應(yīng)時而變。每次說話的時候,他都像個三流演員一樣,主動揣摩揣摩人物心理,有時候,還會抬頭看看天,似乎他二叔銀寶就躲在某一塊云朵后面看著他們。
喝粥是觸發(fā)奶奶回家的關(guān)鍵步驟,他一端起那個灰黑色的舊瓦罐,奶奶呆滯的眼神就會亮起來,像是一陣風(fēng)吹醒了柴堆的余燼。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最煩的不是演戲,而是那口冷粥。七歲到九歲的兩年多,張正隔幾天就要在晚飯前喝幾口冷粥,這導(dǎo)致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看到粥,就像看到了牛糞一樣惡心。
活人不會永遠停留在七歲。
到了九歲時,張正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身體長壯,個子變高,單手提一桶水能走十多步,露在背心外的皮膚也曬得黑黢黢的,而且,也學(xué)會了逮鳥摸魚偷土豆。奶奶從張正身上,再看不到銀寶的影子,眼里的火苗也熄滅了。張正反而習(xí)慣了兒孫同時重疊的身份,他一如既往地承擔(dān)著去找奶奶的任務(wù),連哄帶騙扶奶奶下山回家。
春耕剛開始,池塘里蛤蟆還沒叫。三間石窯洞里,一家人在西屋吃晚飯。奶奶今天沒犯病,端起碗嘮叨著張正二叔的忌日該燒點什么。張正爹說,還有小半年呢,媽你著啥急。奶奶吃得少,睡得早,丟下碗就去東屋休息了。
張正打了個飽嗝,盯著他爹媽說:“我好想有個弟弟啊?!?/p>
他爹扭臉問:“是不是在學(xué)校受欺負了?”
他媽看兒子碗空了,趕忙添了一勺燉土豆。
張正搖搖頭說:“要是哪天我死了,有個弟弟還能照顧你們?!?/p>
他爹聽完一愣神,扇了張正一巴掌,罵道:“晦氣!才九歲,什么死不死的!”
他媽趕忙拽過張正,一邊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順便數(shù)落他爹:“你多大人了,怎么跟一個孩子置氣?”
有他媽給撐腰,張正氣壯了一些,躲在媽媽懷里繼續(xù)陳述理由:“你們想啊,我二叔早就死了,要是沒有爹,奶奶怎么辦?”
他爹沉默著下了炕,低頭從灶臺下抽出一根楊樹枝,點著了中午抽剩的半支煙,對著墻思考著兒子這份突如其來的孝心。
話題就此中斷,張正悻悻地去寫作業(yè)了。
不過,再生一個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那時計劃生育正緊,鄉(xiāng)里計劃生育小分隊冷不丁就下來搜查一遍,把育齡婦女弄到鄉(xiāng)里做孕檢,查出哪個懷孕順便就做了人流。張正他媽有個遠親負責(zé)B超,他爹媽送了一些人事,糊弄過一次,等胎兒成型,看得出是男是女,再做打算:是女孩就打掉,是男孩就出逃??伤麐尩亩亲犹哒{(diào)了,不到四個月,就已經(jīng)凸了起來,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張正摸著他媽日漸鼓起的肚子,知道自己要有弟弟了,心中充滿喜悅。
張正他爹媽三令五申,要求他嚴守秘密,千萬不能說出去。張正在爹媽的威逼下做了保證,但終究未能信守承諾。
村東有個池塘,面積不大,兼具著小孩游泳和牲畜飲水的功能。一條公路南北穿過村子,把孩童們分成東西兩派。兩派關(guān)于池塘的游戲權(quán)問題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奪。村東派認為池塘在他們村東,有優(yōu)先權(quán);村西派認為自己拳頭硬,堅持物競天擇,勝者為王。村西派的老大是劉村長的兒子,五年級,村民根據(jù)這貨打架的表現(xiàn),起了個諢號叫“劉三不”——打贏了不停,打輸了不服,打狠了啥都不顧。
那天中午,塘里發(fā)情的蛤蟆呱呱叫著。張正和三個小伙伴剛脫衣服下了水,劉三不就領(lǐng)著小弟們來清場,順腳把塘邊的衣服都踢到了水里。張正光屁股捂著小雞雞往家跑,邊跑邊大喊敵情:“西邊那群驢操的又來搶水啦!”
等他換了干衣服再出來,村東的孩子們已經(jīng)在池塘邊集結(jié)。兩派隔塘互罵,罵不過癮,又刨起地上的土塊互丟。土塊取之不盡,經(jīng)濟實用,打在身上也不太疼。勝負難分之際,突然有人慘叫:“哪個狗日的甩石頭?”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雙方開始肉搏。張正沒幾個回合就被劉三不壓在屁股底下狠揍。張正一邊哭著一邊嘴硬:“你等著,等我弟弟生了,我們哥倆打你一個!”
這話劉三不記在了心上,打完架回去就告訴了村長父親。
第二天,劉村長夾著大紅筆記本來到張正家,盯著張正媽的肚子看了幾眼,悄悄拉過張正爹說:“老張,真有了?”
張正爹明白已經(jīng)掩蓋不住了,反問:“今年是個啥情勢?”
村長搖頭說:“今年又嚴了?!?/p>
張正爹嘆口氣:“多少錢我盡量給。罰多少?”
村長搖頭說:“老張,這不是錢的事,還是早點拿了吧?!?/p>
張正爹見大勢已去,咬牙說:“大不了你把我家里的牛和騾子都拉走!”
村長皺眉說:“這是什么話,要按規(guī)矩辦事,你還是早些處理吧?!?/p>
張正爹望著村長離開的背影悄悄罵,個驢操的。跟著一口唾沫被風(fēng)吹偏,砸在了自己腳面上。他和張正娘商量,立即收拾東西逃走。
到了村口,卻已有村干部在那里把守。東南西北的路試探個遍,都有村干部。這天下午,村長又來了,這次帶著鄉(xiāng)里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人,還有村西一幫男人。張正在給螞蚱編籠子,被這陣勢嚇住了,和媽媽站到角落里不敢說話。
村長抽著水煙,順鼻孔噴了兩股,慢悠悠說:“老張,囑咐你好幾回了,就今兒吧,不能拖了?!?/p>
張正爹急得冒汗,罵道:“驢操的,你想讓我斷子絕孫?。 ?/p>
村長笑了笑:“你已經(jīng)有個兒子了,斷不了香火的?!?/p>
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人不耐煩了,高聲喊:“跟他廢什么話,把人架走!”
張正爹立刻操起鋤頭轉(zhuǎn)圈掄:“都給驢操了,誰他媽敢!”
一撥男人奪過鋤頭,把張正爹按到了地上,另一撥人推開張正,圍住了張正媽。村長冷著臉下命令:“你們都別為難我,走,去衛(wèi)生院!”
張正媽捂著肚子就是不從,可一個女人能有多大勁?掙扎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被抬上了拖拉機。臨走時,還喊著別讓張正跟來。
奶奶從外面回來,看到兒子被按在地上教育,孫子在墻角大哭,問:“這是怎么了?”
按著張正爹的男人回頭罵:“死老太太,回屋去!”
張正媽被弄上拖拉機拉走了。張正爹要跟去,被村長拖住,怕他到那兒鬧事。
鄉(xiāng)衛(wèi)生院條件有限,張正媽情緒激動,也不配合,何況快四個月了。做手術(shù)的女醫(yī)生引產(chǎn)時,她劇烈掙扎,大出血了。女醫(yī)生眼看著怎么都止不住血,就跟村長說,快叫她家屬來,好歹留句話。
張正爹得到消息,感到不妙,下意識把兒子也拽上了。他們一路狂奔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張正媽已經(jīng)斷氣了。
張正摸著他媽的臉,還有溫度,就趴在旁邊開始哭。
村長惋惜地說:“命數(shù)啊命數(shù)……”
張正爹本想給家里添口人,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卻少了倆,紅著眼操起椅子就要砸村長。村長邊躲邊勸:“不至于不至于,當(dāng)著死人面呢,老張你別沖動?!?/p>
山路不好走,張正爹用板車拉著張正媽回家,手電筒掛在胸前,在路上照出巴掌大一片昏黃。張正爹的淚珠剛出眼眶,就被冷風(fēng)吹到耳垂后。張正躺在顛簸的車斗里,望著滿天星光,旁邊睡著涼透了的媽媽。他緊握著媽媽的手,也慢慢睡了過去。
按鄉(xiāng)下習(xí)俗,是七天后下葬,葬禮結(jié)束那天,親戚們陸續(xù)離開了。晚上的月亮很圓,張正坐在池塘邊,孝服寬大,很不合身,看著像一只白色的水鬼。他盯著水里的月亮發(fā)了很久的呆,想等他媽會從月亮里鉆出來。
這次是奶奶找到了張正,摸著他頭說:
“小正,回家吧,這里風(fēng)大。”
張正搖頭說:“這里亮,我再坐會兒?!?/p>
奶奶心疼孫子,也坐下了,說:“小正,給你個東西玩?!?/p>
張正一回頭,奶奶從兜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只小烏龜,掌心那么大,白邊綠殼,探頭探腦地看著張正。張正好奇地問:“哪兒來的???”
奶奶說:“來的親戚挺多,不知道哪家小孩丟的。”
張正接過小烏龜,像以前摸媽媽肚子一般輕輕摸著龜殼。
風(fēng)緊了,塘底的爛泥吐出一串氣泡,水面的月亮跟著晃了起來。張正指著池塘說,入秋了,蛤蟆不叫了。
二
從小學(xué)到高中,張正換了很多漂亮的女同桌,可他自己就是個幫人遞情書的命,不開竅。他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見起色,走神了就看武俠小說,記不清醉翁和放翁分別是誰,但知道全庸的小說沒有金庸的小說好看。
學(xué)雜費在連年上漲,老峰村連著旱了兩年,種地連種子錢都收不回,張正爹就動了下煤窯的心思。工農(nóng)結(jié)合力量大,本地的農(nóng)民也是兼職工人,他們鉆進悶熱的黃土下,用竹筐把黑煤背上來,要是遇到好老板,下井三個月,頂?shù)蒙戏N地一年——前提是不怕死。私開的小煤窯越來越多,附近村里的寡婦也越來越多。
農(nóng)忙后,老峰村有不少人去下窯,張正爹也跟著去了。為了激勵兒子好好學(xué)習(xí),張正爹還帶著張正去沒有通風(fēng)口的煤井邊轉(zhuǎn)悠過一次。鐵鍬、茶壺和水桶亂糟糟堆在地面上,淡綠的新竹筐下井一次就如燒焦一般;小小的井口不斷鉆出黑乎乎的人,他們打個噴嚏,鼻孔里都能噴出煤粉。
張正爹現(xiàn)身說法:“看到了吧?不好好讀書,就得跟爹一樣下煤窯!”
這種類比法欠缺邏輯,但張正確實受了刺激,回到學(xué)校整整發(fā)奮了半個月,可等勁兒一泄,又一切如常了。高考分數(shù)出來后,張正的志愿一個都沒錄上。張正爹氣得一腦門官司,拿過成績單緩緩讀著:“語文73,數(shù)學(xué)65,英語41?是英語拉分了。小正,復(fù)讀吧,煤窯爹還下得動!”
張正清楚自己的斤兩,但又不想駁了他爹的希望,想到奶奶今天剛好又犯病了,他岔開話題:“爹,你做飯吧,我去找奶奶回來?!?/p>
從水盆里抓起巴掌大的烏龜,張正就出門了。張正想事情的時候,喜歡把烏龜放在手里來回盤。這烏龜脖頸上有細細的紅紋,命大得很,有一年冬天,水盆放屋外忘拿了,隔夜凍成了冰疙瘩。張正把水盆放到炕上化了冰,烏龜竟然還活著。他去鎮(zhèn)上讀高中以后,周末才能回一趟家,爹和奶奶有時候三五天忘了喂烏龜,也餓不死。小東西都通人性了,除了張正,誰盤都不露頭。他給烏龜起名叫“老弟”,他爹考慮到血緣這一層,總覺得自己吃虧了。
烏云漸漸漫過了山頂,遠處有雷聲隱隱約約傳來。張正出了村口,遠遠就瞧見了老楊樹,奶奶在樹下呆看著地面的螞蟻搬家。就是那種大肚子黑螞蟻,它們排著隊,不是很整齊,亂哄哄的,蜿蜒在坎坷的黃土路上。它們勾肩搭背,說說笑笑,興奮得如同去赴一場盛宴。
張正扶起奶奶說:“奶奶,咱回家吧,要下雨了。”
奶奶轉(zhuǎn)臉盯著張正,一臉惶惑:“你誰家孩子啊?”
他湊近奶奶的耳朵喊:“我是你孫子,小正??!”
奶奶盯了他好久才說:“哦,是金寶啊,銀寶哪去了?”
張正的臉越長越隨他爹。奶奶把張正當(dāng)成她大兒子了。
張正編起了瞎話:“是的,我是金寶,銀寶在家等你呢,回家吧?!?/p>
好說歹說,扶著奶奶走回家,大雨就卷了下來。吃過晚飯,父子倆在西屋背對背睡下了。雨下了一夜,張正也失眠了一夜。等晨光照上窗簾,他伸手拿過烏龜放在枕頭邊,在心里和烏龜打賭,老弟,你要能一口氣爬五步,我就真不讀了。烏龜眨眨眼,好像讀懂了主人的心思,真就爬了五步才停。
張正咧嘴笑了,趕忙搖醒父親,宣布自己不再復(fù)讀了,要跟村東的幾個哥們下南方打工去。張正爹立刻就不困了,抄起炕沿的掃帚就要打,張正沒躲,反手就抓住了掃帚把。張正爹看著兒子粗壯的胳膊,猛然想到兒子已經(jīng)十九歲,打不動了。但氣還得撒,張正爹扔下掃帚,先勸后罵再吵架。父子倆掰扯了三天,張正漸漸占了上風(fēng)??吹絻鹤予F了心不想讀書,張正爹一個勁地埋怨這幾年的煤窯白下了。
村里的哥們聯(lián)系了早幾年去廣州的鄉(xiāng)黨,說那邊趕上好時候了,去了不愁工作。趁著奶奶清醒,張正告訴了奶奶自己要南下打工的事兒,然后心疼地說:“您都六十多了,少上山,一天天的不累???”
奶奶抹著淚回答:“奶奶這病,犯起來自己都糊涂,別趁我犯病時走啊,奶奶送送你?!?/p>
張正走的時候是下午,奶奶又犯病上山了,沒有送他。車站前父子告別,張正一口氣囑咐了四件事:以后別操心我了,多照顧奶奶,少下井,再找個伴兒吧。
張正爹一臉不耐煩:“你安心走你的,別管我,村里的寡婦你爹隨便挑?!?/p>
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張正背著個布包,帶上烏龜就走了。一路上汽車倒火車,火車倒汽車,走了三天才到了廣州。珠江夜韻,越秀新暉,街上烏泱泱的人流讓他感覺自己像只撞進羊群的小雞。
張正第一份工作在玩具廠翻模,此后六年里,他從廣州郊區(qū)一路漂到了深圳郊區(qū),上過電子廠的流水線,在家具廠學(xué)過幾天木工活,干運輸學(xué)會了開卡車,混得最差時,還在工地當(dāng)過保安。干燥的皮膚慢慢和濕熱的氣候和解,但是老西兒的腸胃卻一直在抗議,這兒的土豆水唧唧的帶甜味,他吃不慣;本地人拿涼茶當(dāng)飲料喝,但張正一喝就鬧肚子;他的褲兜里總是別著一瓶山西老陳醋,靠這股沖勁維持著對生活的底氣。
工作都挺枯燥,張正沒什么娛樂活動,頂多就去地攤買幾本金庸的武俠小說,發(fā)了工資去網(wǎng)吧玩幾把傳奇。大財沒發(fā)了,他倒是遇到一個湖南姑娘,叫賀蘭,短頭發(fā)大眼睛,該翹的都翹,心思也單純,就因為張正幫她打走了幾條餓狗,陪她去打了針狂犬疫苗,就把自己許給了張正,走哪跟哪。
中國很大,回家路遠,六年里,張正和家里聯(lián)系,就靠一只低配的諾基亞。在2000年春節(jié),他帶著賀蘭回去過一趟。往大了說,人類跨入了新千年,往小了說,家里人得見見他的未婚妻。那也是張正最后一次見他爹。
2005年四月,深圳的工廠宿舍依舊不要錢,與此同時,深圳房價已經(jīng)漲到了一平方米七千多塊。周末,張正窩在宿舍樓的員工電視室看《血色浪漫》,剛看到鐘躍民送周曉白參軍那段,諾基亞響了。他表叔打來電話說:“小正,你爹沒了,快回來吧,白事兒叔先幫著辦,打幡抱罐不能沒孝子?!?/p>
掛了電話,張正扭頭就把鍋碗瓢盆全送了舍友,背著包揣起烏龜,就去了女工宿舍樓。他問賀蘭:“我走了就再也不回這兒了,你走不走?”
賀蘭考慮了幾分鐘,點點頭。兩人買了幾包泡面,就直奔車站。時代在以倍速進步,回家只用了一天半,可惜南北溫差沒變,深圳的短袖扛不住山西四月的冷風(fēng)。
院子里的人們一片雪白,張正一進院門,看到眼睛哭腫的奶奶,忍了一路的情緒一下子涌上來,爹,他輕輕地喚了一聲;爹,他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跪在地上哭著就往屋里爬。爬到門檻,表叔趕忙拿來兩套孝服,說:“小兩口換了衣服再進屋?!辟R蘭還沒過門,紅著臉接過孝服,先給張正換上,自己也穿上才進去。
屋里幾個大板凳上墊著棺材,桐油刷得挺勻,亮津津的。張正朝那口棺材撲了過去,他那踉踉蹌蹌的腳步,就像一只受傷的麻雀,在地上撲撲棱棱地掙扎著。他的雙手死死抱著棺材,好像要把那棺材搬起來,又好像那棺材快要散架了,他抱著它不讓它散。
表叔說:“怕你爹冷,棺材是杉木的,厚實。”
張正的哭聲筋斷脈連,凄風(fēng)苦雨一樣飄蕩在屋里。他的臉上被淚水弄得流水落花,把一個世界都泡了進去。他一邊哭著,想揭開棺材看看他爹。表叔搖頭攔住了:“別看了,人都砸碎了,都沒模樣了,專門找人才拼起來的?!?/p>
張正爹下了八年煤窯,最后卻沒死在窯底下。
出事那天下午,張正爹估摸著已經(jīng)背夠了一噸煤,感覺后腰疼,就不干了。出了煤井洗完臉,和同村兩個人打起撲克。三人坐在煤井旁邊的土崖下,這地方挺背風(fēng),吹不走撲克。崖上還堆著一層開井時運出來的石頭,二十幾米不算高,但土層剛解凍,上面有一臺重型吊機經(jīng)過,壓塌方了,先是一堆石頭砸下來,然后黃土斜著淹下去,那吊機也側(cè)翻了,司機倒是輕傷,崖下三人當(dāng)場就沒了。
老峰村同時辦著三場葬禮,三班響器吹著,三種同曲不同調(diào)的哀樂交織在一起。吹鼓手們的表情很專業(yè),眼皮耷拉著,好像他們一點也不在意活人,好像他們只對死去的人負責(zé)。也許他們覺得打發(fā)死人比伺候活人更為重要。他們就是這么用黃銅的嗩吶、淺青的竹笙鋪成一條云路,讓死去的人通過這條路,走向傳說中的天堂;而那一聲一聲的梆子,想必就是死者的腳步聲了。
煤窯老板聽說張正回來了,連夜就帶著賠償協(xié)議趕到。這老板跟張正爹年紀(jì)相仿,一進屋先上三炷香,順勢就跪下來嚎,還真擠出了幾串眼淚。老板感覺第二茬情緒上不來了,就掐著表起身,盯著張正問:“你就是小正
吧?長得真像老張?!?/p>
張正指了指西屋,說:“叔,咱進去聊?!?/p>
老板進了屋,反手關(guān)了門,沒聊幾句就給死者蓋棺定論:“老張人不錯,我跟他喝過酒,醉了也不罵我,難得喲?!笨磸堈龥]說話,老板又問,“你是不在怪叔?”
張正揉著腫脹的太陽穴,說:“這也怪不著誰,都是命數(shù)?!?/p>
老板連連夸獎,說張正年紀(jì)不大,思想境界挺高呀。跟著就從包里掏出協(xié)議說:“你看看,要是沒問題就簽了吧,錢我?guī)е亍!?/p>
趁張正翻看協(xié)議的當(dāng)口,老板從包里往外掏錢,五萬一捆,掏了三次。老板說:“這是十五萬,真的不少了……”
張正放下協(xié)議,拍拍老板的肩膀,說:“我就一個爹,您多少再加點?!?/p>
老板猶豫了一會兒,咬咬牙,又掏出一萬,說:“看你實誠,我再加一萬,但紙面上不改,厚了你家,就薄了別人,可別出去說啊?!?/p>
張正點點頭,收起錢,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就送老板出了門。等老板的夏利車屁股消失在山路上,張正才哭著罵,你媽個大野驢操的!
張正把他爹媽合葬在了一起,村里人也不講究墓碑,墳頭多添幾锨土就行了。埋完人,他磕了九個大響頭,對著墳包說:“媽,爹沒再娶,你倆下面好好過吧?!?/p>
張正奶奶傷心了好幾個月,兩個兒子,一個骨頭都沒剩,一個又搶先入了土,把她這個白發(fā)人撂在了世上。張正更麻煩,家里的事以前還有他爹擋著,現(xiàn)在得他自己照顧奶奶,眼看是不能再出去了。算清了他爹的幾千塊外賬,他也沒想好回來能做什么,就先種起了地。賀蘭這姑娘倒是不怕苦,只要每天和張正在一起就行。張正和賀蘭在地里干農(nóng)活,奶奶在樹下犯著病。張正有時候覺得奶奶犯病也挺幸福,雖然一下午都在發(fā)呆,等二兒子回家,心里有個盼頭,與此同時,她也忘記了大兒子的死。
種了一年地,張正覺得真他媽的累,地里的收成顧不住家里的開銷,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沒用。等他爹忌日一過,他就娶了賀蘭。給賀蘭買了鐲子耳環(huán)項鏈新手機,家里又添了些大件,他在南方打工攢下的兩萬塊就沒了;婚禮的其他用度跟親戚朋友的禮金抵消了;他爹下煤窯攢下三萬,拿命換了十六萬,湖南的岳父岳母參加完婚禮臨走前,說是賀蘭的哥哥明年要結(jié)婚,商量著拿走了十萬塊,就當(dāng)張正給賀蘭的彩禮了。
滿打滿算,還剩下九萬——他爹的半條命。張正思來想去,決定買輛卡車跑運輸。附近私人承包的小礦越來越多,挖煤要命,但挖出來的煤總得有人運。打定主意,他去找劉三不了解情況。
北京申奧成功那年,劉三不的爹猝死在了村長任上,堪稱鞠躬盡瘁。劉三不的叔叔走了走過場,眾望所歸接了村長,算是繼往開來。所有修橋補路的大小項目,劉家都能近水樓臺。劉三不自然也混得不差,老峰村附近的一個小礦,他入了股,還專門印了名片,頭銜是負責(zé)運輸?shù)慕?jīng)理。所以,劉家晚上夜深人靜,總要感謝祖上積德。
情隨事遷,劉三不的狠勁兒收斂了不少,客客氣氣跟張正細講了煤都運到哪里,路上哪些地方會遇到車匪路霸,最后強調(diào)每個礦有相同的規(guī)矩,想入劉三不的車隊,不管旱澇肥瘦,都不能再拉別家的活兒。
張正點點頭,問:“劉哥,規(guī)矩我懂;那跑一趟怎么算錢?”
劉三不笑了笑,說:“看路程遠近,出不出省,油錢給報銷。但我得挑明,每趟跑完掛賬,我先給七個點,跟買房似的,算首付,那三個點得攢起來到年底給。我都盯著呢,要是背著車隊運別人家的煤,這三個點可就沒了?!?/p>
張正心里權(quán)衡著,池塘早被填平了,東西兩派的年輕人基本都聚在了劉三不麾下。人長大了都會變,何況張正結(jié)婚時,劉三不放了三百塊禮金,夠意思,就沖這個,張正覺得靠譜。
臨走的時候,劉三不給張正寫了個卡車店的電話,說:“你要買車就去這兒,提我的名字可以優(yōu)惠兩千塊?!?/p>
張正回去和賀蘭一商量,覺得新卡車買不起,最后找熟人花八萬塊買了一輛二手的紅色中卡,雖說舊了點,可發(fā)動機還行。辦完各種手續(xù),第一趟長途跑下來,張正的腰差點散了架。連明帶夜地趕路,他一開就是幾小時,走高速遇到服務(wù)站才能停,要憋尿,憋不住就得邊開車邊拿塑料桶接尿??ㄜ囁緳C不比農(nóng)民輕松,好在掙得不少,他慢慢堅持下來了。
頭兩年,礦上生意興旺,劉三不的尾款也能在年前及時到位。張正跑了一年半就把卡車錢掙回來了,缺點就是三天兩頭在外面,回家的時間少了,賀蘭老是抱怨。
每次天黑回來,張正經(jīng)過村外的小山腰,都要停下來,去楊樹下看奶奶在不在,一般情況下,賀蘭早就上山接走了,他直夸這媳婦沒白娶。賀蘭的肚子也爭氣,兩年連著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張正那兩年心情很好,給老大起名叫張高興,老二名叫張開心。
三
大兒子張高興七歲時,張正有一天帶著兩個兒子去山上接奶奶,奶奶突然沖著張高興喊銀寶。遺傳基因是最古老的密碼,隔了三代人,太奶奶還能從重孫子的眉眼中瞧出些端倪。張正喜出望外,當(dāng)場就給張高興派了任務(wù):“爸爸不在的時候,你就陪媽媽來接太奶奶啊?!?/p>
張高興和太奶奶感情一般,但還是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了。
走在路上,張正心里犯了個小嘀咕,都是一個媽生的,怎么奶奶就只認老大張高興、而不認老二張開心?他想來想去,認為是張開心的面相還沒長開??墒牵袅艘荒?,張開心也七歲了,不管張正是帶著兩個兒子去,還是單獨帶著張開心去,犯病的奶奶從沒把張開心認成銀寶。張正又犯起了大嘀咕,嘀咕的原因不只是長相問題——這兩年村里有些人說賀蘭趁張正不在,白天常往二十里外的鎮(zhèn)上跑。
張正以前沒問過賀蘭,但耳旁風(fēng)吹多了也上火,他明知這么猜測不太科學(xué),但疑心一起,就越來越重?;叵脒@幾年,夫妻矛盾確實挺多。運煤的活兒不好干了,張正長期憋尿開車,前列腺也出了問題,床上的事堅持不了兩分鐘,也吃過藥,但沒啥效果;賀蘭覺得高興和開心該去鎮(zhèn)上讀小學(xué),家里攢的錢也湊合能買個小戶型,但張正怕奶奶離了村子,犯起病找不到那座小山,遲遲不做決定,兩人沒少為這事兒吵架。
打定主意,張正先是旁敲側(cè)擊,幾次下來就看出賀蘭心虛,然后話趕話步步緊逼,賀蘭本就沒多少心計,事兒藏在心里也憋得慌,找理由支開兩個兒子,就和張正交了實底——張開心不是張正的親兒子,是鎮(zhèn)上一個人播的種。
白給別人養(yǎng)了七年兒子,張正暴跳如雷,掐著指頭算時間,罵:“合著結(jié)婚八年,你就頭一年守住了?”
賀蘭挪到墻角,低頭辯解:“沒,中間幾年忙著帶孩子,去年才又聯(lián)系上?!?/p>
張正的臉有些古怪,他的牙一磨一磨地咬著,腮幫上的肌肉緊繃繃的,這樣他的臉就變成了一塊古怪的石頭。他破天荒打了賀蘭兩巴掌,逼問鎮(zhèn)上那小子姓甚名誰,住在哪里。賀蘭蹲下捂著臉哭,怕張正去找,死活不說。
張正喘口氣又問:“那小子比我有錢還是比我疼你?”
賀蘭啜泣著說:“兩樣都不如你。”
張正更氣了:“那你他媽的就給他了?”
賀蘭抬起頭,含著淚跟丈夫講理:“你忙起來一個月就睡我兩回,白天家里沒個男人,就一只烏龜還不露頭,我心里空落落的,難受?!?/p>
等待一個人的過程就像漫長的刑期,張正七歲時就從奶奶身上知道了這一點??粗R蘭瘦瘦的身子,張正突然心疼,沒再下手打,只是嘴里罵個不停,罵到最后張正罵不動了,躺在炕上想著《血色浪漫》里的周躍民。他緩緩地對著天花板說:“我以為你是周曉白,沒想到是個變了味的秦嶺,離吧?!?/p>
賀蘭剛開始不想離,畢竟兩個孩子都大了,犯不著。但張正怎么看她都不順眼,說她握著搟面杖就像握著根雞巴,尤其是對二兒子張開心,臉上心里也冷淡了不少。賀蘭最忍不了這個,就同意了離婚。
成年人瑣事多,氣也消得快,等辦完離婚,兩人再互相看,就剩下尷尬和膈應(yīng)了。分家也沒走法律流程,商量好了,高興歸張正養(yǎng),開心歸賀蘭養(yǎng)。賀蘭要搬到鎮(zhèn)上去,本來一分錢都不要,張正本著散買賣不散交情的心,還是從十二萬存款里劃出一半給了賀蘭,附了個條件說:“我想讓高興去鎮(zhèn)上寄宿小學(xué)讀書,你多管管?!?/p>
賀蘭點頭說:“這你放心,都是我兒子。”
綠了張正的那個小子也挺夠意思,原配媳婦有點病,一直沒孩子,眼瞅著賀蘭單了,立馬找借口離了婚,隔倆月就跟賀蘭過上了。就是賀蘭不想讓孩子知道實情,那小子一直以后爸的身份和親兒子相處。
離婚沒多久,張正的運煤活兒越來越難做了。上面監(jiān)管嚴,很多小礦的手續(xù)都不全,安全設(shè)備也不到位,關(guān)門的一大堆。張正一個月拉不了兩趟煤,劉三不的生意不好,已經(jīng)有連續(xù)三年的尾款沒給張正結(jié),每次張正去鎮(zhèn)上要,劉三不就拿各種理由打哈哈。錢難掙,不過張正倒是有時間接張高興放學(xué)了。
張高興心里一直怨張正和媽媽離婚。弟弟有了新家,每天能回去,自己卻只能在宿舍里待五天,有時候周六中午去弟弟家吃頓飯,下午被張正接回村里,還得上山接太奶奶。父子倆一回家,就大眼瞪小眼沒什么話說,看天書奇譚長大的爸爸和看喜羊羊長大的兒子,多少有點代溝。張正看兒子跟悶油瓶似的,也不知道怎么關(guān)心,就狠命往孩子兜里塞零花錢。
賀蘭的新丈夫倒賣輪胎發(fā)了一筆財,到了年底,就帶著全家從平房搬到了樓房里,而且,他不僅對張開心很好,對張高興也不錯。張高興對媽媽的這個新丈夫,慢慢從拘謹變得接受了,雖說心里并不拿他當(dāng)爸爸,但基本能算是忘年的好朋友。反觀親爸,每天不知道忙啥,就圍著那個老不死的太奶奶轉(zhuǎn)悠。
張高興周末回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張正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但沒地兒說理,心煩了只能喝著酒,對著烏龜老弟訴苦。那烏龜對張正而言,是兄弟,也是兒女,更是二十幾年的啞巴知己。張正酒品一般,喝大了張口就罵人,每次開罵都有規(guī)律可循,一般先罵婦科醫(yī)生,再罵煤老板,最后捎帶罵劉三不幾句。烏龜就伸出頭靜靜聽著。
家里常常冷鍋冷灶的,張正也不是沒想過再找個媳婦,可是褲襠里的毛病遲遲不好。后來聽人說鎮(zhèn)上回來個手法厲害的雞,大城市退役的,姿色一般,手法奇絕,能治這個病。他專門去虛心請教了幾次,一次三百,一個療程不見起色,就暫時斷了念想。
劉三不入股的小礦很快也關(guān)停了,沒煤拉,張正只能找些拉菜、拉板材的小活兒維持,就這么湊合了一年多,張正的奶奶生了場大病。
這病來得很急,但往根兒上講,是因為老人喝了五十年山上的冷風(fēng)。剛開始只是咳嗽,出些痰,鎮(zhèn)上的大夫按風(fēng)寒處理,開了幾瓶糖漿喝。但效果不明顯,咳了個把月仍不見好,身子也發(fā)起熱來,痰里開始帶血絲。張正就覺著不對了,趕緊帶著奶奶直接去太原市檢查?;瀬砘炄ィY(jié)論是左肺小細胞癌。
張正頭都大了,顫著嗓子問醫(yī)生:“我奶還能活多久?。俊?/p>
醫(yī)生當(dāng)然往好了說:“是中期,應(yīng)該有個一兩年吧?!?/p>
張正看到了希望,接著問:“中期還有
救?能治好?”
醫(yī)生為難地說:“看你怎么想,化療到位了,興許能多活幾年?!?/p>
張正趕緊說:“那就化療,一定得治!”
醫(yī)生反倒開始勸他:“后生啊,老人都八十了,化療很疼,還費錢,別受那份罪了,回去養(yǎng)個一年半年,盡盡心就行了?!?/p>
張正奶奶的意思也是命數(shù)到了,別治了,省點錢給高興和開心讀書吧。親戚們也不咸不淡地勸張正聽老人的話??蓮堈S勁兒上來了,說什么也要給奶奶治,他拜托賀蘭多照顧張高興,就陪奶奶住院化療了。化療一次就得住院一次,基礎(chǔ)治療加上用了些進口藥,每次得一萬出頭,等最后出院結(jié)算了醫(yī)保,才能報銷一部分。四次下來加上住院費,張正的存款就見底了,好在治療效果看著還行。
還剩一次化療,張正實在沒辦法,又打電話問劉三不:“劉哥,這都四年多了,我那三萬多尾款你給是不給?”
劉三不在電話那頭畫起了大餅:“哎呀,我這不是周轉(zhuǎn)不開嘛,你再等等,等哥混起來了多給你幾萬?!?/p>
張正扯著嗓門喊:“我要錢是救我奶奶命??!”
劉三不明顯愣了一下:“???這事兒我真的不知道,你晚上來我家細聊,我今兒忙,你接兒子時順便把我兒子也接回來?!?/p>
劉三不說完,就掛了電話。
張正趕著時間替人送了點貨,到了傍晚,開卡車來學(xué)校接人。張高興出校門走到卡車旁,低頭避開張正的眼神,小聲說:“爸,我這周去弟弟家,你好好照顧太奶奶吧?!?/p>
張正看張高興那不跟自己親近的做派,也像是個野種,一股火氣頂上了腦門,可打又舍不得打,最后只憋出倆字:“行吧?!?/p>
張高興坐公交車離開后,劉三不的兒子劉奧運才出來。劉奧運和張高興同歲,都上四年級。2008年夏天,劉三不在家看奧運開幕式,拍著媳婦的屁股直夸張藝謀牛逼,借著酒勁就給兒子改了名。劉奧運膽兒大,臉皮厚,遺傳了祖上的優(yōu)良家風(fēng),有時候當(dāng)著張正的面就敢打張高興,拉都拉不開。
劉奧運跳上車轎,看到車玻璃上爬著一只迷路的灶馬,一巴掌拍死了,在褲子上擦擦手,笑著問:“張叔,我爸又鬼混去了?您再捎我一段唄?!?/p>
張正也笑了笑:“叔就是來接你的?!?/p>
那天晚上,劉三不讓媳婦煮了火鍋。張正坐定,羊肉片剛下湯里,兩人不咸不淡聊了起來。張正知道這錢難要,心理上先就低人一頭,剛開始沒好意思提起。
劉三不講著自己轉(zhuǎn)行做工程的事,沖張正抱怨:“大頭兒都讓城里項目領(lǐng)導(dǎo)賺了,還他媽天天對我掉臉子,我要不是有家有口,真想半夜挨個去他們家澆汽油,燒個干凈?!?/p>
張正附和著說:“劉哥別生氣,現(xiàn)在這世道誰拿著錢誰是爺,咱尊嚴先放一邊,怎么著都餓不死?!?/p>
劉三不從桌子底下掂出一只塑料壺,說:“我從縣上酒廠打的,好酒。”
他給張正滿了一杯,吱,自己先喝了一口:“好酒?!彼麧M意地咂了咂嘴,一臉幸福的樣子。話鋒一轉(zhuǎn),說,“我最近太忙,你奶的事兒我剛聽說,好好治。但你得體諒哥,哥手頭是真沒錢,都套在工程里了?!?/p>
張正皺了下眉頭,他們都看不慣劉三不喝酒帶響的樣子,太下作了。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決定給他喝一個樣子看看。張正喝酒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只見他把酒杯往嘴唇上一碰,一杯酒就干了下去。四年來,他找劉三不要過幾十次錢,現(xiàn)在奶奶還等著錢化療救命,他實在不想再聽劉三不瞎白話。進門忍到現(xiàn)在,張正忍不住了,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罵道:“你他媽在市里都買三套房了,能沒錢?”
劉三不也不裝了,小眼一豎,指著張正的鼻子說:“你給老子嘴巴放干凈點,哪根蔥啊你!”
張正火氣上來,起身就揪住了劉三不的脖領(lǐng)子,兩人罵罵咧咧吵起來。劉三不的媳婦趕緊來勸架。一邊的劉奧運倒不害怕,樂著說:“你倆打不打?快點??!張叔,聽我爸說他小時候老揍你?!?/p>
火被一個孩子拱起來,眼看兩人就要開打,劉三不的媳婦趕忙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五千塊錢,遞給張正,說:“兄弟你別嫌少,家里現(xiàn)在就這么點現(xiàn)金,你要信得過嫂子,再等兩個月,一準(zhǔn)都給你?!?/p>
女人給的臺階得下,張正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喘勻了氣,拿過錢,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冷著臉就走了。
劉三不整了整衣服,倒被張正氣笑了,對劉奧運說:“看這貨,還真有點脾氣。”
這話張正聽見了,他能感覺到劉三不的目光在后邊追逐著他,就像貪婪的狗在追著一只兔子,能聽見那氣喘吁吁的聲音。
啐!張正把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到了劉三不家的大門上。
這些年,張正的時間都拋在了路上,和親戚們疏于往來,感情最好的那個表叔前幾年也得肝病死了,他不到絕路也不會向親戚們張口,可眼下得救奶奶的命啊。他跑了幾家親戚,又找開車的朋友們,好歹湊了七千塊,總算是把奶奶最后一次化療做了。
經(jīng)了這次病,張正奶奶的身體垮了,走路都喘得厲害,上山是沒戲了。張正把奶奶送回了老峰村,第二天就接了個往內(nèi)蒙送鋼材的活兒。張正給奶奶做好一天的飯,囑咐奶奶想吃了就熱一熱。
一天一夜跑下來,張正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趕著上午十點多,終于回了老峰村,進院停好車,張正看到東屋的窗簾還沒拉開,他還高興奶奶睡得挺好??墒牵人淮蜷_東屋的門,一股刺鼻的炭氣撲面而來,奶奶的半個身子探進屋里的大水缸,一動不動。張正驚得三步并作兩步竄到水缸前,從水里拽出奶奶,抱到了西屋炕上。人早就沒了氣,身子也僵了。
張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里估計是奶奶暈暈乎乎醒了,知道嗆了煤氣,得趕緊出屋,沒料到撞到了水缸,一頭栽了進去。死得糊里糊涂,說不清是一氧化碳中毒,還是被水淹死的,反正治來治去,最后奶奶卻不是按肺癌的路子走的。
自從他爹死后,張正就再沒流過淚,知道奶奶得了肺癌時,他都忍著沒哭??涩F(xiàn)在他憋不住了,淚珠子跟老鼠咬破大米袋似的,嘩啦啦就涌了下來。淚是在流,但嗓子里又像堵了袋大米,發(fā)不出太大聲音。
張正在奶奶的尸體邊呆坐到了中午,點點滴滴想著奶奶的一生——往常這個時候,奶奶可能已經(jīng)犯了癔癥,她的世界就像一列環(huán)形火車,一過中午,時間的軌道就會斷開,接上了1966年那個夏天,她會在午后拿起那頂小草帽,跑到山腰小楊樹下盤腿坐著,望著蒼云遠山,等待魂飛魄散的二兒子回家?,F(xiàn)在,她不用再等待了。陽光照進了西屋,慢慢曬干了奶奶臉上的水跡。張正幻想著奶奶站在山腰的陽光里,一個七歲的小孩兒,正扒開草叢,踏著夕陽向她走來。
坐了太久,張正覺得身體發(fā)麻發(fā)冷,起身活動時,他才想起給東屋開窗通風(fēng)。在這間老屋里,他送走了爹媽,又送走了老婆孩子,現(xiàn)在奶奶也走了,就剩他自己了。
張正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淚流干,然后又撥通了劉三不的電話:“劉哥,我奶奶剛剛走了,我想給老人辦個風(fēng)光大葬?!?/p>
劉三不先是吃驚地“啊”了一聲,隨后好像覺得是意料之中的事,就順著話頭安慰:
“兄弟,節(jié)哀順變啊,人手不夠就打招呼。”
張正說:“劉哥,不是人手的事,是錢,剩下那尾款該給我了。”
劉三不停了幾秒,說:“你早幾天開口啊,那時我手里還有幾個錢,可昨天全投進去了……”
張正沒接茬,嘆了口氣,說:“尾款這事先不提了,就算我借你的行不行?等醫(yī)保報銷下來我就還你?!?/p>
劉三不說:“真不是哥不給你,實在是……”
話還沒說完,張正就大吼起來:“你個驢操的,吃定我了是吧?”
劉三不立刻回罵:“你就是全家死光了我也沒錢,別他媽再打電話,我忙著呢!”
掛了電話,張正覺得腦袋很疼,蹲在地上揉了很久。按常理,現(xiàn)在應(yīng)該向疏于往來的親戚們報喪了,但他好像忘了這茬,想來想去,突然起了一個古怪念頭。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想趕緊把它摁下去??蛇@念頭一起,就像過了驚蟄的蟲子,在他心里活了起來,再也摁不下去了。他猶豫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拿不準(zhǔn)主意,就抓起烏龜放在地上,說,老弟,你要是同意我那么做,就往前爬五步。
那烏龜露出頭,遲疑了一會兒,果然邁開爪子,往前爬了五步。
張正平復(fù)了一下情緒,先找出一塊白被單給奶奶蓋上,然后帶著烏龜,開著卡車直奔鎮(zhèn)上的小學(xué)。
離放學(xué)還有兩小時,張正把烏龜放后座上,以張高興和張開心家長的身份走進學(xué)校,卻來到劉奧運的班里。他跟班主任老師說劉三不家里有急事,幫忙來接劉奧運走。班主任是老峰村出來的大學(xué)生,跟張正和劉三不都認識,所以,也沒覺得有什么不正常,就讓劉奧運跟著張正離校了。
劉奧運坐進車轎后座,高興地說:“叔你下次能不能來早點,那樣我還能少上兩節(jié)課?!?/p>
張正的回答更像在自言自語:“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得讀個大學(xué),不然沒出路啊?!?/p>
時令剛剛開春,路邊的樹枝軟了一些,但還是光禿禿的。有兩只鳥落在上面,看著張正的卡車拐來拐去出了鎮(zhèn)子。
劉奧運納悶了:“叔,我們?nèi)ツ膬喊???/p>
張正愣了一下,隨口撒謊說:“你爹回村了,讓我把你接回村里?!?/p>
劉奧運“哦”了一聲,就斜躺在后座上,看起了窗外的晚霞。
走到一半,張正把卡車拐上一條小路。又開了一截兒,張正停下車,囑咐劉奧運:“叔去撒泡尿,你別下車,山里有狼呢,吃小孩?!?/p>
劉奧運啞然失笑,說:“叔,你騙誰呢!”
張正走出幾十米遠,確定劉奧運聽不到了,才撥通了劉三不的電話。劉三不接了,很不耐煩地罵了兩句。張正卻出奇的平靜,他已經(jīng)不想跟劉三不生氣了,跟這種無賴生氣沒什么意思,就淡淡地說:“劉三不,你兒子在我手里,給我尾款就行,不然……”
劉三不來了興致,在電話那頭兒冷笑兩聲,嘲諷道:“就你個貨,想干什么?我借你倆膽兒也不敢?!?/p>
張正說:“你等等啊?!弊呋氐杰囖I前,把手機朝向劉奧運,“來,跟你爸講兩句?!?/p>
劉奧運隔著兩米喊:“老爸,我就快回家啦!
話音一落,張正迅速捂住手機,又走到遠處,說:“你聽到了吧?別逼我啊?!?/p>
劉三不一聽兒子果真在張正手里,不驚反怒:“姓張的,老子賭了一輩子,你跟我玩這個?你奶奶尸體還在家吧?你爹你媽的墳跑不了吧?你他媽敢動我兒子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家死人給揚了!”
張正也沒料到劉三不的心這么硬,被噎得一時說不上話來。
劉三不覺得火候已到,話又軟了一些,說:“老張,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知道你沒惡意,這樣吧,你把孩子送我家來,我就給錢?!?/p>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算是達成了口頭協(xié)議。雖然張正氣勢上輸了一截,但也算達到了目的。
張正揣起手機,先點了一根煙,然后想撒一泡尿。記不清上一泡尿是什么時候撒的,憋了太久,那泡尿有些大,加上他前列腺有些問題,好長時間才尿干凈。他打了個尿顫,嘴上的煙也跟著抖了一下,差點掉下來。他連忙用指頭捏住煙屁股吸了一口。指頭上沾了些尿水,他吸煙時聞到了一股尿臊味。望著遠處的荒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想,等辦完奶奶的葬禮,自己又該去哪兒呢?野草浮萍,自己跟這片土地的根兒已經(jīng)斷了。
四周很靜,除了他,連個人影也沒有,連聲狗叫也聽不見。天已經(jīng)黑了,人們都在家里吃晚飯,誰也不會到這里來。這里離村子很遠,當(dāng)然也聽不見狗叫??墒牵∏≡谶@個時候,轎里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舸驍嗔藦堈乃季w,張正上車,坐到了前排司機的位置,握住方向盤,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敲啥呢?”
劉奧運起身,雙手吃力地舉著一根帶血的鐵棒,和張正分享自己的樂趣:“叔,你看,這烏龜真好玩,還在動呢。”
那根鐵棒粗細均勻,是張正跑運輸防身用的,有好幾斤重。
張正吃了一驚,扭頭探過身子一瞧,后排的車座下,烏龜老弟的殼已經(jīng)被砸得稀碎,黑黑紅紅的內(nèi)臟順著甲片的縫隙溢了出來,四肢兀自顫抖著亂晃,脖子伸出很長,痛苦地張著嘴,發(fā)出很古怪的叫聲。張正養(yǎng)了這烏龜二十多年,也是第一次聽到它的叫聲,像雛鳥,又像蛤蟆,很鬧心。
張正的腦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識奪過鐵棒,兩眼瞪大,像是要冒出血來,死死盯著劉奧運。
劉奧運感到害怕了,低聲問:“叔,你怎么了?”
張正的氣息陡然變粗,一頭扎到后排,雙手猛地掐住了劉奧運的脖子,按在了坐墊上。
劉奧運嚇得亂抓亂踢。他的嗓子被卡住了,斷斷續(xù)續(xù)地求饒:“叔……我讓……我讓我爸賠你……烏龜好不好?”
張正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手上力道絲毫沒減。遺傳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可以總結(jié)好幾代人的相似點——發(fā)狂的張正從劉奧運臉上,看到了死去的劉村長,也看到了小時候的劉三不,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胸腔升騰,燃燒。
劉奧運的臉憋得通紅,說:“不……不就只烏龜嘛,叔你為啥……為啥啊?”
張正腦海閃過一個年代久遠的理由,說:“去問你爺爺吧?!?/p>
劉奧運踢騰了一會兒,慢慢就不再動彈了,跟睡著了似的。
風(fēng)有些大了。張正聽見路邊的樹葉發(fā)出干干的聲音。過了一秋一冬,樹上已不剩多少葉子了,就那么干干的幾片,被風(fēng)弄出呀呀的聲響,像知了翅膀的聲音。還有幾聲狗叫,不知是哪個村子的狗。
四
劉三不以為他已經(jīng)在氣勢上鎮(zhèn)住了張正,就在家等待張正送他兒子回來,但等到快十點了,還是不見人影。兩口子這才著急了,給張正打電話,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劉三不趕緊先報了警,然后喊人四處尋找。
人們四山八野尋了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劉三不和他媳婦才回了老峰村。走到自家院門口,見臺階上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紙箱子,箱子上簡單貼著兩圈膠帶。劉三不的心緊了一下,右眼皮就跳了起來,越跳越快,像一只蝴蝶掙扎著要從他臉上飛走。媳婦搶先一步,撕開了紙箱上的膠帶,打開紙箱當(dāng)場就暈了過去——里面放著劉奧運的衣裳和書包;箱子里還有一張紙條,是寫給劉三不的:這是首付,尾款自己來拿。
于是,劉三不又開始四處尋找??蓮纳衔缯业街形纾€是沒找到他兒子劉奧運,也沒見張正的身影。
直到下午三點多鐘,山里的老護林員報警,在深山一塊農(nóng)田里發(fā)現(xiàn)了一輛燒黑的中卡。派出所的警察趕到了現(xiàn)場,在卡車的灰燼中辨出了三具尸體,一具是老年人,一具是中年人,還有一具是個小孩。警察很快確認了死者的身份。
做筆錄時,警察問護林員:“你認不認得張正?”
護林員反問:“哪個正字?”
警察說:“三橫兩豎,正直的正。”
護林員搖頭說不認識,但緊接著夸了一句:“是個講究人哪,昨天風(fēng)大,很容易引發(fā)山火,他點火的地方,離最近的林子還有幾百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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