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即指向、即趣味、即風格。就標題來看,李浩的長篇小說《灶王傳奇》,兩個簡潔明了的雙音節(jié)核心詞,無論是“灶王”,還是“傳奇”,都指向了世俗場域中毛茸茸的本土生活,隱含著觀望與打量中國民間社會的內在訴求。但元敘事的不時介入、空間時間的魔幻交叉、形而上下的縱橫捭闔,以及個體人生、社會文化、明朝歷史的混雜話語,都讓你看到,這部以“傳奇”之名書寫的長篇小說,并非簡單的面向中國民間社會的通俗故事,而是李浩試圖以現代先鋒接通世俗社會生活的新探索,是以貌似通俗化的傳奇敘事探索個體內心與現實批判的一種努力,也可謂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傳奇敘事交匯融通的新創(chuàng)造?;蛞矐纱俗穯?,李浩的《灶王傳奇》透露出先鋒敘事的何種路向?21世紀文學的先鋒之路究竟走到了何種地步?當下中國的先鋒敘事又還有哪些新可能?
小神灶王與李浩式主體意識
李浩的先鋒書寫中,常見的是不同空間與時間中頻繁出場的父親與國王,這兩類主題人物是李浩小說特有的先鋒人物譜系。通過對這兩類主題人物類型化、全方位、穿越性的雕琢營造,借不同體量與視角的主題書寫,李浩竭力建構出獨特的先鋒性智識審問,進而踏出一個外在化的權力審視和社會文化批判的現代主義路標。正是因為父親與國王這兩類主題人物書寫,李浩在“70后”一代作家中,形塑了自己的先鋒智識書寫風格。不同時代與語境中的父親和駁雜話語場域中的國王,都是辨識先鋒李浩的特殊標志。而灶王這一中國民間傳統文化中最世俗化的神,如何成為小說書寫(特別是對于李浩這樣執(zhí)拗的先鋒小說家)的主角呢?李浩是不是要在前兩類主題人物之外,另外營構別樣的先鋒主題與人物譜系呢?從《灶王傳奇》中憂心塵世、關懷蒼生的灶王來看,似乎顯示出這一可能。
灶王是中國古代民間社會文化中最為習見的仙界小神,不少地方都有春節(jié)前祭灶的風俗。民間認為,灶王主要管理人們飲食和執(zhí)掌灶火,同時監(jiān)管考察和記錄人間善惡,并向仙界匯報,以定來年福禍獎懲。這一普遍而習見的地方風俗,飽含著中國民間社會對基本生存要義——物質面向的飲食生存與道德面向的善惡評判——的重視。這樣本土化、世俗性的仙界小神很少也很難成為現代小說(尤其是先鋒性的現代主義)的主角,即便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也只有少數詩歌對祭灶風俗進行過書寫,而非對灶王形象有所塑造。不過,文學需要劍走偏鋒,敘事創(chuàng)造的先鋒性也恰恰在這里,千人千面、世俗化的民間小神由此具有多向度書寫的可能。于是,李浩讓這一仙界小神成為傳奇敘事的主角,讓這個監(jiān)管吃喝大事、負責善惡評判、跨越世俗與神仙兩界的小神,來講一段帶有現代個體審問、歷史文化審視和社會道德認知多重交織匯集的傳奇故事。
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傳奇是指‘文備眾體‘盡設幻語‘作意好奇和‘假小說以寄筆端,也就是具有綜合性、虛構性、新奇性和寄托性的一類文言小說”,陳國軍:《明代志怪傳奇小說研究》,第5頁,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唐傳奇是其典型代表。而現代小說如何建構幻語特質、作意好奇的虛托故事,又如何能接續(xù)現代主義的個體審問,便考驗著作家的功力。張愛玲在其名篇《傳奇》中就認為,要“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因此,傳奇也可視為現代作家觀照生活的一種審美方式。在此意義上,李浩即以“傳奇”書寫呈現灶王的先鋒性自我審視與智識批判,灶王就此“傳奇”起來,中國“傳奇”也進而先鋒起來。于是,小說中的灶王就攜帶著先鋒作家“李浩式”的主體精神印記,來見識與追問世俗視域下的個體意識與社會文化。
與古典傳奇小說不同,現代小說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個體經驗表達與道義靈魂質詢,先鋒性現代小說的主題人物大都烙刻著作家鮮明的個體意識。無論是加繆《局外人》中的莫爾索、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還是莫言《紅高粱》中的“我爺爺”“我奶奶”,都是作家經驗的個性化、主體化呈現。對于執(zhí)著于先鋒性文學的李浩而言,如果拋開傳奇小說的民間化、世俗性,把灶王視為李浩主體化、個性化的精神認知,或許可以發(fā)現這一小說角色更深地烙刻著李浩的主體意識。與此前父親、國王形象處于被審視地位的敘事角色不同,李浩賦予豆腐灶王窮困書生的前世與此在仙界的世俗面向,這一別具意味的身份設定,投射出李浩的現代體驗與主體認知。
透過灶王,李浩式的主體意識首先表現為個體存在意義的迷茫。豆腐灶王前世本是深懷悲憫惻隱之心的讀書人,愛讀“四書、五經,太白集、《美芹十論》、《文心雕龍》,偶爾翻過幾篇《太平總集》,真是一心為功名,一心一意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對這類‘不入高格的傳奇、志怪和筆記有著自然的排斥”。李浩:《灶王傳奇》,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該小說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豆腐灶王的一心功名與詩書資源都隱含著儒家身份的角色起點。此在仙界擔任董家灶王后,看到前任灶王留下的諸多筆記小說,才發(fā)現“不入高格”的筆記小說很有意思,這又隱含著儒家書生意識向具有主體性的個體自我的轉移。豆腐灶王前世今生的思想意識轉換中,彰顯著作家李浩的文人身份意識。
由于前世書生身份積淀而來的悲憫情懷與文人理想,灶王不斷質問自己的身份與角色,這或許表明李浩試圖借由灶王寄寓個體命運、角色擔當等文人式的自我追問。實際上,無論書畫創(chuàng)作還是交往行止,李浩都有著類似豆腐灶王一樣的儒家情懷(盡管其文學觀念深植于現代主義中),因此,不妨把豆腐灶王視為李浩的自我投射。豆腐灶王前世精于儒家詩書,西南堡戰(zhàn)亂火災后,灶王為救小冠東央西告,終讓小冠重入輪回,而他在等級森嚴、規(guī)矩眾多的仙界走了一條“人情路”,這其實就是儒家意識的內在呈現。及至在董家深陷困苦、惡臭和咒罵的日子里,讀起曾認為“不入高格”的傳奇志怪筆記小說,豆腐灶王開始陷入迷茫,不斷追問自我存在的意義,最終認定了頗具現代性的規(guī)則與責任。深具儒家情懷的豆腐灶王,經由傳奇志怪筆記小說的文化驅動,變成了規(guī)則的信奉者,這或又是灶王反思儒家人情社會后,開始向現代理性法則的轉向,隱伏著李浩對當下社會的批判性審視。做了曹家灶王后,灶王享盡榮華,卻離規(guī)則愈行愈遠,直至曹家事變,再度淪落。經歷尋常的譚豆腐家、孤苦惡臭惡毒的董家、官宦富貴的曹家,豆腐灶王終又去職候補。以神仙視角看盡人世與自我命運的流轉,豆腐灶王再次迷茫,重新追問自我,更加意識到個體之弱小無力(這一認知極富主體性)。仙界賴以運行的規(guī)則頗顯荒謬,而自己盡心盡職記錄的善惡工作簿也被天界視為垃圾,灶王便放棄了主體性的自我認知,開始認為個體工作只是流水線式的一種謀生方式而已,顯示出現代工具性的人的困惑與無奈。
灶王的迷茫困惑及至最終放棄主體意識,投射出李浩的現代個體審視與自我猶疑,也可以說是“70后”一代作家的自我認知與主體性思考,這是先鋒文學從自我出發(fā),審視個體與世界關系的重要命題。從這一點來看,灶王頗為類似徐則臣《耶路撒冷》中的“70后”群體,初平陽、秦福小、易長安等“70后”們和個體化的灶王一樣,都經由個性經驗書寫,建構著當下時代迷茫的主體性無奈,都是“70后”一代自我意識的自覺呈現?!?0后”作家中,徐則臣、弋舟、張楚、魯敏、黃詠梅等主要從現實向度取材,具身地書寫個性化的現代體驗,表述屬于這一代人的感性認知,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人物譜系。而此前李浩始終以父親、國王等外在的先鋒視角表達智識化的個體認知,似乎一直站在高地之上遠觀社會,保持著疏離感。直到《灶王傳奇》中的豆腐灶王出現,這個傳奇性、本土化的仙界小神形象,開始寄寓著李浩更為深刻的自我審視性主體認知,從而呈現出一代人的主體性困惑與現代審問意味,結構出李浩先鋒主題人物的新譜系,可謂中國式先鋒文學形象的新突破。
人生與社會歷史的傳奇追問
在小說核心人物灶王以第一人稱講述的故事中,值得注意的還有那個可知前世與來生的“中陰身”角色小冠。戰(zhàn)火中半死不活的小冠被灶王解救,并通過向龍王輾轉求情后,地府判官保留了普通人家譚豆腐之子小冠的前世記憶,讓其轉世成為官宦之子王鳩盈,使小冠(王鳩盈)與現世人生及仙界建立起命運與精神的深度聯系。小冠(王鳩盈)的轉世經歷及對前世今生的貫通認知與書寫,極富人生追問的意義,顯示出小說在人生哲學上的特殊意蘊。也就是說,由小冠而至王鳩盈的一身二人敘事設置,是李浩以傳奇敘事來追問人生到底該如何度過的現代哲學架構,是傳奇敘事帶有先鋒性、面向世界的人生哲學之思。
不同的思想土壤會孕育不同的人生觀念與價值意識。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認為,人生就是一場悲劇,“世界只是我的意志”,不消亡的意志是精神行為與社會行動之源,于是意志分化出繁復的欲望,人生痛苦由此而生??赡茈[約暗合著叔本華的這一認知,李浩以傳奇敘事將小冠前世設定為遭受欺侮、漠視以及溫飽、尊嚴均不得滿足的痛苦人生,隱含著與叔本華痛苦人生與欲壑難填的相似省思。前世小冠吃穿均受限,總是挨打受罵,還曾被誣賴偷了下蛋母雞而被對方堵在門口痛罵,這些明晰存留于今生王鳩盈記憶中的痛苦成為轉世后向死而生、欲望放縱的意志動力。于是家財萬貫的王鳩盈,在知曉個體生命有限、看透人生意義后,就豪擲這有限的生命,變得“任性、乖張、完全不講道理、讓人頭疼”。明知前世今生的王鳩盈認為,只有“玩夠了、闖夠了、鬧夠了”,“才不虧”這一生,還把自己前世的膽小懦弱、受人欺侮轉換為今生隨意射殺的暴戾。于是,這個帶有陰陽雙性、似乎看透世事的王鳩盈(因此具有消弭界限的后人類特質),就成為擺脫悲苦生活甚至惡意報復的生命價值觀的最典型表意。
當代作家評論 2023年第2期
透過小冠(王鳩盈)一身二人、前世今生的敘事設置,李浩著實以先鋒性的思辨追問著個體人生的活法、價值,及至類似于叔本華的人生之痛苦的報復性質詢。李浩似乎要由此追問人性本善還是本惡的問題,也就是說,當人的溫飽無法滿足,尊嚴受到傷害,一朝得勢便會滑向邪惡一端,就會從弱者身上汲取刺激和自我滿足。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王鳩盈又未曾泯滅人性里的善良,他也懂事乖順,并始終尊重灶王,及至后來不愿連累他人,為保護饑民而站出來談判,最終被饑民所殺。這個看透前世今生的角色,暗藏著李浩對人生與人性多面的深切追問與審視,是灶王糾結難耐的心態(tài)與無法安放自己生活的現代性映照。
除了小冠與王鳩盈,敘述者灶王所講述的故事還涉及灶王同仁交往、仙界秩序觀照和明朝歷史審視等,見出李浩矚意要以這一極富傳奇性的先鋒敘事,含納龐大的社會歷史與文化信息。在灶王的個體生涯中,別有意味的是與田家灶王、大車店灶王及高經承三者的關系。田家灶王本是無處可去的候補灶王,豆腐灶王榮升曹府灶王后,以悲憫之心收留了他,讓其幫忙做事。未料想田家灶王私藏心眼,讓妻子將豆腐灶王的物品偷偷運走。其后,豆腐灶王不時發(fā)現田家灶王的鬼鬼祟祟。上天來使檢查灶王工作,田家灶王因無法陪同出場而表現出不甘心。與田家灶王對照的是大車店灶王,面對豆腐灶王榮升而與其主動疏遠,當豆腐灶王無處可去后又與其“再續(xù)前緣”。還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鐵匠灶王,到處釘釘子,似乎要拼命留下生活痕跡。鐵匠灶王每釘一顆釘子都要花費不少力氣,他或許想要宣泄不滿(地府的安排)、排解痛苦(西南堡大火)、表明激動(和豆腐灶王一起去上天),時時呈現出小人物在大時代中的不斷掙扎與宣泄。這一系列仙界灶王顯示出李浩的社會性批判,李浩以世俗化的仙界視角書寫著與人間相似的復雜糾結關系,傳奇由此映射著“無奇”性的民間社會。在傳奇面罩下,讀者可以看透與人間相似的仙界庸俗,傳奇由此成為極富意味的先鋒敘事面紗。
傳奇敘事為小說的社會批判性建立了有效基點。對豆腐灶王與主管上級高經承、城隍的關系處理,始終無法避免難堪的仙界庸俗。前世身為書生的灶王時時審問內心,又身陷仙界庸俗話語場域無法自拔。受城隍關照進入官宦曹府后,灶王始終周旋于各種關系中,不時以美物上品侍奉主管上級。年底受命前往東岳泰山交接善惡記錄簿時,忽然發(fā)現自己盡職工作、認真記錄的善惡記錄簿竟是堆滿山腳的垃圾。灶王看到,表面堂皇主管善惡道德的審判者,背后卻如此悖謬荒唐。灶王以特邀身份參加百叟宴,在繁雜程序、絢麗仙界的最高處,是謬不可及的儀式,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也只是個擺設。借由傳奇,那個規(guī)則中的灶王與城隍道德標準沖撞中的糾結難熬始終是現實社會與人生的投射,也是李浩以先鋒性的傳奇追問現實社會的必要路徑。這一路徑起源于中國民間傳統,又接通了善政德治的中國儒家思維(城隍始終提倡自我的道德高標,其間包含著諸多虛偽面向),中間還摻雜著以規(guī)則為核心的理性思維,不難看到李浩在貌似通俗的傳奇敘事中滲透著龐雜多元的現代思想。
李浩還以灶王視角來審視明朝的土木堡之變,審視帝王輪替、王侯窮奢極欲而又最終淪落不堪的悲劇。小說開頭即書寫了土木堡之變帶來的民間災難。戰(zhàn)亂使朝中大臣與普通百姓的生活遭逢劇變,民間百姓如浮萍般在這浩大的歷史洪流中無助沉浮,呈現的正是李浩對個體命運的尊重與珍惜,以及對歷史晃蕩中封建帝王制度的深刻審視與批判。進了曹府后,灶王眼見廚房內各種人等對主家官宦生涯、腌臜關系的議論,這更是一種民間視角傳奇化的歷史叩問。這些明朝實有的人物在灶王的視野里悉數丑陋出場,灶王與其一起發(fā)達榮耀、一起衰落困難,不難看出歷史悲涼后面的社會質詢與追問,也見出李浩試圖以先鋒性的傳奇介入歷史書寫的新路徑,是先鋒本土化的中國嘗試。
“少數”的先鋒限度與傳奇突破
從《灶王傳奇》的傳奇書寫、仙界人物和民間架構可以看到,各種世俗化的場景、社會人心的悉數呈現和歷史文化的豐富表達,都使這部傳奇敘事回到了最為基底的中國民間社會,回到了對歷史文化與世道人心的切近思索,也回到了李浩早年《變形魔術師》等以民間文化進行先鋒書寫的嘗試。在傳奇的意義上,《灶王傳奇》彰顯了中國傳統小說最為本源的故事性因素,與李浩之前現代主義意味十足,鏡子、父親、國王頻繁出場的思辨性寫作形成了一定反差。李浩這是要放棄先鋒寫作、回到中國傳統小說書寫路徑上了嗎?還是要以通俗化、民間性的傳奇敘事建構新的先鋒據點?這背后值得細思量。
眾所周知,李浩一直以獨立、鮮明的先鋒觀念與創(chuàng)作為人矚目。李浩一直聲稱,要為“無限的少數”寫作。何為“無限的少數”?李浩說:“少數——它要求一個人的寫作從一條慣常的、習見的、‘正確的、屬于時代流行思想的大路上岔開去”,進而“要求寫作者遵從內心,遵從藝術”。李浩:《寫給無限的少數》,《文藝報》2012年3月6日。請注意,這里“無限的少數”指向“非流行”,意圖在于抵抗社會世俗的習見與慣性。從李浩的寫作可見,習見與慣性或應是那種復刻性、無思辨、表面化的文學書寫,這一習見與慣性的文學受制于僵化、集體化的觀念,是對個體生命、個人尊嚴的忽視乃至約束。而“無限的少數”,恰是對個體生命與個人尊嚴的那些單一化、少數者的開拓,進而借由書寫去發(fā)現人性審視與追問乃至質疑的“恒定的幽暗”,李浩由此規(guī)避了流行性的現實書寫。
這一先鋒文學理念并不令人感到意外?!?0后”一代作家大都受到中西現代主義文學的滋養(yǎng),李浩是其中的佼佼者與恒定的堅守者。從李浩及其同輩作家相關文論可見,博爾赫斯等諸多西方現代主義作家都是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血液,如在《閱讀頌,虛構頌》等文論集中,李浩津津樂道的是西方作家,對這些現代主義的前輩們,李浩仰之彌高。而馬原、余華、殘雪、孫甘露、格非等曾經先鋒性十足的前代作家們,則以先鋒敘事營造著對精神真實、個體價值的深切書寫,在21世紀獲得了肉眼可見的文學資本,是21世紀中國文學的現實標桿。在此情勢下,李浩的先鋒文學之路便顯得情理皆合,無論是《失敗之書》《側面的鏡子》《父親樹》《父親的籠子》《英雄的挽歌》等中短篇小說,還是《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等長篇小說,都可見一個執(zhí)拗的先鋒者李浩。博爾赫斯式的鏡子在不同時空中頻繁出場,對父親題材、國王形象的深挖細掘,敘事者“我”不斷介入與追問……李浩將這些先鋒的敘事技法與題材書寫把玩到了極致,先鋒者李浩也由此在21世紀得到了應有的文學尊敬。
問題可能正在這里,21世紀前20年不斷變革的中國社會與文學場域,使形式先鋒、智識思辨的文學敘事潛藏著可能的傲慢與凝滯。竊以為,1985年開始勃興的先鋒小說本身即隱含著與中國傳統小說與本土受眾的疏遠,隱含著智識敘事的傲慢態(tài)度。試想馬原小說著力張揚的敘事圈套真正面對的讀者是誰?殘雪小說不斷出現的鏡子、抽屜以及乖張的敘事,有多少人能傾心盡情閱讀?孫甘露小說句子間的疏離、話語的蘊藉,領會者又能有多少?顯而易見,這些問題的答案主要是20世紀80年代熾熱文學場域中的少數讀者。而在碎片化、視聽霸權的今日語境中,盡管社會整體學歷層次已極大提高,但先鋒文學的閱讀與領會恐怕也只限于學院專業(yè)讀者。從受眾角度而言,無論是20世紀80年代還是當下,先鋒敘事面向的都是甚為有限的少數群體,即李浩所謂“無限的少數”,而非中國傳統語境中小說應該面向的日常大眾。所以,張揚形式的文學先鋒受眾之少是肯定的(是不是無限倒也難說),這種寫作姿態(tài)與敘事實踐隱含的傲慢,可能導致先鋒受眾“有限”性之限度。所以,剛走出20世紀80年代,劉震云、劉恒們就以毛茸茸的生活實感、細膩的感官表達等“新寫實”敘事,沖擊著先鋒敘事剛建立的營壘。先鋒作家們大多自覺放棄了純形式的敘事試驗,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蘇童的《米》也都回到了中國傳統小說應有的完整情節(jié)與故事上。
在這樣的先鋒小說視野中考察李浩的《灶王傳奇》可以看到,以“傳奇”敘事出場,在審美策略上可能隱含著對更多非專業(yè)讀者的回應以及中國傳統小說敘事的回歸。就文本而言,小說以灶王“我”的第一人稱講述一個善惡記錄的故事,在起點上就契合了中國民間社會最為看重的道德意識。這樣的故事比較貼近民間視野的審美趣味,適合更為廣泛的人群閱讀與接受。盡管小說中如何講述故事的元敘事不斷閃現,時間空間不斷魔幻交叉,形而上的哲學思維不斷浮現,但小說的故事性始終很強,主要情節(jié)的敘事驅動特別誘人。灶王在譚家、董家、曹家的不同遭遇以及小冠的命運等情節(jié)往還交替,不斷推動著讀者追問探究著故事。在故事性上,《灶王傳奇》與李浩早期作品中的哲學思辨形成了映照,似乎要回到面向多數受眾的傳統中國小說寫作路徑上。或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李浩的“傳奇”似乎要突破先鋒敘事的限度(而又葆有先鋒小說的思辨性),走出先鋒敘事的少數受眾,讓先鋒文學不斷在地化、中國化,進而讓含納世界意識的先鋒文學贏得更廣大的本土受眾。
先鋒易轍與審美凝滯的破題
21世紀起,在日漸“一體化”的社會文化場域中,先鋒作家都已將現代主義敘事的先鋒語言與在地社會、世俗傳統融匯結合,將形式先鋒化入中國現實。如格非對中國傳統敘事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見丁帆:《在“變”與“不變”之間——以格非小說為藍本剖析“先鋒派”的沉浮》,《小說評論》2021年第4期。小說中彌漫的傳統意象與古典詩意成為21世紀格非敘事的重要標識。馬原的《牛鬼蛇神》盡管也有命運等神秘因素,但圈套不再是核心元素,個人命運與家國時代凸顯出歷史敘事的吊詭審問。孫甘露的長篇小說《千里江山圖》也以生活化敘事講述了一個貌似革命的故事??梢娫浉吲e先鋒大旗的一代文學旗手們大多已改弦易轍。那么,中國當代文學的“先鋒”之路是否已入“歧途”?竊以為,隨著21世紀以來的社會文化變動,先鋒敘事已成為當代審美的一種新傳統,并漸沉淀而至凝滯了。
先鋒本是軍事用語,指的是一支武裝力量的先頭部隊(少數人),主要任務是為總體性的行軍作戰(zhàn)做準備。19世紀,文學藝術界開始以先鋒話語闡釋象征主義、未來主義、達達主義等觀念,核心在于現代主義的形式變革。從本源來看,先鋒意味著創(chuàng)作主體對陳舊過時的藝術陳規(guī)與品位的放棄,這是自身即為少數的先頭部隊的先鋒原意,是自我的內在革命與藝術解放,而非現代主義藝術形式與主題的固守。早年馬原等人以敘事形式的先鋒書寫沖破了現實主義敘事封鎖,完成了形式審美先頭部隊的先鋒角色扮演。經歷近40年的文學沉淀、社會淘洗,現代主義敘事形式的先鋒內涵便沉淀、凝滯為一種習見與慣常的審美傳統,元敘事、故事拼貼、情節(jié)碎片等敘事手法已成為21世紀文學敘事常態(tài)。這些曾經代表先鋒的敘事手法,在眾多“70后”“80后”作家身上,都已不再具有敘事風格辨識的標志意義。如對于雙雪濤、張悅然等年輕一代作家,現代主義先鋒手法當然是他們的文學營養(yǎng),但他們的現代主義先鋒敘事已融匯了當代中國生活,小說藝術形式已然頗具中國本土性。當然,還有閻連科等依舊以“神實主義”進行主題先鋒書寫的前輩作家。不過,值得提醒的是,相較于“80后”等年輕作家融匯現實題材的先鋒藝術形式,閻連科等純先鋒書寫的目標受眾仍是以藝術性探索為核心的少數人,而非注重情節(jié)、講求故事性的更為廣大普通的人群。
也就是說,李浩竭力張揚的先鋒文學敘事資源(包括形式與主題),在一定意義上,已經是21世紀以來被廣泛接受的一種合乎正統的形式審美表達,已沉淀而趨于凝滯。在曾經先鋒的形式沉淀乃至審美凝滯中,反需注意的是,如何防止小說與讀者受眾的疏離,而不僅限于智識圈子游戲,防止自身敘事風格與主題的持續(xù)固化。在我看來,在鏡子、父親、國王等系列主題書寫后,在步入寫作中年后,在與生理性相伴的先鋒中年審美疲憊后,李浩可能已經意識到的是,此時是否能反思曾經先鋒敘事的限度與深度,從而求諸個體自身與本土文化,尋求面向歷史傳統、現代文化與世道人心等進行敘事開拓的新可能?!对钔鮽髌妗返囊饬x或正在此。小說以本土語境、民間文化中的“灶王”視角來講述一個“傳奇”,就是要張揚古老中國的傳統敘事,以敘事的傳奇性、陌生化走出自我的閾限,從而頗有意味地對中國傳統小說致敬,使先鋒性得以賡續(xù)。
中國傳奇敘事與本土語境密切相關,“是從先秦兩漢史傳文學蘗變而來,由‘雜傳和‘志怪相結合而產生的一種極具文學性的文言小說形式”。
①
植根于中國文化中的傳奇小說,主要以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為核心,來抵達教化和娛樂等不同目的。自中國現代小說發(fā)端、勃興以來,傳奇敘事也始終或顯或隱地發(fā)展著。如魯迅《故事新編》對神話志怪小說的重寫,沈從文以《龍朱》《神巫之愛》《媚金·豹子·與那羊》等神話文本建構的新奇故事,及至韓少功、莫言等人的尋根小說也都有對傳奇的內在繼承。
②在這一脈絡上,可以說,《灶王傳奇》以寓言性、陌生化的傳奇方式匯入先鋒性的現代哲學思辨,灶王、小冠身上極富傳奇性的故事情節(jié),不斷傳導著對社會現實、此在世界的批判性探索,傳奇敘事的現實批判顯得尤為深刻。在似乎回歸的民間傳統場域中,李浩的傳奇敘事深度傳導著對先鋒形式板結、審美凝滯中的自我質疑乃至顛覆,某種意義上也接續(xù)了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對傳奇敘事創(chuàng)造轉化的文學實踐。
無論怎樣,以文學為志業(yè)者,到了一定年齡,大抵會產生一些困惑,或是經年寫作、敘事風格定式的憂慮,或是生活慣性、寫作題材趨同的不安,又或是在碎片時代對文學圈子固化和文學有效性的恐慌。這些問題,在不同代際作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而在已入中年的“70后”作家身上可能尤為明顯,這既與他們未能如“50后”“60后”(乃至“80后”)作家那樣獲得應有的象征資本(“70后”作家研究系列文章中已有較多闡釋)有關,也與中年狀態(tài)積壓而來的生理性美學疲憊有關。因此,題材視域、書寫視角、形式話語、審美觀念等便成為這些作家寫作突破必不可少的議題,也是考量文學先鋒性(自我革命性)的重要維度。這樣來看,一貫以先鋒獨行俠姿態(tài)而風行文界的李浩,此時端出《灶王傳奇》這一中西古今橫跨、通俗歷史混雜的長篇大餐,可能正是基于上述考量的藝術行動。
《灶王傳奇》中,怎么講故事的元敘事探索依舊,時空魔幻也別有意味,審美形式先鋒性仍然十足,李浩式的敘事審美烙印依舊深刻。但是,更應注意的是,小說以陌生化、通俗性的傳奇敘事釋放了先鋒文學面向少數受眾的有限性;小冠與灶王等傳遞的人的價值與存在意義的先鋒智識思索,則回應了文學的世界性因素,小說的先鋒性、批判性依舊;傳奇背后的世俗社會、朝代歷史與個體面向呈現出豐富的當下性,中國傳統敘事精神在先鋒性意義上得以有效賡續(xù)。就此來說,文學“先鋒”,其實是一種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審美越界與自我革命。中國“先鋒”,就應該貼近中國傳統,回到本土文化,讓中國傳統敘事更先鋒、更現代,讓注重個體精神和形式探索的先鋒敘事更本土、更世俗。或許只有這樣,“先鋒”之樹才能結出本土化的“傳奇”碩果,中國文學才有更多可能,新時代中國文學也才能更“先鋒”,更有面向世界與未來的豐富意義。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八十年代文學思潮與美術思潮互動研究”(18BZW157)、江蘇高?!扒嗨{工程”人才項目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李徽昭,文學博士,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薛 冰)
① 石麟:《傳奇小說通論》,第6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
② 見郭冰茹、郭子龍:《“尋根文學”對傳奇敘事的擇取和拓新》,《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