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天氣熱起來，江水也豐滿了。曾經(jīng)清亮的水混合一路奔瀉的沙土和廢棄物，日益渾濁，一波一波地朝著蘆葦叢奔涌。

蘆葦叢在石礫林立的第一道岸壩的下面，經(jīng)由一個春天的蓬勃生發(fā)，夏季時已是堡壘般密集，形成江水的天然屏障。很快，伏天來到，幾場雨水走過，汛期也到了，江水不斷膨脹，在風(fēng)雨中掀起浪潮，朝著堤壩漫延。那道綠色的屏障蘆葦叢，漸漸地，在洶涌的江水中沉陷，從根部到枝干再到大半身體，那些矮小的，輕易就被吞沒。暴雨天來了，連續(xù)好幾天都不停，江水迅猛地漲高水位，蘆葦叢遭受炮擊般松懈瓦解，最后只剩下幾根葦頂子浮游水面。

蘆葦叢上還有小樹林。大都是楊柳，也有筆直的列隊成行的水杉，它們看著江水不斷上涌，卻無能為力，在土黃色里越站越矮。

瓢潑大雨后，江水漫涌大堤，沖刷來各種物什。衣服、塑料桶、木材、泡沫、缺胳膊斷腿的家具、麻袋、無法分辨的各式植物，還有那些司空見慣卻令人恐怖的尸體，充氣般地浮腫，不同程度地腐爛。遇到蘆葦叢和樹林，漂流的尸體暫時擱淺，而后晃蕩，若浮萍。水汽中蒸騰著一股怪味，沖鼻鉆心。那氣味腥而咸，就像傍晚時分的細(xì)雨落進(jìn)牲畜屋，秘密角落散發(fā)出衰落和糜爛的死亡氣息。

他們是誰，臨終走上了水路？

江水卻把他們送到眼前，即是遇見。忍著惡心的尸臭，孤島人把他們打撈上來。打撈的工具是一根竹竿，或者釘耙，甚至漁網(wǎng)。不是那么順利，但總歸撈起。那些躺在大堤斜坡的尸體，不過一堆腐物，在熱得發(fā)燙的地面，招致蚊蠅圍來叮咬。蚊蠅身體肥白發(fā)亮，近處能看見那充盈了綠汁的腹腔，顫巍著即將爆破。它們天生貪婪，粘上那塊地方，強(qiáng)取豪奪一般啃噬吞咽。趕不走，由它們?nèi)ァ５玫椒趴v的它們越發(fā)瘋狂，呼朋引伴地招來同伙，黑云般聚攏覆蓋。它們不知道，能被縱容，并非諒解，而是被藐視和輕蔑——貪婪過度的結(jié)果就是暴斃，這是真理。孤島人“噓”一聲，揮舞手里的東西，貪吃的蒼蠅連跑路的力氣也喪失，霎時死掉一群。孤島人再揚(yáng)臂揮下，又是一群蒼蠅死去。接著，孤島人彎腰，仔細(xì)瞅看，確定無可救，便站直身體，雙手下垂，慢慢踱步走上一圈，回到原位，再蹲身凝望浮腫的面容。不是熟悉的人，也非沒有音信的親人。但他們與杳無蹤跡的失聯(lián)的親人，何其相似。唉，走好。孤島人找來一塊布，或者是裝棉花的大包袱，裹住尸體，再裝進(jìn)一個麻袋，推向鐵銹顏色的江水。

他們要去哪里？迷茫如我者會這樣發(fā)問。

他們要去江水到達(dá)的地方。孤島年長者如此回答。

溺水的不幸人，甚至有意無意選擇江水結(jié)束性命的不明死因者，臨終歸途不過順流而下，向東，向遠(yuǎn)方，奔赴天空般虛無的海洋。是的，虛無。超越我們視力范圍的，連思維都無法捕捉到類比物的存在。在方向以外，在大地之上。天空般的虛無，剛好對應(yīng)了生命的誕生。

來于虛空，終了還要回到虛無。循環(huán)的命運(yùn)之旅，渡與歸中，生命不絕。江水為他們送別，緩緩奏響遁走曲。江水是靈車靈柩，也是歸宿。

我童年時，孤島的堤岸是壘起的高高土坡。土坡上長滿了棒頭草。這些草不僅根系相連，連葉片也鉆進(jìn)泥土里，整個草叢猶如焊進(jìn)泥土中?？上攵?，棒頭草護(hù)堤防洪，毫不遜色于水泥，反而可以環(huán)抱江堤。長滿棒頭草的堤岸沿著江水畫了個圓圈，把孤島圈在其中。

在水中央的孤島，被水隔絕，卻又與水流相依。生與死，存在與消亡，逼窄與闊豁，拘囿與飛翔。這種悖論的生存，矛盾下的火花與流水，恰如真理的產(chǎn)生，其間的過程，伸展著傳奇反轉(zhuǎn)的枝葉，深扎著隱語寓言的根莖。

堤岸是堡壘，卻并非唯一的屏障。堤岸下江水以上的蘆葦、樹林和牢固扎根泥土的花草、灌木，沿著一長溜的堤坡鋪陳，葳蕤，蓬勃，簡直到了氣焰囂張的地步。我兒時的記憶中，它們猶如秘密花園，既充滿了聲色的誘惑，又給人迷宮般的警示。

我心靈的首次驚恐，源于迷失，與堤坡下這片繁密的植物有關(guān)。

荊條花、刺花、金銀花綻放得汪洋恣肆，矢車菊、婆婆納、蒲公英星星點(diǎn)點(diǎn)鋪滿堤坡，蜜蜂蝴蝶蜻蜓滿天飛。埋首啃吃的牛羊偶爾抬頭，嘴角還叼著青草，卻忍不住哞哞咩咩地前后應(yīng)和。春汛里漲潮的不只江水，還有植物花朵，夾雜混合了各類聲響與色彩的氣息。它們彼此交融，在江風(fēng)中發(fā)酵，醇酒一般，令人酩酊大醉。

我神思恍惚，緊隨華表姐全勝哥他們后面，在秘密花園游蕩。

漂亮的華表姐是個初中生，她有清亮的歌喉，反復(fù)吟唱影片《知音》里的插曲——山青青，水碧碧……唱到“啊”音時，她胸脯起伏，臉色涂抹胭脂似的緋紅，嗓門一波三折，眼睛流轉(zhuǎn)出水波。全勝哥在對岸城市一所重點(diǎn)高中讀書，正好放假。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白色襯衣被江風(fēng)鼓脹，如同風(fēng)帆。在華表姐的吟唱聲中，他踟躕在刺花和金銀花纏絞的花叢前，眼睛越過花叢，越過花叢那邊的蘆葦和蘆葦下的長江，落駐在長江對面的建筑物上。對面的城市高樓鱗次櫛比，隱約有白色的煙囪蛇般扭行。他仿佛思索，仿佛眺望，仿佛聆聽，還仿佛陶醉，也仿佛心神出竅。他一動不動，凝視著，若有所思。我姐姐剛上學(xué)，癡迷他們，亦步亦趨。三四歲的我，更容易被穿行花叢的斑斕蝴蝶吸引，它們一次次點(diǎn)亮我的眼睛，牽引我的雙腳。

穿過樹林，繞過一方蘆葦，經(jīng)過一叢叢荊條花，剛瞄準(zhǔn)的蝴蝶又飛到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黃菊花上。跑跑停停，再跑，蝴蝶與我展開游戲。我跑得氣喘吁吁，卻無法捕捉到一只。

我滿頭大汗決定放棄時，已經(jīng)找不到華表姐他們了。我左右打轉(zhuǎn)。朝前走，覺得不對，又退后，再右行，還是不對，再左拐。沒有他們，他們就像被蒸發(fā)的水分子一樣。我扯破喉嚨呼喊，也無濟(jì)于事。植物叢林中分岔的小路，猶如刺猬身上的芒針戳來，我一陣慌亂。岔開的小路，不是路，而是荊條花、刺花、蘆葦叢、樹林、牛羊布下的迷魂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暈乎乎的，一顆心咚咚亂跳，快要蹦出胸膛。

疲軟?；煦纭Ｃ悦?。汗水黏糊的潮濕不爽讓我呼吸急促。一陣尿意涌來……然而，排泄并沒緩解不適。提起褲子起身時，蘆葦叢邊一具白色的骷髏撞進(jìn)我的視線。那東西森白色，被剔除血肉，猙獰，陰森，暗示破壞毀滅，是生命在世間的最后憑證。我的雙腿被抽空力氣，跌倒在地。

夕陽在地上漏下萬千余暉。向晚的江風(fēng)肆意地跑出響馬呼哨，繁枝茂葉鞠躬讓行。

咩咩……羊叫的聲音打破岑寂，也喚醒恍惚的意識。一個決心陡然升騰心胸——我要回家。莫名地，我獲得一股力量，站起來，扯開喉嚨呼喊“姐姐，姐姐”。

放羊人甩著細(xì)長的楊柳枝條朝我走來。這是一個邋遢的老頭。他用細(xì)長的楊柳趕著羊，羊跑一陣停一陣。他朝著羊群偶爾吆喝——回家呵。饑餓和恐怖下，我的雙腿綿軟無力，再次癱倒在地。放羊人走過來，拉起我，驚詫不已。你一個小孩家，走了那么遠(yuǎn)？已經(jīng)走過了兩個村莊，過河就是松滋彩穴了。

在放羊人的指點(diǎn)下找到來時的路，到家，天黑定。顧不上大家的詢問，徑直爬上床鋪。

此后三天我一直昏迷，噩夢連連。白色的骷髏長出蝴蝶的翅膀，在夢里翻飛，抖動的翅膀卻扇起血液，如江水劈頭澆灌。我伸手捂住腦袋，卻發(fā)現(xiàn)腳底下涌出血水，血水積蓄成溪流，慢慢淹沒我的腳踝我的小腿……一個頭上長角的男人，披著一身羊毛，呵呵發(fā)笑，又伸手給我，說，我?guī)慊丶?。我一次次哭泣著驚醒，冷汗不斷。

祖母認(rèn)為我中了邪，被鬼魔纏上，決定驅(qū)魔。祖母拿個葫蘆瓢，在月光下挑起銀針，嘴巴念念有詞，左右畫圈，朝凸起的葫蘆瓢的中心扎去，左一圈右一圈，瓢面中心部位走滿了密麻針眼。兩天后，我奇異般地病愈。也說不上奇異，這歸功于我祖母的巫術(shù)。拿銀針對著月光扎葫蘆瓢的驅(qū)魔術(shù)，在孤島盛行，至于靈驗(yàn)與否，無考證。祖母卻有一堆道理解釋——我到江邊玩，被小鬼迷住了魂魄，意識就迷糊不清，而且小鬼記性好，總在晚上尋來繼續(xù)搗亂，要趕走小鬼，只好對著月光用針扎，扎得小鬼害怕，小鬼打了退堂鼓，我自然就好了。這番說辭，在我這個小孩聽來不失道理，不過，我父母要我姑妄聽之，父母私下告誡我，多休息幾天，體力恢復(fù)，身體自然就好了，哪有什么鬼啊魂的。

我自然也好了，但留下后遺癥，異常膽小，常常驚叫，耽于冥想。

在鄉(xiāng)村，冥想是可恥的。至少，我的親人不允許我冥想，他們在言行上極力修正。

我母親要強(qiáng)而自信，說話做事干脆果斷。她批評我嬌弱，自己慣養(yǎng)自己。什么事不好好做，又發(fā)呆了，癡呆啊，就是膽小嘛……

我滿臉羞愧。母親批評完，又以她自己為例——怕什么怕，都是這樣長大的。我在你這個年齡時，你外婆已經(jīng)過世，我是班上年紀(jì)最小的，人家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奈何不了的，就多花時間反復(fù)做，結(jié)果，學(xué)習(xí)、文體活動和莊稼我什么都做得好，比他們做得好許多。到了初中，要過江到對面的江口鎮(zhèn)上學(xué)，每天早上坐個漁劃子去上學(xué)，晚上再坐漁劃子回來，那才是拿命玩，我也不怕，要是怕就不讀書了。

你真不怕？我滿是驚訝地問道。

母親不回答，繼續(xù)她的回憶。平常晴天，坐漁劃子沒多大問題，要是遇到暴風(fēng)雨，還真是危險，漁劃子那么小，平衡性差，左右搖晃，沒個定準(zhǔn)，我狠命抓住船舷。有一次，漁劃子快要翻了，雨水和江水噼里啪啦地摔在我身上，我眼睛都睜不開，一松手，人不小心掉進(jìn)了水里，船老板伸一根竹篙，我抱住竹篙跟著漁劃子走，好好地走到岸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了初中。

你真的——不怕？我再次詢問，并放慢語速。

母親終于回答了。要說不怕也是假話，可是啊，怕不好，我們孤島人就是站在長江里活命，除了承受，怕能解決什么問題？

怎么承受？很多年，我不理解母親的話，認(rèn)為她不過是討了機(jī)遇的好。成年后，我與母親閑聊，講起十歲那年夏天，與幾個老表帶妹妹到長江游泳的驚險經(jīng)歷。

彼時已是三伏天，江水暴漲，混濁臃腫，朝著堤岸翻涌。我們站在堤下的蘆葦叢邊。蘆葦叢的根部已被江水淹沒。其下坡是石頭，再是沙灘。我伸腳朝江水里探了探，雙手不由得抓住蘆葦。幸虧有蘆葦。無法落腳的水下，松懈，隱密，似乎藏著無底洞穴。洞穴上的漫漶潮水，拍打翻卷，雄心勃勃地卷來，堆滿我散開的視線。仿佛宣告，不可知的世界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五歲的妹妹卻驚訝于浩蕩的江水，好奇地走進(jìn)江水里，一步步地朝前移。一個大波浪掀起，隨即涌來，妹妹突然被波浪掀到深水區(qū)。她嚇得慌忙伸手，卻閉緊了嘴巴嗚嗚地呼喊求救。剎那間，波瀾起伏的渾黃水面，只剩下妹妹幾縷頭發(fā)，左右晃蕩。站在江邊的我手足無措，一顆心跳到嗓門上。妹妹不見了。她被那個無底洞穴帶走了。我伸手亂抓，根本無用，我哭起來。

剛從江水里爬回的平表哥，叫了聲“我的天”，再次踏進(jìn)江水，伸開手臂去拽，居然拽住妹妹，拉她出了江水。妹妹固執(zhí)地抿緊嘴唇，眼眶全是水液，也許還有淚水。站回江水邊的瞬間，妹妹嘴巴張開，鼻子噴出水線。我伸開雙臂，拉住妹妹。那一刻，我們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平表哥警告我們，誰也不能把這事講出去，否則他死定了。平表哥異常調(diào)皮，那個夏天偷偷到漲水的江邊游泳，正是他的主意。而那時，我們是旱鴨子，不會游泳，果然，陷進(jìn)深水區(qū)的妹妹幾乎消失蹤跡，已滑到無底洞穴邊，平表哥好歹將妹妹拉出來，這是幸運(yùn)。心有余悸的我們，心中同時滋生了某種無法言說的僥幸。既然不好說，那就不提了。果然，沒有誰再提起。但成年后的我說起時，心臟仍舊怦怦亂跳，充滿了后怕。我講完，聲喉莫名地嘶啞。

母親怔了怔，臉色發(fā)白，嘴唇顫抖，隨即，臉龐浮現(xiàn)些許紅暈，眼眶漫出了水液。她轉(zhuǎn)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再吐出一口長氣，右手先是抹把眼睛，再拍打胸口道，還有這回事情……到底逢兇化吉了，當(dāng)然，只能說這是福氣，江水總是賜福給我們的。

她肯定被嚇住了。然后，又為妹妹死里逃生倍感幸運(yùn)。

我明白了母親，她以敬畏在破解江水的魔力，并因此獲得膽識。

這是有趣的事情，孤島人的墳?zāi)勾蠖歼x擇在堤岸下。

一溜兒長堤把墳?zāi)购烷L江隔開。墳?zāi)购竺媸且煌麩o際的棉田，春天種植麥子、油菜，夏秋是密集如子彈的棉花。

堤岸另一邊的樹林里也有墳?zāi)?。我舅爺、祖母還有祖母的族人，他們的墳?zāi)苟荚诮洗蟮讨碌臉淞种小?/p>

我祖母七十三歲后病入膏肓，吃不下任何東西，身體枯瘦若柴，每天靠輸葡萄糖補(bǔ)充能量。她沒有力氣下床了，背倚床架，吁吁嘆息。一向寡言的祖母，某天清晨把我們喊到她的床前，說道，我恐怕要走路（孤島俗語，去世的意思）了?？瓷先ィ稳葶俱?，眼神卻淡定從容。她望向蚊帳某個地方，久久望著，有些出神。我們喊她，她偶爾側(cè)過臉與我們對視，又看向蚊帳……從冬天望到春天，再望到夏天來臨。

初夏，江水又開始漲潮，江水波涌，拍打堤岸。松動的土堤有些地方開始出現(xiàn)裂縫。一個叫作“五四”的地方，在一場暴雨后潰口。洪水汩汩地穿越堤岸，淹沒了農(nóng)田?！拔逅摹边@個地名有來歷，是為了紀(jì)念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澇中，我們孤島為沙市武漢緩解壓力挖堤泄洪做出的貢獻(xiàn)而取名。一九五四年的三伏天多不平常啊。暴雨連綿，江水暴漲，持續(xù)多日不退，威脅到江邊的城市，而一些城市的安全告急。為了緩解長江壓力，孤島被選為泄洪區(qū)，泄洪地點(diǎn)就在那個地方——現(xiàn)今叫“五四”的地方。它靠近洲島鎮(zhèn)鎮(zhèn)中心，是孤島這個橢圓形堤岸的最為凸起的地方，也容易潰口。七月二十五日上午，沿著一條蜿蜒的潰開的口子破堤，洪水越過堤岸，朝著大堤下面的原野洶涌地奔瀉，猶如千軍萬馬殺來，所到之處片甲不留。洪水很快漫漶孤島，農(nóng)田和房屋被淹沒。牲畜家禽疲于奔命，卻奈何不了，終被卷進(jìn)漩渦，撲騰掙扎后，抽搐幾下消失蹤影。

牲畜如此，人呢？孤島上的人一部分轉(zhuǎn)移到對面的城鎮(zhèn)去，還有一部分爬上屋頂，要么連同屋頂一起傾覆，要么（運(yùn)氣好的）伴隨牢固的房屋堅守，直至洪水消退。

看上去，人比牲畜要幸運(yùn)。也說不準(zhǔn)。洪水過后，孤島一片狼藉，充斥著腐爛的臭味。蒼蠅蟑螂跳蚤類的蟲豸到處橫行，它們身體肥厚，全都長著貪婪的大嘴，不經(jīng)意就在動植物和人的身上叮咬，留下細(xì)菌，可惡的是，還隨風(fēng)散發(fā)臭味，那味道，比單純的臭還惡心，讓人反胃難受。

這是瘟疫。它是洪水的后遺癥，卻比洪水兇惡。蟲豸、積水和空氣，見誰逮誰，填充瘟疫的血肉，日益膨脹它可恥的吞噬欲望。洪澇后，它隱形的面目幾乎可觸可摸，給孤島上的家家戶戶都留下慘痛可怖的記憶。我父親最小的弟弟死于洪水淹沒孤島后的瘟疫。祖母娘家的幾個兄弟還有一個侄子也在那年洪澇中得病死去。

生老病死的人生終極，死亡幾乎無解，簡直讓人無可奈何。它賦予命運(yùn)的莫測況味，除了承受還能做什么？而承受的心境總是不平常的，終究歸復(fù)平靜。于是淡看且澹行。我成年后，對“承受的心境”有了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它有塵埃落定似的醍醐灌頂，舉重若輕，一步步走向盡頭。實(shí)則是“悟生”。我祖母就是一個“悟生”的女人。

她一直沉默寡言。走路那年的初夏，她卻孩子般地長吁短嘆。特別是在聽說“五四”潰口后，雙手捶打床鋪，無力嗚咽，干涸的眼窩子卻無法淌出一滴淚水。她的眼淚早流干了。祖母一天清早又一次說道，我要走路了。我們愕然，沒有作聲。祖母接著咕噥，走路。重復(fù)枯索無味，卻襯托出寡言的祖母的淡泊。我父親一向工作積極，難得請假一次，那天請假一天專門伺候。傍晚時，祖母氣若游絲，上氣不接下氣，她右手顫抖，在空中亂抓，被父親接住。我祖母交代，死后把她埋葬在她娘家的冢群里。父親小聲地提醒，下面就是江水。祖母右手搖擺，又做了個水流姿勢，低聲嘟噥了一句。

父親“嗯”了聲。祖母安然辭世。事后，父親向我們轉(zhuǎn)達(dá)祖母臨終前的嘟噥——那有什么，沖走就沖走，江水要來，堤岸能擋得住嗎？反正都給了長江，由它不好？

祖母走后，我們將她葬在大堤下江水上的樹林中，還修了一個石墓，石墓上種植蘆葦。年三十晚上，我們給祖母上墳送燈時，就在枯槁的蘆葦上掛起鞭炮。啪啦啪啦的鞭炮聲中，蘆葦稀里嘩啦地?zé)鲂苄艽蠡?。浩蕩的江風(fēng)不僅無法對壘沖天火柱，反而推波助瀾。父親說，祖母一生懦弱，身體多病，每年燒起大火，她會感到溫暖的。第二年清明，墳?zāi)股蠠龤У奶J葦已是春風(fēng)吹又生，密匝得如同銅墻鐵壁，只不過是灰綠色的墻壁，隔絕出能夠聽見心跳的靜謐。

祖父卻與祖母相反，生前強(qiáng)悍，對死亡卻異常畏懼。他患有高血壓、支氣管炎，常年咳嗽。冬天時，他泡上濃釅的茶水，加進(jìn)紅糖，放在火爐上煨烤，屋子里彌漫著茶葉的醇香。他喂羊養(yǎng)牛在行，打紙牌更在行。祖父還燒得一手好菜，他的拿手菜是燉肥魚。那年頭，春天的長江里，有許多肥魚。肥魚周身修長，無鱗，灰白色，隱隱透出血紅的魚肉，白里泛紅的表象為肥魚增添了顏值。豈止顏值高，肉質(zhì)也好，肥魚渾身都是嫩肉，除卻一根主脊椎，幾乎沒有一根刺。這樣的魚，實(shí)則是魚中的異類，它警惕性高，藏身之所也講究，還行動敏捷，故而難以捕捉。祖父洞悉肥魚藏身之所。陡峭的石壁下，石頭縫里長著蘆葦叢，蘆葦叢蔓延到江水里，這個水域里的肥魚一定活躍。水域下面藏匿陡峭的石頭，且有較大坡度，屬于深水區(qū)域，危險系數(shù)也大。盡管肥魚多，但撈上來的屈指可數(shù)。祖父每半個月到江里捕捉一次。他不貪心，一條足夠，大部分賣掉，尾部帶回家打牙祭。他會好好炫耀廚技，用臘肉熬出的肥魚湯，鮮美無比。

無疑，他是一個享受在上的男人。

但他有血性，正是血性，才使他選擇四圍環(huán)水的孤島生活。我祖母生育十個兒女，大都夭折，只存活三個。父親上面有一個小哥，感染了肺炎，沒有錢醫(yī)治，祖父找當(dāng)?shù)匾患腋辉５牡刂鹘桢X，遭到奚落，祖父憤而出手，打殘了地主，祖母勸祖父跑。祖父帶伯伯去醫(yī)院治病，私下卻安排祖母帶著兩個兒女（我小姑還沒有出生）離開荊州，從松滋那邊過長江，遷居到孤島。就在醫(yī)院里，祖父遭到仇家的報復(fù)。一生不求人的他，跪下懇求他們姑且放他幾天，兒子命在旦夕，等兒子過了難關(guān)再清算。仇家惡毒地說，我倒要看看你兒子怎么在你手中死去。貧寒成為所有病痛的不治之癥，我伯伯死在他父親眼皮底下，仇家在一旁冷笑。祖父在揪心的疼痛和恥辱中，失魂落魄地尋到孤島，找到祖母他們。一家人開始異鄉(xiāng)人的討生。

我父親一家能夠在孤島活下來，正是依靠長江，當(dāng)然，也離不開祖父捕魚的能耐。

祖父卻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他因何恐懼，我無從探詢，也不曾探詢。生命的極限，是每個人的心病，隱秘，還有忌諱。祖父不例外。從六十歲開始，一向勤勞的祖父迷戀上花牌，不分日夜地組局玩牌。也許，相對于病痛或者災(zāi)難，娛樂至死的死法更符合恐懼死亡的生命。祖父死在玩牌上。孤島流行一種紙牌，也叫花牌，無論多么貧寒，卻人人玩得一手好紙牌，這是習(xí)俗。農(nóng)閑時，家家在門前擺上牌桌，三四人圍成一桌摸牌，當(dāng)然帶有賭資，糧食、衣服、錢財，甚至日常用品都可能成為賭資。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深冬夜晚，一夜沒有火氣的祖父在天亮?xí)r摸了一個大和（此處念hú），三個花精都統(tǒng)上了頂，在最后一張牌時，祖父和牌了。輸?shù)镁獾淖娓敢幌路磾閯?，得意忘形，下了牌桌回家，剛走到家門前榆樹下，人就歪倒在地。翌日清晨，天空飄起細(xì)碎的雪花，粉白地罩在大地上。我母親早上起來開門，看見祖父靠著榆樹睡著了，雪花把他的頭發(fā)眉毛和衣服全都裹上白色。母親驚叫一聲。祖母顛著小腳跑出來，伸手摸祖父鼻子，愣了下，又伸手去摸，“唉”了聲，低聲說道，睡去了。

祖父一身錦衣躺進(jìn)了棺材里，還戴了一頂錦帽，那帽檐剛好搭在發(fā)白的眉毛上面。乍看，祖父真是睡得深沉安穩(wěn)。祖母在祖父棺材里放了三樣?xùn)|西——菜刀、捕魚的網(wǎng)兜和花牌。為何放菜刀？祖母笑笑，也沒有解釋。

也許，在棺材里放菜刀，是祖父自己的意思。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家不能說“死亡”這個詞，否則，祖父的長煙鍋準(zhǔn)會敲到我們的腦門上。祖父生前血性，卻恐懼死亡，祖母生前懦弱，卻對死亡無所謂，這樣的悖論究竟被怎樣的生死觀統(tǒng)帥成生命的美學(xué)，值得我一生思考。

孤島躺在長江里，孤島人就是站在江水中活命。

孤島是怎樣的一個島呢？叫它島，實(shí)際是長江在漫長歲月中遺落的泥沙沖積出的沙洲，土壤肥沃，氣候四季分明，具備亞熱帶農(nóng)作物生長的得天獨(dú)厚的條件，而相鄰的荊州水域，河港溝汊星羅棋布，又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稻谷、麥子、棉花、油菜，一切經(jīng)濟(jì)作物，種啥收啥。富庶的環(huán)境仍然留不住孤島人。歷來，走出去是孤島人的愿望，只有躲逃天災(zāi)人禍才選擇走進(jìn)來。譬如，我祖父從荊州來到孤島，因?yàn)檠郾牨牭乜粗鴥鹤硬∷溃郾牨牭乇怀鸺肄陕?，按照父親的話說，是消隱。

祖父他們移居孤島，沒有固定的房屋，靠著一尤姓大戶搭建了一個偏屋，聊以居住，房頂別說瓦片，連草垛也沒有，是用油氈蓋的。到了夏天，偏屋里除了床和灶臺，剩下的全是包裹——準(zhǔn)備隨時逃命。

一九五四年，長江漲水，嚴(yán)重威脅沙市和武漢，孤島為緩解對面城市的壓力，被挖堤分洪。這是祖父他們到孤島后遇到的最嚴(yán)重的一次水災(zāi)，整個洲島被洪水淹沒，房屋和莊稼被洪水吞噬。

我祖母就是在那一年的疲于奔命中，恨上了祖父，一輩子也不能原諒祖父的選擇。她本是孤島人，嫁到荊州，就是想逃出孤島。生兒育女后，還是回到孤島，這是命運(yùn)的錯亂還是宿命的安排？就在那一年，我祖母右眼瞎了，她很少說話，只是弓著身子拼命做事。我祖母個子很高，從我記事起，她的上身就直不起來了。作為異鄉(xiāng)人，祖父一家遭受過許多凌辱，我祖母一律謙讓、忍受。有一年，我小姑撿遠(yuǎn)邊花（即田主摘完棉花，剩下不要的），撿滿了包袱，卻被一個男人搶走——說棉花是他家的。我小姑爭辯，還去搶包袱。男人惱羞成怒，朝小姑揮起右拳，剛好打在小姑左眼上，導(dǎo)致小姑的左眼留下永久的殘疾（以后，小姑的左眼視力總是模糊）。我祖母當(dāng)場把包袱給了男人，只簡單說了句，說是你的，拿走吧。強(qiáng)悍的祖父到孤島后一改以前的脾性，他沉默，視而不見。

常年的忍辱負(fù)重中，祖母悟出，要走出錯亂或者宿命的安排，必須讀書，她把所有精力放在培養(yǎng)父親上。我父親果然不負(fù)祖母期望，成為很有名氣的外科醫(yī)生，被譽(yù)為島上一把刀。

但是，我祖母怎么也想不到，醫(yī)術(shù)高明的父親多次放棄調(diào)進(jìn)大城市的機(jī)會，堅守在孤島醫(yī)院，直至退休。親朋好友有的埋怨父親沒有眼光，有的表示遺憾嘆息，我母親也為這事與父親爭吵幾次。我卻從沒有聽到祖母埋怨父親一句。我母親跟祖母說這事，祖母一言不發(fā)。祖母本來寡言（她在我十四歲時過世，我?guī)缀醪挥浀盟穆曇簦?，但她對父親固守孤島的緘默僅僅是因?yàn)楣蜒?？她不是一直渴望走出宿命般的孤島？現(xiàn)在，我寫著她時，我認(rèn)定，祖母已經(jīng)知道了命數(shù)。對她來講，孤島安排了一個人的命，但環(huán)圍孤島的長江卻給了孤島人命數(shù)。走出與不走出，恰如離開與返回，究竟有何區(qū)別？我肯定，我祖母一定設(shè)想過不返回孤島的生活，而恰恰是設(shè)想又讓她安于現(xiàn)狀。

多年后，我和我的姐妹那么厭煩孤島的一切——沒完沒了的風(fēng)沙和江水，逼窄的環(huán)境下頻繁的災(zāi)難，斗狠的島人性格，瑣碎的家長里短……我們厭煩極了，滿心都是渴望，渴望走出孤島，以為離開孤島就會擺脫冥冥的宿命。后來，我們?nèi)缭噶?，一個個遠(yuǎn)離孤島，姐姐和妹妹走得更遠(yuǎn)，奔走異國他鄉(xiāng)，可是命運(yùn)的大手還是卡在我們脖子上，生老病死在我們身邊如同灰塵，走過游來，構(gòu)成我們的生活。我承認(rèn)，我很脆弱，一點(diǎn)點(diǎn)打擊就讓我灰心絕望，可是，我還在灰塵的縫隙里呼吸，還萬分努力地靠近生活，現(xiàn)在的我看來，正是孤島和江水給我最早最永久的試煉。

循環(huán)之水留下的密語，豈止腳步丈量那樣簡單？它是生命的密碼，是生活檔案。渡與歸，我們注定要為它窮盡一生。

臨終之際的祖母拉著父親的手，嘟噥道：“那有什么，沖走就沖走，要來的能擋得?。糠凑冀唤o了長江，由它去。”

在我記憶里，這是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可是，我還是不能記起她的聲音，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母親也是地道的孤島人。

在我母親娘家人身上，最能體現(xiàn)孤島人性格，尤其是我大舅舅。我外公家本不富裕，但我三外公異常聰慧，率先在孤島上干起船舶運(yùn)輸，并收購孤島上所有的酒作坊，在四十年代，壟斷了長江中下游漳河一帶漕運(yùn)，是當(dāng)時有名望的民營資本家。我母親七個兄妹，除了大姨沒有讀書，其余個個進(jìn)了學(xué)堂，這都是三外公的功勞。念書最有成效的是我大舅，讀到大學(xué)時，接觸許多新思潮，并多次領(lǐng)導(dǎo)學(xué)生運(yùn)動。他即將畢業(yè)時，被我外公招回來結(jié)婚，是兒時的娃娃親。對方是我三外公他們撿回來的孤女，一直侍奉我體弱多病、性格古怪的三外婆。三外婆多年不孕，膝下無兒無女。孤女成為他們唯一的女兒，很小就與我大舅定下娃娃親。

眼看大舅將要完成學(xué)業(yè)，有可能要遠(yuǎn)走高飛，三外公他們逼著我外公兌現(xiàn)諾言，要大舅趕快回家成婚。外公召回舅舅，正是履行諾言。

怎么可能？包辦婚姻是違法的。舅舅本能地反抗，還是被外公騙回孤島。

洞房花燭夜，舅舅趁上廁所機(jī)會，溜出家門，一路向南，跑到長江邊。此時是冬季，江水干枯，在孤島南邊，只不過涓涓細(xì)流。舅舅蹚過長江，一直下落不明。此后，舅舅回家一趟，要求離婚，我舅媽上吊威脅，舅舅再次離家，踏上北去鴨綠江的火車，抗美援朝去了。身為團(tuán)長的舅舅，在朝鮮戰(zhàn)爭中，出生入死，立下三次戰(zhàn)功，一次工作功，但在入黨時，舅舅的問題暴露出來——三外公被同鄉(xiāng)舉報家里私藏黃金，被抄了家，抄出了金條，三外公被送進(jìn)了監(jiān)獄，定上不好的罪名。舅舅只要與三外公劃清界線，不僅能解決入黨問題，還能平步青云。但舅舅拒絕了，暴躁又果敢地拒絕。他說，人不能忘本，三爹的問題是他自己的，與我們親人的血緣無關(guān)，我無法斬斷，他對我的恩情我也無法背叛。舅舅的執(zhí)拗成為他以后道路上鏟除不斷的荊棘，回國后，他在昆明一家汽車廠當(dāng)了一輩子技術(shù)員。

舅舅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他離了近半個世紀(jì)的婚。在他六十多歲時，我那個有名無實(shí)的舅媽同意離婚，舅舅獨(dú)身一人生活。彼時，他們均已步入老年，名副其實(shí)的孤寡老人。曾經(jīng)的青春、理想、愛情，在流水般的歲月中，于他們有著如何的面目？一路沖刷來的時光洪流，“離”或者“拒離”筑構(gòu)澎湃的熱潮，擊敗任何一次“猜想”與“假設(shè)”的目光。這未嘗不是尊嚴(yán)的勝利。

一次搬家中，我們從一張照片和一封來自朝鮮的信箋，知道了舅舅的愛情在朝鮮，他的金達(dá)萊已經(jīng)不在人世，留下一個兒子。照片上的男子有舅舅的濃眉大眼。生死茫茫，舅舅的歲月在他走出孤島的一刻已經(jīng)注定，他把他的一生都押在硬氣上，如同奔涌東流的江水，無法改寫。

是的，如同長江般的男人，就是舅舅，孤獨(dú)而華麗、執(zhí)拗而悲壯、硬氣而遼闊。面對舅舅白花花的頭發(fā)和眉毛，我一次次想起朝鮮的冰天雪地，它們在舅舅的心靈里，是如何解凍出傳奇式的絢麗春天？而一個人在歲月的洪流下，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毅力才能奔涌出寬闊的江河？

舅舅退休后，曾有一段時間住在孤島，在我外公的孫女燕表姐家，離我曾經(jīng)的舅媽只有一兩里路。舅舅散步時，遇到已經(jīng)成為老嫗的曾經(jīng)名義上的妻子，他會停下來，與她嘮叨棉花、豬羊，老嫗說著說著，會突然發(fā)怔，然后淚流滿面地跑開。舅舅久久佇立，燕表姐尋來，拉舅舅回家，舅舅嘟噥：“不是我的錯，我有錯嗎？”

這是一個充滿內(nèi)疚的男人。他完全老了，患有帕金森綜合癥，走不出家門一步?，F(xiàn)在，他對我說，他過世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環(huán)繞孤島的江水里。我們哄他，還沒有咧，你身子骨硬朗，閻王爺不收。舅舅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笑過后，又一遍遍囑咐，過世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環(huán)繞孤島的江水里。

每次，我都哽咽著點(diǎn)頭。舅舅顫抖著雙手捧起茶杯。茶水從嘴角溢出，連綿成一條雨線，朦朧了我的雙眼。我懂得，只有把他的血液、骨頭都交還給孤島和江水，他的生命才擁有親人的欣慰，他踽踽獨(dú)行的一生才圓滿回歸。他害怕孤獨(dú)，又不愿屈服孤獨(dú)，一生踽踽獨(dú)行，生命的密語只有循環(huán)的江水才可以解密。那一刻，我悲愴，心中一陣凄惶。

孤島最美麗的時刻，是月光灑滿江水的夜晚。

水波瀲滟，銀色光芒被輕柔的江風(fēng)抽絲剝繭，留下筋骨，一層層地鍍進(jìn)水流的心臟。清涼蔓延，江水靜謐而光潔，朝著水中央的孤島環(huán)流，這是出發(fā)，也是回歸。渡與歸的環(huán)流中，生命川流不息，命運(yùn)起伏不定。月下的江水耐心而誠摯地縫合裂痕，不動聲色地?fù)崞綔嫔?。孤島如同一座逍遙島，隨著江水漂流，它抱緊自己，切近逐漸睡眠的心臟。

我說得多么表象啊?？墒牵@表象的文字沒有一句虛妄之語。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在水中央的孤島不乏神性，這光芒源于一個流傳至今的傳說。

我多次敘述這個傳說，簡直不厭其煩?？烧f到孤島，孤島外的循環(huán)江水，我怎能繞開？一個老人，他每天沿著孤島四圍的水域撒網(wǎng)捕魚，而千年前的孤島只有現(xiàn)在三分之一的面積。老人早上迎著太陽出門，晚上伴隨著夕陽清理捕捉的魚類，老人把捕捉的江河動物都一一重新放回長江，第二天又沿著孤島四周的水域撒網(wǎng)捕魚，再把捕捉到的魚重新放回長江，周而復(fù)始，年復(fù)一年。

老人為什么這樣做呢？這涉及到一個神話，一只巨鱉在長江里來回巡游，尋找棲身之處，到了長江中下游接壤處，看中這里的溫潤氣候和綿軟、平坦的河床，就把身體撲在河床上，安心休憩了。而巨鱉身體周圍漫溢出來的沙子和長江腐殖覆蓋在巨鱉身體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江心小島。老人整天沿著孤島附近水域撒網(wǎng)捕魚，他是在為休憩的巨鱉巡游，防止有什么驚醒了巨鱉，如果巨鱉爬出孤島底座，整個孤島就會塌陷。

老人的傳說和巨鱉的神話，一直在島上流傳，但沒有誰看見過撒網(wǎng)的老人，也沒有誰因?yàn)闆]有看見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魚的傳說在一代又一代孤島人身上流傳。老人在時光的隧道里永恒巡游，他成為一個象征，一個和他保護(hù)的巨鱉一樣的象征——他們是佑護(hù)孤島的神靈，只要孤島存在，他們就永不消失。換而言之，只有他們存在，孤島才會屹立江水中央。

我不能簡單地把這個傳說歸結(jié)為孤島人的信仰，也不能簡單地概括為精神象征。它虛無地存在，卻永久地植根孤島人的心靈。這是大地和水流合謀出的秘密通道，放逐我們的肉體，也擺渡并喚回我們的心靈。我唯一能認(rèn)定的是，當(dāng)一切苦難的、幸運(yùn)的、卑賤的、高貴的生命被水流試煉過，他或她會以永久的安息獲得巨大的存在。

循環(huán)之水。渡與歸的命運(yùn)，不絕、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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