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掖平
摘要:《燕食記》在近百年風云際會的時代背景下,描摹香港社會和各色人等與美食相關聯(lián)的日常生活。通過詩意詮釋嶺南美食之美之魅,深情禮敬人物形象“善與愛”的人格之德,精妙設置互融互襯的三重敘事復調(diào),多角度多側(cè)面地呈現(xiàn)和敞開。其人物形象蘊含憫恤、疼惜、從容、節(jié)制、潔凈、崇德、尚愛、向美等傳統(tǒng)文化因子,包含中國人特有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哲學,對傳統(tǒng)文化與中華民族性格關系進行了獨特思考。這種別開生面的書寫方式和審美效果,彰顯出的是作者對歷史和文化、社會和人性、生命和生存、寫實和抒情的獨特理解和認知。這種高標獨立的詩學審美表達與建構(gòu),恰恰也是小說的靈魂所在。
關鍵詞:《燕食記》;詩意詮釋;人格之德;三重敘事復調(diào)
葛亮的《燕食記》以香港著名的嶺南風味美食為中心,在從20世紀初至今近百年風云際會的時代背景下,描摹寫生香港社會和各色人等與美食相關聯(lián)的日常生活,筆力的重點始終放在呈現(xiàn)民眾俗世的現(xiàn)實日常生活及其或熱鬧或寂寥或浮華或沉潛的世態(tài)人情,只為記存那相對于重大歷史事件和宏大社會主題而言,更為生動具實、更為豐富鮮活、亦更為真實可信的時代光影和生命存在。然而如實描摹不禁使人眼前一亮食欲大動、更使人艷羨不已心向往之的香港和嶺南美食小吃的各色樣態(tài),絕非葛亮的終極藝術目標。寫一部關于飲食的小說,只是他的一個創(chuàng)作計劃。有時候?qū)懯裁纯赡苷娴牟⒉惶貏e重要,而怎么寫和為什么寫,才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更為關注的重點或者說中心。所以我認為,通過多角度多側(cè)面地呈現(xiàn)和敞開彌散在整部小說書寫空間里,充盈在嶺南普通民間日常生活里,沉潛在各色美食小吃的制作技藝里,鮮活在眾多人物形象性格里的諸如憫恤、疼惜、從容、節(jié)制、潔凈、崇德、尚愛、向美等傳統(tǒng)文化因子的豐富蘊藏,為深蘊嶺南美食中的中國人特有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哲學繪態(tài)畫魂,借此廓清和厘定傳統(tǒng)文化精髓對中華民族性格的根性支撐,借此敞開并禮敬香港乃至中華大地上一切“人格之德”的美麗與魅力,才是葛亮之所以要寫這部小說,而且將其寫到了一個清晰可見的高度與深度的創(chuàng)作旨歸。這種別開生面的書寫方式和審美效果,彰顯出的恰恰是作者對歷史和文化、對社會和人性、對生命和生存、對寫實和抒情的獨特理解和認知。而這種高標獨立的詩學審美表達與建構(gòu),恰恰也是這部小說的靈魂所在。
一、詩意詮釋嶺南美食之美之魅
詩意詮釋嶺南美食之美之魅,是《燕食記》高標獨立的詩學審美表達與建構(gòu)的第一個要素。我高度認同《收獲》期刊編輯劉嘉文說《燕食記》“是當代文學史上關于中華美味的召喚之書”這句薦書語,因為我們確實可以在小說里看到嶺南一帶閃亮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光澤的各色美食。諸多,許多,林林總總,如同繽紛花雨漫天飄灑,只讓你覺得眼里心里一片又一片繁花似錦。將這部小說放到整個當下文壇來看,都必須承認這確實是一件藝術個性標示度最為鮮亮最為獨特的文學珍品。作為一部專門講述有關美食故事的長篇小說,作品中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與香港及嶺南的各色美食和小吃有著或“剪不斷,理還亂”、或“不思量,自難忘”的密切關聯(lián)。小說以漢代經(jīng)學大師鄭玄為《周禮·天官·膳夫》中出現(xiàn)的“燕食”二字所作的“注”——“燕食,謂日中與夕食”為開篇,又以《食啲乜》為書的后記,作者坦然告知讀者“想寫一部關于‘吃的小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念念不忘這個主題”。
更重要的是,小說借關乎嶺南飲食文化的日常情景,以詩性之筆塑造出一群既具有秉承“人格之德”共性、又具有鮮明鮮活自我個性的美食大按、小按、紅案、白案師傅形象,生動傳神地描摹、刻畫、雕繪了從兵荒馬亂到天下太平一段漫長歲月中冷暖世間人生人性的百態(tài)情味和韻致,在發(fā)探和激活中華美食文化的神韻與精髓,追光和定格中華民族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之處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遵循、禮敬、賡續(xù)、發(fā)揚的同時,使嶺南美食體系帶著榮光尊嚴、帶著浪漫詩意進入文學書寫和審美視閾,獲得了文學史的價值和意義。
飲食之于個體生命的重要性自然毋庸贅述。作為中國飲食文化觀念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核心,“民以食為天”的觀念最早見于西漢司馬遷的《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焙髞?,西晉著名史學家陳壽在《三國志》中寫道“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強調(diào)國家要以人民為根本,而人民靠糧食賴以生存。唐代司馬貞為《史記》做注釋時,注明此話最早是管仲所說:“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边@種闡述由廟堂和書齋逐漸走向民間后,糧食被民眾擴大解讀為日常所需的各種飲食。從民生乃治國之本的意義上來說,“食”,作為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要事,始終貫穿于中國族群繁衍和文化文明發(fā)展的歷史進程。正如儒家所言,重視民生,重視人權,從人之生存發(fā)展的實際需要出發(fā),滿足百姓的衣食需求,提倡富民思想,強調(diào)先富后教,使民從善,國家才能穩(wěn)固而得到治理。這一闡述為“民以食為天”進一步提供了符合倫理正義性的理論支撐。
于是,我們在《燕食記》里讀到了與美食風味佳肴相關且又互為融會貫通的諸多故事。這些故事以香港“同欽樓”大案榮貽生無人能敵的“手打蓮蓉”月餅為載體,通過塑造不僅懂得美食的美味、更深諳和珍惜美食的內(nèi)在文化精髓的諸多人物形象,纏繞聯(lián)通起人世間和人性中的所有情味、滋味和意味。書寫他們對美食的美好回憶,描摹他們對人與人之間有情有義、重情重義的崇尚與禮敬,以飛揚靈動的詩性詮釋了嶺南美食文學之美之魅。主要特點如下:
第一,以獨特的文學抒情方式,一一描摹敞開了香港和嶺南食坊間流行的各色美食的成品過程或各色茶點的品鑒流程,如對慧生自創(chuàng)的那道名為“鶴舞白川”仿魚片制作流程的描摹,再如對茶樓里斟茶的“仙人過橋”“二龍戲珠”“雪花蓋頂”“海底撈月”四套看家本領的介紹,以激活一段或族群或個人的歷史回憶,承載一份思鄉(xiāng)戀鄉(xiāng)的情懷、記住一片美麗而憂傷的鄉(xiāng)愁。說起中國的美食(菜肴和點心),當屬廣東嶺南地區(qū)款式和風味最多,讓饕客們涎水直流艷羨不已。據(jù)百度百科介紹,廣式點心品種異常繁多,甜咸、酸苦、麻辣、葷素各種食材均有,豐富性居全國之首。其品種、款式和風味由皮、餡和技藝構(gòu)成,點心皮有四大類二十三種,點心餡有三大類四十六種。制作點心的師傅們憑著高超的技藝,賦予這些不同的皮和餡以千變?nèi)f化的組合與造型,制成各種各樣的花式美點??谖断烫鸺?zhèn)洌钍皆煨托路f靈俏,制作技藝精細高超,色香味清諧爽利,令人百食不厭。落實到《燕食記》里,有對廣式點心“四大天王”(蝦餃、燒麥、叉燒、蛋撻)的品鑒心得,也有對各色點心如蘿卜糕、皮蛋酥、芝麻包、水晶生煎等從選材到備料到火候到成品呈現(xiàn)的制作方法和料理妙招的詳盡梳理,更有對粵菜清而不淡、鮮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膩特色的概括總結(jié)……毫不夸張地說,舉凡嶺南美食點心和粵菜的奧妙與神奇,都以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形貌和活色生香好滋味的品格成為藝術審美形象。
第二,通過對人、對情、對愛的深情追憶,承載起國人對深蘊嶺南各色美食之中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共情與認同。進入文學視野中的各色美食,其能指早就超越了食物本身,而成為一種情懷、一段回憶、一片鄉(xiāng)愁、一種人生的寓托。有一首如今已記不清名字的流行歌曲曾這樣吟唱:唯美食與愛,能讓漂泊落地生根;唯美食與愛,能讓孤獨得到安慰和治愈;唯美食與愛,能讓失落的心獲得救贖。美食,填滿肚子;愛,充盈內(nèi)心。然而國人喜歡美食推崇美食的一個更重要原因,則是因為能從美食享用中獲得處世為人的教化,獲得生活智慧和生存哲理的啟迪,以助力人格德性的養(yǎng)成。
早在長篇小說《北鳶》里,葛亮就借文笙母親昭如之口,引例安徽毛豆腐、益陽松花蛋、肴肉等特色吃食,以“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這句話,詮釋過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理由——因為這“意外”實證了哲理“常與變”的辯證與博弈。而在《燕食記》里,葛亮更是從不同側(cè)面和角度,立體化呈現(xiàn)了美食的文化精髓和奧義。諸如對材料的愛惜、對制式的遵循、對分寸的拿捏,對尺度的掌控,以及對形神合一的尊重、對行事立人“天時、地利、人和”三位一體缺一不可成功之道的領悟等。小說中的每一種美食小吃,都彰顯出拿捏分寸、掌控尺度的精準與協(xié)調(diào)。僅舉小說上闕里第一回的這段文字為例:
五舉想起什么,便問,阿爺,你說怎樣的叉燒包,才叫“好”。阿爺一樂,說,我孫包的叉燒包,就叫好。
五舉也樂了,說,阿爺,我是問你正經(jīng)的吶。
阿爺便正色,思付了一會兒,說,我看,這好的叉燒包,是好在一個“爆”字。
五舉也想一想,問,叉燒包個個爆開了口,不是個個都是好的?阿爺說,是個個都爆開了口??墒潜煤貌缓?,全看一個分寸。你瞧這叉燒包,像不像一尊彌勒佛。為什么人人都喜歡彌勒,是因為他愛笑??墒悄兀@笑要連牙齒都不露出點,總讓人覺得不實誠,收收埋埋。但要笑得太張揚,讓人舌頭根兒都看見,那又太狂妄無顧忌了。所以啊,好的叉燒包,就是要“爆”開了口,恰到好處。這香味出來了,可又沒全出來。讓人入口前,還有個想頭,這才是真的好。
五舉說,爆不爆得好,得面發(fā)得好,還得“蒸”得好。
阿爺哈哈一笑,對嘍。發(fā)面是包子自己的事,“蒸”是別人的事。這蒸還更重要些。不然怎么說,“三分做,七分蒸”呢。所以啊,人一輩子,自己好還不夠,還得環(huán)境時機好,才能成事。古語說,“時勢造英雄”就是這個道理。
這段文字里阿爺所說,正是分寸的拿捏和尺度的掌控之于叉燒包如何爆口才恰到好處的重要性,同時也是在詮釋做人既不可太過張揚、又不可太過拘謹?shù)纳钪腔酆蜕嬲芾?。而五舉悟出的叉燒包不僅要面發(fā)得好,還得“蒸”得好的道理,也并非只關乎美食制作的協(xié)調(diào)性和系統(tǒng)化,亦深蘊著身在社會怎樣處世為人、如何抓住成功機遇的道理。從制作叉燒包的技藝,到處世為人的道理,再到掌握尺度與分寸的生活智慧和生存哲理,一層層領悟,一步步深入,可謂微言大義,精警深刻。更重要的是,這種微言大義,精警深刻,不是空泛的道德說教,而是以詩意鮮活的文學描摹完成的。
二、深情禮敬人物形象“善與愛”
的人格之德
深情禮敬人物形象“善與愛”的人格之德,是《燕食記》高標獨立的詩學審美表達與建構(gòu)的第二個要素。在我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葛亮每一篇小說中的主人公,不分南方北地,無論男女老少,亦不管身處何境——繁華盛世也好,艱難時局也罷,心底深處都始終藏有“善與愛”?!堆嗍秤洝芬燥栒荷钋榈脑姽P,將香港或各類廚師或普通市民或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或走街串巷的販夫走卒,任憑風云際會變幻無常,終守人性向善恒久如常的人格之德,寫得生動傳神活色生香,使讀者感動到眼也潮濕心也潮濕。尤其是那些廚藝高超的男女主角,從榮貽生、葉鳳池、趙本德、陳五舉、韓世江、聶師傅,到月傅、慧生、鳳行、云重、露露,他們或得名師真?zhèn)?,或因家學積累,或天賦異稟、出身草莽卻能自悟于閭巷鄉(xiāng)野,或僅僅不過就是為謀生而學廚。雖出身、教養(yǎng)、遭際、性情各自不同,大按、小按、紅案、白案各司其職,但在日常生活中,始終持守著“善與愛”的情愫和情懷,即使是在日軍入侵港島淪陷的那段戰(zhàn)亂歲月里也不改初衷,照舊在廚藝上追求技藝的精益求精,在人情世故上講究通透和憫恤,折射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最燦爛的光澤。
善,被蘇格拉底視為世界的最高目的,認為個體生命道德生活的最高準則就是尚善。主張人之為人一是要努力獲得對世界的善的最高知識,二是要在生活中以善的理性錘煉自我靈魂,使善成為自己的生活習慣和品格。在亞里士多德的倫理觀里,善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被推崇為是完善自我(泛指每一個生命個體)的自然本性,是理性控制下的情感欲望的合理滿足。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更是一力主張正人君子要心有善念、言有善語、行有善舉,以養(yǎng)成潔身自好、憫恤他人、善待萬物、尚愛向美的人格之德。
潔身自好、憫恤他人、善待萬物、尚愛向美的人格之德,在小說主人公榮貽生和陳五舉師徒二人身上彰顯得格外鮮明和鮮活。榮貽生是香港最享盛名的廣式茶樓“同欽樓”的行政總廚,從老字號遷港,歷經(jīng)三朝,無論是在店里還是在社會上都稱得上是德高望重。其“手打蓮蓉”的制餅技藝更是無人能敵,尤其是那款用棗蓉、杏蓉、蓮蓉創(chuàng)制出的“同欽三蓉”,更是在當年的香港風靡一時,甚至流入黑市被炒至“一盒三蓉一條金”的高價。榮師傅的制餅技藝堪稱一流,處世為人卻一向低調(diào)。他為人正直、心地善良、性格溫厚、虔敬禮法。在廚藝上,不管時潮多么浮躁,不論世風如何日下,他都是一心一意傾情踔力只為制餅,一是要制最好的“蓮蓉包”以饗他人,二是要將制餅的高超技藝傳承光大——“老祖宗的手藝,不能丟”。在生活中,對師傅、對徒弟、對妻子、對友人、對街坊鄰居,甚至對競爭對手,他一律傾情以真,待人以誠,其“善與愛”的人格之德熠熠生輝。
而人格之德在陳五舉身上的敞開,則是與其從拜師學徒到揚名立萬的生活經(jīng)歷相伴相隨。五舉雖是從茶樓里最基層的“茶壺仔”做起,卻有幸一路走來得到了諸多好人的真心相助。他最早進入香港“多男”茶樓時,打的第一份工是跟在茶博士屁股后頭煲水、做些下欄活。因為做事勤勉,被茶頭趙本德師傅看中,抽空便口眼心授,有意將自己斟茶的看家本領在五舉面前多過幾招,后來更是正式將他當“企堂”培養(yǎng)。二人感情漸似祖孫,五舉稱趙師傅為阿爺。當五舉被香港“同欽樓”大案榮貽生一眼看中主動提出想招他為徒時,趙師傅雖心有不舍,五舉也表態(tài)自己不要去做什么點心,一輩子就跟著阿爺做企堂。趙師傅卻說五舉是一個有大天地的孩子,愿意助他成為一條“過江龍”。正是趙師傅的這種善心善意善舉,在五舉心中植下了“人格之德”的種芽。
進入“同欽樓”后,榮師傅讓五舉先去做最基礎的小按學徒,帶五舉的是以包蝦餃著名的聶師傅。五舉明知偷師是業(yè)內(nèi)俗例,別的學徒也都“雙偷成性”(干活偷懶,瞅空偷師),他卻每日只知目不斜視地勤力干雜活。聶師傅問他為何如此,他回答說“師傅若看得上五舉,便會教我本事。我若是偷來的,自己用著也不踏實”。正是這種做人以誠的人格之德,使聶師傅決定將做蝦餃的全部技藝傾囊相授。
一只小小的蝦餃看似簡單,其實其發(fā)面、搟皮、調(diào)餡、揉團都暗含許多門道,所以歷來被奉為茶樓點心“四大天王”之首。蝦餃之難,難在由表及里,配料要求嚴苛,面皮也極為講究。聶師傅叮囑五舉,做蝦餃如同做人,必須認真,實誠,精益求精,從蝦餃皮的煙韌,到蝦三只、肥肉四粒、筍五粒的餡料搭配,再到定型的十二道褶,都須一絲不茍,絕不可因為已經(jīng)盛名在外便偷工減料?!霸蹅冞@蝦餃,必須包上12道褶,才算成了”。這是聶師傅給五舉上的第一課。
每一只蝦餃都必須包上十二道褶,這似乎是一件再小不過的“小事”,往大處說亦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善”,然而這卻正是聶師傅對五舉的人格教化。當年,劉備在臨終前留給其子劉禪“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的遺詔,勸誡他要從小事開始防范作惡,否則小惡積少成多會壞大事甚至會亂國;忠告他要從好的小事做起,因為小善積多了方可成大事,方能成就惠澤天下的大善。劉備這句話后來被世人尊為做人立德的一個基本原則。叉燒包從捏十二道褶減到只捏十道,從小處說也不過就是偷工,實在算不上是惡或者說不過是小惡,但從大處說,小惡不制必然發(fā)展,若一力縱容下去,焉知有朝一日不會從偷工逐漸演變成犯錯甚至犯罪?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事物的發(fā)展都是由量變而引起質(zhì)變的,反觀社會上那些罪犯,哪個不是從“小惡”開始走上犯罪道路的呢?由此可見,正是這份中正、誠實、虔恪、嚴謹,正是這種始終如一的遵規(guī)守德,聶師傅才能將一只小小的蝦餃做得“晶瑩剔透入口香滑多汁”,獲得了堪稱一絕的廣泛贊譽。更重要的是,聶師傅不僅教會了五舉做蝦餃,更教會了五舉做人務要持之以恒的遵規(guī)守德、虔恪敬業(yè)的道理。聶師傅的叮囑由此也表征出德行教化的價值和意義。
正式跟著榮貽生學做“大按”后,榮師傅擺出“十方閻羅”的嚴苛架勢訓練于他,從做禮餅的“酥皮”開始,反復強調(diào)“揉的是面,卻也是心志”,夜以繼日地訓練五舉怎樣掌握技藝的“慢”,接著又以炸“芋蝦”來反復訓練五舉如何掌握技藝的“快”。五舉花費整整一年的時光學到的這“一慢一快”,高度契合了榮師傅傳授技藝的秘訣,即技藝是學出來的,更是練出來的、“熬”出來的。同時,這“熬”,也正是嶺南人祖祖輩輩賴以生存之道。五舉心里清楚,自己從這種學、練、熬中獲得的不僅是制作禮餅的技藝,更是做人做工、行事處世要從容節(jié)制、慎終追遠、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規(guī)矩的道理。而師傅對他的嚴苛,其實正是對他的器重,因愛之深,故教之嚴、責之厲。
然而,就在五舉已得榮師傅真?zhèn)?,炒得一手好蓮蓉時,美妙的愛情降臨了,他愛上了上海本幫菜館“十八行”的獨生女戴鳳行,并答應入贅戴家,夫妻同舟共濟撐起“十八行”。向榮師傅辭別時,五舉承諾此生不再使用從師傅這里學來的制餅技藝。五舉結(jié)婚后,每到年節(jié)總要備禮攜妻去同欽摟探望師傅,雖師傅避而不見,他卻每每站在門外數(shù)小時,且數(shù)十年雷打不動。這種倔強的堅持只因師傅于他有恩,他便終生盡孝致禮。
小說的結(jié)尾是師徒倆在香港廚師總會舉辦的廚藝大賽上進行冠亞軍對決,對決的主題是“鴛鴦”。五舉做出的是一道名為“太極”的鴛鴦點心,由豆腐、黑豆、黑芝麻、阿膠融匯制成,“黑白交融,壁壘分明”。榮師傅則是亮出了他最拿手的制餅技藝,但他有心成全五舉讓五舉奪魁,便故意以受過傷的右手端炒鍋炒蓮蓉,結(jié)果鍋便掉落到爐灶邊,榮師傅主動認輸。這時五舉卻走到師傅身邊,執(zhí)起師傅的手輕輕按摩其腕肘,然后將炒鍋重新架在灶上,開了火,炒好蓮蓉,由師傅看著,又做成了“鴛鴦”月餅: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包容相照,壁壘分明。正是書末這場無人勝出的比賽,將榮貽生和陳五舉“善與愛”的人格之德推向了高峰,亦推向了極致。
三、精妙設置互融互襯
的三重敘事復調(diào)
精妙設置互融互襯的三重敘事復調(diào),是《燕食記》高標獨立的詩學審美表達與建構(gòu)的第三個要素。從敘事策略來看《燕食記》,這是一部非常典型的復調(diào)小說,既是非虛構(gòu)書寫與虛構(gòu)書寫的敘事復調(diào),又是人物形象與美食技藝的格物(人品與物格)復調(diào),更是歷史(過往)與現(xiàn)實(當下)的對話復調(diào)。三重敘事復調(diào)互融互襯的敘事策略,彰顯出作者深厚精湛的藝術功力。
復調(diào)小說理論,原是巴赫金在研究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基礎上提出的一套解讀敘事文本的話語,認為復調(diào)小說的主人公不只是作者描寫的客體或?qū)ο?,也并非作者思想觀念的直接表現(xiàn)者,而是表現(xiàn)自我意識的主體;復調(diào)小說不是按照作者的統(tǒng)一意識展開情節(jié)、人物命運、形象性格的,而是展現(xiàn)有相同價值有不同意識的世界;復調(diào)小說由互不相容的各種獨立意識,各具完整價值的多重聲音組成。這些觀點在《燕食記》里都得到了具體踐行。對此,葛亮接受記者采訪時有明確的表態(tài):“我希望借由這個文本去體現(xiàn)某種在文學深處的一種對話性,就是一個當下的人如何和他對望的歷史之間產(chǎn)生一種砥礪思辨乃至于相互之間融通的關聯(lián)。這也構(gòu)成了這個小說有關于非虛構(gòu)和虛構(gòu)的兩個不同層面的復調(diào)。”
非虛構(gòu)書寫與虛構(gòu)書寫的交織纏繞和融通關聯(lián),構(gòu)成了《燕食記》的第一重敘事復調(diào)。小說是以一種故事中的主人公與創(chuàng)作主體(作者)進行平等對話的方式來構(gòu)建和完成敘事的。非虛構(gòu)書寫主要落實對故事中主人公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指歸的那些寫實性敘述描摹層面,而虛構(gòu)書寫主要踐行于創(chuàng)作主體作者對故事中人物經(jīng)歷的那些時空的浪漫性想象聯(lián)想層面。如小說的引首“一盅兩件”,開篇就巧妙設置了一個承擔穿針引線功能組織敘事的角色(第一人稱“我”),這實際上就是作者葛亮本人。且不說其赴港讀書又留在那工作的青年學者身份,與葛亮來歷相同,就連“我”特意申請的一個關于粵港傳統(tǒng)文化口述史的研究項目,亦和葛亮做過的科研課題和參與過的文化對談、訪談的內(nèi)容有密切的關聯(lián)性。這個“我”,是一個自由游走于小說上下兩闋間的“自由人”,按照故事講述(上闕主講師傅榮貽生;下闋主講徒弟陳五舉)的需要,“我”不僅自由調(diào)度這師徒二人在上下兩闕間時而單獨出鏡,時而交集同行,更隨時隨事與他們倆、也與故事中的其他角色進行有關時局、有關美食、有關社情民意的交流,能達成共識當然皆大歡喜,各持己見也能互為參照?!拔摇钡淖杂烧{(diào)度使讀者在閱讀《燕食記》這一虛構(gòu)文本時,獲得了某種有實人在場的真實感,而“我”和故事中人的平等對話,則使整個故事的講述獲得了敘事的內(nèi)在張力,成功構(gòu)建起一個“有相同價值有不同意識”的豐饒藝術世界。
與此同時,作者讓諸多人物在書中充分展示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并隨時隨地對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人際交往、日常生活體驗進行自己的考量、反思甚至質(zhì)疑。如慧生后來對自己和月傅當年情同手足、自己與葉鳳池結(jié)為夫妻的那一段段過往交集,時而會生出惶惑:再來一遍,我還會那樣做、那樣選嗎?時而還發(fā)出質(zhì)疑:若不會,又會怎樣呢?而榮貽生、陳五舉、葉鳳池、向錫堃等人,甚至可以稱之為是意識相對獨立的“思想家”,似乎就是他們一直在推著歷史事件展開,推著社會風氣前行,甚至引領著港島的美食風尚。但這并不意味著作者隱去了自己的藝術構(gòu)思和審美理想,恰恰相反,葛亮在給予筆下人物以極大自由的同時,更想呈現(xiàn)一個當下之人(作者本人),秉持現(xiàn)實生活的價值觀和歷史觀,究竟應該怎樣去諦視歷史和表現(xiàn)歷史。
譬如,當小說在以上帝視點來客觀描摹梳理各色嶺南美食的發(fā)展歷程,講述香港和嶺南美食坊間的真人真事,再現(xiàn)以向家、何家、司徒家為代表的家族變遷過往的同時,葛亮總是會適時插入一些以第一人稱主觀視點(作者視點)為中心展開的關于個人或家族故事細節(jié)性的虛構(gòu)敘述,讓自身直接參與對歷史時空的闡釋和勾畫,并即時跟進現(xiàn)實自我對此的共情與認同。這實際上既是敘述主體對歷史的呼喚,亦是歷史給予敘述主體的回饋,呈現(xiàn)出一種非虛構(gòu)與虛構(gòu)的敘事復調(diào)。
女性形象的精神氣質(zhì)與各色美食的物格之間的互文性,構(gòu)成了《燕食記》的第二重敘事復調(diào),即人品與物格的復調(diào)。似乎是與“世界的一半是女人”的社會性別定律相呼應,《燕食記》里女性形象的塑造,不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絕對不顯弱勢。且不說用力甚多的慧生、月傅、鳳行們,就是用筆較少的如司徒云重、頌瑛、露露們,亦都既體現(xiàn)著女人之為女人代表著“民間”與“日?!钡墓残?,又活躍著各自的鮮活個性,堪稱已達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之佳境。如果沒有她們,小說的人物塑造會留下較大的遺憾。
張愛玲曾對女性這種“民間”與“日?!钡奶匦裕羞^精辟論述:“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fā)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葛亮顯然對女性這種“民間”與“日?!碧匦?,及其由此給予男性的包容和呵護、給予社會尤其是給予日常生活的根性支撐,有著較為深刻的認知與認同。因此在這部小說里,葛亮始終緊貼人性和性別的內(nèi)在肌理,去描寫塑造一系列女性形象。既寫出了男性天生就屬于政治和經(jīng)濟,屬于宏大和沉厚的特性,又寫出了女性更安于政治和經(jīng)濟之外的“民間”與“日?!钡奶匦?。
在《燕食記》中,時光的打磨讓女性這種“民間”與“日?!钡臍忭?,逐漸化合為生活習慣乃至近乎本能的堅忍而堅韌的生活方式,一旦深入骨髓,便能夠舉重若輕地應對各種社會動蕩和文化變故。所以當月傅和慧生九歲時被買進“般若”尼庵,原有的歲月樣態(tài)被打碎,習慣的“日?!币啾粩D壓殆盡,繼而香港又淪陷為日軍占領地之后,她們也會竭盡所能去應對一切變故,想方設法在畫藝、棋藝、廚藝方面努力修為。尤其是她倆合作創(chuàng)制出的“般若素宴”,更是聞名整個港城,從政界要員、到商賈顯貴、再到文化名流皆趨之若鶩。于是,被這種氣韻浸潤的先是“般若庵”、后是貽生成長的向家和葉家,以及最終成就技藝的同欽樓,便成了一個個“兼容并包”的中華精神有機體,游刃有余地消化著傳統(tǒng)及其外來文化,表面看起來很有些現(xiàn)代甚或后現(xiàn)代,但根性又總能追溯到傳統(tǒng)的精神血脈。作者一方面以月傅、榮慧生、何頌瑛、戴鳳行、月明、司徒云重等女性的氣質(zhì)和品性,來指代嶺南美食或清雅、或嫵媚、或靈俏、或樸拙、或冷冽、或熱郁、或疏離之氣韻,另一方面又讓嶺南美食的繁復物格,在這些女性關于中國文化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甚至后現(xiàn)代的想象中,占據(jù)了與社會、時局、政治、經(jīng)濟話語不即不離而又血脈相連的重要位置。并由此構(gòu)建起人物形象與美食技藝的格物復調(diào)。
《燕食記》歷史(過往)與現(xiàn)實(當下)的對話復調(diào),則是經(jīng)由以“出虛入實,虛實相生”的故事敘述方式得以建構(gòu)的。雖然故事的講述是由“我”要完成關于粵港傳統(tǒng)文化口述史的研究項目而拉開了帷幕,但實際真正開啟故事大門的鑰匙,是“我”用搜索引擎搜到的一篇題為《風月塵塵話流年》的網(wǎng)文,網(wǎng)文署名“越秀俚叟”。“我”沿著這條線索找到一個年輕姑娘,得到一本她太爺爺寫的書《羊城鉤沉》,書中偶然掉落下一張信箋,“宣紙灑金,已黯淡成了點點灰污。上面密密地寫著小楷。抬頭是‘敬啟者:般若素宴,跟著一列列的,讀下來,竟是道道菜名。末尾的落款是:慧生擬,月傅書”。于是,“我”找到了故事的主角榮貽生(小名喚作阿響),故事正式進入講述環(huán)節(jié)。
實事求是地說,僅僅是一個故事開端,我們就很難分辨其中哪些是確有其事的“實”,哪些是文學想象和聯(lián)想的“虛”。因為這個“我”,本身就是一個處身當下社會生活之中,卻自由穿行在現(xiàn)實和歷史過往時空中的文化研究者。追溯和還原歷史上某些事件留下的印痕,對“我”來說是一份為了尋繹和確證一個伸向無意識深處的標尺,或者說是為實現(xiàn)對歷史記憶的一種現(xiàn)代編碼和當下定型的工作。因此這種追溯和描摹,就可以名正言順而且理所當然地放飛藝術想象力和聯(lián)想力,任由其衍生出無限廣闊、無限豐饒、無限具實又無限浪漫的細節(jié),建構(gòu)起一個足夠安放風云際會的社會背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矛盾沖突、雜樹生花式的人際關系、廣闊深密的心理意識流動的文學空間。毫無疑問,它既是虛的又是實的。其“虛”,是指在創(chuàng)作主體的想象力和聯(lián)想力的推進延綿中,所有的過往時空都可以沿著或再現(xiàn)或扭曲或畸變的路向重新構(gòu)建。其“實”,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的所有思緒畢竟都牽系在創(chuàng)作主體“在當下現(xiàn)場”的肉身之上,陽光燦爛的愉悅重溫也好,心理創(chuàng)傷的再度撕開也罷,定格狼性的反抗姿態(tài)也好,追憶溫軟的春風化雨也罷,都可歸屬到文學的合理想象范疇內(nèi)。當這些互不相容的各種獨立意識、各具完整價值的多重聲音,被有機縫合為一個完整敘事空間的時候,歷史與現(xiàn)實、個體與族群、此時與彼時的密切呼應就得以宏大而具實、精深而鮮活地展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燕食記》“出虛入實,虛實相生”的故事敘述方式,本身又構(gòu)成了歷史與當下的對話復調(diào)。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