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9日凌晨,卡塔爾世界杯終于在多哈落下了帷幕。阿根廷足球隊在球王梅西的率領(lǐng)下?lián)魯》▏?,斬獲冠軍。激蕩人心,起伏跌宕的比賽,讓無數(shù)球迷在深夜掩面哭泣,其中也包括我。36年彈指一揮間,上次阿根廷人捧起大力神杯,隊中穿10號球衣的,還是另一位球王迭戈·馬納多納,那個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的悲劇英雄,那個無數(shù)次在懸崖邊緣挽救了阿根廷足球的球場上的王者。
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36年前,我還是個青澀的少年,剛剛初中畢業(yè),同學(xué)們中間流行讀席慕蓉的詩,瓊瑤的小說,還有些什么呢?估計還有金庸和崔健,劉文正和澳洲廣播電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很模糊了。許多事情一旦過去,如同披上了面紗,漸漸變得模糊,似乎與你有關(guān),細(xì)究起來卻茫然若失,難以靠近。
下午讀了梅西的隊友迪瑪利亞寫的一篇文字《暴雨、狂風(fēng),黑暗之間》,描述自己如何從一個懵懂少年化蛹成蝶為一名足球巨星的心路歷程。文筆極好,簡練、灑脫、情真意切。心中想,阿根廷人是不是天生就具備了藝術(shù)氣質(zhì)?崇山峻嶺,高山草原,大西洋的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那里的人民的確適合載歌載舞,在山谷中追逐夢想。
也可能不僅僅是夢想,還有迪瑪利亞在文章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奇幻之心與童話般的囈語。在他的描述中,隱約有馬爾克斯式的夢境,但其實更多了卡爾維諾式的寓言、惶恐與不安?!爸灰议_始奔跑,球就會來到我腳邊,就像是魔術(shù)一般”。迪瑪利亞像一個詩人,他說起自己的母親有一輛生銹的黃色自行車,名字叫“格拉謝特”,仿佛一部舊電影中的長鏡頭,一個女人風(fēng)雨中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穿過小鎮(zhèn),后座上坐著一個小男孩,側(cè)座上坐著一個小女孩,他們要去9公里外的足球場參加訓(xùn)練。上山,下山,穿過危險的街道,晝夜明暗之間,他們無所畏懼。
那真的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啊——迪瑪利亞捧著大力神杯在梅西旁邊站著,他低頭落淚的時候,一定還記得那輛自行車,一定還記得那句話:“格拉謝特可以帶我到任何要去的地方。”
人們熱愛阿根廷足球或者說喜歡拉丁美洲足球自有其道理。這道理大約和人們喜歡拉丁美洲的文學(xué)如出一轍。浪漫、激昂,人與神在天地之間交叉混合,誰能夠明白馬爾克斯的孤獨,誰就能明白山谷間傳來的琴聲多么攝人心魄。那些夢境中的孤獨、困境中的無奈、面臨他人死亡時的恐懼、缺失摯愛造成的寂寥,就是微風(fēng)吹過樹葉,就是皮球滾過草坪,就是“馬孔多”在下雨,就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預(yù)感和永恒。這種精神底色擺脫了時空界限,成了生與死的疊加,在不確定與確定之間,亦真亦幻、亦幻亦真。
阿根廷另一個球王馬拉多納身上也有這樣的氣質(zhì)。那個混雜著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民族解放運動、反戰(zhàn)以及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的復(fù)合體,那個裹挾著文學(xué)、音樂、詩歌、大麻以及來自前蘇聯(lián)、古巴和中國的某種不真實的信息的時代,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偉大的已經(jīng)存在過了,但嶄新的世界,尚未到來。
年輕時讀書,喜歡過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覺得游歷山河,無拘無束,才是大好青春。每到寒暑假,就想約幾個朋友呼嘯山林,云游四方。那時候出門不簡單,飛機坐不起,交通工具只有火車和輪船,都很慢,往往走到一地,假期已過了一半。但沒關(guān)系,年輕人總覺得世界很大,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更何況凱魯亞克說,在路上,我們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熱淚盈眶。那是充滿了荷爾蒙的年代,綠皮火車上擠滿了背著旅行包的年輕人,有人從西邊到東邊去,有人從東邊到西邊去,我們面對面坐著互相打量,就像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
后來看過一部電影《摩托日記》,描述了另一個集體青春偶像切·格瓦拉和他的朋友橫穿美洲大陸的旅行。他們騎著摩托車,在大霧彌漫中離開科爾多瓦,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然后沿著阿根廷的大西洋海岸,穿越潘帕斯草原,跨過安第斯山脈,駛?cè)胫抢謴闹抢宦废虮?,途中橫穿了秘魯和哥倫比亞,最終抵達(dá)加拉加斯。
亞馬遜河真寬,靜靜流淌著,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什么。這是一個隱喻嗎?印第安人的問題是土地問題,麻風(fēng)病人在南岸,醫(yī)生和修女在北岸,鮮花,紅旗,山頂上的游擊隊員,格瓦拉在印加神殿回頭問了一句:“沒有槍的革命嗎?”那一刻,細(xì)雨仿佛悲劇從天而降,旅途中,加拉加斯在哪里,并不重要。
看到這部電影時,我正好在一個冬天走到了新疆喀什。因為是過年,喀什的街頭上沒有幾個人。獨自在賓館中翻閱新疆地圖,電視上切·格瓦拉對他的戰(zhàn)友說,“在別人的苦難面前,我怎么能轉(zhuǎn)過身去!”我站起身打開窗戶,喀什突然下起了大雪,雪撲簌簌往下掉,仿佛世界正在緩慢塌陷,所有的屋頂都在雪中下降高度,唯有艾提尕爾清真寺,在白雪的覆蓋下越來越挺拔。
但有可能我的記憶在這里出現(xiàn)了偏差。就像前幾年梅西準(zhǔn)備離開阿根廷國家隊時的感受,當(dāng)跋涉者已經(jīng)準(zhǔn)備下山,卻遇見了一群想要上山的小朋友,梅西勇敢地轉(zhuǎn)身,帶著這幫小兄弟重新登上了山頂?!八欢ㄊ怯鲆婋y以逾越的山崗了”,許多人當(dāng)時都這么說,包括他的前輩們。幸運的是,梅西終于破除了這個魔咒,或者說,拉丁美洲的足球文化再一次讓梅西成為了神一般的人物,就像博爾赫茲的詩,“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雖然他并不喜歡足球。也唯有此,足球才再次成為了足球,潘帕斯雄鷹的翅膀,才再一次卷起了風(fēng)云。
充滿悲劇色彩的阿根廷,仿佛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飛蛾撲火,義無反顧。這印象是來自南美洲的革命浪漫主義,還是源于我們自身從八十年代裹挾而來的血色浪漫?一定有人看過阿根廷1978年奪冠的錄像,肯佩斯長發(fā)飄逸,另一只上帝之手。滿球場紛飛的彩色紙屑,軍方政變,貝隆夫人,阿維蘭熱,街頭抗議,拉丁美洲大團(tuán)結(jié)……那也是足球的夢幻年代。是的,那個年代的足球比賽是彩色的。
昨天晚上,麥當(dāng)娜演唱的歌曲依舊在深夜響起,這首聽了無數(shù)遍卻依舊感人肺腑的旋律混雜在歡慶的人群中,成為了永恒的基調(diào),高亢處如雄鷹展翅,低沉處卻催人淚下。或許這就是藝術(shù)的力量。每當(dāng)想起電影中,麥當(dāng)娜扮演的貝隆夫人站在總統(tǒng)府的陽臺上面對阿根廷人民演唱這首歌時,都會瞬間讓人想到某些風(fēng)雨中的字眼:軍閥、政變,自由、民主,槍炮、玫瑰……毫無疑問,你一定會想到神一般存在的馬拉多納,充滿了左派激情的馬拉多納,在胳膊上文下切·格瓦納的馬拉多納。
全世界都在歡慶勝利,而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此刻的自己,這些暗夜中為千里之外的勝負(fù)憂心忡忡的我們?;蛟S只有經(jīng)歷過了千山萬水,才會重新理解“幸?!钡囊馕?。凱魯亞克說:“我們還有更長的路要走,不過沒關(guān)系,道路就是生活?!边@句話其實深刻揭示了人生旅途的關(guān)系。我向來不過多考慮生死與勝負(fù),總覺得時間并非人力可以把握,平凡與傳奇之間,本就一線之隔。每個人對生活的選擇,都有他的道理,只要是自由的選擇,我相信最終都會是好的。
1980年代末,足球、音樂與詩歌,大約是中國年輕人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校園中最熱鬧的地方白天是足球場,深夜也是足球場。一到下課,晚餐時分,各種野球賽會在夕陽下準(zhǔn)時舉辦。男生的飯盒大抵是由女生掌管,并且會提前在食堂打過來,一排各種花式的飯盒、飯碗整齊地排列在球場邊的看臺上,蔚為壯觀。
當(dāng)然還有更激動人心的時刻。球場上的荷爾蒙在無休止地散發(fā),仿佛某個神秘的絲帶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解開,一瞬間汗水夾著歡呼會沖散浮云。尤其是那些背著書包,抱著男友飯盒的女生,她們扎著各種辮子,穿著碎花長裙,尖叫聲比下課鈴聲還要悅耳動聽。她們是當(dāng)仁不讓的場外指導(dǎo),隨隊護(hù)士,還是小喇叭和哨子在手的宣傳員。每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種融入這個世界的自信與快樂,飽滿又多汁。所謂希望,就是天黑之前,踢球的小伙伴們端著已經(jīng)變涼的飯菜一邊走,一邊吃,一邊遙望慢慢明亮的星星,一邊說亞洲杯,中國戰(zhàn)勝了沙特阿拉伯。
1987年,奧運會預(yù)選賽打得緊張激烈。初秋十月的某一天,學(xué)生宿舍唯一的那臺大電視機,被學(xué)生們搬到了門口,那天晚上,是中國對日本的第二場,在東京舉行。依稀記得,似乎每一棟宿舍都是這么干的。
“李輝開出角球,賈秀全頭球一蹭,球飛向禁區(qū)外,段舉截到了球……柳海光候個正著,甩頭攻門,球進(jìn)了,1比0!到了下半場,唐堯東接到了同伴擲出的界外球,突然一腳遠(yuǎn)射破網(wǎng),2比0……”
比賽忽然之間就結(jié)束了!樓上的同學(xué)們操起臉盆拼命地敲,山呼海嘯的聲音傳遍了山崗與湖面。于是我們舉著床單寫成的標(biāo)語,從校園中走到了街上,游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和昨天晚上阿根廷勝利之后廣場上的狂歡一模一樣:我們在歡呼,我們在舞蹈,我們在歌唱——中國隊,加油!只是,似乎沒有人看見,一彎低垂的殘月掛在珞珈山上。
小引
1969年出生,現(xiàn)居武漢。著有詩集《北京時間》《即興曲》。散文集《悲傷省》,《世間所有的寂靜 此刻都在這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