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山市第二中學(xué) 肖宇 圖/與魚
父母很忙,整天見不到蹤影。偌大的家里,只有我和姐姐的腳步聲。聲音不是同時響起的,當(dāng)我起身想走出房間時,就能聽見姐姐的房門“啪嗒”一聲合上;當(dāng)我回到房間后,姐姐喝水的聲音又會從客廳里傳來。
過去可不是這樣。爸爸有時候會疑惑,說我和姐姐從小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怎么長大后卻關(guān)系冷淡了。這不能怪他,畢竟那件事發(fā)生時,他也不在家。
但我記得很清楚。
我從小就對文字有些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媽媽說我剛讀小學(xué)那會兒,一到家就踮著腳尖,從她的梳妝臺上席卷了所有的化妝品,用從語文課上學(xué)到的字去讀那些商標(biāo)和背后的成分說明。為什么會選擇化妝品呢?因為那是家里一眼看到字數(shù)最多的東西。我憑借極為有限的識字量,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充分發(fā)揮想象,愣是把它們磕磕絆絆地讀完了。
稍微長大一點,我就開始對姐姐的書本感興趣。教科書、漫畫書、偵探故事、校園小說……我囫圇吞棗地把它們翻了個遍,把姐姐惹惱了,腦袋上挨了好幾個爆栗。我發(fā)現(xiàn),姐姐總是神神秘秘地藏著一本筆記本。有時透過虛掩的房門,我看見姐姐在筆記本上涂涂畫畫,但一進房間,她的桌面早已空空蕩蕩。這種近乎魔術(shù)的手法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我開始不擇手段地刺探一切情報,標(biāo)記了筆記本幾個可能的藏匿地點,算好姐姐出門接水的時間,溜進她的房間。但還沒來得及驗證猜想,就被她提溜著趕出了房門。幾次三番地嘗試之后,姐姐不堪其擾,給抽屜裝上了一把明晃晃的鎖。
這下,起碼我知道姐姐把筆記本藏在哪里了,幼稚的我這樣安慰自己。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只剩下怎么打開那把鎖。它好像把我的大腦也鎖住了,甚至連做夢時,我的眼前還是它在緊閉的抽屜外搖晃的樣子,耳朵里響著鎖芯扣緊的聲音。它冰冷、沉重,看上去堅不可摧。我在腦海中模擬了上百種摧毀它的方法,最后卻選擇了最不堪的一種。
聽了我的描述,媽媽懷著怒火,命令姐姐把抽屜打開,而后者只是低頭坐在一旁沉默著。媽媽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我仿佛看見家里的所有水杯都出現(xiàn)了不同紋樣的裂痕,電燈也開始閃爍了。一開始我擔(dān)心是不是自己的添油加醋實在過分,才點燃了媽媽的怒火,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理解,變得與我無關(guān)。
忙碌的爸爸不知去了何處,當(dāng)時家里只有媽媽,她是絕對的權(quán)威。無論點燃這根引線的是誰,她都不允許事情超出她的掌控。姐姐的消極態(tài)度已經(jīng)決定了這把鎖不會以正常的方式被打開。
媽媽的臉因憤怒漲得通紅,她四下尋找趁手的工具,最終看見了木制的拖把,并用它撬開了姐姐的抽屜,木屑撒落一地。媽媽把那些標(biāo)有日期的文字在姐姐面前攤開,讓她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姐姐終于開口了,隨之而來的是更滾燙也更沉重的眼淚,很快把紙張打濕,一片模糊。
媽媽的臉恢復(fù)到了往常的神色。她有條不紊地開始撕碎姐姐的日記本,先從本子的中間撕開,隨后以幾張為單位,將它撕成無數(shù)細條。我承認,家里沒有人可以安慰姐姐。就算是在這件事情發(fā)生的當(dāng)天,我也只能緊緊倚靠著門框,旁觀全程,不敢給哭紅了眼睛的姐姐遞上一張紙巾。
姐姐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在日記里記錄了他的行蹤,他在籃球場上面對陽光投進一個漂亮的空心球,他回到座位時不小心被同桌的腳絆了一跤,他上課回答不出問題時急得向死黨狂使眼色……但她沒有和對方說過一句話,只是在一旁默默地關(guān)注。這幅安靜的校園速寫,終于被一個卑鄙的小男孩摧毀了,但他沒有揚揚得意,只是在夢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這件事,并向他的姐姐道歉。然而在現(xiàn)實中,他連句“對不起”也不曾說出口。
姐姐的日記里還寫到了我——她突然到來的弟弟。父母總是說對子女一視同仁,但任誰都能看出來,自打弟弟出生后,他們對姐姐的關(guān)心減少了。好事發(fā)生時,他們會首先想到年幼的弟弟,仿佛要隔很久才能想起即將成年的姐姐;一旦闖了什么禍,弟弟總是被偏袒的一方,而姐姐卻要為“沒好好看管弟弟”承受責(zé)罵。姐姐的衣柜里,在弟弟還沒有出生時,爸爸給她買的公主裙像小山一樣堆積起來,在那之后就只剩下幾件素凈的衣物,舊了也不再換新。但在一篇日記的末尾,她卻這樣寫道:“希望弟弟快點長大,這樣就有人可以和我說說話了。”
姐姐的心事從不對我說,但我想試著學(xué)會如何給她安慰。我很想對姐姐說,那并不是她的過錯,盡管我故作老成的口吻可能會引來她的輕蔑的目光。我們都是在成長中摸索的少男少女,都值得愛與被愛。媽媽已經(jīng)在事后用各種方式表達了她的悔意,但我還沒有表示。我知道姐姐等待著我的道歉,我憋悶在喉嚨里卻難以脫口而出的道歉。
那姍姍來遲的道歉送出后,我們會推心置腹,就像回到童年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