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1
沿著陽村朝登樓山方向走,大概十四公里到陰山。站在陰山上看陽村村貌,像太極圖的白色區(qū)域。站在登樓山看陰山,像太極圖的黑色區(qū)域。陰山在山腰凹處,常年霧色籠罩,很少見到陽光。說到陰山,人們瑟瑟發(fā)抖,盡量避而不談,每年雨季,人們去登樓山,都要繞道而行,怕被陰山的鬼魂帶走。
我高中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陽村小學當了代課老師,認識了同為代課老師的秦怡,她說我笑起來像彌勒佛。她嫁給我后,我倆就不再代課了,成了陽村最忠實的農民。母親不允許我去陰山,但我吃的水,就來自陰山。聽說陰山有一棵很大的樹,樹根呈人字形,水從樹根處流出來,清澈如露,有股土香味。當?shù)厮謾z測,那水幾乎含有身體需要的所有元素,簡直就是一股神水。陽村人多高壽,百歲老人隨處可見。疾病也少,我從小到大沒吃過幾次藥。陽村人對陰山充滿畏懼,因很多人去了陰山就沒有回來,連尸體都沒找到。中醫(yī)開的藥須用陰山的水煎熬,效果才出得來。陰山大量的樹木存在,使陽村風調雨順,物產豐富。陽村是偏安縣最富的村莊,家家小別墅,過年每戶殺一頭牛。每年三月三踩花山這天,陽村人山人海,節(jié)目從早表演到晚,來玩的客人隨便推開誰家門,進去免費喝酒吃肉,通宵達旦。
2
從前年開始,每年六月到十二月,陽村陸陸續(xù)續(xù)死人,有些家庭絕了戶。很多人入夜間時,頭腦出現(xiàn)幻覺,看到鬼神,甚至妖怪向他發(fā)起進攻,或者誘惑他。他一手摸肚子,一手按心臟,口吐白沫,仿若得了瘋病般雙手掐著脖子,睡在地上,興奮死去。陽村人以為有人觸動陰山鬼神,惹得它們出來復仇。醫(yī)院對尸體解剖,發(fā)現(xiàn)死者生前都食用過大量野生菌。各種顏色的牛肝菌、青頭菌、梨樹菌、雞油菌等,無毒或低毒的菌子,正常食用不可能把人毒死。他們的脖子處都有一個小小洞,似乎被什么蟲子叮咬過。
陽村人世世代代食用野生菌,從未聽說有人死于食用菌子。不知從何時開始,陽村人達成不能采食陰山菌子,更不能用陰山水煮陰山菌子的共識。小時候,我的媽媽做菌子,是去隔壁村取水來煮。很多外地的男男女女來陽村,在陽村和登樓山的凹谷,建成一萬立方米儲水量的水庫,水利的保證使陽村在冬季也能出產優(yōu)良蔬菜。陽村人富裕了,很多人走出去做生意,接觸了外面的思想他們開始質疑陽村傳統(tǒng),揚言要推翻那些神秘鬼怪的東西。不能食用陰山菌子,不能用陰山水煮菌子這一祖訓首當其沖。有人想把陰山的千年古樹砍掉賣了,為陽村修建老年活動中心。傳聞陰山下有大量的金銀珠寶和隨葬品,有人提議把陰山挖了,取出珠寶,把陽村打造成世界上最富裕的村子。村里的老人阻止道:造孽啊,誰食用了陰山的菌子,鬼神來找。
野生菌子是當?shù)厝俗類鄣拿牢?。每年六月開始,陽村人上山撿菌子,一直持續(xù)到十二月。整個白詩鎮(zhèn),質量最好的菌子在陰山。陰山的黃牛肝菌,比正常菌子大三倍,通體金黃,高大雄壯,帽子還會反光,像是穿著金色鎧甲的戰(zhàn)士。
3
農歷七月十五日,死了十八人。尸首整齊排列在陽村廣場,散發(fā)著詭異而陰森的寒氣。死者個個面帶笑容,表情安詳,看不出痛苦。阿彪強壯健碩,小腿壯如牛;阿梅正值十八歲的花季,生前肌膚白里透紅,腦門兒上有一顆紅痣,長發(fā)及腰,美麗不可擋;六歲的小男孩穗兒,平日里調皮搗蛋,聰明伶俐……這些本應活著的人陸續(xù)死去,陽村人心生恐懼,他們下令不準任何人進陰山,不準食用陰山的菌子。不管是誰都無法阻擋死神的魔力,都無法挑戰(zhàn)陰山存在鬼神的權威。我默默地希望陽村永遠安寧,但也預感陽村回不到過去的平靜。那些勇于創(chuàng)造的年輕人已按捺不住,要為死去的亡靈復仇,醞釀著將陰山夷為平地的想法。
我天生喜歡菌子,每年到食用菌子的時節(jié),不吃個幾百斤菌子,腸胃就會不安寧,大腦變得遲鈍,整天昏昏沉沉的。不只是我,陽村人都喜歡吃菌子,特別是一些有毒性的菌子。老一輩還流傳著一種說法,菌子越毒,吃著越香。我吃菌子也輕微中毒過。那次中毒,大腦意識混亂,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在眼前飛奔,神奇古怪的人在跳舞。食用菌子輕微中毒,可以讓人處于一種極為興奮的狀態(tài),仿佛一場精神狂歡,使人忘掉世間煩惱。我是陰山忠實的保護者,讓陰山的水永遠流淌,讓土地永遠肥沃。我們一直向陽村人鼓吹,只要不吃陰山的菌子,不打擾陰山的山神,陽村就不會有災禍。
然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家也遇到不幸的事。我的妻子突然咳嗽不止,咳出血來,病倒在床上。偏安縣的幾位名醫(yī)分別被我請來為她把脈治療,吃了幾服中藥,藥是用陰山的水煎煮的,服藥后,她病情始終不見好轉,臉色時而黑,時而紅潤,像是見手青(牛肝菌的一種)在變色。最后一名醫(yī)生私下告訴我,妻子活不過百天了,準備辦后事吧。妻子從遙遠的蘭州來到陽村,是陽村唯一不吃菌子的人。她說菌子很奇怪,戴個帽子,像人,她不忍心吃。她能看見菌子里長出的白色小蟲,長得像根線,沒法吃下蟲子。她說,要是蟲子鉆進大腦里,啃食大腦,肯定會持續(xù)不停地疼,那不是得要了人的命?妻子患病的事,在陽村無人不知,村人來看她,勸她安心養(yǎng)病。但他們對我冷眼相待。也許他們以為我去陰山采了菌子,想做一次試毒英雄,挑戰(zhàn)陽村祖訓。我說一套做一套,因為我才讓妻子食用,結果她中了毒,成了受害者。可是我怎么可能越界,干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我是如此愛我的妻子,她要是離開我,我也不想活了。
躺在床上的妻子對我說:“春風,我全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感覺肺都不在了。我的生命估計要到頭了,我知道我無法被治好,我們家族都是短命的,沒一個超過四十五歲,我已經多活了四年?!?/p>
“不要瞎說,我?guī)闳ナ〕堑尼t(yī)院看病。”我說。
“不,不能再花錢了。留著錢,我走后,你再找一個,得生個孩子,給你老陳家留個后。”說完,她的眼里全是淚水。
“明天我們就去省城,你得聽我的。我們是夫妻,這么多年患難與共,你若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死在你面前。”我說。
“你看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你去登樓山采點兒野山茶回來,泡水給我喝,我想那個清涼山茶的味道。”她說。
我和妻子結婚二十五年,恩愛如初,她是我這一生無法舍棄的靈魂伴侶。她沒給我生下一個孩子,我早已做好了一輩子沒有子女的準備。沒有孩子沒什么大不了,我的基因又不好,遺傳不下去對于人類也沒有什么損失。妻子艱難吃完幾口米飯,躺回床上,呼呼地喘氣。
我走出家門,走在陽村的道路上。傻大姐——陽村唯一一個精神失常的人撿起石頭,朝我扔來,嘴里說著,你個負心漢,用菌子毒死自己的老婆,就是為再娶一個,愿你一輩子不得兒子。很多話傳到我耳里,他們說,那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人,居然能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一時間成了陽村歷史上最負心、最薄情、最邪惡的人。
我來到登樓山,采了山茶后,站在山頂看向陰山。今天沒有霧,只能看見一片綠色,躲在登樓山的肚子里,像是一塊翡翠。我的心像這樣一塊純潔的翡翠,怎么可能像他們說的那樣邪惡。我覺得正是由于這塊翡翠的存在,保證了常年的流水,豐沛的雨水也是來自陰山的恩澤。假如這塊翡翠不在了,陽村將失去水源,變得缺水,還談什么富裕。也許祖先定下的規(guī)則,就是為了保護陰山,保護水源,所謂的魔力也許只是一種謊言。
“這水真好喝,陰山的水泡的茶是最獨特的,特別是泡登樓山的山茶?!逼拮诱f。
“陰山就像一位母親,為陽村輸出持續(xù)不斷的乳汁?!蔽艺f,“你早點兒睡,明天一早,我們去省城看病?!?/p>
“你扶我去三樓,再看一眼這片土地,我怕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風,你記著,我死了就葬在陰山腳下,我不回蘭州?!逼拮诱f。
4
次日我和妻子坐上班車,從陽村到白詩鎮(zhèn),從白詩鎮(zhèn)到偏安縣,再從偏安到省城。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妻子一直看向窗外,我在一旁看著她。
“風,窗外的風景,我是看一次少一次了。這偏安縣實在太美了,像是躲在地球角落里的一塊翡翠?!逼拮訉ξ艺f。
“以后我們每年都來玩,你不會有事的?!蔽艺f。
“我們已經六年沒有去過省城了吧?!逼拮诱f。
“是的,六年了。六年前我?guī)銇頇z查身體,你還記得嗎?我們還看了話劇《雷雨》。你對我說,回去就給我生個女兒,讓她以后當個話劇演員?!?/p>
她微笑,把眼從窗外拉了回來,轉頭靜靜地看著我。她雖然憔悴,但依舊很美。
“我們下車回去吧,好嗎?”半晌,她突然說。
太陽已經落山了,再過四個小時,我們就到省城了。
我說:“不行,病看了才回去。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p>
她躺在我的大腿上,呼吸急促:“我有預感,我活不了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費錢了。我有短命的基因,到這個歲數(shù),基因沒有突變的可能,也無法完成細胞更新,生命到盡頭了。我哥哥去世,醫(yī)生就是這樣和我說的。對不起!風,我對不起你。我知道自己活得不會太長,才來到陽村,我本以為我會一個人孤獨地死在小地方,尸體腐爛也沒人知道。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是死了,還是活著??衫咸炱屇愠霈F(xiàn)在我的生命里,帶給我那么多幸福,那么多愛,讓我的生命延續(xù)了這么多年,我要謝謝你??晌覅s不能報答你什么,還要在你最需要照顧的年歲里離開。我簡直就是一個壞女人……”
我摸著她的頭,說:“你好好接受治療就行,你說得像是騙小孩的,小孩都不信,我怎么信?你更不能信?!?/p>
不多會兒,她靠著我睡著了,我的心瞬間平靜下來,不久卻被一股沉重的傷感裹挾。妻子那么年輕,要是她走了,我獨活的勇氣都沒有。妻子的美定格在年輕時的樣子,留給我的只是美好的回憶。我將獨自一人面對未來蒼老的自己,想到無人問津的老年,就更加不能自已。
醫(yī)院專家診斷,妻子得的是肺癌,處于早期,須按照流程治療,切除腫瘤,接受化療和后續(xù)的所有治療,生命就可以得到延續(xù)。妻子不同意治療,在她的意識里癌癥無法治愈,花掉太多錢,會使得她一心經營的家庭變得貧困潦倒。還有她認為她的病不是早期癌癥那么簡單,一定是她的基因在作怪,她預感她活不過四十九歲。我堅決不同意她的觀念,堅持要讓她接受治療。醫(yī)生說如果治療順利,最少能活五年,五年內不出問題,一直活下去是有可能的。我簽了字,陪伴她接受化療,鼓勵她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事實上情況沒有我預料的那么好,三個月后,我和妻子坐上返回偏安縣的大巴車。妻子在經過了一系列的治療后,變得更為憔悴,臉色蒼白,身體變小了很多。
我們花光所有的積蓄,還借了十幾萬元。妻子在奄奄一息中懇求我說:“風,放棄吧,帶我回家,回陽村,見見那片土地,如果可能,帶我回一次蘭州,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起,風?!?/p>
我說:“所有治療的流程都做完了,你會好起來的?!蔽椅罩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妻子模糊地說:“什么時候走?”
我說:“明天?!?/p>
為了妻子的意愿,我簽了離開醫(yī)院的協(xié)議書,帶著她回到了陽村。一路上,她靠著我,看著窗外的一草一木。她說:“我第一次來偏安,沿路的夕陽晚霞,矮矮的屋子,迷人的天空,我感覺到重生,這里不像故鄉(xiāng)那么厚重,而是像云那么輕盈。我本來只打算體驗生活,兩年后回蘭州去,可居然遇到你,留下來和你一樣愛上這片土地。”
我緊緊地摟著她,她面色蒼白,眼神像安靜的夕陽。這個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女人,溫柔、善良、勤勞、樂觀,還有著大海般的胸懷。
回到家一個星期后,妻子很難動彈,只能躺在病床上。陽村天天下雨,像是我的眼淚,一直不肯停下來。我看著妻子的臉色由蒼白變成青黑,預感到她的病情在持續(xù)加重,估計無法去蘭州了。晚上她睡著后,我走到家門前看著黑夜,吹一下風,讓自己安靜下來。我很害怕無法保護她了,怕她的溫柔永遠只停留在我肩膀上。她要是離開我,去另外一個世界,其他人欺負她,那該怎么辦?她那么善良,連臟話都不會說,對一切都是忍讓,被別人誤解,也只是以微笑進行回應。要是她走了,我怎么還能茍且偷生?不行,我得去另外一個世界保護她。
陽村還在陸續(xù)死人,死因仍被判定為食用了陰山上的野生菌。妻子回村后的第十五天,夜里持續(xù)咯血,疼痛讓她無法入睡,她整夜慘叫。那一夜雨特別大,雨聲壓過了妻子的叫聲。凌晨四點半持續(xù)打了一個小時的雷。
第二天,十八個人躺在陰山腳下,距離陰山寺五公里。他們毫發(fā)無損,但呼吸已絕。他們身上背著很多工具,組織得像一支考古隊伍,很顯然這十八個年輕人的死絕不是食用了野生菌那么簡單。從他們的打扮推測,極有可能是去挖掘陰山秘密時丟掉了性命。
看著病痛中的妻子,我控制不住自己,任由淚水從眼角滾出來。我總是在想,妻子如此善良,螞蟻咬了她,她也不忍心報復它,這么善良的人為何要經歷如此多的病痛。為了緩解妻子的疼痛,我把每天陽村發(fā)生的事講給她聽。
她說:“年輕人太急躁了。不想著腳踏實地地做事,老想著一夜間暴富,干起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陰山的金銀珠寶那么好挖?也沒防著要了自己的性命。唉!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不去想他們了,你趕緊吃藥。你再為那些年輕人悲傷,病情會加重的,這樣反而不好?!蔽艺f完,打開瓶,止痛藥只剩六顆了,心里嘀咕著:去誰家借錢買藥呢?
“不吃了,我想趕快死,活著現(xiàn)在對我來說才是折磨。要是我能為年輕人死去,我真想此刻死去,換回一條命來?!彼f。
“乖,快吃吧——吃了就不那么疼了,可以安心睡一會兒。”我說。
她說:“你去陰山采幾朵菌子回來做給我吃。聽說吃了菌子,死的時候會興奮,不那么痛苦?!?/p>
找遍整個房間,連五十元錢都沒有。我想到的是自己的無能,轉念尋思著如何快速賺錢,來破解這種艱難生活的咒語。就在頃刻間我萌生念頭,去陰山撿菌子,拿去縣城賣,價格在八十元一斤,十幾斤菌子就能換回一千元,就能給妻子買藥,還能買一些好吃的??纱謇镆恢眰餮匀顺粤岁幧降木訒卸?,采賣有毒的菌子是不道德的。我來回走動,糾結萬分,我在想陰山的菌子離開了陽村,賣到縣城,換了環(huán)境和煮菌子的水,應該不會產生毒性。不過我仍舊無法說服自己去干這個事,萬一出事,我豈不是在謀害別人的生命,換取妻子活下去的可能,不就成了殺人的劊子手?我又想妻子也是善良的人,不也在遭受如此大的苦痛,老天實在不公平,目前如何活下去才是我應該考慮的事情!
5
妻子的藥吃完了,癌細胞還在張牙舞爪。深夜里,妻子一直痛苦地呻吟著,聽來就凄慘。我守在她的旁邊,心緒不寧,怎么賺錢給她買藥吃是我當前必須解決的大事。
妻子說:“你哪天趁黑夜去陰山,采摘菌子,回來煮給我吃,讓我在狂歡中死去。實在太疼了,我受盡了苦痛,你要是愛我就應該讓我早點兒離開這個世界。我最多能活三個月。這樣活下去的每一天,對我來說是巨大的折磨。”
“我一定去給你把菌子采回來,我們同生共死。”我堅毅地說。
那一夜我睡著后,妻子艱難地爬起來給我寫了一封信:風,我的身體將會一天天消瘦下去,當癌細胞啃食了我的肉、我的骨髓,我將變得像一根干柴,我的面容將像老樹根,我無法去想象自己變成一具干尸的樣子。還有接下來的一百天我將忍受巨大的疼痛,這是對心靈和肉體的巨大折磨。風,我的男人,我想你知道的。其實現(xiàn)在這個時候安樂死是最好的選擇。唐伯虎不是說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死并不可怕,那只是去另外一個世界休息。生不如死才可怕,那是對生命的無情折磨和嘲諷。你想菌子是由成百上千種的細菌構成,菌子的身體里還供養(yǎng)著肉眼可以看到的,或者無法看到的、無法計數(shù)的白色可愛的小蟲子,你想想這些細菌和蟲子進入我的身體,使勁啃食我的大腦、血管,還有即將死亡的神經,我將會產生無法計量的幻覺、興奮,疼痛一定可以減輕,即使不能減輕,加速我下一秒死亡,也是老天在保護我……
次日清晨,我看著妻子在痛苦中寫下的帶著幻想重生的語言。我也想去看看陰山金光閃閃的菌子。那菌子應該像披著鎧甲的士兵?
妻子要是死了,我也就食用陰山的野生菌,在狂想的狀態(tài)中死亡,一起投胎做菌子,誓死保衛(wèi)陰山。我突然想到一句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么一想,一種對死亡浪漫的想象,讓沉重感突然消退了很多。
我生出對死亡強烈的渴望,我和妻子同時死去,我也就不必獨自面對喪偶的孤獨和痛苦,不必在那種日子里煎熬,我此刻想到了死亡最好的方法。我走到樓頂,天空中星空璀璨,我看向陰山的方向,偶爾能看到陰山的上空有流星劃過??粗幧剑X海中幻想著陰山的菌子,我緊握拳頭,仰望星空,思緒飛揚,對著最亮的一顆星星說,陰山,我來了。
凌晨三點,我背著背簍,拿著頭燈和鐮刀,沿著小路走進陰山。貓頭鷹的叫聲,各種陌生動物的叫聲,讓我發(fā)顫。我沒急著找菌子,而是順路往陰山寺走去。陰山寺大門緊鎖,攀緣著墻壁的藤蘿,黑夜里像蛇。耳邊傳來數(shù)下鐘聲,低沉的鐘聲讓我安靜下來。我跪在寺門前,磕了幾個頭,要站立起來時,眼前出現(xiàn)一只白狐貍。它睜大眼睛盯著我,表情兇殘。這一帶是從沒出現(xiàn)過狐貍的。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架骨頭,凹進去的雙眼直溜溜盯著我。我十分恐慌,沒有站穩(wěn)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朝后移動,從寺廟前的坡上掉了下去,幾個跟頭摔到低洼處。我爬起來,在我眼前斜坡上的樹木,開著白色的花,晶瑩剔透,還閃著亮光。不停飛舞,猶如螢火蟲,浪漫而柔美。一只貓頭鷹飛過,身體粘了幾朵花,瞬間變成一架白骨。一股肅殺之氣在空氣中延宕,令我恐懼,這看似美麗的花骨子里卻透著殺手般的殘忍。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我看到了花蕊,像蜘蛛的嘴,兩顆牙齒堅硬無比。白花舞動著身體,像是在招搖著,歡迎我這新到來的龐大美食,準備將我粉身碎骨,飽餐一頓。我捋捋前腔閉著眼想家,也許再次睜開眼睛時,自己就變成了一堆白骨。許久,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那些白花像斷了翅膀的鳥,灑落在地上,眼看著地面上長出菌子,每一朵都通體發(fā)黃,樣子像黃牛肝菌,但比黃牛肝菌色澤更加亮麗。看著這美麗的菌子,我口水都流出來了。菌子排成太極圖,像是在排兵布陣。我跑前去,蹲下身子,慌亂地摘了菌子往我背簍里裝。聽見貓頭鷹的叫聲,我有不好的預感,轉過身,背著菌子,拼命朝陽村跑。感覺身后有成百上千的士兵在追趕我。我加快速度,擔心被他們抓回去。大概五點,我回到家里。妻子安靜地躺在床上,她睡著了,疼痛暫時告別了她。我看著鏡子里自己青黑的臉、消瘦的身體,抬頭看了眼天花板,一股寒意襲來。我裹緊衣服,心里默念,親愛的,讓我們一起去死,告別這沉重的人世間。
我走到樓下菜地里采了幾片瓜葉,打來清水,把菌子放盆里,開始清洗。那菌子越洗越黃,越洗越亮,仿若黃金。嘴角掉下一串口水滴在盆里,我才發(fā)覺自己太饞了。論色相這菌子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我把洗好的菌子切成薄片,神奇的香味彌漫著廚房,我原本沉重的心變得輕快。我取來十幾個菌子,用一部分炒了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菜。剩余的和雞一起燉,做成一道菌子清湯雞。陰山菌子的香味十分獨特,是我自小沒有聞過的。我盛了一碗湯,一邊吹著,一邊喝進嘴里。菌湯入口時,喉嚨像彌漫著一股花香,纏綿得很。
我把菌子端到房間里,見妻子筆直坐在床頭,像是回光返照,精神和之前完全不一樣。半朵生的黃牛肝菌握在她手里,她的嘴動著。神情恍惚地朝我似笑非笑,我慌忙沖上前,掰開她的嘴,摳出了少量咀嚼成泥的菌子。
“你怎么吃生菌子?”
“吃著有點兒麻酥酥的,像是在嚼薄荷,很奇怪的感覺?!彼俸俚匦Α?/p>
“你端著的是啥?這味道像玫瑰花,卻比玫瑰花濃烈和刺鼻得多。有著荷爾蒙的氣息,聞多了,讓人頭暈,一定會產生幻覺?!逼拮诱f。
“陰山上的菌子的味道?!?/p>
她臉上的憂傷瞬間消失,眼神瞬間活躍起來。
“我還會騙你?我還親自吃了一些,簡直是人間美味?!?/p>
她急切地問:“你為何要吃這個,吃了會死的,你是傻了嗎?”
我拿過她手中的半只菌子,放在一邊,擰了濕毛巾幫她擦了手:“你以后得聽我的,不能私自做這么蠢的事,你要是走了,我也隨你去,一分鐘不耽擱。”
我說:“我們是一體,我一個人可無法獨自活下去?!?/p>
她拉過我的手,輕輕撫摸:“你簡直是傻了。趕緊讓我嘗嘗。”
我舀了一小碗湯,放了少量菌子、兩塊雞肉,她伸手來接。我說:“我喂你?!?/p>
她說:“我感覺手今天稍微有些力量,我自己來?!?/p>
她喝了幾口湯,興奮地說:“這湯味道奇怪,夾雜了世間很多種花香,還有著兒童身體散發(fā)出的淡淡香味,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我也盛了一碗菌子湯,陪她一起吃菌子。吃了三碗后,逐漸沒有意識。在模糊的幻境里,我變成了一朵黃牛肝菌模樣的菌子,足有一米多高。我佩帶寶劍,威武地站在陰山寺大門前,儼然成了守衛(wèi)陰山寺的小兵。
陰山寺里傳來一個聲音:“你不是需要錢嗎?從這里往前走有一塊墓碑,墓碑刻著你名字。你把墓碑掀倒,下面有很多金條。”
“我不需要,我守在這里就好。”我說。
“你必須去取。你不取,以后總會有人來取,陰山未來都在你的手里,我的這些孩子全都靠你了?!边@聲音熟悉得像長者。
我面前整齊排著無數(shù)菌子,它們開始跳舞,很有節(jié)奏感,時不時彎腰對我笑:“你得幫幫我們,我們不想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p>
我醒來時,已是第二日中午。我精神抖擻,手腳有力,像是打了雞血,年輕了十歲。我掐了下自己的臉,知道疼,那就證明我沒死。我看著妻子,她呼吸均勻,臉上滿是笑容,我想她還在做美夢。我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打了自己一耳光,感到疼,才確定我沒死,疼痛似乎緩解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陰山的菌子可以食用,菌子味道很鮮美,吃了讓人神經放松。販賣陰山的菌子能快速賺到錢,還能幫助辛苦沉重的人們獲得靈魂上的短暫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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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時,我背著背簍再次進入陰山。一路上貓頭鷹叫著,仿若人類的笑聲。隨處可見的蛇兇殘地吐著芯子,可我渾身充滿活力,像是奔赴戰(zhàn)場的勇士,感覺不到恐怖。眼前到處閃著金光,打開電筒一看,這些全是菌子。我俯身撿拾,手一摸到菌子,金光就不在了,菌子變得和普通菌子一模一樣。才十幾分鐘,我撿了滿滿一背簍黃牛肝菌。我背起背簍原路返回,正走著眼前出現(xiàn)一只白狐,它站在樹枝上,靜靜地盯著我看,仿若妻子的眼睛,含情脈脈。我小跑起來,陰山寺的鐘聲回蕩在山里,誦經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像是在告訴我,回頭是岸。
清晨五點半回到家,我整理菌子,把它們分層整齊排放在背簍里,每層中間隔著一些青色的葉子。這些完美的菌子,悠悠的菌香刺鼻,我嘴角不停流口水。想到這些黃澄澄、肉質飽滿的菌子可以賣個好價錢,想到馬上有錢給妻子買藥了,我莫名感動而又辛酸。天蒙蒙亮時,我再看看菌子,把一桿秤放在面包車里?;胤吭俅慰戳丝刺稍诖采虾粑林?、昏昏欲睡的妻子。她的臉比之前小了一半,身體小了很多。她變得那么柔弱,讓我愛憐。癌細胞吞噬著她的身體,她活著的每一秒都在和癌細胞搏斗。目前除了藥物,能讓她遠離痛苦的,只有陰山的菌子,它們使她產生幻覺。我拿了一沓塑料袋走出門,路依稀可見。我打開車燈在路上艱難前行。面包車像是到了老年,車燈只有一只發(fā)亮。只能掛到四擋,發(fā)動機聲音很大,離報廢不遠了。面包車去年就沒有通過審核,準確來說,它現(xiàn)在是被取消了身份的車。我要準備多賣幾天菌子,賣些錢,一部分給妻子買藥,一部分買個大冰柜,冷藏陰山的菌子給妻子慢慢服用??赡莻€從小扎根在我大腦里的觀念,此刻變成一只八哥,不停重讀著:陰山的菌子會毒死人,菌子會毒死人……
我把車停在距離縣城一公里的荒地上。太陽從天邊緩緩出來,大地變得開闊。我背著背簍往偏安的菜市場走去,小孩子甜美的笑聲、鳥雀清脆的歌聲讓人歡喜。我到菜市場找了個小攤位,在地上墊了些綠色葉子,把菌子擺在上面。菌子比昨天還要鮮亮,每一朵都顯得十分精神。穿著旗袍的年輕姑娘來到攤位旁,她彎腰俯身打量菌子,如來吊墜從她胸前滑落,在我面前搖晃。那雪白的亮光,讓我想起陰山里那些花。她起身捋了吊墜,塞回衣服里。我才留意到她略施粉黛,長發(fā)飄飄,打扮精致,她拿起菌子看,像是端著一個紅酒杯。
“媽媽,我們走吧,我不想吃菌子,菌子有毒?!迸赃叺男∨畠赫f。
“菌子是美味,媽媽做的菌子味道最好,你最愛吃是不是?”
小女兒四五歲光景,扎著小龍女的發(fā)型,笑呵呵地說:“我愛吃媽媽做的紅燒肉,野生菌燉雞?!?/p>
“你女兒好可愛?!蔽艺f。
“菌子怎么賣?”她笑笑說。
“八十元一斤,這菌子每一朵都很精致?!?/p>
“總共有幾斤?”
“大概十八斤?!?/p>
“我全部要了。這是我見到過的質感最好的菌子?!?/p>
我把菌子裝進袋子里,滿滿兩大袋。她付了錢,提著袋子,拉著孩子走了。我清理了葉子,拿著賣菌子所得的一千多元錢,匆忙去醫(yī)院給妻子拿藥。手握鈔票,心中狂喜,想到妻子的疼痛終于可以得到緩解,我恨不得跑起來。我越來越意識到錢的重要了,有錢生命才可能溫暖,才顯得珍貴,有錢才可能幸福。
過去我除了干農活兒,就是做木雕。我想種出健康綠色的蔬菜,雕刻出最上乘的木雕。妻子病倒后,我的理想只有一個,就是努力掙錢,哪行掙錢就去干哪行。我后悔當初沒聽妻子的話,離開白詩鎮(zhèn),去大城市發(fā)展。如今要是還可以選擇,我一定去大城市,賺足夠多的錢。人生不是由著自己的意愿去活,你得在現(xiàn)實中忘掉內心的呼喚。我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曾會寫詩的手,如今滄桑得連筆都不會握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著路邊的風景,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也變得冰涼。故鄉(xiāng)該看不起我,當我采摘陰山菌子時,就已成了陽村的罪人。我冥冥中破壞了陽村沿襲了幾千年的規(guī)矩。從今以后,這里的一切都將排擠我,從精神上隔離我,我將變成徹底的流浪者,而我流浪的土地恰好在故鄉(xiāng),這無疑是對我的報復。我總是覺得陰山的花會附著在我的身體上,讓我變成一架白骨,此刻我的內心是如此恐懼、焦慮,幾千只紅色的螞蟻向我爬來,我無法安寧地面對我的內心,面對那些看似正常的目光。
7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現(xiàn)在我緊急播報縣里傳達的緊急通知。就在昨晚,縣城的一個家庭宴會上,十八人全部死于食用野生菌,其中年齡最小的為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請大家最近不要食用野生菌,避免類似的悲劇發(fā)生?!?/p>
“現(xiàn)在我再播報一遍……”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
聽到廣播時,我正開車駛在陽村村道上。今天采完菌子回到家才三點多。片刻前,我給妻子盛了碗新燉的菌湯雞,看著她喝完抗癌藥,才放心走了。我緊急剎車,車上的菌子稍微抖動了一下,車剛好停在白色菊花開遍的山坡上。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派人守護陰山,防止有人進山采菌,造成不必要的死亡。”
我解掉安全帶,回頭看背簍里的菌子。它們閃著金光,嚴肅地躺在那里,像一個個試圖復活的士兵。它們復活后第一個要報復的肯定是我,我把它們搬出車,想把它們扔給菊花。我開始懷疑陰山的菌子真的有毒,能把人毒死,之前的一切驗證難道都錯了,不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事啊,我大腦混亂。十八個人的命啊,就是因為這些菌子。
我蹲了下來,捂著頭久久不能平靜。從口袋里摸出一盒廉價的香煙,抽出一支點燃。我坐在地上,靠著面包車,看著白色的菊花,眼前浮現(xiàn)的全是尸體。我是在拿別人的生命滿足我的好奇心嗎?我無法原諒自己。我無疑是在殺人,在犧牲同胞,換來什么呢?換來藥物,對抗癌細胞嗎?那孩子的生命才剛開始呀。我無法原諒自己,自責和后悔讓我落淚。我拿起菌子扔向菊花,大聲地呼叫起來,像一只瘋狂的獅子。
我回到車里,開著車飛速地朝著偏安縣駛去,想和每一個死去的人道歉。進了偏安縣,將車停好,下了車跑向菜市場。跑了大概一公里,我慢了下來,內心突然很害怕,我要是承認人是我殺的,那我得坐牢,誰來照顧我那病重的妻子呢?妻子那憔悴的面容在我的大腦里不停地顯現(xiàn),我慢了下來,我得先照顧我的妻子,讓她走完余生,我再去自首。
死去的人假如不是吃我菌子的人呢?我應該先去買一個面具,或者口罩遮面,然后去菜市場尋找昨天向我買菌子的母女。我把將要跨出的腳步收回來,站在原地不動,感覺到妻子在身后向我招手,而我的眼前則是孩子悲慘的哀號,我閉上眼睛轉身,朝著妻子的方向駛去。
回家途中,路過菊花盛開的山坡,我停下車。從菊花叢中把那些早上扔出的散發(fā)著迷人香氣的菌子撿回來,放進背簍里。撿完菌子,我滿頭大汗,心情舒緩了很多??粗澈t里的菌子,我心里默念這可是能延續(xù)妻子生命長度的寶貝,怎么能把它們就這么扔了。我把菌子放進車里,開車回家。一路上我時?;仡^看菌子,生怕自己開得太快,它們暈車,那可是我的罪過。
回到家,我把剩余的菌子熱一下,同米飯一起端到妻子房間里。妻子盯著我,不放過我的一舉一動。
“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彼龁枴?/p>
“吃飯,吃飯?!?/p>
“今天村委會的人來家里,說最近一段時間最好不要食用菌子。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去陰山采菌子,一定要舉報,獎勵五百塊。”
“你說了什么?”
“他們知道我不吃菌子,輕描淡寫地問了幾句就走了?!逼拮宇D頓,問,“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這兩天陽村死了很多人,說是吃菌子引發(fā)的,昨天縣城里一個家庭聚會,十八口人全死了?!?/p>
“究竟是誰這么黑心,把毒菌子賣到城里去?”妻子繼續(xù)說,“村委會的人懷疑城里死去的人是因食用了陰山的菌子,今天已經派人對陰山進行巡視,如無進山燒香祈福的必要,一律不準再進入陰山。”
“誰知道。陰山的菌子我們也吃過,沒什么不對勁的呀。”我說。
“你趕緊吃飯,不要餓著。我將死之人,那菌子能緩解我的痛苦,對健康人就不清楚了?!?/p>
她喝了幾口湯,又說:“風,你的愛,讓我覺得很溫暖,我走后,你一定要再娶一個女人,給你生個孩子。”
“快別說了吧,你不會有事的。”我哽咽了。
我舀了菌子潑到米飯上,餓死鬼般三兩下吃完了米飯。這陰山的菌子絕對是好東西,讓人產生幻覺,使人變得輕快。我想到死去的孩子,內心越發(fā)不安。深夜里,我起床尋著僻靜小路,來到陰山寺,給寺里的燈加了油,上了三炷香,跪在觀世音面前懺悔。我雙手合十,眼淚不停地流,小聲嗚咽起來。
“你犯下的不一定是罪,也許你是做了一件好事,援助了一對母女?!蔽衣牭酱认榈哪兄幸?,轉頭望去,是青蓮法師,他胡須花白。
他看著我說:“阿彌陀佛?!彪p手合十。
“那孩子還沒過真正的人生,就走了?!?/p>
“你怎么知道她走了呢?你吃了陰山的菌子,不是也還活著嗎?”
“我身體有天然的抵抗力,可是那對母女沒有呀。”我說。
“你必須斷了牽掛之心,依我看,你的后半生是個了無牽掛的人?!彼f。
“我最牽掛的是我的妻子,大師你發(fā)發(fā)慈悲,救救她。”
“你不是在救她嗎?她吃下的每一朵菌子,都比千年人參貴重得多。陰山的菌子就是她最好的藥,你難道不知道?”
他繼續(xù)說:“這些菌子可是奇寶,對于癌癥患者,它勝于人世間任何一種藥物,陰山絕對不能被破壞,你得來保護它。”
我說:“大師,求你給我指引方向?!?/p>
大師沒再說話,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不見了。天快亮時,我回到妻子身旁。
次日我戴上口罩和黑色帽子,躲在偏安縣的菜市場大門旁邊一個小角落,做賊一般盯著來往菜市場的人們,試圖找到那位曾經與我有過一面之緣,身材瘦高,長發(fā)飄飄的女人。之后的一個月,我去了十幾次,都沒遇見她,我的心從此更加不安寧,深深的負罪感將我包裹。妻子夜間疼痛的號叫,讓我更加心煩意亂。一夜夜失眠,我頭發(fā)掉得滿地都是。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也會變成妻子現(xiàn)在的模樣。我將掉光頭發(fā),嘴里說著,我不想活,只想死。
我索性把自己剃成光頭??粗R子里的自己,面黃肌瘦,頭頂冒著亮光,像陰山的黃牛肝菌。我耳邊響起寺里的鐘鳴聲,心異常安靜,我的嘴巴嚅動著,像是被神的力量指引,小聲喃喃著佛號。我將變成一朵菌子,一個士兵,保衛(wèi)陰山,為人類抗擊癌癥保存希望。剎那間我有了出家的渴望。
8
三天后的清早,村里廣播響起來,村委會主任聲音低沉地播報:陰山寺的青蓮法師今日凌晨三點圓寂。青蓮法師一生為人和善,為陽村念經祈禱,保佑我們這里風調雨順,人們幸福和健康。他為陽村犧牲太多,讓我們?yōu)樗昼姟?/p>
村人在廣場上搭建了臨時性場地用于追悼青蓮法師。兩天后全村人聚集在廣場上,鎮(zhèn)長參加了青蓮法師的追悼會,并發(fā)表了慷慨悲慟的追悼詞。青蓮法師躺在柏木做的棺材里,面色安詳,周圍都是花圈,還有十幾只紙仙鶴站在他的身邊。哀樂聲中,人們哭成一片。大家走過他身邊,都會輕輕地觸摸他的額頭,他面容慈祥,像一尊安詳?shù)姆?,連死的樣子也那么迷人,像是笑著到另一個世界享福去了。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想到了他曾經和我的對話,讓我保護陰山,內心很受觸動。我摸他頭的時候,感覺到一股亮光從他的額頭進入了我的身體,我看到太陽、月亮,還有溫暖的燭火。
追悼會結束后,村民選下一屆陰山寺住持,住持是陰山的守護者,將一輩子待在陰山寺,孤獨誦經。他的地位是很高的,將被眾人朝拜。我想成為這樣的人,不能缺少,那么生而為人的痛苦就減弱了,我想新的住持是我就好了,我又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給嚇到了。
村委會主任站在臺上,拿著大喇叭宣講:按照青蓮法師生前遺愿,一天后,將他的遺體安葬在陰山寺前的墓地里;再者按照青蓮法師身前傳示,要選一個在農歷二月八日出生,額頭中間有一顆痣,耳垂較長的人來守護陰山寺,根據(jù)考察,陳春風同志當為法師生前傳示人選。擬選其為陰山寺新的住持,一個月后入住陰山寺。陳春風同志如果不愿意去,請十五天內向我們反饋意見,我們會根據(jù)情況再做安排。
我抬頭看著天空,雙手合十,內心安靜祥和。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那病重的妻子,我走了,她怎么辦?我猶猶豫豫,給不出答案。此刻我的心里卻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在召喚,我就要當陰山寺的住持,終于可以避開這個多變的現(xiàn)實,躲在世俗之外的世界里,安靜修行。我的余生也將會因為突如其來的選擇徹底改變。接下的半年,偏安縣甚至市里有名的法師將到陰山寺教我佛法,我將成為佛家弟子,而不再是個流浪者。不久后,陽村人都朝向我跪拜。我內心充盈著巨大的力量,我將不負眾望,守護好陰山寺,守護好這片土地。
莊嚴的跪拜儀式結束后,我聽見有些人議論,在新的規(guī)劃中,陰山將被推為平地,建成工業(yè)示范點。陰山寺也要拆掉,看來我將是最后一個住持了。我閉上眼睛,一直朝向天空,不肯睜開。待人群散去,我來到青蓮法師的遺體旁,靜靜地跪著。我對遺體說,假如我殺了人,還能當住持嗎,還有資格普度眾生嗎?!
我起身看著法師的眼睛,一個小時后,他眼里透露出金光,像陰山菌子的色澤,我瞬間在光亮中暈過去。鄰居急匆匆趕到我的身邊,氣喘吁吁地說:“秦怡從床上掉了下來,地上吐了很多血,昏迷不醒,怕是……”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刃猛地砍了一刀,眼睛直溜溜地睜著,爬起來向家里跑去。
妻子已說不出話,她使出最后的力氣握著我的手,眼角擠出一滴眼淚。我吻她的額頭,眼淚不爭氣地滾成兩行,她握著我的手松了。我摟著她大聲喊秦怡——秦怡,可她就是不回應我。我吼叫了一聲,哭得更厲害了。我癱軟在地上,許久我起身走到她的“遺體”前,雙腳盤在一起坐下,雙手緊握,整個世界安靜下來。我仿佛能聽到妻子的心跳聲,能感應到她走向另一個世界的快樂。妻子捏了一下我的耳朵,拉了一下我的耳垂,笑瞇瞇地對我說:“你看你那耳朵像彌勒佛,你遲早要出家,把我拋在這迷人的俗世?!彼€是笑,“還不如我先走了,哼哼?!?/p>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下午,青蓮法師已安葬,妻子并沒死,只是呼吸很弱。她說她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可一旦看到我的眼睛,就覺得心中有了光明,變得堅毅,變得有力量?!鞍浲臃稹?,我心中默念。
“風,我馬上就會走掉,你放開手去做自己的事情。當陰山的住持很好,我支持你?!逼拮诱f。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只要有陰山在,有那里的菌子,你就能活著?!蔽艺f。
不多會兒,村委會一班人來到我家。村委會主任說:“目前,我們村就你學歷最高,根據(jù)青蓮法師的遺愿由你當新的住持,我們來問問你有沒有意見。你在寺里的吃住由村里供給,每個月還給你一定的生活補助,你只要好好念經祈福就好。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我相信法師不會看錯人?!?/p>
我說:“我得把秦怡帶到陰山寺。你們也知道她病得很嚴重,離不開我?!?/p>
他們先去房間看了我的妻子,感覺我的妻子此刻成了一個植物人,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隨后來到我家的院子里,避開我商量著什么。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討論他們再次找到我,說:“我們一致同意你把你的妻子帶進陰山寺,但是只能安排住在陰山寺前方五十米左右的小屋子里,雖然條件艱苦些,但是設備很齊全,生活很方便?!?/p>
我感動地說:“謝謝。佛法慈悲。阿彌陀佛?!?/p>
十五天后,我?guī)е脩玫钠拮幼∵M陰山寺,成了陰山寺新一代的住持,從此青燈下,伴隨著清香,念經祈福,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義。
住進陰山寺的第三天傍晚,我讀經書時,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姑娘來拜訪我。我認出她們是幾個月前,買我菌子的那對母女,女人臉色蒼白,小孩子倒是臉色紅潤,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小姑娘對我笑。那女人把精致的箱子遞給我。小姑娘在我的耳邊輕聲說,爸爸回來了。那女人繼續(xù)說,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把這么貴重的東西拿到集市上去賣。要小心保管,它可是神物、寶物。你可知因為箱子里的神物,我家險些弄出一場悲劇。
“你們吃飯沒,我給你們做飯?!蔽艺f。
“我們要趕著回去,小孩子的爸爸得了肝癌,從北京的醫(yī)院回來沒幾天,需要人照顧?!彼f。
“如果到了萬不得已,可以跟他說,我的藥對他應該管用?!蔽艺f。
“癌癥沒法治愈,謝謝你的心意。改天我請你到我家給他做一次法事?!?/p>
“好的?!?/p>
她和我道別,拉著小女孩往外走。猶豫了一會兒,我追著她們走出陰山寺,多想當著面告訴她們過去幾個月因為賣了菌子給她們導致的種種巧合,以為自己賣出的菌子誤殺了她們,終日惶恐,內心充滿不安和自責,以祈求她們諒解。我怎么也無法追上她們,甚至一眨眼的工夫她們就消失不見了。當我知道她們還活在世界上,我長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殺人,佛是要接受我的。
我來到妻子身旁,煮了菌湯讓她喝下去。她神態(tài)安詳?shù)靥稍诖采?。她說:“我覺得我沒有得癌癥,只是全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可能是因為沒有活下去的意志。這魔性的菌子讓我產生幻覺,讓我繼續(xù)活著。遲早有一天我的外在沒有生命了,但是細胞還會活著。你行嗎?”
“反正我們是一體,有我給你念經祈福,你不會死?!蔽艺f。
“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遺體捐給醫(yī)院,說不定對他們攻克癌癥有幫助?!逼拮诱f。
一個月明的夜晚,我點燃油燈,伴著裊裊的清香,我打開了那只箱子。一道神奇的金光刺著我的眼睛,像當初那些菌子發(fā)出的光。我仔細打量箱子,里面整齊放著發(fā)著奇異光亮的菌子,我細細數(shù)了一下,共有十八只,它們像一排排披著鎧甲的士兵。拿起其中一只細致觀察,我才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是菌子,而是金子,金子做成的金人。它們臉色安詳,透著佛光,親近祥和。我把十八個金人依次取出,放在油燈下排成一排,金人面相各不相同,仿若十八羅漢。我這才懷疑,當初我拿去市場賣的菌子,全部變成了金人,真是不可思議。我想那女人在洗菌子的時候,越洗菌子越亮,最后發(fā)現(xiàn)菌子變成金人。我又想起之前縣城那起中毒事故,死去的人不是因為吃了陰山的菌子,相反應該是為了菌子互相毒殺。想起了那對母女,我心里默念道:“謝謝你們,讓這些小金人回到它的故鄉(xiāng)。”
“上次采的陰山菌子拿去市場賣,人家還回來,竟然成金子了?!蔽已诓蛔⌒老玻瑢ζ拮诱f。
“竟有這事?”
“真的。不信你看?!?/p>
“我早說,陰山的菌子是神物?!蔽?guī)推拮臃恚粗厣辖馉N燦的小人兒,驚訝不已,過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來。
“那么神奇,看來我的身體真的有希望康復。”
從妻子的小屋子出來后,我回到陰山寺,在佛燈下打坐。那一晚我整夜都在做夢,夢見一個月圓之夜,陽村人聚在大廣場,吃著陰山的菌子,集體圍著熊熊大火,進入一場夢幻的狂歡中。他們使勁扭動身體,跳著煙盒舞,肆意釋放激情和快樂,似乎毫無活著的痛苦。那個舞動的世界里,只有幸福,沒有疾病、災難和恐慌。我還夢見醫(yī)生從陰山的菌子里提取出很多未知的元素,研發(fā)出了治療癌癥的藥物,很多病人在服用藥物時,都會雙手合十,感覺看到了太陽。誦經聲響起時,現(xiàn)場莊嚴,大家雙手合十,對著陰山的菌子,閉眼祈禱,愿陰山永在,愿陰山的水長流。
次日清晨,我敲響鐘聲,清幽的聲響在山間蔓延。我跪在大雄寶殿,誦讀《金剛經》,內心充盈著一股巨大靜謐的力量。我覺得萬物都在念經聲中復活,煥發(fā)生機。狐貍在山野間交合,幾萬朵菌子不停移動到陰山山腳,氣勢雄渾,保衛(wèi)著陰山;十八個金人露出微笑;妻子眼角滾出淚水……我睜開眼睛,機器的轟鳴聲打亂一切,幾十只烏鴉飛了起來,啊啊地叫著,聲音憂傷,菌子兵依舊屹立在那里,嘴里說著,誓死與陰山共存亡。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