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

一

劉勇近幾年來，開著一輛并不算很搶眼的越野房車穿梭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房車里還住著妻子葉蘭和他們的兒子討喜，他們是夜里十一點多鐘才抵達桂林的。一家人睡到后半夜時，討喜從一聲呼嚕聲中猛然坐起，吵著鬧著要下車，嘴里一直嘟囔說車里太熱，睡不著?，F(xiàn)在是五月初夏，桂林是座山水城市，溫度其實還算不上太高，無奈劉勇和妻子怎么哄也哄不住討喜的性子，他說什么也要半夜摸黑下車尋涼快。夫妻倆只好盡力睜了睜眼，下車找出帳篷和被褥，在附近河邊草叢中安營扎寨，將討喜安撫好睡下。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陣陣微風從身后的山間吹來，清爽的空氣如同被凈化過灌進人的鼻腔，兩三只鳥兒好似從山的那邊趕來，停在枝丫上與青山綠水交相呼應(yīng)。啼叫瞬間，葉蘭已從車上搬下桌椅、爐灶、食材及碗筷，準備開火做飯。劉勇也從車里拿出一套必備工具，準備早上的“晨練”。討喜還沒醒？劉勇問。葉蘭打算借點兒河水淘洗一下碗筷，嗯了一聲，說，昨晚沒睡好，這會兒睡得正香呢，一會兒做好飯叫他。早餐有些簡單，但很豐盛，白米飯是昨晚吃剩下的，一鍋燜香的回鍋肉是今天早上新鮮出爐的。看劉勇還在擺弄手上那些家伙什，葉蘭嘟起嘴禿嚕一句：快點兒吃飯喲，我飯都盛好了。你吃好再弄不行嗎？劉勇架好手機，又拿出吉他放在一旁，妻子一聲聲催促，讓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趕忙乖巧地坐到桌邊，捧起碗筷夾上一塊熱燙燙的回鍋肉塞進嘴里。嗯，這肉不錯，巴適！那塊肉肆意地在他嘴里翻滾，眼神卻飄進了帳篷里。討喜怎么還沒醒，要不要喊他吃飯？話音剛落，討喜打了個哈欠，就從帳篷里鉆了出來。昨晚睡得好不？葉蘭問。嗯嗯……他睡眼惺忪，晃晃悠悠走到桌邊坐下。正要端起碗來開吃，被葉蘭制止道，先去車上洗漱一下再吃。討喜也沒法，只得一臉茫然聽從母親的話去做。劉勇津津有味吧唧嘴，認為沒必要這么較真，他餓了就先讓他吃，吃完再洗也無妨。葉蘭總會在這時候擺出態(tài)度來強調(diào)，一定要讓他講規(guī)矩做事。劉勇吃罷，開始調(diào)試視頻，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項工作。討喜靠著水邊有滋有味地吃早飯，葉蘭摸摸兒子的頭，饒有興致地問他，今天的飯好吃吧？好山好水好風景，哪個人能像我們這么享受，這么貼近大自然的生活。她一邊收拾起自己和丈夫吃完的碗筷，一邊美滋滋地哼起：唱山歌喂……這邊唱來那邊和，那邊和……

討喜吃完，很有規(guī)矩地把自己的碗筷送到母親手邊，然后從車上拽下一塊抹布，自如地把桌子擦了擦。父親說，就坐那兒吧，這背景多好，山山水水的。我準備開播啦！看著手機屏幕前的父親對著他比畫了一個OK手勢，討喜懷抱著吉他，不禁笑了起來：直播間的朋友們，大家好呀！我是會彈吉他的討喜！緊接著彈奏了第一首曲子——《外面的世界》。葉蘭像是在家里干活兒似的，一點兒不避諱地在鏡頭面前穿梭忙碌，時不時還轉(zhuǎn)個身向著直播間的粉絲揮手打招呼：謝謝大家來捧場哦，你們記得點點關(guān)注，多多支持我們家討喜呀！討喜彈吉他的直播是從去年開播的，最開始想出直播主意的是討喜的父親劉勇。葉蘭最初對著他一臉嫌棄說道，你能不能不要作怪？做直播，你懂個啥？劉勇卻一臉頑皮地狡辯著，我現(xiàn)在是不太懂，但是我肯定比你懂吧。直播是現(xiàn)在最潮流的，我們也搞一個直播。走到哪兒播到哪兒，多好玩啊。我就說你是作怪吧？人家直播間都是小鮮肉大美女唱歌跳舞，或者談人生，談理想，你一個糟老頭跑到屏幕前能干嗎？還是指望誰來看你？葉蘭對劉勇的想法簡直不能理解?？蓻]想到劉勇眼珠一轉(zhuǎn)，說出了一個更不可思議的想法，誰跟你說我們直播間沒小鮮肉了，我們家現(xiàn)成的帥哥，不直播可惜咯！葉蘭忽然打了個愣，車轉(zhuǎn)彎剎那，她確實認真思考了劉勇的提議。

三年前，劉勇和葉蘭從黑夜里坐起，燥熱暖氣從黑壓壓的紗窗鉆進來，葉蘭摸出身邊的蒲扇肆意揮舞。劉勇一口灌下半茶缸水，順暢地哼唧一聲。說，兒子也算是畢業(yè)了，我之前跟你商量的計劃，看來是時候?qū)嵤┝?！葉蘭側(cè)了個身，搖蒲扇速度緩下來，她還是覺得有點兒不妥，似乎這種決定是有些魯莽。他們已經(jīng)年過半百，要是因為一時性起而沖動，有些后顧之憂想必還是存在的。可劉勇說，你不能總想那么多，你想得越多就越是害怕。他又勸慰道，其實，我們一家以后會怎么樣？你和我，還有討喜，我們的未來已經(jīng)很明朗了。我能看到的，你肯定也能看到。你也不想讓孩子一輩子關(guān)在家里吧。所以啊，趁現(xiàn)在我們兩個人都還有精力有時間，這些年一切也準備就緒。就別等了吧。這……也算是不枉我們和討喜共度余生了。所以，夫妻倆下了半輩子的決心，變賣了經(jīng)營十多年的雜貨鋪，劉勇從二手市場買到了這輛說不清倒了幾手的越野房車，一家人在一個還未見朝陽的早晨，向著未知的方向出發(fā)了。

大約一年前，劉勇點開了直播按鈕，對屏幕那頭也是未知的，他不清楚開直播對他們今后的生活究竟會有多大意義。他大概只是覺得學著別人的樣子，每到一處就播一段，偶爾對著鏡頭簡單介紹幾句，今天走到哪兒、吃了什么、看到了哪些風景，然后憨笑幾聲便匆忙下播。他也不太清楚直播間有沒有人來看，或是一場直播來看了多少人。只看到一個一個奇奇怪怪的名字，常常在眼前一閃而過。葉蘭最初反對讓討喜出現(xiàn)在屏幕中。她說，你自己玩玩就好，別想一出是一出，叫兒子也“出洋相”。劉勇對妻子的反感不作聲，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直到有一天，劉勇把手機架在那里，鏡頭原本對準南京東郊風景區(qū)一處景觀，他便去車里忙別的事了，猶如任大自然自由直播?？墒菦]過多久，他和妻子都仿佛聽到車外傳來了吉他聲。這也并不奇怪，討喜從十多歲開始就學會了彈吉他，教他的老師說，討喜對于吉他有些不一樣的天賦，凡是他喜歡的曲子，即使看不懂琴譜，只要聽上幾遍，就能自主上手神奇般彈出。然而劉勇下車看了看坐在石凳上抱著吉他的討喜，又繞過去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屏幕，差點兒驚訝地叫出聲來……真的假的？這么多人在評論？他一瞬間大驚失色地叫來了葉蘭。葉蘭，你快，快快來看，出大事咯……他們怎么也沒料到，討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坐進了直播間里彈吉他。鏡頭前的兒子，穿一件明亮的水藍色T恤衫，頂著烏黑烏黑的頭發(fā)，懷里抱著吉他，一首接一首彈著那幾年他們差不多聽到耳朵起了繭的曲子。哦，天哪！就看到評論區(qū)唰唰地留言和點贊。劉勇不斷從上往下刷，卻根本趕不上評論區(qū)的速度。

這是多少人？看看……看左上角。葉蘭一時激動，好像突然也看懂了直播屏幕的界面。

呀，一千多人了呢！我就說討喜可以的嘛！劉勇說，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讓討喜多接觸外面的世界，直播說不定就能使他展現(xiàn)才華，發(fā)現(xiàn)自己存在的價值。

從那之后，葉蘭雖然每每嘆氣，但再也不反對討喜在屏幕前“出洋相”，每天直播就成了劉勇父子的打卡日常。討喜像有了固定職業(yè)那樣，每天背上吉他坐到直播間，在屬于他的一方小天地開始了自己的演出。直播間粉絲總是行如流水，走的人總比來的人多，也會有些人留言感到疑惑，怎么這個主播只會彈這么幾首固定的曲子，也不會停下來面對鏡頭多說幾句話。甚至有看不慣的人，有意來反復(fù)留言說：這怕是個傻子吧！每回看到這種評論，劉勇總要想方設(shè)法支開葉蘭，免得她看到了生氣。同時也有些欣慰，幸好討喜沒有認識很多字，只要告訴他，直播間里有人為他點贊，有人夸他吉他彈得好，討喜就會流露出難得的笑容。

有一段時間，他們來到了北戴河，這是一個四面臨海的城市，夏天去最好，消費也不高。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每到一處先找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或者平價超市儲備好日用百貨和食材，他們很少在周邊下館子，總之不管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住所。北戴河的老虎灘仲夏時節(jié)旅客甚多，但并不妨礙他們在海邊支棱起住所。葉蘭說，直播可以，但不要在傍晚人多的時候，畢竟她還是很在意旁人對兒子的看法。劉勇卻說她古怪，直播人越多越好，現(xiàn)實中關(guān)注的人多了，網(wǎng)絡(luò)中人氣自然就旺了。葉蘭認為他一點兒也不理解自己的意思，網(wǎng)絡(luò)歸網(wǎng)絡(luò)，直播看的人再多，只要網(wǎng)一斷就了無蹤影。但是現(xiàn)實中人看多了，難免會指指戳戳，她受不了被太關(guān)注。

二

夫妻倆有一回真就為這事鬧了矛盾。那天趁葉蘭去采購食物，劉勇傍晚四五點就在海邊帶著討喜開始直播。討喜起初還是彈那幾首拿手的曲目，直播間里人聽多了就走的走散的散，倒是周邊圍了一些人，先是五六個，一會兒是十幾個。討喜彈罷一曲，第一次贏得了稀疏的掌聲。討喜也是奇怪，圍觀他的人越多，他就越是彈得起勁，他一邊彈一邊使勁前后晃動著身子，周圍人自然也跟著起哄，拍手的拍手，指點的指點。劉勇不是沒有察覺人們看討喜的眼神有所差異，但一見場面這么熱情高漲，他索性拿出直播間二維碼現(xiàn)場求關(guān)注。父子倆配合得也有模有樣，討喜撥動琴弦的手法越發(fā)用力，身體上躥下跳不間歇發(fā)出異常抖動。隨著氣氛烘托到高潮，人群里突然跑來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孩子手里攥著一串貝殼跑到討喜面前晃悠。這時誰都想不到，討喜忽然仰頭朝天一聲狂吼，內(nèi)心情緒似一陣狂風卷浪，恍惚間他便把吉他拍在沙灘上，不僅一把搶過那孩子手上的貝殼，又拼命拉著孩子的胳膊不松手，好似拽著一只肉嘟嘟的玩偶，死活拉住不放手。劉勇慌得失了色，趕緊拉住討喜叫他放手。對面的孩子被嚇到慘叫連天，然后大哭，家長也如同拔河將孩子往回拉?？墒怯懴脖居刑焐男U勁，一群人越是拉扯，他的勁兒越是強烈至極。無奈之下，劉勇猛地一口咬住了討喜的手，直到感覺到疼痛，討喜才慢慢地將這孩子放開。劉勇和討喜都折騰得面目漲紅，他還來不及向?qū)Ψ郊议L解釋，討喜的左臉頰便迎上了孩子父親的重重一拳。他對著劉勇父子一通罵罵咧咧，抱起哭泣的孩子憤憤然離去。而討喜的眼神再一次回轉(zhuǎn)，從喉結(jié)噴出不明所以的腔調(diào)，燃了火似的腳步向著驚濤駭浪狂奔而去……

清涼的場面頓時火熱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各種雜聲也越發(fā)凌亂。撥開人群，只看到海水漲潮的不遠處，一個黑點正向一個藍點追逐融合。好不容易追上了，藍點在黑點懷里拼命掙扎，沒有人知道父子倆在靠近海岸線的地方說了什么，只看到討喜是被父親用兩只手臂綁了回來的。待將他拖上安全地帶時，父親的黑衣裳已濕成了咸咸的黑布，肩膀上還沾了點兒綠到泡爛的海草。旁人議論了什么，劉勇帶不上耳朵去聽，直接將討喜連拖帶抱塞進了車里，扯上一件大浴巾像裹嬰兒似的把他包起來。這時，葉蘭把幾大包東西一扔在外，帶著莫名的火氣拉開車門，一蹬腳沖了進來。我說出事了吧？讓你不聽我的話，自己看看，就是你想瞎折騰，全是你想一出是一出帶著他瞎鬧。明明知道人一多他就會控制不了自己，你就光顧著圖熱鬧，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一邊嘴里數(shù)落個不停，一邊手上也忙不停地幫濕身的討喜換衣服。待一家三口收拾完這糟糕的爛攤子，夫妻倆對著車窗外一打量，果不其然還有三五個看客，圍著他們家的房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不愿就此離去。葉蘭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憤恨地扯下?lián)豕獾暮翊昂?，一時間喉嚨干涸說不出話。劉勇也有些無奈，一摸頭頂稀疏的毛發(fā)，一巴掌滑落拍到大腿，不由自主哀嘆一聲。他有些內(nèi)疚，可一聽葉蘭的發(fā)怒，內(nèi)心的那點兒愧疚瞬間蕩然無存了。

你就顧自己開心，從來都不聽我的。我怎么說都不聽，自己兒子的病情你不曉得嗎？你太自私了！閑著沒事就弄直播，非要把小孩也搭上去，你真是覺得他的命不值錢，隨你玩，隨你擺布。天天就想著直播，直播到最后你得到什么了，真是太自私……她噴出發(fā)白的唾沫，還有比海水還咸的眼淚。真豁得出去了你，今天要是從海里拉不回來，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交代……

劉勇本來不想說話，心想今天就是我的錯，任憑你說，說痛快了也就算了。然而，葉蘭哭著說著越發(fā)情難自控，到最后說急了，一把揪起夾著手機的支架，猛地往外一扔，振振有詞狠狠叨叨：叫你播，叫你玩，哪天把命玩沒了就好了！劉勇慌忙下車去撿，一個不經(jīng)意反倒把沒站穩(wěn)的葉蘭拐了個踉蹌。葉蘭干脆借題發(fā)揮，指著他罵道，你為了個破直播差點兒把兒子淹死，現(xiàn)在還來推我，你想干什么？劉勇也不再控制情緒，一把拾回手機支架，啪一下關(guān)上門，扯起嗓門吼道，你吵夠了沒？說了這么多，我到現(xiàn)在回你一句沒？夠不夠啊！我都已經(jīng)曉得今天的事是我疏忽了，我錯就錯在沒聽你話趁人多的時候帶討喜直播，那我也不是為他好？你不是沒看到，討喜他也喜歡彈吉他直播，因為他在直播的時候感到開心，他知道有人會來看他，他心里清楚得很。夫妻倆一頓咆哮后，誰也不搭理誰，靠著一面車窗各自哀怨。很晚之后，劉勇才偷摸逃出了房車，在不遠的一處昏黃燈火下又打開了手機，屏幕點亮那一刻，他近乎被直播后的私信數(shù)量驚呆了。界面下方提醒的紅色數(shù)字竟然破了四位數(shù)，這……這肯定是今天下午直播沒來得及關(guān)閉發(fā)生的反饋，網(wǎng)上網(wǎng)下的人都應(yīng)該看到了討喜今天發(fā)生的狀況?？磥砣~蘭說得沒錯，確實不該意氣用事帶著討喜在那么多人面前表現(xiàn)，平常直播至少能保證一切正常，至少在屏幕里沒有人會看出討喜有什么不同。真不該這樣，要是沒有下午這一出，也許現(xiàn)在就不會收到這么些私信。劉勇并沒有勇氣點開那一條條鮮活的私信，他經(jīng)?？吹接嘘P(guān)網(wǎng)絡(luò)暴力的新聞，每每看到這樣的界面他都會迅速劃過去，他怕被葉蘭看到，他怕她會聯(lián)想到讓討喜直播有一天也會招來網(wǎng)絡(luò)上不堪的言語。但是如今該怎么辦呢？他在那片已經(jīng)睡著的海踱步許久，時間大約到了后半夜。劉勇還是覺得不能讓討喜放棄直播的念頭，畢竟直播彈吉他現(xiàn)在對他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件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于是，在天快要亮的時候，劉勇呼出長長一口氣，調(diào)整好情緒，再次按下了拍攝鍵。大約在月亮就要消失的時候，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一段一位父親講述智障兒子的故事的視頻。

三

他先是展現(xiàn)出并不從容的微表情，讓干巴巴的嘴角努力向上揚了揚，然后咽了口唾沫，點點頭對著屏幕打了聲招呼：大家好，我是討喜……我是討喜的爸爸。對，我是討喜的爸爸。他確實想克制些什么，接著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喜歡我家討喜彈吉他，他從小就喜歡吉他，他老師說他很有天賦，所以他只會彈吉他……今天在這里，我要跟今天下午來直播間的朋友說一聲對不起，也是因為我的疏忽，讓討喜發(fā)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狀況，真是讓大家見笑了！但是我拜托你們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因為這次的突發(fā)狀況就不喜歡他了，我們家討喜很喜歡給你們直播彈吉他，你們一來給他點贊，他就能開心好久。今天下午真的是很抱歉，是我的錯，我的問題，我沒有照顧好孩子。我們討喜生下來就得了病，醫(yī)院診斷他是個智障的孩子，說他的智商只有十歲。我們帶著他在老家的兒童醫(yī)院看病看到十幾歲，一直到被醫(yī)院攆出去，人家說孩子都這么大了，已經(jīng)不是兒童了。而我和他媽媽卻一直認為孩子不該是這樣，他長得高高大大的，能走能跑，笑起來一臉甜樣兒。多好的孩子，怎么會得這種病呢！我們不服氣，也不放棄，當然也不愿認命。不過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我們要把他當正常小孩帶。剛上學那會兒，普通學校不肯收他，我們就送到培智學校，反正也是上學。只要看到孩子去上學我們就很開心，真的開心。他媽媽很不容易，自從生了討喜就沒過上什么好日子。討喜去上學時他已經(jīng)十三四歲了，他媽媽為了鍛煉討喜的自理能力，乘公交車一站一站教他認站牌，識路標，一句句叮囑他哪站上哪站下，從家到學校有幾站路……教了半年吧，孩子終于清楚了?？墒敲炕赜懴采宪囅萝嚕艘宦?，他媽媽就騎自行車跟一路……我教孩子直播，是想讓他接觸外面的人和事，我不想讓我們家討喜只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怎么樣，他也是一條命不是？沒有人知道生命的終點會到哪里，活著就是圖個過程，我只想我的孩子開心快樂……

劉勇始終認為自己是笑著錄完這一段的，畢竟類似的話，他這些年不知道已經(jīng)說過多少遍。他和葉蘭也始終認為他們的狀態(tài)就像他說的那樣，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討喜有討喜的命，而討喜的命必然也是他們的命。

今年是他們自駕旅行的第三年，討喜還是放不下懷里的吉他，葉蘭也放下了對討喜直播的成見。劉勇那回發(fā)布的視頻雖然沒引起太多人關(guān)注，卻得到了時常來直播間看討喜的十幾位粉絲的理解。一年后，討喜彈吉他的直播賬號粉絲日漸增長，仿佛這些粉絲都能理解和接納這么一位特殊的吉他主播。就在離開桂林的路上，討喜偶然將迷茫的眼神投向窗外，眼眶里一抹抹青翠綠色匆匆倒退，車速逐漸慢下來。陡然間，他將雙手和面目全部貼在車窗玻璃上，看到了綠蔭中一頭烏黑的秀發(fā)和一襲紅裙?？墒茄矍暗拿谰八查g消失了，他毫無準備地拍著玻璃窗，嘴里說不清在喊著什么，表情很著急的樣子。葉蘭從房間里慌忙躥了出來，見狀況不對，趕緊摟住討喜安慰。她知道，討喜平常的情緒狀態(tài)已經(jīng)恢復(fù)得很穩(wěn)定，沒有特別的事發(fā)生，他就像個正常人一樣。她像哄孩子般安撫著他。

怎么了？不著急，慢慢地，告訴媽媽剛剛怎么了？為什么讓你這么激動？葉蘭注意到盡管她把討喜摟在懷里，但是他的眼神似乎一直都在盯著車窗外往后的方向。她拍著他的后背問，你是看到什么了嗎？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你想下車看看？我們不著急，你慢慢說，不行一會兒再讓爸爸把車往回開一些。她只覺著討喜先是激動得不停地大口喘息，然后在她的安撫下，漸漸平靜。等他緩了好一會兒，車子往前開了好幾公里，才聽到他嘴里打了結(jié)似的說出：長頭發(fā)，紅裙子，女孩，好看……

葉蘭聽著討喜說出的只言片語，臉上的表情對著窗外凝固了好半天，總算回過神來，心里猶如被湖水浸濕了一般，緩緩開口笑道，真的嗎？你看到了長頭發(fā)紅裙子的女孩，你覺得她很好看，是嗎？嗬，真好！我們家討喜懂的事越來越多，知道的美好也越來越多……討喜真好！

劉勇開著車穿過一處又一處山水叢林向前行進，葉蘭掌心帶有甜美的節(jié)奏哄拍著依偎在懷中的討喜。此刻，窗外正是一段令人歡喜的黃昏。

責任編輯：盧 欣